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東|彭玉平
紹熙三年(1192),陸游(1125—1210)69 歲,已經(jīng)有垂垂老矣的感覺了。自從紹熙初因為極力鼓動“恢復”,陸游被當時的諫議大夫何澹彈劾為言論不合時宜,加上主和派也群起攻之,終究被削職罷官,回到家鄉(xiāng)山陰(浙江紹興)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了。內(nèi)心雖然波濤洶涌,但表面上還是和氣了很多。
陸游退居在老家,除了寫詩、出游,這一時期閱讀興趣也很濃厚。讀什么書呢?當然很多,但讀范成大的詩文成為他這一時期的主要興趣所在,尤其是范成大出使金國時所寫的日記《攬轡錄》和詩歌,更是陸游反復把玩的文字。
紹熙四年(1193)九月初的一天,陸游又打開了范成大的詩集,其實只是隨手一翻,正好翻到范成大的《州橋》一詩。這詩陸游早就倒背如流了,但今天他還是一字一句讀了一遍:
州橋南北是天街,父老年年等駕回。
忍淚失聲詢使者,幾時真有六軍來?
“州橋”是原北宋首都汴京汴河上的天漢橋,“使者”就是范成大,“六軍”指南宋北伐的軍隊。這首詩說來到了熟悉的汴京城,才知道被金人統(tǒng)治下的民眾每年都盼著皇帝率軍北伐。因為年年盼,所以見到南宋來的使者范成大,泣不成聲地問:到底什么時候南宋的軍隊打回來?這詩歌在范成大來說,是他的親見親聞,里面充滿了對北方在金人統(tǒng)治下的痛苦民眾的同情,同時也不動聲色地對南宋統(tǒng)治者的不作為進行了委婉的批評。
范成大的這種情感其實就是陸游的情感,所以這詩陸游雖然讀過很多遍,但每次他還是讀得淚流滿面。
正在陸游一邊讀詩一邊傷感的時候,忽然有人來報:范成大于九月初五日在家鄉(xiāng)病逝。這個消息對陸游來說,真是太突然了,他雖然知道范成大身體一直不怎么好,但沒想到小自己一歲的范成大居然先走了一步,陸游瞬間回憶起與范成大近三十年的交往,忍不住痛哭失聲。
過了沒幾天,陸游做了一個很離奇的夢,說是不知道哪年哪月,在一個漫天飛雪、寒氣逼人的冬天,他與范成大在一個長亭里喝酒。一說到長亭,我們就知道這一般是表示送別的意思了,古人在國道邊每隔十里會修建一所長亭,供行人歇息。陸游回憶夢境里,桌上排著一排一排的酒,肉食也堆得像小山一樣,他們大塊吃肉,大碗喝酒,非常盡興。而在宴席的一邊,樂隊也在賣力地演奏,聲音特別大,傳得很遠很遠。
就在這種喧鬧、盡興的宴會之后,范成大就要坐著車馬遠行了。陸游站起來握著范成大的手,居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能看著范成大上車,越走越遠,內(nèi)心十分惆悵。
夢中醒來,陸游頭上驚出一層汗珠。他想起來,范成大分明已經(jīng)去世,怎么夢里還這么熱鬧地與他分別呢?不想則已,一想就一下子打開了記憶的閥門,情到深處,陸游禁不住肝腸寸斷,痛哭不已。等情緒稍微穩(wěn)定一下,他揮筆寫了下面這首《夢范參政》:
夢中不知何歲月,長亭慘淡天飛雪。
酒肉如山鼓吹喧,車馬結(jié)束有行色。
我起持公不得語,但道不料今遽別。
平生故人端有幾?長河頓足淚迸血。
生存相別尚如此,何況一旦泉壤隔。
欲懷雞黍病為重,千里關河阻臨穴。
速死從公尚何憾?眼中寧復見此杰。
青燈耿耿山雨寒,援筆詩成心欲裂。
這詩前面一半的內(nèi)容就是我剛才說的。“平生故人端有幾”一句寫出了范成大在陸游心目中不可替代的朋友地位。而“長河頓足淚迸血”更表達了陸游對范成大去世的萬分悲痛之情,他甚至愿意追隨范成大而去。這樣的朋友之情,不就是我們平常說的生死與共之情嗎?
數(shù)年前陸游對范成大說過,一定要去蘇州看望他。但現(xiàn)在自己病得這么重,陸游在山陰(浙江紹興),范成大在吳縣(江蘇蘇州),兩地相距也比較遠,一個重病的人實在是無法前往了,更何況如今一去,如何面對已經(jīng)長逝的故人呢?
這里有一句要解釋一下,就是“欲懷雞黍病為重”一句。因為重病,所以沒有辦法“欲懷雞黍”了。什么叫“欲懷雞黍”呢?這里面有一個典故:據(jù)《后漢書·獨行列傳》記載,范式和張劭是一對好朋友。范式在太學游學的時候認識了張劭,兩人一見如故,后來因事而分開了。分別時,范式對張劭說:“兩年后我一定來看你和你的孩子,來拜望你的父母?!眱扇诉€約定了見面的具體日期。
范式這話,張劭一直記著,到了約定日子快到前,張劭就對母親說:“當初與范式分別時,范式說要在這個時間過來重聚,母親大人準備一桌豐盛的菜肴吧!”
張劭的母親說:“都是兩年前說的話了,現(xiàn)在又隔了那么遠,你確定他真的會來?”
張劭說:“我太了解范式了,他就是一諾千金的人,一定會準時前來的?!?/p>
到了約定的那一天,范式果然如期而至?!半u黍之交”后來就用來形容朋友之間堅守信用的關系。
但陸游在這里其實重點是說范式與張劭后來的故事。據(jù)說張劭后來患了重病,眼見著不行了,只有兩個同鄉(xiāng)一直在旁邊照料他。張劭在臨終時很傷感地說:“我感覺我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不能在生前再看到我的生死之交,我不甘心??!”
這兩個老鄉(xiāng)說:“我們一直精心地照料你,難道還不算生死之交?你最后想見的那個生死之交究竟是誰呢?”
張劭氣息奄奄、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你們兩位當然是我活著時候的好兄弟,只有范式才是我一生唯一的生死之交??!”說完不久,張劭就銜恨去世了。
而另一邊的范式呢,好像也有預感。有一天范式做了一個夢,夢里面張劭帶著黑色的帽子急匆匆地走向范式,并對范式說:“我會在某日去世,某日某時下葬,希望你能來見我最后一面。”
雖然只是一個夢,但范式覺得這個夢應該是真實的。他趕緊請了假,一路快馬加鞭,奔向張劭。一到現(xiàn)場,張劭的葬禮果然正在進行中。但奇怪的是,范式的靈柩總也下不到墓穴中去。張劭的母親就對著范式的靈柩說:“孩子,你是不是還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呢?”說完這話不久,就見到范式的白馬素車從遠處急奔過來。范式一到墓地,對著張劭的靈柩深深一拜,說:“好兄弟,你放心地走吧。從此我們陰陽兩隔,永別了。”說完,范式就親自拉著繩索把張劭的靈柩順利地放到了墓穴底部。
這個故事有點神異,但張劭和范式的故事從此就成了朋友之間生死之交的典范了,“雞黍之交”的意思也側(cè)重在這方面。
現(xiàn)在我們回過來看詩歌中的“欲懷雞黍病為重,千里關河阻臨穴”,所謂“臨穴”,就是面對墳墓悲悼死者之意。陸游說,我們的關系就好像是當年的范式與張劭,但如今我一個重病中的老人,雖然知道我們是生死之交,我也應該來送你最后一程,但實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陸游滿懷的深情、無奈甚至愧疚都在這兩句里面了。
“平生故人端有幾”“眼中寧復見此杰”,對于陸游來說,范成大不僅是人中之龍,如此杰出,而且是他一生朋友中最為知己的一個。
能被陸游如此推崇、肝膽相照的范成大究竟是誰呢?其實范成大在文學史上是曾經(jīng)與陸游齊名的人物,文學史上講到南宋,有“中興四大詩人”的說法,這四大詩人就是陸游、楊萬里、范成大和尤袤。雖然這中間最有名的是陸游,但范成大也同樣是不能小看的人物。
范成大(1126—1193),比陸游小一歲,字至能,晚年號石湖居士。吳縣(今江蘇蘇州)人。他在宋高宗紹興二十四年(1154)登進士第,累官禮部員外郎兼崇政殿說書。淳熙五年(1178),拜參知政事。前面提及陸游的詩叫《夢范參政》,就是指范成大曾擔任參知政事一職。范成大晚年退居家鄉(xiāng)一個叫石湖的地方,他晚年因此號“石湖居士”。
陸游與范成大最初相識應該不會晚于紹興三十二年(1162)。這一年九月,陸游在臨安編類圣政所擔任檢討官,第二年范成大也來與同朝為官。他們一起參加宴會,一起游歷,一起賦詩,尤其是對當時政治形勢的判斷,兩人居然驚人地一致,這更使得他們互相引對方為知己了。
宋孝宗是紹興三十二年(1162)年六月即位的。在歷史上,對宋孝宗的評價其實不低,甚至認為南宋皇帝中,他是首屈一指的人物。這個評價主要是基于他改變了此前數(shù)十年以主和為基本國策的路線,譬如他為岳飛的冤案平反,大量起用主戰(zhàn)派人士,等等。宋孝宗呈現(xiàn)出來的氣象就是要收復中原,完成國家統(tǒng)一。這給長期被壓抑的主戰(zhàn)派帶來了希望。
在這樣的背景下,陸游與范成大肯定也是摩拳擦掌,希望能有機會一試身手。尤其是陸游更是躍躍欲試,他不斷地向孝宗建議要加強中央集權,從思想上統(tǒng)一南宋朝野的抗金意志。這些主張現(xiàn)在來看當然是很好的主張,但宋孝宗剛剛即位,還只是處于有想法而摸索實施的過程中,其實也時時有猶豫和彷徨的時候。陸游的許多主張,宋孝宗一時也有不少難以接受的地方。
但一時接受不了不要緊,有時間可以慢慢溝通。問題還是出在陸游過于愛憎分明的性格上,他對當時朝廷上備受孝宗寵信的龍大淵、曾覯結(jié)黨營私非常不滿,多次跟其他大臣說起:這兩個人將來是國家的禍患,應該盡早將其除掉。結(jié)果有大臣把這話對宋孝宗說起,孝宗知道是陸游的言論,覺得他出言狂妄,管得也太寬了,再說這兩人當時正是孝宗的心腹重臣,一怒之下,就把陸游貶出京城。
陸游遭此貶職,同官范成大很是不平,但也無可奈何。陸游臨出京之前,范成大約了幾個朋友在京城的一家酒店為陸游餞行,酒酣耳熱之下,大家紛紛賦詩送別。范成大也寫了一首詩歌送給陸游,一方面贊賞陸游是“孤忠有照臨”,充分肯定他對國家的一片忠誠之心,同時又安慰陸游說:“功名袖中手,世事巧相違?!保ā端完憚沼^編修監(jiān)鎮(zhèn)江郡歸會稽待闕》)意思是說,像你這樣的大才,早晚會贏得自己不同凡響的功名的,不過目前一時不走運而已。范成大與陸游這一別,好多年以后才得以再度相會。
乾道六年(1170),范成大時任資政殿大學士,孝宗派他出使金國,主要是為北宋先帝的陵寢問題,希望得到金國的支持,這時候距離金國滅掉北宋已經(jīng)超過了40 年。宋孝宗在軍事上一時沒有辦法戰(zhàn)勝金國,所以能不能換一種“祈請”,也就是以請求的方式來為先祖收回一些尊嚴呢?作為“祈請使”,范成大的使命主要有二:一是關于北宋先帝的陵寢問題,希望得到保障;二是金國與南宋既然已經(jīng)確立為“叔侄”關系,那兩國交換國書的儀式也應該重新討論。老實說,這兩個問題沒有一個好解決,弱國外交,注定是要看人臉色的,所以此行其實充滿著許多不安定的因素,但范成大利用自己的智慧,不卑不亢,令金人也不得不敬重他三分,終于圓滿完成了孝宗交付的任務,算是為弱國外交贏得了一點尊嚴。范成大使金回國后出任中書舍人。
而在使金的路途上,要經(jīng)過鎮(zhèn)江,陸游當時也正好在鎮(zhèn)江,兩個老朋友當然不會錯過這樣難得的見面機會,陸游就在金山宴請了范成大。幾年來的分別,他們除了互贈詩歌、書信往返,也一直沒有見面的機會,這一次意外相遇,讓兩個人都十分興奮。陸游知道范成大重任在肩,更是要他了解民情,觀察形勢,為以后的北伐奠定基礎。這一次相聚,酒后暢談,說了好多話,彼此覺得心與心靠得更近了。兩個在政治上如此意氣相投的人,也感受到了朋友的力量。
但陸游與范成大友情的真正升華,應該是五年之后,地點在四川。這一筆被記載在《宋史》的陸游傳中,傳是這樣寫的:
范成大帥蜀,游為參議官,以文字交,不拘禮法,人譏其頹放,因自號放翁。
以前的兄弟,現(xiàn)在當了上司,上下級之間的關系便沒有那么嚴格了。陸游的頹廢當然有其自身經(jīng)歷和性格因素,同時也與范成大的“縱容”應該有一定的關系。陸游在《錦亭》詩中曾經(jīng)直言:“樂哉今從石湖公,大度不計聾丞聾?!薄懊@丞”就是行政副職的意思,這里有典故,但陸游這里只是借用這個詞,所以我就不說這個典故的來龍去脈了。范成大是四川制置使,而陸游擔任范成大幕府的參議官,所以就說自己是聾丞。說我現(xiàn)在跟著范成大,范成大也不在意我這個副手稀里糊涂的。這聽上去有點恃寵生嬌的意思了,但可以見出他們確實關系密切,有點沒上沒下的感覺,真正的朋友當然不會因為地位的變化而變化的。
范成大是在淳熙二年(1175)六月從桂林抵達成都,一直到淳熙四年(1177)離蜀進京,先后在蜀地待了兩年時間。而陸游乾道六年(1170)夏赴夔州通判任入蜀,直到淳熙五年(1178)春出蜀,在蜀中度過了九個春秋。
蜀地兩年的相處,陸游與范成大的友情得到持續(xù)升華。范成大每次游宴,身邊幾乎都有陸游的身影,他們的詩酒唱和成為當時的一道風景?!对~林紀事》卷十一引黃花庵語云:“范致能為蜀帥,務觀在幕府,主賓唱酬,短篇大章,人爭傳誦之?!雹偎麄儙缀醭闪水敃r文化的代表。中興四大詩人,兩個匯聚蜀地,讓蜀地的詩歌也一下子光芒四射起來。只要陸游與范成大一寫詩,很快就傳播出去,以先睹為快,可見他們不凡的影響力。
陸游寫過一篇《范待制詩集序》,也提到當時人對范成大詩歌的追捧情況,看來前人著作中記錄的情況是符合事實的。當然陸游在序中就不好意思提到自己詩歌的影響了。
總體上來說,在范成大帥蜀的兩年里,陸游與范成大差不多是形影不離的兩個人。建了個樓,范成大讓陸游寫篇記;有牡丹觀賞,讓陸游寫篇文;自己的詩歌編了個集子,請陸游寫個序;等等。范成大對陸游的倚重可見一斑。
范成大雖然在為政上頗有起色,據(jù)說他到任沒多久,就在農(nóng)業(yè)、軍事方面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就,用陸游的話來說,就是一下子鎮(zhèn)住了大家。②但小有成績的范成大有時也沉迷在各種享受當中,陸游有時看不下去,也曾經(jīng)賦詩規(guī)誡他:
香云不動熏籠暖,蠟淚成堆斗帳明。
關隴宿兵胡未滅,祝公垂意在尊生。
(《和范舍人病后二詩末章兼呈張正字》)
這詩說得比較直接了,你不要流連忘返在溫柔鄉(xiāng)中,要知道陜西(關)、甘肅(隴)前線還駐扎著軍隊,侵略中原的敵人還沒有被消滅,所以你范成大要好好保養(yǎng)身體。你的身體健康可不是你自己的事情,而是國家的事情,所以你要為了國家保重身體。你看這陸游真是會說話,我估計范成大讀到這詩歌,肯定慚愧交加了。
也許真是應了好景不常在的道理了。就在陸游與范成大在蜀地相處甚歡的時候,淳熙四年(1177)六月,范成大奉旨還朝,這讓陸游很意外。他雖然舍不得范成大離開,但也知道朝廷之命不可違抗。陸游只能為范成大送行了,陸游是怎么送行的呢?說出來大家可能不信,他一送就送了十多天,一直送了一百多公里。陸游從成都出發(fā),一路經(jīng)過永康、唐安至眉州,一路上走走停停,說不盡的不舍。在他們到達中巖的時候,曾經(jīng)住下來,小酌幾杯。范成大《次韻陸務觀慈姥巖酌別二絕》云:
送我彌旬未忍回,可憐蕭索把離杯。
不辭更宿中巖下,投老余年豈再來!
送了十多天還不肯回去,就在離別的蕭索氛圍中,兩人喝起了悶酒。兩人其實有此去一別、再難相見的感覺。沒有足夠的感情支撐,兩個人的離別哪里會這樣。
這次送別對陸游來說,其實還有更多的期待,因為范成大進京,職位升遷,他希望范成大能在朝中有更大的作為,這種作為當然是體現(xiàn)在揮師北伐這件事情上。陸游《送范舍人還朝》說了一個非常冷峻的現(xiàn)實:因為北宋被滅的時間長了,洛陽的兒童連漢語都不會說了,地盤丟了,接下來就是把文化也丟了。所以在詩歌中,他不僅深深寄望范成大“因公并寄千萬意,早為神州清虜塵”,而且他連北伐的路線都想好了,“公歸上前勉畫策,先取關中次河北”。所以這百里送君,除了深厚的友情讓陸游依依不舍,也有希望一路將自己的想法更多、更集中地告知范成大的意思了。
面對陸游的款款深情,范成大當然也是非常感動。而且范成大發(fā)現(xiàn)一個現(xiàn)象:兩人從圣政所分別到范成大出使路過鎮(zhèn)江是五年多一點的時間;再到四川共事,又是五年的時間;更有意思的是,幾乎每次離別都在六月,好像冥冥當中自有安排一樣。③尤其是后來范成大回憶陸游送他到中巖的時候,兩人邊飲酒邊說話,曾經(jīng)說著說著,一度放聲大哭。范成大《余與陸務觀自圣政所分袂,每別輒五年,離合又常以六月,似有數(shù)者。中巖送別,至揮淚失聲,留此為贈》云:
宦途流轉(zhuǎn)幾沉浮,雞黍何年共一丘?
動輒五年遲遠信,常于三伏話羈愁。
月生后夜天應老,淚落中巖水不流。
一語相開仍自解,除書聞已趣刀頭。
這首詩先說身在官場,聽命調(diào)遣,有太多的身不由己。最后兩句很有意思:“除書”就是拜官授職的文書,“刀頭”一般有環(huán)形的裝飾,暗喻什么呢?“還”字。這意思是說,對方安慰,自己也安慰自己,雖然剛剛接到新任命的通知,但說不定很快也就會回來的。這種安慰我們一看,就知道屬于典型的強作安慰了。
而“雞黍何年共一丘”,你看不僅陸游把自己與范成大的關系看成是張劭與范式那種生死之交,范成大也這樣來看兩人的關系,而且“共一丘”,表示死后要埋在一起,這種情懷哪里是普通的朋友可能有的呢!
范成大進京后,在淳熙五年(1178)十月升任參知政事,這是多大的官呢?相當于副宰相,已經(jīng)進入國家的決策層面了。似乎陸游的期望“早為神州清虜塵”,真的已經(jīng)指日可待。但實際上范成大擔任參知政事的時間不過兩個月,就因為與宋孝宗的政見不合,被諫官彈劾落職,回到故里。后來雖然也被起用,但一直輾轉(zhuǎn)在地方任上,再難有大的作為了。
淳熙九年(1182),范成大對風起云涌的南宋政壇應該徹底失望了,加上年老多病,辭官回到故鄉(xiāng)石湖故里。石湖在蘇州古城西南大概五公里處,湖光山色、田園景象多少撫慰了范成大曾經(jīng)飽受憂患的心靈,他在那里修建了石湖精舍,寫了不少田園詩。
淳熙十六年(1189)十一月,陸游也再次被罷官,回到故鄉(xiāng)山陰。此后雖然也有幾次短暫出仕,但大部分時間都是在故鄉(xiāng)度過。
陸游與范成大雖然分居兩地,但兩人的贈詩唱和一直在繼續(xù)。兩個當年激情澎湃的年輕人,如今都已經(jīng)六十多歲了。他們在詩歌中一方面感慨時光匆匆,一方面又對南北統(tǒng)一遙遙無期深為痛惜。他們很可能也有一個計劃中的“石湖之會”,但兩個老人,又是兩個病人,使得這場心心念念的石湖之會變得十分艱難了。
當紹熙四年(1193),陸游獲悉范成大突然去世的噩耗時,才感到生命原來如此短暫和脆弱。他“長河頓足淚迸血”“援筆詩成心欲裂”,真的是痛苦萬分,他甚至愿意追隨范成大而去,“速死從公尚何憾”,在另外一個世界與他朝夕相處。而范成大同樣曾經(jīng)希望“雞黍何年共一丘”,兩人能葬在一起,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話說到這個份上,我們還能說些什么呢?在那個世界里,再也沒有政壇上的爾虞我詐,他們可以好好商量北伐大計,好好籌劃北伐路線,甚至準備好了如何慶祝北伐的成功。
但回到現(xiàn)實當中,“眼中寧復見此杰”,像范成大這樣的英才真是可遇不可求!
在范成大眼中,像陸游這樣的英才,也應該是“功名袖中手”,取得一世英名簡直像探囊取物一樣容易。沒想到陸游的一生其實是“胡未滅,鬢先秋,淚空流”(陸游:《訴衷情》)極為悲劇的一生。
當初陸游滿懷著憂慮的時候,范成大對陸游說“東風本是繁華主,天地元無著愁處”(《陸務觀作春愁曲悲甚,作詩反之》),安慰他放下愁情。其實整個南宋,滿眼見的都是烏云密布,不僅陸游沒有辦法讓自己的人生變得逍遙快意,連范成大同樣也是如此。
嘉定二年(1209)年末,85 歲的陸游一方面身體衰弱得厲害,另一方面感情也動蕩得厲害。他幾乎天天在讀范成大的《州橋》詩,范成大詩中那種“忍淚失聲詢使者,幾時真有六軍來”的悲愴之問,讓陸游一次一次為之落淚。而這一天,同樣淚水未干的陸游先是用微弱的聲音把兒子喊到了身邊,似乎有無限多的話要說,但居然千頭萬緒,一時說不出話來。他吩咐兒子備好筆墨,用顫巍巍的手寫下了他平生最后一首詩《示兒》:
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
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
寫完不久,陸游便離開了這個世界。一個到死都想著南北統(tǒng)一、九州一家的垂垂老翁,帶著無盡的遺憾離開了這個世界,他只能寄望以后北定中原了,兒子祭奠自己的時候,別忘了告知這個好消息。陸游,他在九泉之下,也在盼著國家的統(tǒng)一。
陸游與范成大的一生,充滿著悲劇性,似乎無論你怎樣努力,悲劇都無法避免。所以這也是那個時代的悲劇。但稍感欣慰的是:畢竟在風雨飄搖的時代,陸游與范成大有機會相識并結(jié)為知己,持續(xù)了三十多年。
一個悲劇性的時代,卻有一段有溫度甚至是滾燙的友情。
① 彭遵泗《蜀故》卷九:“范致能、陸務觀以東南文墨之彥,至為蜀帥。在幕府日,賓主唱酬。每一篇出,人以先睹為快?!?陸游《范待制詩集序》亦云:“幕府益無事,公時從其屬及四方之賓客飲酒賦詩。公素以詩名一代,故落紙墨未及燥,士女萬人,已更傳誦,被之樂府弦歌;或題寫素屏團扇,更相贈遺。蓋自蜀置帥守以來未有也?!?/p>
② 陸游《范待制詩集序》:“及公之至也,定規(guī)模,信命令,弛利惠農(nóng),選將治兵,未數(shù)月,聲震四境,歲復大登?!?/p>
③ 范成大詩《余與陸務觀自圣政所分袂,每別輒五年,離合又常以六月,似有數(shù)者。中巖送別,至揮淚失聲,留此為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