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倩 姚偉[隴東學院,甘肅 慶陽 745000]
喬偉(Chiao Wei),1926年生于河北省深縣(今河北深州市)。1944年,喬偉考取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師從黎錦熙(1890—1978)、陸宗達(1905—1988)等漢語言研究名家,學習了漢語語法、聲韻等知識。①1948年,由于北京師范大學部分院系遷往蘭州,喬偉也轉(zhuǎn)入國立西北師范學院(西北師范大學的前身)學習。1958年,喬偉進入維也納大學學習,主修民族學,兼修普通語言學和哲學。1962年,在奧地利學者羅致德(Otto Ladstatter)的邀請下,喬偉轉(zhuǎn)赴德國波恩大學東方語言學院(Seminar für Orientalische)中文專業(yè)擔任編外漢語教師。1968年,喬偉獲維也納大學哲學博士學位,1971年,獲聘波恩大學教授。1982年,喬偉接受特里爾大學的邀約,籌建漢學系,成為繼柏林自由大學郭恒鈺、法蘭克福大學張聰東、漢堡大學劉茂才之后,第4位在德國大學擔任教授的華人學者。作為特里爾漢學的締造者,喬偉在中德文化交流中做出了突出的貢獻,被尊稱為“東西方之間的使者”②。
喬偉與河西寶卷結(jié)緣于20世紀90年代初期。1991年,他與蘭州大學中文系部分教授組建團隊,專門赴河西地區(qū)考察“念卷”活動。1992年,在臺北漢學研究中心舉辦的“民間信仰與中國文化國際研討會”上,喬偉提交了題為《甘肅河西地區(qū)的俗文學與民間信仰》(Folk Literature and Popular Beliefs in the Ho-hsi Corridor,Kansu Province)的英文報告,結(jié)合自己在河西地區(qū)實地考察發(fā)現(xiàn),詳細論述了河西寶卷的文本特質(zhì)及儀式屬性。
喬偉的河西寶卷研究始于80部河西寶卷文本。他將河西寶卷文本研究的目標和方式闡述為:“我們的終極目標是要編輯這些手抄本,試圖找出每部寶卷最早的印刷本,將其與河西寶卷進行細致對比,提煉所有增刪的詞句,描述它們在風格、語法、內(nèi)容等方面的不同。”③由此可見,結(jié)構(gòu)與分類、主題與功能是喬偉河西寶卷文本研究的中心。
基于段平教授提供的80部手抄本,喬偉在提煉河西寶卷結(jié)構(gòu)特征的基礎(chǔ)上,對其與敦煌“變文”之關(guān)系展開研究。在他看來,河西寶卷與敦煌“變文”的結(jié)構(gòu)極為相似。兩者都是以韻文開篇(開頭的韻文稱“開卷”),后跟散文和4字、5字、7字、10字韻文。不同的是,河西寶卷的末尾會再次以韻文(偈語)“收卷”。結(jié)構(gòu)之外,喬偉非常注重河西寶卷的分類,主張將河西寶卷劃分為佛教寶卷、道教寶卷以及其他寶卷(涉及民間傳統(tǒng)、歷史故事和民間宗教)三類。具體來看,他將《目連救母寶卷》《唐王游地獄寶卷》歸入佛教寶卷;將《韓湘子度林英寶卷》《藍關(guān)寶卷》歸為道教寶卷;將《土地寶卷》《灶君寶卷》劃入第三類寶卷。不難看出,喬偉主要依據(jù)寶卷的內(nèi)容進行分類。在介紹《目連救母寶卷》的內(nèi)容時,他仍強調(diào)其與《佛說盂蘭盆經(jīng)》的聯(lián)系;在介紹《韓湘子度林英寶卷》《藍關(guān)寶卷》《何仙姑寶卷》的道教屬性的時候,喬偉同樣強調(diào)了韓湘子、何仙姑的“道士”身份;在介紹第三類寶卷時,喬偉著重對部分寶卷故事的“俗文學”流變進行了考證。
喬偉的河西寶卷結(jié)構(gòu)與分類的研究是值得稱善的,但由于文本所限,喬偉的分類模式仍可商榷。按照道教的神仙譜系,灶君、土地、財神與韓湘子、何仙姑、呂洞賓同屬道教神仙,似乎應(yīng)該將《灶君寶卷》《土地寶卷》《財神寶卷》并入道教寶卷之列。同樣,《唐王游地獄寶卷》中佛道成分復(fù)雜,涉及閻羅王、龍王、善部童子等眾多道教神祇,且與民間教派關(guān)系密切,簡單將其劃入佛教寶卷似乎仍可商榷。
依據(jù)喬偉的描述,“因果報應(yīng)”是河西寶卷中最常見的主題,遍布佛教寶卷、道教寶卷以及歷史故事寶卷之中。通過采用富有詩意的形式,寶卷的作者和“念卷先生”將鬼神融入寶卷之中,以此強化“因果報應(yīng)”的信息。喬偉認為,寶卷最主要的功能就是勸善。為實現(xiàn)這一目標,寶卷的作者會聚焦很多的道德準則和說教,其中最重要的當屬“孝道”。通過對80部寶卷的梳理,喬偉發(fā)現(xiàn)有20部寶卷的主題都是“孝道”。除此之外,“節(jié)儉”也是寶卷的重要道德準則。喬偉隨即以《惜谷寶卷》為例,論證了河西寶卷中的“惜谷”主題。
綜合來看,喬偉所強調(diào)的“因果報應(yīng)”“惜谷”“孝道”無疑是河西寶卷極為重要的主題,勸善也的確應(yīng)視作河西寶卷的功能,但顯然并非全部。以攘災(zāi)功能為例,在河西地區(qū),家中藏上一些寶卷,出資舉行念卷活動,本身就是一種功德。正是在抄卷、念卷的過程中,河西地區(qū)的民眾“釋放內(nèi)心壓力,宣泄不良情緒,撫慰內(nèi)心創(chuàng)傷,治療自身疾病,禳除自然災(zāi)害”④。
寶卷源于“俗講”,是“按照一定儀軌演唱的一種說唱文本”⑤,因此儀式特征是寶卷區(qū)別于其他“俗文學”作品的重要特質(zhì)。具體來說,河西“念卷”活動通常是由5位以上參與者(“念卷先生”“和佛人”“聽卷人”等)在農(nóng)家院子或露天廟會舉行?!澳罹怼被顒又小澳罹硐壬迸c“和佛人”“聽卷人”不斷進行互動,反復(fù)念誦佛號,共同表達對寶卷中神祇的崇敬之情。
通過實地觀摩、記錄“念卷”活動,喬偉向讀者呈現(xiàn)了河西地區(qū)“念卷”活動的發(fā)起、準備、實施及注意事項。喬偉指出,河西地區(qū)“念卷”活動的發(fā)起通常是在一段時間的農(nóng)忙之后舉行,比如正月十五之前或者廟會之時便會組織“念卷”活動。這一記述與黃靖先生“每逢初一、月半,村里人來此聽念經(jīng)、念卷”⑥相吻合。根據(jù)喬偉的觀察,河西地區(qū)“念卷”活動的發(fā)起者主要為當?shù)氐霓r(nóng)民。新中國成立之前,河西寶卷主要被用于教化不盡孝道的兒子、兒媳。彼時,父母會“請卷”,即邀請“念卷先生”前來講唱寶卷。喬偉指出,“念卷先生”到來之前,事主需提前做好一系列的儀式,比如掃屋、沐浴、齋戒。準備工作完成之后,事主仍要全程耐心、專注聽卷,有些環(huán)節(jié)還需要行跪拜禮,最后需要懺悔自己的罪行,祈求神靈的原諒。同樣,“念卷”活動開始前,“念卷先生”需要進行一些儀式,如凈手、漱口、焚香、向西鞠躬等。隨后,“念卷先生”坐在炕上的小桌前,觀眾則坐在正對面的凳子上。“念卷”活動一旦開始,在場的人一律不準離開屋子。當念至特定地方時,先前委派的一些聽眾即開始重復(fù)部分韻文,最后以套語“阿彌陀佛”結(jié)束。由此可見,20世紀90年代,河西地區(qū)的“念卷”活動維持著較為嚴肅的儀式特征。
總體而言,喬偉有關(guān)河西地區(qū)“念卷”儀式的研究是準確而全面的,不僅涉及“念卷”活動開始前的準備工作,還關(guān)注了“念卷”活動中的跪拜、和佛、凈手、漱口、焚香、鞠躬等儀式內(nèi)容,向西方讀者展示了中國河西地區(qū)原汁原味的“念卷”儀式。然而,也應(yīng)該看到,喬偉的研究只是對于儀式的引介,沒有涉及河西地區(qū)“念卷”活動中使用的寶卷抄本、“念卷先生”的身份、“念卷”的場所、參與者等關(guān)鍵性的內(nèi)容,因此難以呈現(xiàn)河西“念卷”活動的全貌。
喬偉的《甘肅河西地區(qū)的俗文學與民間信仰》報告吸引了包括荷蘭漢學家伊維德(Wilt L.Idema)在內(nèi)的西方研究者的注意,開啟了他們河西寶卷的研究、譯介之路。下文以英語世界最活躍的河西寶卷譯者伊維德為個案,對喬偉河西寶卷研究之影響進行探析。
2015年,美國坎布里亞出版社推出了伊維德的河西寶卷譯著《平天仙姑寶卷及其他幾部河西寶卷》(The Immortal Maiden Equal to Heaven and other Precious Scrolls from Western Gansu),收錄了《敕封平天仙姑寶卷》《唐王游地獄寶卷》《劉全進瓜寶卷》《鸚哥寶卷》《老鼠寶卷》《救劫寶卷》《胡玉翠騙婚寶卷》等7部河西寶卷。在該書的“導(dǎo)論”中,伊維德連續(xù)兩次提及喬偉的河西寶卷研究成果,喬偉對伊維德的影響可見一斑。除此之外,伊維德有關(guān)河西寶卷“念卷”儀式的描述也與喬偉所列凈手、漱口、焚香、向西鞠躬等儀式如出一轍。需要指出的是,喬偉對伊維德的影響并非僅是提供了可資借鑒的研究成果,而是其河西寶卷研究、譯介的“領(lǐng)路人”。在該書的“致謝”中,伊維德坦承:“喬偉1992年的河西寶卷報告首次激起了我對河西寶卷的興趣。”⑦
由此可見,喬偉直接開啟了伊維德的河西寶卷研究、譯介之路,“領(lǐng)路人”名副其實。在喬偉的鼓勵下,伊維德開始投身河西寶卷研究。2002年,伊維德再發(fā)題為《改頭換面的孝鸚哥——〈鸚哥寶卷〉短論》(The Filial Parrot in Qing Dynasty Dress:A Short Discussion of the Yingge baojuan[Precious Scroll of the Parrot])的文章,結(jié)合河西地區(qū)流行的《鸚哥寶卷》文本,繼續(xù)追溯了“孝鸚哥”母題的“俗文學”流變。從以上文章可以看出,“孝道”仍是伊維德最為關(guān)注的河西寶卷主題,這正與喬偉“孝道為先”的河西寶卷主題研究相吻合。2012年,伊維德發(fā)表了《寶卷英語研究文獻綜述》(English-Language Studies of Precious Scrolls:A Bibliographical Survey)一文,系統(tǒng)梳理了英語世界的寶卷研究文獻,喬偉的河西寶卷研究即位列其中。⑧
綜合來看,盡管在喬偉廣闊的漢學研究視野中,河西寶卷只是滄海一粟,但其“文本比較+田野調(diào)查”的河西寶卷研究無疑是具體而深入的。通過細致的文本分析,喬偉不僅凝練了寶卷的結(jié)構(gòu)、分類、主題、功能,確立了寶卷由“俗文學”作品改編而來的事實,也斬斷了學界“變文嫡派子孫”的臆想,具有劃時代的意義。在田野調(diào)查中,他專心記錄河西莊嚴的“念卷”儀式,為西方學者提供了“念卷”活動發(fā)起、準備、實施過程中的獨特儀軌特征。經(jīng)由他的“指引”,伊維德等西方漢學家對河西寶卷的宗教、表演屬性的了解日趨深入,進而紛紛投身河西寶卷的研究、譯介中去,極大地推動了河西寶卷在英語世界的傳播。
① 金美玲、喬偉:《持之以恒:從漢語實用語言學擴展到中國研究——特里爾大學喬偉教授訪談錄》,《德奧中國學家訪談錄》,中國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20年版,第62頁。
② 張桂珍:《辛勤地耕耘 不倦地開拓——記德籍華人、著名漢學家喬偉教授》,《國際漢學》(第七輯),大象出版社2002年版,第15頁。
③ Chiao,Wei.“Folk Literature and Popular Beliefs in Ho-hsi Corridor(Kansu Province),”Minjian xinyang yu zhongguo wenhua guoji yantaohui lunwenji.Taipei:Hanxue yanjiu zhongxin,1994,p.181—182.
④ 趙世昌:《河西寶卷治療儀式初探——以抄寫儀式為中心的考察》,《世界宗教文化》2021年第2期,第140頁。
⑤ 車錫倫:《中國寶卷研究》,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頁。
⑥ 黃靖:《中國活寶卷調(diào)查》,河海大學出版社2020年版,第207頁。
⑦ Idema,Wilt L.trans.and introd.The Immortal Maiden Equal to Heaven and Other Precious Scrolls from Western Gansu,Amherst MY:Cambria Press,2015,p.Ⅶ.
⑧ Idema,Wilt L.“English-Language Studies of Precious Scrolls:A Bibliographical Survey,”CHINOPERL,Vol.31,No.1,2012,p.1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