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小說中的“壞孩子”形象探究

⊙馬千惠 ［香港城市大學(xué)，香港 999077］

一、緒論

兒童形象在魯迅的小說中筆墨不多，但正是這些描寫孩子的“只言片語”，使得作品有了更復(fù)雜豐富的意義。細讀文本不難發(fā)現(xiàn)，小說中的這些孩子形象獨特鮮明，甚至一反兒童的“常態(tài)”?？梢?，是其形象本身具有重大內(nèi)涵與象征性，魯迅才會將其反復(fù)而多樣地呈現(xiàn)在小說中。

具體而言，在社會病態(tài)、人性丑惡的背景之下，“孩子”形象不再是大眾認知的天真爛漫，而是呈現(xiàn)出異化的特征，魯迅洞察到了病態(tài)社會下這些孩子的異化狀態(tài)。一直以來，學(xué)界大致將小說中的“孩子”形象分為三類：一是病孩子，如《明天》中因庸醫(yī)而死去的寶兒，《藥》里得了肺癆而聽信迷信吃人血饅頭的華小栓；二是丑惡殘忍的“熊孩子”：《孤獨者》中粗鄙野蠻的大良二良、《在酒樓上》中“簡直像個鬼”的阿順；三是依然質(zhì)樸純良的好孩子：如《故鄉(xiāng)》中的少年閏土、《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中單純的“我”。其中，學(xué)界對于“好孩子”形象有較為普遍的闡述：其代表了魯迅所要回憶的“烏托邦”和美好精神的寄托，但目前對于壞兒童形象作具體分析的情況較少見。因此，本文以魯迅小說中“壞孩子”為主要研究對象，在已有的研究基礎(chǔ)上進一步區(qū)分“壞孩子”類型，并闡述其各自成人化行為的原因。目前，對于壞兒童形象的多數(shù)研究都還停留于解讀魯迅對舊社會封建倫理的批判以及對此提出的現(xiàn)代倫理觀念等層面，忽略了魯迅在作品中呈現(xiàn)出來的孩子為什么“壞”的原因。因此，本文結(jié)合魯迅其他文章中關(guān)于兒童教育的內(nèi)容，來看魯迅小說中的“壞孩子”形象塑造以及“救救孩子”“解放孩子”的心路歷程，以此更加深刻地理解這一時期魯迅的思考和認識。

二、魯迅筆下的“壞孩子”形象

兒童形象在魯迅的小說中看似存在感不強，但其實寥寥幾筆之間時常充斥著復(fù)雜深刻的內(nèi)涵。無論是孩子的內(nèi)在本性，還是其外在形象，魯迅都在作品中有所呈現(xiàn)。唯有將二者結(jié)合分析，才能更好地領(lǐng)悟魯迅小說中兒童形象的意義。

（一）由《孤獨者》引發(fā)的孩子本性論

在小說《孤獨者》中，魏連殳和“我”針對孩子的本性問題展開了一場辯論：魏連殳重視子的程度超越了孩子的祖母：“孩子總是好的。他們?nèi)翘煺?。”①而在“我”看來，孩子是吵鬧的象征。而面對孩子的態(tài)度，魏連殳和作為孩子家長的祖母更是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前者將其視為“中國唯一之希望”，后者則忽視孩子的身心，甚至將前者的擔(dān)心視作笑柄。在魏連殳看來，中國的唯一希望，是孩子本性為善與天真。但是他卻沒有意識到，兒童的身心從出生就被社會環(huán)境所荼毒。最終，魏連殳被大良二良拋棄、無視的慘淡結(jié)局為這次論辯畫上無形的句號。

以孔乙己、魏連殳等這類受社會排擠的知識分子為例，可以看出孩子對待他們的態(tài)度是受成年人影響而形成的：《孔乙己》里，所有人都將孔乙己視為笑話消遣，因此“我”也可以跟著笑；《孤獨者》中大良二良對魏連殳的態(tài)度隨著房東、祖母的變化而變化。可見，是成年人（即社會環(huán)境）的態(tài)度影響了孩子。而對于孩子本性是好是壞的答案，實際上在“我”與魏連殳的討論中有所體現(xiàn)，最終“我”勸慰魏連殳道：孩子是環(huán)境教壞的?？梢姡⒆拥谋拘圆⒎囚斞赶胍磉_的重點，關(guān)注的重點應(yīng)該是“酒店的人們”“房東祖母”等成年人形象。為什么孩子被環(huán)境教壞，以及如何“救救孩子”才是關(guān)鍵。

魯迅認為，舊社會的家長只會生，不會教，因而孫子、兒子、父親，一代代角色轉(zhuǎn)換，也都只是在社會中亂轉(zhuǎn)。只有“人”之父，不僅生，還要教育，才能將孩子培養(yǎng)成一個完全的人。所以，《孤獨者》里無論是“環(huán)境教壞論”還是“種子壞根苗論”，其實都不是準確的答案。從魯迅的雜文中可以看出，正確教育孩子才是必要的問題。然而，若社會上出現(xiàn)了真正重視孩子的人，結(jié)局會是怎樣？魯迅在《孤獨者》中給出了答案：孩子祖母將魏連殳為三良的紅斑痧急得臉發(fā)黑氣傳作笑柄，形容魏連殳是“他先前怕孩子們比孩子們見老子還怕，總是低聲下氣的”?？梢?，家長不關(guān)心孩子的身體，甚至認為重視孩子是失去“長者尊嚴”的行為。這些都是魯迅對當時社會中關(guān)于孩子生養(yǎng)、教育的錯誤觀念的洞察。

在明確孩子本性論的意義后，對于魯迅筆下孩子的“壞”就能從更加直接的角度去理解。孩子具體是如何壞的、變壞的原因是什么、是否有可解救的辦法，這些問題其實在魯迅作品中都有清晰的呈現(xiàn)。

（二）“壞孩子”形象分析

1.殘忍的行刑者

首先，魯迅筆下的壞孩子在外貌上就丑惡可怕。比如《在酒樓上》“阿昭長得全不像她姐姐，簡直像一個鬼”②，《孤獨者》里“大的八九歲，小的四五歲，手臉和衣服都很臟，而且丑的可以”③。魯迅用“簡直像一個鬼”“丑得可以”來形容孩子，不僅與文學(xué)作品中兒童形象的普遍描寫相悖，甚至是離奇的。

壞孩子不僅外貌丑惡，言行舉止也兇殘可怖：《長明燈》里孩子們在跑鬧時：“一個赤膊孩子擎起他玩弄著的葦子，對他瞄準著，將櫻桃似的小口一張，道——‘吧！’”④同樣的情景也出現(xiàn)在《頹敗線的顫動》里：“最小的一個正玩著一片干蘆葉，這時便向空中一揮，仿佛一柄鋼刀，大聲說道：‘殺！’”⑤魯迅重復(fù)了三次這樣的場景，《孤獨者》里：“街上看見一個很小的小孩，拿了一片蘆葉指著我道：殺！他還很不能走……”足以見出，魯迅賦予這個動作極其深刻的象征意義。看似依然是孩子玩鬧嬉笑的動作，但讀來卻沒有天真美好的感覺。他們或是拿著蘆葉指著人說：殺！或者比作槍：吧！動作語氣干脆殘忍，儼然是成人化的開槍行刑之態(tài)，可見其受社會影響之深。巧合的是，《孤獨者》中魏連殳在生命最后的時間里所寫的信中說自己吐血失眠。據(jù)《本草綱目》記載，蘆葉恰好有治療吐血的作用。然而，這一治療魏連殳的藥早在先前就被用作殺掉他的“武器”了。由此也可以看出，孩子的“壞”在魯迅看來是悲哀而近乎絕望的存在。社會環(huán)境是病態(tài)的，人們是冷酷自私的。因此，刻畫孩子模仿成人姿態(tài)無異于呈現(xiàn)出一種異樣的現(xiàn)象：孩童的頑皮吵鬧與成人世界的殺戮結(jié)合了，作品中“櫻桃似得小嘴”“笑吟吟”等形容與開槍的動作交織，反而令讀者感到別扭不適，原本應(yīng)該天真無邪的兒童形象，在潛移默化中與病態(tài)的成長環(huán)境相融了。

對于這樣的野孩子，魯迅在《隨感錄·二十五》中專門敘述了其形成的原因：“窮人的孩子蓬頭垢面的在街上轉(zhuǎn)，闊人的孩子妖形妖勢嬌聲嬌氣的在家里轉(zhuǎn)。轉(zhuǎn)得大了，都昏天黑地的在社會上轉(zhuǎn)……”⑥可見成為兇惡的野孩子與物質(zhì)水平無關(guān)，最根本的原因是長輩的完全性地放養(yǎng)和對管教的疏略?！爸袊暮⒆?，只要生，不管他好不好，只要多，不管他才不才。”⑦魯迅的這個觀點，正好與他的小說《孤獨者》中祖母讓自己的孫子們“下跪、裝狗叫”等行為相呼應(yīng)。沒有把“孩子”當人看，就是沒有教導(dǎo)他們立人的思想，沒有同他們有“人與人”的交流?！凹词古紶査瓦M學(xué)堂，然而社會和家庭的習(xí)慣，尊長和伴侶的脾氣，卻多與教育反背，仍然使他與新時代不合?！痹僖淮螐娬{(diào)家庭、社會的影響對孩子是非常大的。一方面，魯迅借由病態(tài)社會下孩子的異化抨擊舊社會對孩子造成的不良影響，另一方面，也說明了舊社會缺乏正確的生養(yǎng)觀，錯誤的價值觀使得孩子成了“惡的種子”。

2.麻木、冷漠的看客

冷漠麻木的旁觀者形象在魯迅小說里幾乎是所有壞孩子的共同特征。在人性冷漠的“看”這一層面上，孩子的表現(xiàn)完全與成年人一致：《孔乙己》中“我”面對孔乙己的悲慘境遇始終抱以冷漠嘲笑的態(tài)度?！拔摇钡哪挲g至多不過十幾歲，卻能面對他人痛苦之境時產(chǎn)生如此冷漠的內(nèi)心活動，其過早世俗的跡象可見一斑。同樣的“兒童看客”在《示眾》中有著更加直接的展現(xiàn)。警察押送犯人，人們紛紛涌上前來，在這個混亂的過程中，魯迅寫到了三個小孩看客：胖孩子、小學(xué)生、老媽子懷里抱著的小孩。胖孩子就像是胖大漢的“縮影”，他在被胖大漢扇了一記耳光后不懂反抗，如同小鼠一樣倉皇；小學(xué)生在人叢中四處飛奔穿梭，在圍觀的世界里無目的地攛動；老媽子懷里的小孩最年幼，然而早早地就在老媽子的引導(dǎo)下當起了看罪犯的看客：“阿，阿，看呀！多么好看哪！”⑧有學(xué)者認為從象征意義來看，胖孩子、小學(xué)生、小孩其實代表了未來的知識分子、普通百姓和新生命，小說分別體現(xiàn)了他們殊途同歸的未來：成為冷漠的看客。然而，無論何種身份，都深陷于冷漠無情的“看與被看”中，滲透著的其實是魯迅洞察社會病態(tài)下兒童深受毒害的現(xiàn)象。他在《上海的兒童》里表明，不管是嬌生慣養(yǎng)還是漠視、打罵，都是家長以權(quán)威者的身份把兒童客體化、他者化。值得注意的是，孩子不僅是“看客”，也是“被看”的存在。在被漠視或者打罵下成長的孩子，他們怯懦麻木的性格在面對逆境時只會更加順從，由此被禁錮于終生“被看”的命運。

看與被看，其實都是家庭、社會無形之中對孩子的引導(dǎo)，身處于病態(tài)的成長環(huán)境，幼者的“惡”更加說了“救救孩子”的艱難。同時，也更說明“救救孩子”本質(zhì)上不是要從孩子入手，而是整個病態(tài)社會。此外，救救孩子還有一個前提，那就是孩子本身為善。這一點其實魯迅在《狂人日記》里有所體現(xiàn)：“沒有吃過人的孩子，或者還有？”⑨沒有吃過人的孩子、被看的孩子或許還可以被拯救，已經(jīng)學(xué)會了看的孩子，或許已經(jīng)徹底無藥可救了。

3.不受尊重、被忽視的生命

打罵、約束孩子的情節(jié)在魯迅小說中隨處可見，無論是壓迫目的還是無心之失，這都是一件平常之事。在《孔乙己》里，“我”作為童工，在店內(nèi)受到的約束其實非常大，平日里“掌柜是一副兇臉孔，主顧也沒有好聲氣，叫人活潑不得——”⑩《示眾》里胖大漢誤扇了胖孩子的臉頰，然而他卻惡狠狠地反問：“什么？”更奇怪的是，被打的孩子按著臉頰像小鼠子一般倉皇逃走。胖大漢沒有絲毫歉意，胖孩子對于被打也似乎習(xí)以為常，不懂申辯反抗?！按蚨狻钡那楣?jié)在《弟兄》中也有類似描寫；家長在夢里夢見比平常大了三四倍的手掌向兒子臉上一掌批過去?！豆陋氄摺分校哼B殳對孩子的關(guān)愛在孩子祖母看來卻是怕孩子，認為這是“低聲下氣”的表現(xiàn)。可見，擺出足夠的權(quán)威才是一個“老子”該有的樣子?！耙I東西，他就要孩子裝一聲狗叫，或者磕一個響頭。哈哈，真是過得熱鬧?！薄把b狗叫”和“磕頭乞求”是有失人格和尊嚴的行為，然而這些行為在祖母看來卻是有趣的，這一對比鮮明地指出舊社會封建思想對父權(quán)的重視以及對孩子人格培養(yǎng)的忽視甚至扭曲。

在《立論》里，對新生兒的祝福，大家說道：“‘這孩子將來發(fā)財?shù)摹谑堑玫揭环兄x，‘這孩子將來要做官的’，于是收回幾句恭維；‘孩子將來是要死的’，于是得到一頓大家合力的痛打?！?孩子在剛出生時就被套上了虛榮的枷鎖。魯迅的態(tài)度則是一陣敷衍：“啊呀！阿??！哈哈！”讓人們沉溺于自己想要的答案作罷。此外，人們的祝福都是圍繞著金錢、權(quán)力，孩子對于家庭來說意味著什么？魯迅在《孤獨者》里其實有所暗示，當提及親戚想把兒子過繼給自己，魏連殳認為其實親戚們是要過繼自己的一間寒石破屋。有孩子就意味著可以占有房子。換言之，人們認為生孩子的意義在于繼承財產(chǎn)，僅此而已。

事實上，無論是野孩子還是看客孩子，社會都沒有把他們當作人來看待。這不僅說明孩子的人格被忽視，其實也是孩子之所以成為“看客”與“行刑者”的重要原因。

三、結(jié)語

“救救孩子”出自《狂人日記》的結(jié)尾：“沒有吃過人的孩子，或者還有？救救孩子……”小說直到最后，魯迅才將前文的“吃人的人”替換為“吃人的孩子”，可見這里的孩子并非單純意義上的兒童。再看救救孩子后的省略號，讓“救救孩子”這句話更多了無力和絕望之感。但他沒有停留在無言的悲哀中，在《隨感錄》《我們現(xiàn)在怎樣做父親》等文章中，魯迅針對封建思想所導(dǎo)致的問題提出了幾個方法：刪除舊賬、婚姻戀愛自由、轉(zhuǎn)變父輩思想。魯迅所批判的是整個中國傳統(tǒng)封建生養(yǎng)孩子的態(tài)度：家長自視為權(quán)威者，孩子始終是被壓制與忽視的對象。因此，魯迅破除了封建家庭中“父母有恩于子女”的觀點，提出了與傳統(tǒng)“長者為本位”完全相反的現(xiàn)代倫理觀念——“以幼者為本位”，以“愛”取代“恩”，顛覆了傳統(tǒng)倫理觀念。雖然知道了救救孩子的辦法，但是舊思想的長者們自然是不肯輕易解放的，過程必然艱難困苦，無法平和。所以愿意平和的魯迅也不得不說，現(xiàn)在還不能解答。

①②③④⑤⑧魯迅：《魯迅全集》（第二卷），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5年版，第93頁，第31頁，第92頁，第68頁，第210頁，第74頁。

⑥⑦⑨⑩?魯迅：《魯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5年版，第311頁，第311頁，第454頁，第457頁，第21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