北京 楊早 莊秋水 劉曉蕾
曉蕾、秋水:
咱們終于要開始討論《儒林外史》了。一般人說到《儒林外史》,首先想到的總是科舉,是匡超人和馬純上,周進與范進。咱們偏偏要在第一封信,來說說《儒林外史》里的女性。
那天被問到心目中古典名著的排名,我不得不承認,《紅樓夢》還是會壓《儒林外史》一頭——原因是《儒林外史》不寫男女愛情,在一個任何行業(yè)劇類型劇都要用大部分篇幅來談戀愛的時代,沒有愛情太影響流行與傳播了。但沒有愛情,不等于《儒林外史》里沒有女性。秋水的女性主義啟蒙人物就是本書里的沈瓊枝。所以有些女性還是可圈可點的。
我今天想跟二位分享的,是趙姨娘——不,我不是陷在《紅樓夢》里沒出來,這是另外一位,嚴老二嚴監(jiān)生家的趙姨娘。但這位趙姨娘跟《紅樓夢》里的趙姨娘也有非常相似的地方,她們都是“生了兒子的妾”。
《儒林外史》里的趙姨娘是廣東高要人。高要古稱端州,曾是宋徽宗趙佶的封地。此地是肇慶府治所,毗鄰佛山所轄三水縣,離省城廣州一百八十余里,算得沖要之地。
趙姨娘家自然并不豪富,就是城里街上的普通人家,她父親是扯銀爐的手藝人。有個哥哥趙老二,自小送到米店去學生意。她是賣給人做妾的——東門里的嚴家二老爺,十多年沒有子嗣,思謀買一房小妾來傳香火。為此事,嚴家夫婦打了多少饑荒,到底買了趙家的女兒當妾。按明清律例:其民年四十以上,無子者,方聽娶妾。所以嚴二老爺買趙姨娘,合理合法。
趙氏進了嚴家的門,做小伏低自不必說,太太眼里沒有伊,又阻不得老爺傳子嗣,只日逐將日用扣得密緊。嚴家本是勤儉的家風,不到年節(jié)動不得葷腥,太太又是個有嫁妝的,故此老爺也做不得聲,只肯背人處對趙氏說些閑話。
幸得天從人愿,不上二年,趙氏竟生下一個麟兒。太太亦難再隨意使喚她,反要撥兩個丫鬟服侍。這位嚴太太待自己亦是一樣刻薄,又不肯歇息,凡百事端,都要親為親睹,加上心中憂憤,漸漸面黃肌瘦,有了下世的光景。
嚴老爺是個膽小有錢的人,每與趙氏私下說,太太王氏家里放著兩個做廩生的哥哥,錚錚有名,若惡了他們,便太太沒了,也扶你不得。趙氏記在心里,有事無事攛掇老爺,相與兩個舅爺,又明里暗里勸老爺,太太王氏身虛要用補藥,人參附子只管去買。太太病漸漸重起來,每日四五個醫(yī)生穿梭家中,趙氏在傍侍奉湯藥,極其殷勤,夜晚時抱了孩子在床腳頭坐著哭泣,哭了幾回。
那一夜道:“我而今只求菩薩把我?guī)Я巳?,保佑大娘好了罷!”王氏道:“你又癡了!各人的壽數(shù),那個是替得的?”趙氏道:“不是這樣說!我死了,值得甚么?大娘若有些長短,他爺少不得又娶個大娘。他爺四十多歲,只得這點骨血,再娶個大娘來,各養(yǎng)的各疼。自古說:‘晚娘的拳頭,云里的日頭?!@孩子料想不能長大,我也是個死數(shù)。不如早些替了大娘去,還保得這孩子一命?!蓖跏下犃?,也不答應。趙氏含著眼淚,日逐煨藥、煨粥,寸步不離。一晚,趙氏出去了一會,不見進來。王氏問丫鬟道:“趙家的那去了?”丫鬟道:“新娘每夜擺個香桌在天井里,哭求天地,他仍要替奶奶,保佑奶奶就好。今夜看見奶奶病重,所以早些出去拜求?!蓖跏下犃?,似信不信。
王氏太太須不是那心寬能容的人物,但宗嗣到底是自家的,趙氏既如此說,拗伊不過,再聽趙氏哭訴,不覺松了口道:“何不向你爺說,‘明日我若死了,就把你扶正,做個填房’?!壁w氏飛請老爺進來,當面將這話說了,嚴老爺一迭聲道:“既然如此,明日清早就要請二位舅爺說定此事,才有憑據(jù)?!蓖跏闲闹耸欠蜴匣锏乃阌?,欲待爭辯,卻越不過儀禮,又自思是將死的人,只索罷了,搖手道:“這個也隨你們怎樣做去?!?/p>
嚴老爺與趙氏曉得此時不是省錢的當口,舍了兩封銀子,每封一百兩。果然二位舅爺沒口子應承,他們又是讀書人,說道此事,不特嚴老爺父母、自家妹子父母極力主張,連孔子亦是贊成的。嚴老爺大喜,只心憂自家大哥,是縣里有名的惡人,又是前任學臺明取的貢生,欺負了自家這個錢捐的監(jiān)生幾十年,眼下雖去了省城,回來難免多話。兩位舅爺?shù)馈安环痢?,“有我兩人做主。但這事須要大做。妹丈!你再出幾兩銀子,明日只做我兩人出的,備十幾席,將三黨親都請到了,趁舍妹眼見,你兩口子同拜天地、祖宗,立為正室。誰人再敢放屁?”
趙氏當年進嚴家,不過一乘小轎,一件貨物似的抬進門來。如今嚴老爺要抬舉小妾,請舅爺們寫了幾十幅帖子,遍請諸親六眷,先到王氏床前,寫立王氏遺囑,又請兩位舅爺王于據(jù)、王于依都畫了字,再到外面,嚴老爺與趙氏全照夫婦嫁娶禮儀:
兩人雙拜了天地,又拜了祖宗。王于依廣有才學,又替他做了一篇告祖先的文,甚是懇切。告過祖宗,轉了下來,兩位舅爺叫丫鬟在房里請出兩位舅奶奶來,夫妻四個,齊鋪鋪請妹夫、妹妹轉在大邊,磕下頭去,以敘姊妹之禮。眾親眷都分了大小。便是管事的管家、家人、媳婦、丫鬟、使女,黑壓壓的幾十個人,都來磕了主人、主母的頭。趙氏又獨自走進房內,拜王氏做姐姐。
行禮已畢,大廳、二廳、書房、內堂屋,官客并堂客共擺了二十多桌酒席,賓主盡歡。只是王氏在家人拜見新主母時,已氣得昏死過去。吃到三更,奶媽來報“奶奶斷了氣了!”嚴老爺放聲大哭,趙氏沖入房內,一頭撞在床沿上,哭死了過去。府里眾人忙著施救不提,卻有嘴利的丫鬟醒過神來,喝罵奶媽:“偏只說奶奶斷氣,利市不好,過了今日,仔細你的皮!”
這邊趙氏雖然昏迷,亦不妨事,衣衾、棺槨都是現(xiàn)成的。三更沒了太太,五更未到,人已入殮。賀喜的賓客多不肯走,此時立地變成了吊客,參了靈,才回家去吃早飯。
嚴二爺家紅白事連著,隔壁大老官家,五個兒子,一個也不曾到。夫婦二人心中不安,報喪,開喪,出殯,足足鬧了半年,潑撒了四五千兩銀子。趙氏欲待披麻戴孝,又是兩位舅爺搶下來,只肯按姊妹論,帶一年孝,穿細布孝衫,用白布孝箍──這又是給趙氏吃了一顆定心丸。
故此,趙氏感激兩位舅爺入于骨髓,田上收了新米,每家兩石;腌冬菜,每家也是兩石;火腿,每家四只;雞、鴨、小菜不算。嚴老爺是怕老婆成了習慣的人,雖然看著心疼,也不敢說句二話。
當年除夕,嚴老爺收到王氏放在當鋪里生利的私房錢二百兩,想起亡妻的好處,忍不住掉下淚來。趙氏乘機勸說,要將這些銀子再替王氏做好事,又要送些給兩位舅爺做科舉盤川。嚴老爺見伊只顧耗財邀名,甚是不快,一腳將伏在腿上的貓兒踢走,那瘟貓將床板跳塌了一塊,掉出王氏生前藏著的五百兩銀子,嚴老爺此時想念亡人,也不管王氏藏金的用途,只認作“恐怕我有急事,好拿出來用的”,想起來哭一場,一直哭到元宵節(jié),兀自郁郁不樂,得了心口疼痛的病。撐了一年,不支去了。
臨終時,嚴監(jiān)生伸出中國文學史上最著名的兩根指頭,總不肯斷氣,無人曉得何意。聞訊趕將來的隔壁大侄子二侄子,紛紛猜“兩個親人不見”(意指自己父親未返),“兩筆銀子不曾吩咐”,只有趙氏明白,是看那燈盞里點著兩莖燈草,恐費了油,說著話,忙走去挑掉一莖。嚴監(jiān)生點一點頭,把手垂下,登時就沒了氣。
嚴監(jiān)生既死,趙氏心頭只剩一塊大石頭,便是省里科舉未歸的大伯子。待得大老爹嚴貢生科舉歸來,趙氏立時三刻派奶媽、小廝去請。伊手中此時,有三張牌:
(1)自己生的兒子,無可爭議的繼承人,又讓他給嚴貢生磕頭,“全靠大爺替我們做主”;
(2)兩位廩生舅爺?shù)闹С郑?/p>
(3)送給大伯“簇新的兩套緞子衣服,齊臻臻的二百兩銀子”。
果然,嚴貢生此時并不為難她,還說了幾句寬慰的話:“二奶奶!人生各稟的壽數(shù),我老二已是歸天去了,你現(xiàn)今有恁個好兒子,慢慢的帶著他過活,焦怎的!”這聲“二奶奶”叫得趙氏心內快活極了,一塊石頭也落了地。
然而,嚴貢生不同意嚴監(jiān)生葬入祖塋,一面說“你爺?shù)氖?,托在二位舅爺就是”,又道“等我回來斟酌”,緊跟著帶二兒子上省結親去了──此舉亦是蓄勢,將來發(fā)難時更有依仗。
去了大老爹這塊心病,被賣的小戶人家女兒趙氏,生了兒子的妾,終于走上自己的人生巔峰:“趙氏在家掌管家務,真?zhèn)€是錢過北斗,米爛成倉,僮仆成群,牛馬成行,享福度日。”
然而好景不長,小孩子出了七日天花,竟是沒了?!摆w氏此番的哭泣,不但比不得哭大娘,并且比不得哭二爺,直哭得眼淚都哭不出來,整整的哭了三日三夜?!?/p>
她畢竟是個有主見的人,立時便打發(fā)人請了兩位舅爺來,商量要立大房里第五個侄子承嗣。趙氏的想法是:“這立嗣的事是緩不得的……間壁第五個侄子才十一二歲,立過來,還怕我不會疼熱他、教導他?……就是他伯伯回來,也沒得說?!壁w氏雖然不大識字,但無子立嗣的常識還是曉得,律令所謂“無子者,許令同宗昭穆相當之侄承繼。先盡同父周親,次及大功、小功、緦麻,如俱無,方許擇立遠房及同姓為嗣”。大老官家現(xiàn)放著“生狼一般”的五個兒子,哪可能有別的選項?趙氏唯愿能立個最幼的,方便控制,而且搶先造成既成事實,便不怕大老爹回來有甚多余言語。
大舅爺看到銀子米肉份上,還待答應,小舅爺是個精的,搶先道:“宗嗣大事,我們外姓如何做得主?”只肯寫一封信,讓人去省里請嚴貢生回來主事。
這小舅爺王仁,雖然只是縣學里的廩生,不比他大哥是府學里的,但對于律例上事,委實比大哥清白。律例規(guī)定:“婦人夫亡無子守志者,合承夫分,須憑族長擇昭穆相當之人繼嗣。”而嚴家族長嚴振先,本人雖是鄉(xiāng)約,“平日最怕的是嚴大老官”,他怎敢撇下嚴貢生自作主張?
于是,主動權又回到嚴大老官手中。
果然,嚴貢生從從容容辦完二兒子的親事,做足架勢,“借了一副‘巢縣正堂’的金字牌,一副‘肅靜’‘回避’的白粉牌,四根門槍插在船上;又叫了一班吹手,開鑼掌傘,吹打上船”。
大老官回到家后,首先便制止了渾家給新媳婦騰房的舉動,說兒子媳婦要去住二房的高房大廈。渾家說趙氏只要過繼自家五兒子。嚴貢生把眼一瞪:“這都由他么?他算是個甚么東西!我替二房立嗣,與他甚么相干?”流氓會武術,誰也擋不住。
嚴貢生再去二弟家,嘴臉便大不同,“二奶奶”也不叫了,兩位舅爺也不大理會,只叫管事人等打掃正宅,“明日二相公同二娘來住”。趙氏還抱有一絲希望,想著退一步也罷,就過繼老大家二兒子,自己也該是母親的名分,怎么要搬出正房讓兒子媳婦?
未料嚴大老官是心極黑手極辣的讀書人,他先是嚇得二位舅爺倉皇找托詞溜掉,再是當趙氏透明,直接吩咐府里眾人:
我家二相公明日過來承繼了,是你們的新主人,須要小心伺候。趙新娘是沒有兒女的,二相公只認得他是父妾,他也沒有還占著正屋的。吩咐你們媳婦子把群屋打掃兩間,替他搬過東西去,騰出正屋來,好讓二相公歇宿,彼此也要避個嫌疑。二相公稱呼他“新娘”,他叫二相公、二娘是“二爺”“二奶奶”。再過幾日二娘來了,是趙新娘先過來拜見,然后二相公過去作揖。我們鄉(xiāng)紳人家,這些大禮都是差錯不得的。你們各人管的田房、利息、賬目,都連夜攢造清完,先送與我逐細看過,好交與二相公查點,比不得二老爹在日,小老婆當家,憑著你們這些奴才朦朧作弊。
一口一個“妾”“小老婆”,完全不肯承認趙氏曾經(jīng)的正房地位。
偏生這些下人,都聽嚴貢生的,頂著趙氏的臭罵,仍是道:“大老爹吩咐的話,我們怎敢違拗!他到底是個正經(jīng)主子。他若認真動了氣,我們怎樣了得?!毕氯说姆磁?,固然有趙氏平日里“裝尊,作威作?!钡木売桑嘧阋娛浪酌袂橹?,趙氏仍然算不得“正經(jīng)主子”。
若是趙氏待人體貼,下人賓服,一起幫著趙氏與嚴大官人爭執(zhí),甚至跟嚴家五個兒子斗毆起來──嚴家五子曾有將找豬的王大“拿拴門的閂、趕面的杖,打了一個臭死”的戰(zhàn)績──那又當如何呢?
依律例,趙氏還是占不了便宜,假設趙氏率下人將嚴貢生家人打傷打死,“凡妻妾毆夫之期親以下,緦麻以上尊長,與夫毆同罪。至死者,各斬(清律改為斬監(jiān)候)”,嚴老大夫婦隨便躺下碰個瓷,就夠讓趙氏有吃不盡的苦頭。若是反過來,嚴老大家人打傷打死了趙氏,“若兄姊毆弟之妻,及妻毆夫之弟妹,及弟之妻,各減凡人一等。若毆妾者,各又減一等”。若是官府認定趙氏為妾,四舍五入,嚴老大一方的犯罪成本甚微。
故此趙氏只是“號天大哭,哭了又罵,罵了又哭,足足鬧了一夜”,次日一乘小轎抬到衙前,喊了冤,托人寫了狀詞。高要縣正堂湯依規(guī)矩,次日批復:“仰族親處覆。”
那就讓族長來斷。前面說了,族長嚴振先頂怕嚴大老官,他的說辭是“我雖是族長,但這事以親房為主。老爺批處,我也只好拿這話回老爺”。其余親族,更是白瞎:
那兩位舅爺王德、王仁,坐著就像泥塑木雕的一般,總不置一個可否。那開米店的趙老二、扯銀爐的趙老漢,本來上不得臺盤,才要開口說話,被嚴貢生睜開眼睛喝了一聲,又不敢言語了。兩個人自心里也裁劃道:“姑奶奶平日只敬重的王家哥兒兩個,把我們不偢不睬,我們沒來由今日為他得罪嚴老大?!匣㈩^上撲蒼蠅’怎的?落得做好好先生?!?/p>
那么,趙氏到底是妻還是妾呢?如果她的兒子不死,這一點關系沒那么大(因無別的嫡母在,這也是趙氏當初拼命要扶正的最大動因),但兒子沒了,這妻妾之分便是霄壤之別。
細論起來,當時嚴監(jiān)生與趙氏成婚,做得太急,二位舅爺拿了銀子物事,只求巴結金主,萬事不顧,留下了偌大的漏洞:王氏還在,嚴、趙就已拜堂成親。
依律:“妻在,以妾為妻者,杖九十,并改正?!眹镭暽质怯H長,家里人又未參與婚禮,他拿住此條,告到衙門,嚴究起來,趙氏少不得要改妻為妾。難怪族長回稟縣衙,只能“混賬”:“趙氏本是妾,扶正也是有的。據(jù)嚴貢生說與律例不合,不肯叫兒子認做母親,也是有的??偤蛱蠣斕鞌唷!倍鴩镭暽?,就敢逕以趙氏為妾,說出“像這潑婦,真是小家子出身。我們鄉(xiāng)紳人家,那有這樣規(guī)矩!不要惱犯了我的性子,揪著頭發(fā),臭打一頓,登時叫媒人來,領出發(fā)嫁”這般狠話。他要發(fā)賣已故兄弟的妾,又沒個正牌弟媳主持,也未必做不到。
趙氏終于忍受不了嚴老大的惡心惡言,也顧不得毆傷夫兄須加罪一等,要從屏風后奔出來揪他、撕他,被家人、媳婦勸住了。
至此,趙氏的主母夢走到了絕路。湯知縣若斷一個“準夫家族親依禮處分,嚴趙氏不合以妾為妻,著改正”,萬般要強如曹七巧的趙氏,就是一個祥林嫂的下場:
現(xiàn)在她只剩了一個光身了。大伯來收屋,又趕她。她真是走投無路了。 (魯迅:《祝福》)
好在,湯知縣也是妾生的兒子,能與趙氏共情。這個尋常貪官,見了復呈道:“‘律設大法,理順人情?!@貢生也忒多事了!”寫了極長的批語說:“趙氏既扶過正,不應只管說是妾。如嚴貢生不愿將兒子承繼,聽趙氏自行揀擇,立賢立愛可也?!?/p>
嚴貢生正在興頭上,哪里肯依,告到肇慶府,“府尊也是有妾的,看著覺得多事”,將此案發(fā)回高要縣,湯知縣當然維持原判。嚴貢生又告到省里,按察司如何肯理這等細故,仍然批回府縣。嚴大老官是狠人,直接打算“京控”,“趕到京里求了周學道,在部里告下狀來,務必要正名分”,可想而知,不會有什么下文。
高要縣、肇慶府、廣東省的一系列判決,也并非無法可依,按律:“無子立嗣,除依律外,若繼子不得于所后之親,聽其告官別立其或擇立賢能及所親愛者,若于昭穆倫序不失,不許宗族指以次序告爭并官司受理?!边@其實還是給了立嗣者選擇騰挪的空間,所以嚴大老官的訴求點,應該還是“妾”根本連立嗣資格也是沒有的。
嚴貢生堅持將二兒子過繼給二房,也是有道理的,過繼立嗣,沒有立人家長房長子的——當然也有例外,像汪曾祺的例子。汪曾祺的二伯父汪長生早死無后,按說應該由長房次子汪曾煒過繼,但二伯母不同意,她和汪曾祺的生母楊氏感情很好,所以要次房長子汪曾祺當兒子。汪長生念中學時就死了,汪家多少對二奶奶有內疚與虧欠之感,最后討論出一個折中方案,將汪曾煒和汪曾祺都過繼給二伯母,一個叫“派繼”,由家族指定的,一個是“愛繼”,遵從當事人的意愿。
但即使汪家很是將就,二伯母也有了兩個名義上的兒子,最喜歡的繼子汪曾祺還常上她屋去,聽她教他《長恨歌》《西廂記·長亭》,喂他吃飯,吃點心。但最后,二伯母孫氏還是郁郁而終。她去世前,汪曾祺奉祖父命,去城隍廟為二伯母“借壽”——就像趙氏在后園禱祝,將自己的十年陽壽轉借給重病者。趙氏是假意,汪曾祺是真心。但一樣沒用。后來,汪曾祺把二伯母的故事寫到了《珠子燈》里:
她變得有點古怪了,她屋里的東西都不許人動。王常生活著的時候是什么樣子,永遠是什么樣子,不許挪動一點。王常生用過的手表、座鐘、文具,還有他養(yǎng)的一盆雨花石,都放在原來的位置。孫小姐原是個愛潔成癖的人,屋里的桌子、椅子、茶壺茶杯,每天都要用清水洗三遍。自從王常生死后,除了過年之前,她親自監(jiān)督著一個從娘家陪嫁過來的女傭人大洗一天之外,平常不許擦拭。里屋炕幾上有一套茶具:一個白瓷的茶盤,一把茶壺,四個茶杯。茶杯倒扣著,上面落了細細的塵土。茶壺是荸薺形的扁圓的,茶壺的鼓肚子下面落不著塵土,茶盤里就清清楚楚留下一個干凈的圓印子。
她病了,說不清是什么病。除了逢年過節(jié)起來幾天,其余的時間都在床上躺著,整天地躺著,除了那個女傭人,沒有人上她屋里去。
其實就是得了抑郁癥。汪曾祺后來說“對傳統(tǒng)禮教下的婦女來說,丈夫去世,她也就死了,雙重悲劇”,汪家沒有人薄待二伯母,尚且如此,趙氏就算過繼了大房的老五,幾口子在隔壁虎視狼顧,她能享福到老嗎?算來,她這時不過只有二十來歲,日子正長。
嚴貢生京城告狀不成,返鄉(xiāng)之后,以其毒辣心性,最大的可能,是想方設法逼趙氏改嫁,按律:“其改嫁者,夫家財產(chǎn)及原有妝奩,并聽前夫之家為主。”不單如此,改嫁的寡婦,若受對方財禮,這財禮也歸前夫家所有(“孀婦自愿改嫁,翁姑人等主婚受財,而母家統(tǒng)眾搶奪,杖八十”),這又是祥林嫂被婆家賣到山里的故事了。
二伯母去世后,九歲的汪曾祺作為孝子為二伯母服喪盡孝,汪家甚至答應了二伯母娘家的要求,用老太爺?shù)膲鄄陌l(fā)送了二兒媳,還有,棺材設靈在堂屋里──這都是“逾制”,然而湯知縣說得好:“律設大法,理順人情。”這句話出自《后漢書·卓茂傳》。湯知縣連劉伯溫是元朝進士都不知道,偏能引《后漢書》?只能說,這句話,雖出自湯知縣之口,卻是作者的心聲。
我們看《儒林外史》里這位趙姨娘的故事,固然為嚴貢生的心狠手辣、二位舅老爺?shù)臒o恥貪婪而悚然心驚,但仔細想想趙姨娘的命運,也會讓人不寒而栗。兩位,我們當然早就知道,老中國是一個對女性不友好的男權社會,但讀《儒林外史》的時候,難免會被男性視角的敘事?lián)踝⊙劬?。細細理一下,尤其是結合明清的律法,才發(fā)現(xiàn)趙姨娘簡直是無路可走,她雖然鄙俗,但命運實在對她不公。在各大名著里,吳敬梓與曹雪芹的性別觀是最先進的,曹雪芹借寶玉之口說“水做的”“泥做的”,世人皆知,吳敬梓的觀點,除了沈瓊枝一節(jié),卻是藏在字里行間的。我想著把這個故事好好講講,正是想說明,《儒林外史》也是很值得深讀的,非獨科舉名士那些顯明的諷刺。曉蕾、秋水覺得呢?
等你們對《儒林外史》中女性書寫的看法。
即請
文安
楊早
2023 年5 月16 日
秋水、楊早好:
記得幾年前楊早問我除了《紅樓夢》和《金瓶梅》外,還想要對哪本書“下手”,我說我盯上了《世說新語》,然后他“正言”宣告:“《儒林外史》是我的!”我說你放心,我對《儒林外史》才不感興趣。
這是真話。我的《儒林外史》閱讀史一直停留在讀書期間,這些年也沒有重讀它的沖動,如果不是咱們重讀六大名著的計劃,我想我可能還不會再次拿起它?!度辶滞馐贰返奈娘L沖淡平易,人物和情節(jié)更引而不發(fā),十分克制,沒有流量明星的潛質,故在古典名著群體里一直是不溫不火、不上不下。但這次重讀,我感覺它可能屬于“第二眼美女”,像《金瓶梅》里的孟玉樓和《紅樓夢》里的鴛鴦,不美艷卻耐看。希望能跟你們一起把這本書讀出花團錦簇來。
這封信的主題是“女性”,秋水說過她從書中的沈瓊枝那里獲得了女性主義的啟蒙,楊早也詳盡分析了嚴監(jiān)生小妾趙氏的處境,讓我們看到了一個普通女性在那個時代的普遍遭際,故認為在古典名著里,吳敬梓和曹雪芹的性別觀算是先進的。在我以前的印象里,《儒林外史》里有故事的幾乎都是男性,這些人在兩性關系上也都中規(guī)中矩,整本書有相當濃郁的“老夫子”氣質。像《金瓶梅》、“三言二拍”、《紅樓夢》還有《聊齋志異》,都喜歡在情感關系里觀察和考驗他們筆下的男男女女,從中可以窺見他們的女性觀,《儒林外史》卻不寫愛情,沒有什么才子佳人的故事。
蘧公孫一出場就是少年名士的氣派,他祖父蘧太守和父親蘧景玉也不同于一般讀書做官之人,少名利之心,多散淡之意,對蘧公孫也無什么舉業(yè)的硬性要求。按祖父蘧太守的話:“近年我在林下,倒常教他做幾首詩,吟詠性情,要他知道樂天知命的道理,在我膝下承歡便了?!笔遣皇怯悬c賈寶玉的氣質?到“三言二拍”或《聊齋志異》里,絕對會得二八佳人妙目青睞的。蘧公孫確實也娶了“真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的魯小姐,但婚姻是家長包辦的,婚后生活也相當壓抑——魯小姐熱愛八股舉業(yè),自己也是八股高手,因膝下無兒,其父魯編修把多年來鉆研八股的心得都傳授給了她,偏偏老公無心于此:“我于此事不甚在行。況到尊府未經(jīng)滿月,要做兩件雅事;這樣俗事,還不耐煩做哩。”他大概也被才子佳人的故事騙了,以為魯小姐是才女,才女應該是詩詞高手且不屑于八股……這誤會可大了。
到了風流倜儻的杜慎卿這里,會不會有機會談個戀愛呢?也沒有。杜慎卿匆匆納妾,自言比起女人,他更對男人間的情誼感興趣??梢哉f,在書里,吳敬梓是把男男女女都放在功名富貴這個照妖鏡前,對才子佳人兩情相悅完全無感。
我在張國風先生的《儒林外史的人間》這本書里,看到一個故事。吳敬梓的朋友李蘧門寫了一本《玉劍緣傳奇》,請他為這本傳奇作了序。這部傳奇是寫男女戀愛的,“多言男女之私心”,達到了“雕鏤劖刻,暢所欲言”“令觀者驚心駭目”的程度。那么,這位不愛寫愛情的作家,是如何評價別人的言情之作的?他在《玉劍緣傳奇·序》中寫道:
吾友蘧門所編《玉劍緣》,述杜生、李氏一笑之緣,其間多所間阻,復有鐵漢之俠,鮑母之摯,云娘之放,盡態(tài)極姘。至《私盟》一出,幾于鄭人之昔矣。讀其詞者沁人心脾,不將疑作者為子矜佻達之風乎?然吾友二十年來勤治諸經(jīng),羽翼圣學,穿穴百家,方立言以垂于后,豈區(qū)區(qū)于此劇哉!子云:“悔其少作”,而吾友尚未即悔者,或以偶發(fā)于一時,感于一事,勞我精神,不忍散失。若以此想見李子之風流,則不然也。
吳敬梓雖然從藝術技巧方面肯定了朋友之作,但唯恐讀者誤會其友熱愛言情、人品佻達,夸完技巧就趕緊為他辯護。說他只是偶有所感才寫了這樣一本書,其實他是有正經(jīng)學問的君子,在經(jīng)學上頗有造詣呢,諸位千萬不可誤會。這篇序無意中起了反彈琵琶的效果,我還真想看看一個正經(jīng)儒者是怎樣寫戀愛的。
并不是說《儒林外史》不寫愛情就不深刻,金庸筆下的洪七公、張三豐和無名掃地僧,沒什么兒女之情,但他們依然是頂尖高手。吳敬梓不寫愛情,卻提供了一個令人尊敬的儒者觀察社會、人性和女性的角度。
眾所周知,書中的杜少卿其實是吳敬梓自己的化身。吳敬梓1701 年(康熙四十年)生于安徽全椒,其曾祖兄弟五個有四個進士,可謂詩書世家。他原本是二房的兒子,過繼給了沒有子嗣的長房,18 歲中了秀才,20 多歲時生父和養(yǎng)父亦先后去世,族人覬覦他的家產(chǎn),開始了長達十幾年的財產(chǎn)之爭。他一怒之下,索性把錢和田全都揮霍掉,嚴貢生巧取豪奪嚴監(jiān)生的財產(chǎn),寫得步步驚心,這個故事里有他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后來,吳敬梓遠離家鄉(xiāng)來到南京,和妻子住在秦淮河邊的淮清橋,因為家財基本已經(jīng)散盡,生活相當清苦。杜少卿的生活經(jīng)歷基本跟現(xiàn)實中的吳敬梓是重合的,性格也大差不差,我們可以從杜少卿這里看他的家庭生活和兩性觀。
杜少卿名士風流,冠絕南京。一次,杜少卿跟朋友們論朱熹解經(jīng),認為他的觀點并非金科玉律,不能丟掉儒家的原典只認朱子的書。他以《詩經(jīng)·凱風》為例,朱熹在《詩集傳》里評論這首詩:“母以淫風流行,不能自守,而諸子自責,但以不能事母,使母勞苦為詞。婉詞幾諫,不顯其親之惡,可謂孝矣。”認為母親想再嫁,七個兒子深為自責,委婉勸諫母親,體現(xiàn)了孝心。作為一個現(xiàn)代讀者,我們知道從《毛詩序》到朱熹,對《詩經(jīng)》的解釋走的是道德保守主義路線,能經(jīng)受忠孝節(jié)義考驗的才是好詩。杜少卿不太認同,他的理由是:
古人二十而嫁,養(yǎng)到第七個兒子,又長大了,那母親也該有五十多歲,那有想嫁之禮!所謂“不安其室”者,不過因衣服飲食不稱心,在家吵鬧,七子所以自認不是。
雖然仍停留在傳統(tǒng)儒家的道德框架內,但比朱熹“存天理滅人欲”式的道德敘事更合乎人之常情,更為通達。至于《詩經(jīng)·女曰雞鳴》這首詩,屬于一向讓正統(tǒng)儒家文人很為難的“鄭風”。不過,既然孔子能存之,自然詩中另有深意,于是,從《毛詩序》到《詩集傳》都解讀為道德訓誡:“此詩人述賢夫婦相警戒之詞?!甭勔欢嘞壬J為這是“樂新婚也”,但似乎都不能很充分地解釋。為此,杜少卿提供了另一個思路:
但凡士君子橫了一個做官的念頭在心里,便先要驕傲妻子,妻子想做夫人,想不到手,便事事不遂心,吵鬧起來。你看這夫婦兩個,絕無一點心想到功名富貴上去,彈琴飲酒,知命樂天。這便是三代以上修身齊家之君子。這個前人也不曾說過。
在他看來,這對夫婦不為功名富貴所惑,所以才有和睦的生活、誠篤的感情。這種解釋雖然還是被統(tǒng)攝于“修身齊家”的正統(tǒng)價值觀之內,但充滿日常生活的興味,多了人情味。杜少卿說得興起,又解釋《詩經(jīng)·溱洧》:“也只是夫婦同游,并非淫亂?!?/p>
“溱與洧,方渙渙兮。士與女,方秉蕑兮。女曰:‘觀乎?’士曰:‘既且?!彝^乎!’洧之外,洵訏且樂。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勺藥?!敝祆湓凇对娂瘋鳌防镎f此詩描述的為“鄭國之俗”,評論“此詩淫奔者自敘之辭”。清代姚際恒在《詩經(jīng)通論》也說過:“歷觀鄭風諸詩,其類淫詩者,惟將仲子及此篇而已。”
在道德家眼里,“欲”是能溢出通常的道德規(guī)范的一種神秘又可怕的力量。朱熹在《朱子語類》里說:“心如水,性猶水之靜,情則水之流,欲則水之波瀾。但波瀾有好底,也不好底。欲之好底,如‘我欲仁’之類;不好底,則一向奔馳出去,若波濤翻浪。大段不好底欲則滅卻天理,如水之壅決,無所不害。孟子謂‘情可以為善’,是說那情之正從性中流出來者元無不好也?!边@段話總結起來,即“性”是水之靜,“情”是水之流,而“欲”則是波濤翻浪,越遠離“性”就越危險。與孟子相比,朱熹對“情”的警惕性更高,更不用說“欲”了。他認為這首詩寫了男女的“淫奔”,自然是淫詩,孔子把它放到《詩經(jīng)》里就是為了警戒后人。不過,杜少卿認為如果這對男女是夫妻,就脫了敏,同時也為“情”留了一席之地,雖然仍然保守,但比嚴肅古板的道德家們松弛多了。
杜少卿自己的家庭生活也蠻溫馨的。他妻子問他為什么辭官,他回答:“你好呆!放著南京這樣好頑的所在,留著我在家,春秋同你出去看花吃酒,好不快活!京里又冷,你身子又弱,還是不去的妥當。”可見夫妻倆的感情親密、平等,他蕩盡家產(chǎn),妻子也沒有怪他。一個朋友慫恿杜少卿納妾:整天和一個三十多歲的老嫂子看花飲酒,多么掃興,何不及時行樂?杜少卿回答:娶妾這事最傷天理了,一個男人娶的婦人多了,必然造成別人沒老婆呀。何況,你們覺得我老婆老且丑,我卻覺得她挺美的。
能尊重正常的人性和生活,把正常的人欲納入天理的軌道,這是真正的儒家君子啊。儒家的道德有一個逐漸收緊的過程,比起宋明理學對“人欲”的苛刻審查,孔子要開明得多,能夠容納“飲食男女”,也承認“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從這點來說,吳敬梓的道德觀更接近原儒。
一次,杜少卿公然攜妻子出游,喝醉了:“竟攜著娘子的手,出了園門,一手拿著金杯,大笑著,在清涼山岡子上走了一里多路,背后三四個婦女嘻嘻笑笑跟著,兩邊看的人目眩神搖,不敢仰視?!边@是書中最出格的一幕,但人家是跟自己娘子出游,非議者只能自討沒趣。故當一個秀才嘲他:“時常同乃眷上酒館吃酒,所以人都笑他?!睖喲哦苏挠莶┦空f:“這正是他風流文雅處,俗人怎么得知。”倘若孔子在世,大概也會捻須一樂吧。
在家庭和社會層面,女性作為弱勢群體由來已久。一個作家的女性觀,其實就是他世界觀的底色。能把女性當成人來看、來寫,而不僅僅把對方當成工具,當成欲望的對象,這樣的作家就不會太離譜。女性主義不僅是一種現(xiàn)代理論,而且是一種共情能力,也是一個人性的視角,借助它能看見被遮蔽的弱勢群體,并由衷生出同情和悲憫。好的作家其實并不需要先進理論的啟發(fā),只需遵從自己的良知,尊重生活的世界和人性的邏輯。
這其實不容易,即使現(xiàn)代女性也未必能做到。比如許鞍華導演的《黃金時代》,講女作家蕭紅的愛情和人生,但導演非常認可蕭軍,電影也以蕭軍為敘事主體,傳遞出來的信息就是:蕭軍是一個好男人,蕭紅情緒不穩(wěn)定,不懂得珍惜他。你看,活在現(xiàn)代,未必就一定擁有一個現(xiàn)代人的靈魂。
從這個角度看,吳敬梓和他的《儒林外史》自有他的可貴。
很多沒讀過《儒林外史》的人也都知道書中有一個老秀才叫王玉輝,他是徽州人,生活非常清苦,幾乎沒有什么謀生能力。平生志向是寫一部禮書、一部字書和一部鄉(xiāng)約書,禮書是研究儒家禮儀,字書則是識字教科書,約書是指鄉(xiāng)規(guī)民約。當然,他出名并非為此,而是鼓勵自己的女兒丈夫死后絕食當烈婦。
當女兒說出這個打算,公婆都驚得淚如雨下,百般勸阻,媽媽也拼命阻攔,這是正常人的本能反應。而見女兒要行此路,王玉輝卻全力支持:“我兒,你既如此,這是青史上留名的事,我難道反攔阻你?你竟是這樣做罷。我今日就回家去叫你母親來和你作別?!彪S后,“王玉輝在家,依舊看書寫字,候女兒的信息”。幾個字平平淡淡,卻驚心動魄,猶如恐怖故事抵達高潮前的暫時靜寂。當女兒的死訊傳來,媽媽哭死過去,他卻說:“你這老人家真正是個呆子!三女兒他而今已是成了仙了,你哭他怎的?他這死的好,只怕我將來不能像他這一個好題目死哩!”因仰天大笑道:“死的好!死的好!”大笑著,走出房門去了。
表面上看,王玉輝是在堅守自己的道德信念,認為女兒以死明志,死得好,其實反而傷害了真正的道德。道德起源于共同體的公序良俗,是維護群體生存和繁衍的手段,而當?shù)赖赂吒咴谏仙踔羵α松鼤r,道德就成了目的,人卻成了手段??膳碌氖牵跤褫x的事是有原型的,明清時代徽州歷史上的烈婦有65000 人。只有60000 人的休寧縣,從清初到道光三年,就有烈婦2200 名。
女兒死后,當?shù)仉S即啟動表彰烈婦的流程。兩個月后,王三姑娘被批準為烈婦,眾人進祠堂祭祀,門口為她建了一個牌坊。祭了一天,在明倫堂擺席。王玉輝被請上坐,說他生了這樣的好女兒,為倫紀生色。王玉輝卻“轉覺心傷,辭了不肯來”,他終究還是一個人。于是,“眾人在明倫堂吃了酒,散了”。一個人的自殺,換來了一個牌坊、一場酒席。這一句話淡如水,卻于無聲處有驚雷,是大師筆法。
跟曹雪芹一樣,吳敬梓的價值觀并不明朗,而是藏在文字的背后?!都t樓夢》里也有一個守節(jié)的寡婦李紈,她住在大觀園的“稻香村”,在寶玉眼里,這個建筑不自然之極,從而隱喻了李紈被扭曲的人生。魯迅在《我之節(jié)烈觀》里說:“社會上多數(shù)古人模模糊糊傳下來的道理,實在無理可講;能用歷史和數(shù)目的力量,擠死不合意的人。這一類無主名無意識的殺人團里,古來不曉得死了多少人物;節(jié)烈的女子,也就死在這里?!?/p>
秋水最喜歡沈瓊枝,就把她的故事留給你來講。我也覺得她甚為有趣,這么能打,來到今天也能干出點名堂來。沈瓊枝不愿意做妾,走進鹽商家里,在一個幽靜的院落里,一邊欣賞美景,一邊心里盤算著,旁邊的丫鬟看在眼里,在鹽商前評價她:“新娘人物倒生得標致,只是樣子覺得憊賴,不是個好惹的?!彼_實不好惹,會偷走金銀細軟一路奔向南京(這個選擇很明智,回到鄉(xiāng)下一定沒有活路,大城市才有機會),會跟地皮無賴吵架,“梳著下路綹鬏,穿著一件寶藍紗大領披風,在里面支支喳喳的嚷”,亦會邁著小腳從船上跳下來走得飛快,連押解他的官差都奈何不了她……杜少卿敬佩她不為鹽商的財富所動:“鹽商富貴奢華,多少士大夫見了就銷魂奪魄;你一個弱女子,視如土芥,這就可敬的極了!”
要我說,我最敬佩沈瓊枝的好身體。
期待秋水的回信。
曉蕾
2023 年5 月18 日
楊早、曉蕾:
你倆把耀眼的明星沈瓊枝留給了我,我偏偏有了逆反的心思——她的故事太過傳奇,她的形象太過獨特,這樣先驅式的人物,當然意義非凡,不過終究和大部分女性相隔太遠。用曉蕾的話說,她是這么地能打。記得在“名著三缺一”第一封信里,我就提到這個人物形象對我的影響,多年之后,我仍然激賞這個勇敢不凡的女性。但在現(xiàn)實的錘煉之下,意識到“應然”和“實然”之間隔著萬水千山,沈瓊枝這樣的女性,大概率難以存活。某種意義上,“作女”、鮑廷璽第二任妻子王太太,都比她更能被社會接納。沈瓊枝這姑娘,除非上天分外垂憐,大概率被鹽商家磋磨;即便走出深宅,在這個到處是騙子和游民的世界,她能否安然到達大邦南京也未可知;即便到了南京,她這樣一個單身婦女,真能逃過地痞流氓們的騷擾嗎?武書一度認為沈瓊枝是個“開私門的女人”,他的猜度頗合理:
這個卻奇。一個少年婦女,獨自在外,又無同伴,靠賣詩文過日子,恐怕世上斷無此理。只恐其中有甚么情由。他既然會作詩,我們便邀了他來做做看。
你們瞧,小時候年輕氣盛,總有走到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一天。所以我倒是傾向于,作者塑造這么一個女性,也還是借此譏嘲追逐名利之輩。一如杜少卿的贊許之詞:“鹽商富貴奢華,多少士大夫見了就銷魂奪魄;你一個弱女子,視如土芥,這就可敬的極了!”
這回重讀,我覺得沈瓊枝其實有一低配版,那就是王冕的母親。第一回《說楔子敷陳大義 借名流隱括全文》,借王冕故事,是為整部書立一對照人物。我這次注意到的反是他的母親。她很有現(xiàn)實感,丈夫早逝,無力供養(yǎng)兒子去學堂讀書時,她并沒有如貞節(jié)旌表上常說的那樣,茹苦含辛非要讓兒子去讀書,而是給兒子找了個謀生的活兒——給鄰居家放牛。放牛娃先是存錢買舊書,后來喜歡畫畫,又買胭脂鉛粉,母親也并不埋怨他不務正業(yè),或怎么不存錢將來娶媳婦云云。長大后王冕也是個異類,看見《楚辭》圖畫上的屈原衣冠,就自制一頂極高的帽子,戴著高帽,穿著闊衣,趕著牛車,唱著歌兒,到處玩耍。而母親也竟然跟著他,在村鎮(zhèn),到湖邊,想來不只不反對,竟是樂在其中了。他要躲當官的以勢壓人,想出門避禍,又擔心母親,母親卻不害怕,說有賣詩畫攢下的銀子,衣食無憂,表示:“你又不曾犯罪,難道官府來拿你的母親去不成?”這等不畏禍,也真少見。彌留之際的一番言語,更見得她有大智慧:
我眼見得不濟事了。但這幾年來,人都在我耳根前說你的學問有了,該勸你出去做官。做官怕不是榮宗耀祖的事?我看見這些做官的都不得有甚好收場。況你的性情高傲,倘若弄出禍來,反為不美。我兒可聽我的遺言,將來娶妻生子,守著我的墳墓,不要出去做官,我死了,口眼也閉!
她真是清醒,看透功名利祿下潛藏的危機,又深知兒子的個性并不適合在官場上廝混,故而以臨終遺言的方式,絕了考科舉做官這條路。王冕的母親遠沒有沈瓊枝那么耀眼。她沒有沈瓊枝的雄心,謀生能力也有限。丈夫去世后,養(yǎng)孩子靠變賣家中物品和做點兒針線活,兒子有能力賺錢后,就靠兒子養(yǎng)著。這是古代無數(shù)女性的境遇。但王冕的母親展示出的卻是一種現(xiàn)代人格。她不擁有現(xiàn)代女性自詡的經(jīng)濟獨立,卻有哪怕當代女性也少見的情感獨立。傳統(tǒng)上女性以愛的情感來界定自身,這不僅根植于女性所受的教育,也根植于生物學基礎。王冕的母親卻沒有把兒子當作工具人,不顧一切要他去顯親揚名。她當然愛自己的兒子,但并沒有完全地依賴他,成為孝道的一個擺設;相反,她能看到兒子的內在,也尊重他的自由和天性。最難得的是,她也參與兒子的“行為藝術”,享受那游賞的樂趣??上攵?,這對母子的牛車游,也成為被觀看指斥的對象?!案鴥鹤酉购[”大概是免不了的社會風評。
既有清醒、理性的人生態(tài)度,又有好玩、有趣的生活方式,難怪評論家會說“非此母不生此子”。
王冕的母親也還大致上沒有躍出社會規(guī)范,所以我才說她是低配版沈瓊枝(僅就“反叛”程度而言,并無高下之分)。某種意義上,《儒林外史》就是一個主流和非主流相碰撞的世界。我這次有興趣的是主流世界里的女性們。楊早為趙姨娘作傳,我覺得她真是了不起的女性啊!盡管最后被兇狠的嚴貢生擺了一道,但她真的在社會規(guī)則之內實現(xiàn)了利益最大化,可以說是姨娘界“最卷”的小妾了,一度也達到所能到達的最頂點。而且在這個過程中,她也沒有傷害到誰,全是銀子和情分鋪出來的正途。說真的,熬到只有她知曉文學史上伸著的最著名的兩個指頭是什么意思,那內里是日積月累的用心、體貼、察言觀色。
《儒林外史》是一部男人之書,整部書都在說形形色色的男性故事,他們如何搞事業(yè)——考科舉、掙名頭、騙錢財。這個世界里的女性,絕大部分是邊角料,無名無姓,一生的使命,便是用痛苦和生命為代價,過完自己工具人的一生。鮑廷璽的第一任妻子,被家主安排,招了鮑廷璽這外路人做女婿?!坝诌^了幾個月,那王家女兒懷著身子,要分娩;不想養(yǎng)不下來,死了?!睅拙湓挘褪嵌潭桃簧?。范進的母親和妻子,在他未中舉前,備嘗艱辛,他去城里參加鄉(xiāng)試,家里餓了兩三天,到出榜的時候,家里沒米,母親只好讓他去賣了生蛋的母雞,買幾升米來煮粥吃,此時她“餓的兩眼都看不見了”。墮落青年匡超人先娶了一房妻,送回老家,到了京師,停妻再娶,原先娶的妻子倒死了——在他看來,可死得正正好。牛浦這個原本樸實的青年,也是家中娶了妻,又在異地招贅,他那元妻又是何等可憐。
即便是魯小姐這樣的官宦小姐,同樣無法選擇自己的人生。父親魯翰林看走了眼,以為蘧公孫是個有才華、前程一片光明的有為青年,托人上門求親。說起來第十回《魯翰林憐才擇婿 蘧公孫富室招親》,真是好看至極,尤其是婚禮一段,先是老鼠掉到了滾熱的湯里,從新郎官身上跳下去,把簇新的大紅緞補服弄油了;又是一個雇來的仆人端盤子,把兩個碗和粉湯都打碎在地下,被兩只狗爭搶,他去踢狗,釘鞋踢脫,掉到了席上,打爛了兩盤點心,招引得吃席的人又打翻了粉湯碗。這般雞飛狗跳的婚禮,預兆新婚夫妻三觀不合:一個要做名士,一個一心考功名。用曉蕾的話說,蘧公孫大概也被才子佳人的故事騙了,以為魯小姐是才女,而才女就應該是詩詞高手而不屑于八股,沒料到偏偏自己碰到了“驚喜”。
我年輕時,極不喜魯小姐,也是被風流名士這一類的話騙了。其實魯小姐不僅天資高、記性好,也極上進。父母只她一個,對她百般培養(yǎng),以彌補不得子的缺憾。“五六歲上請先生開蒙,就讀的是《四書》《五經(jīng)》;十一二歲就講書讀文章。”(第十一回)她對于八股文章的批注和研讀煞費苦心,“曉妝臺畔,刺繡床前,擺滿了一部一部的文章,每日丹黃爛然,蠅頭細批”。一個好好的女孩子,熱衷八股文,也下了這許多功夫,這純是興趣了,因為女性又不能參加科舉。興趣難道分什么高下嗎?如果穿越到現(xiàn)在,魯小姐不拿個狀元說不過去,誰敢笑她?我覺得魯小姐大概是在八股文的修煉中,拓展了她的世界。傳統(tǒng)社會女性的道德理想,是本分的女兒和賢妻良母,她們生活在籬笆圍起來的家園,在紡錘和搖籃邊度過一生,而魯小姐卻沉迷于男性領域,這也可以說是一種雄心。從這個角度看,魯小姐也是當時女性中的異類了。
蘧公孫祖父去世之后,魯小姐跟著回了老家嘉興,治家理政,井井有條,親戚無不稱羨,可見她在傳統(tǒng)女性角色上也做得十分出色。丈夫不頂用,還好有下一代。魯小姐生了兒子,四歲的時候就教他讀《四書》,“課子到三四更鼓,或一天遇著那小兒子書背不熟,小姐就要督責他念到天亮”。這妥妥的虎媽無疑。放如今,家有此妻,得省多少補課費呀。我當然不是贊成魯小姐這么“雞娃”,孩子也忒辛苦了些。只是我們要放在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下看,魯小姐其實方方面面做得不錯。她在規(guī)范之內,同樣也是做到了極致。
至于說到魯小姐被科舉異化,視舉業(yè)為人生理想,真正的問題在于,為何社會只提供這么一條選拔的路?人們?yōu)楹沃荒茏哌@道窄門?馬二先生說過一段話,評論歷代選官制度:
就如孔子,生在春秋時候,那時用“言揚行舉”做官,故孔子只講得個“言寡尤,行寡悔,祿在其中”,這便是孔子的舉業(yè)。講到戰(zhàn)國時,以游說做官,所以孟子歷說齊梁,這便是孟子的舉業(yè)。到漢朝,用“賢良方正”開科,所以公孫弘、董仲舒舉賢良方正,這便是漢人的舉業(yè)。到唐朝用詩賦取士,他們若講孔孟的話,就沒有官做了,所以唐人都會做幾句詩,這便是唐人的舉業(yè)。到宋朝又好了,都用的是些理學的人做官,所以程、朱就講理學;這便是宋人的舉業(yè)。到本朝,用文章取士,這是極好的法則。就是夫子在而今,也要念文章,做舉業(yè),斷不講“言寡尤,行寡悔”的話。何也?就日日講究“言寡尤,行寡悔”,那個給你官做?孔子的道也就不行了。
一席話說得名士夢破裂后的蘧公孫如夢方醒,從此也變身虎爸,“每晚同魯小姐課子到三四更鼓”。兩相對照,身為女性的魯小姐,比丈夫更早早看透這個社會的運行邏輯。諷刺的是,還做著紅袖添香夢的蘧公孫,給家庭招來了災禍,差點就是滅頂之災。要不是馬二先生仗義相助,蘧公孫一家就要壞了。
我在《儒林外史》世界里的女性身上看到了理性——傳統(tǒng)上被視為是男性特質,而女性卻普遍缺乏。曉蕾說了王三姑娘餓死殉夫的故事,不曉得你們注意到?jīng)]有,王先生去看女兒時,女婿死后,女兒有一段話:“父親在上,我一個大姐姐死了丈夫,在家累著父親養(yǎng)活;而今我又死了丈夫,難道又要父親養(yǎng)活不成?父親是個寒士,也養(yǎng)活不來這許多女兒!”我不禁會想,如果王玉輝是個富有的家庭,三姑娘還會選擇自殺嗎?她固然受那一套節(jié)烈觀念的影響,真正的原因是看到父親無力撫養(yǎng)兩個喪夫的成年女兒。明清時期徽州烈婦多達6 萬余人,這確實深受理學觀念的影響,但這背后也是理性的考量。家族中出過節(jié)婦,往往能給家族帶來利益,受朝廷表彰會讓這個家族的名聲大增。而一般或較窮的家庭,即便女性自己愿意守寡,也未必能如愿,夫家子侄覬覦她的財產(chǎn),往往會逼迫她改嫁。而對于朝廷來說,“貞節(jié)崇拜”,也即妻子對丈夫的性忠誠,與臣民對君主的絕對忠誠聯(lián)系在一起。
“眾人在明倫堂吃了酒,散了?!币粋€人的自殺,換來了一個牌坊,以及一場酒席。曉蕾說這一句話淡如水,卻于無聲處有驚雷,是大師筆法。我深為贊同。王玉輝在女兒死后,出門散心,在蘇州,他看到幾個婦女穿著鮮艷的衣服,在船上坐著吃酒,老夫子的心態(tài)馬上顯現(xiàn),覺得蘇州這風俗不好,婦人們不在家里好好待著,在外面游蕩。這時候,大師筆法再次顯現(xiàn):
又看了一會,見船上一個少年穿白的婦人,他又想起女兒,心里哽咽,那熱淚直滾出來。
此處真是追魂奪魄。接著去看老朋友,結果朋友已死,王玉輝足足哭了四場。這眼淚九成是為女兒流的吧。一個在觀念中沉睡不醒的人,突然被觸發(fā),醒過來了,他本能的情感泄露了,人性開始閃爍。
說來杜少卿妻子杜娘子也是一個人物,她和丈夫牽手出游,對丈夫的種種敗家行為也只是笑一笑,絲毫沒有哀怨和不滿。不過我總覺得她身上沒有生氣,還停留于一賢妻角色。
此次重讀,倒是被王太太給逗樂了。她長得美,嫁了三次,“作天作地”,但活得真是生氣勃勃,十分忠于自己的需求,活成了一個傳奇人物,以至于說她故事的人,要吃幾個燒餅,吃飽了才能講得完。“這個堂客是娶不得的!若娶進門,就要一把天火!”鮑廷璽娶了之后,果然各種家宅不寧。成婚當日,“丫頭一會出來要雨水煨茶與太太喝;一會出來叫拿炭燒著了進去與太太添著燒速香;一會出來到廚下叫廚子蒸點心、做湯拿進房來與太太吃。兩個丫頭,川流不息的在家前屋后的走,叫的太太一片聲響”??傊褪歉鞣N享受,不虧待自己。
這樣的女性形象,在文學史上其實并不多見。《金瓶梅》里李瓶兒、潘金蓮、孟玉樓都是再嫁,李、孟都是萬分懂事,以夫為天,潘金蓮尚有點“作”,也不過是尋求丈夫的獨寵。王太太則完全是一種伊壁鳩魯式的享樂主義。她很知道錢的重要性,在第二次婚姻中,丈夫死了,把金銀珠寶藏在馬桶里帶出來,過著萬分自在的小日子:
他每日睡到日中才起來,“橫草不拿,豎草不拈”,每日要吃八分銀子藥。他又不吃大葷,頭一日要鴨子,第二日要魚,第三日要茭兒菜鮮筍做湯。閑著沒事,還要橘餅、圓眼、蓮米搭嘴。酒量又大,每晚要炸麻雀,鹽水蝦,吃三斤百花酒。
這絕對是個不俗的人物啊。與普遍活在奔忙、痛苦中的女性不同,她選擇過得快樂開心,全部的愛,都傾注在自己身上,哪怕她的全部快樂堆積于物質享受上。她身上這種近乎赤裸裸的獸性的享受,反而有一種率性質樸,散發(fā)出一種出乎意料的詩意。
名著果然是一種在不同時期會讀出不同意味的存在。少年時期,我怎么也不會想到,有一天會把目光停在王太太身上?;蛟S是我已經(jīng)到了一個年紀——能在任何人身上找到合理性和詩意。你們說,這是一種悲哀,還是值得寬慰的自由與遼闊呢?
秋水上
2023 年5 月24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