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慧敏[山東大學(xué),濟南 250100]
《苦寒行》是曹操樂府的代表作,膾炙人口,多為古今詩選收錄。歷代評點多以此詩備言氣候酷寒、行軍艱苦,而忽略了其中慷慨深遠的志意。《文心雕龍輯注·樂府第七》“三祖哀思淫蕩”下黃叔琳注:“魏太祖《苦寒行》‘北上太行山’云云通篇寫征人之苦……所謂傷羈戍,辭不離于哀思也?!雹儆忠姟段倪x六臣注》江淹《望荊山》“一聞苦寒奏,再使艷歌傷”下注:“沈約《宋書》曰:‘《北上苦寒行》魏帝辭……’銑曰:‘若一聞奏苦寒之曲則使美艷之歌亦悲傷也。’”②兩者皆以“哀思”“悲傷”釋詩,均為“苦寒”二字所限,未能由全篇統(tǒng)觀之。筆者擬從《苦寒行》點睛之句“悲彼《東山》詩,悠悠使我哀”入手,以《詩經(jīng)·東山》典故作為《苦寒行》的解讀背景,以此打通《苦寒行》的意脈,挖掘詩作豐富而深沉的情志內(nèi)涵。
《樂府詩集·相和歌辭八·清調(diào)曲一》中收錄《苦寒行》詩作十二首,除曹操《苦寒行》外,還有魏明帝曹叡、陸機、謝靈運等人的同題詩作。曹植《吁嗟篇》、李白《北上行》雖題名不涉“苦寒”,但均為對《苦寒行》的擬作,亦一并收錄。從內(nèi)容看,后人詩作多著力于行軍戍卒途中的苦寒難挨,在曹操《苦寒行》的句法、章法下展開。陸機《苦寒行》以“北游幽朔城,涼野多艱險”開篇,繼而敘寫穹谷高山、凝冰積雪、寒鳥喧鳴,陸詩中“猛虎憑林嘯,玄猿臨岸嘆”與曹詩“熊羆對我蹲,虎豹夾路啼”句式一致,都以兇獸襯兇境,“渴飲堅冰漿”則直接轉(zhuǎn)化運用了曹操“斧冰持作糜”的表達。謝靈運擬作中亦多有對原作的直接化用,如“寒禽叫悲壑”“饑爨煙不興,渴汲水枯涸”。杜甫寫下《前苦寒行》《后苦寒行》共四首,辭藻更為精致凝練,篇幅較之曹操《苦寒行》簡短,尤以情韻見勝,但在“虎豹哀嚎又堪記”“寒刮肌膚北風(fēng)利”“猛風(fēng)中夜吹白屋”諸句中還是能捕捉到曹詩的風(fēng)貌。魏明帝曹叡擬作除對原作亦步亦趨外,于詩末宕開一筆,“徒悲我皇祖,不永享百齡。賦詩以寫懷,伏軾淚占纓”,追念先祖,明述己懷,與其余擬作略有所別。諸篇擬作呈現(xiàn)出的主題傾向反映了后人對曹操《苦寒行》詩意詩旨的普遍理解,這一理解又見于樂府題解、點評之中。據(jù)《樂府詩集》所引吳兢《樂府解題》:
晉樂奏魏武帝《北上篇》,備言冰雪溪谷之苦,其后或謂之《北上行》,蓋因武帝此而擬之也。③
《苦寒行》因首句“北上太行山”又被稱為《北上篇》,“備言冰雪溪谷之苦”正是對《苦寒行》中將士遠征途的艱苦情狀的強調(diào)突出,點評視角與《苦寒行》諸篇擬作所呈現(xiàn)的“備言艱阻”主題是一致的。
《樂府詩集》于《苦寒行》同題詩作后收錄了李白《北上行》,此詩亦是對曹操《苦寒行》的模擬,思路卻與前述諸作均不同,以“嘆此北上苦,停驂為之傷。何日王道平?開顏睹天光”作結(jié)尾,別有深意。詩人感嘆連年征戰(zhàn)戍卒勞苦,百姓生活動蕩不安,希求社會太平安穩(wěn)。這一祈愿正是對曹操《苦寒行》“悲彼東山詩,悠悠使我哀”志意的演繹闡發(fā),更貼合曹詩的面貌。筆者認為,這兩句正是把握全詩意旨的關(guān)鍵,清人方東樹也視此為作者精神氣質(zhì)的體現(xiàn):
樂府以此為文帝作,余以結(jié)句斷之,知為武帝作。子桓溺豢樂之犬豕耳,無此志意矣。④
《樂府詩集》以《苦寒行》為曹丕所作,中華書局校訂本《樂府詩集》據(jù)《樂府解題》《宋書·樂志》以及《文選》卷二七已將《苦寒行》(北上太行山)改為武帝所作,以“北上太行山”諸句面貌參之,確應(yīng)為曹操所作。今人選本亦皆以《苦寒行》(北上太行山)為曹操所作。方東樹僅憑結(jié)尾兩句便斷言《樂府詩集》記載有誤,可見“悲彼《東山》詩,悠悠使我哀”于全詩的重要性。
清人張玉榖雖以《苦寒行》為“行役苦寒”之作,評點時尤拈出末兩句:
末二,援古醒出所以行役之故作收,更得恤下大體。⑤
所謂“援古”,即為末句“悲彼《東山》詩,悠悠使我哀”所用《詩經(jīng)·東山》典故。張玉榖敏銳地捕捉到曹操的用心,評點中“恤下”二字頗具眼光,同時,據(jù)此以《東山》作為《苦寒行》的解讀意旨的線索,將二者的聯(lián)系,由機械的文字比附上升到深層情感意蘊的呼應(yīng)。評點正中要害,只是寥寥數(shù)字,未能詳論,失之過簡。更進一步說,“《詩》無達詁”,《東山》文本本身亦被歷代詩家賦予了諸多豐富的闡釋面向,因此,我們需要厘清《東山》的釋意層次,才能借由文本間的對話,準(zhǔn)確而深入地體會和把握《苦寒行》的詩作意旨。
歷代解詩者對《東山》“作者”議論紛紛,莫衷一是,其中“大夫作詩說”“周公作詩說”影響最大,以《毛詩序》、朱熹《詩序辨說》為代表?!睹娦颉分鲝垺按蠓蜃髟娬f”:
《東山》,周公東征也。周公東征三年而歸,勞歸士。大夫美之,故作是詩也。……君子之于人,序其情而閔其勞,所以悅也。悅以使民,民忘其死,其唯《東山》乎?、?/p>
《序》以大夫稱美周公東征為作詩緣由。大夫作為代言,摹情寫意,體貼入微,盡言征士之勞,征士郁結(jié)之情得以紓解,煩悶之意頓消,這種被理解、被關(guān)注帶來了無上的忠誠、為君前驅(qū)的熱忱,《東山》“勞歸士”的政治用意即在此。
朱熹《詩序辨說》持“周公作詩說”:
此周公勞歸士之詞,非大夫美之而作。⑦
朱熹稱此為周公自作,并非君子大夫的稱美。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在此基礎(chǔ)上作了進一步發(fā)揮:
詩為周公勞歸士作,毛云大夫美之,殆非。以詩代歸士述室家想望之情,大夫不能如此立言也。⑧
王先謙從文本內(nèi)部提出判斷依據(jù),認為《東山》一詩中對故土家室的懷想,情意深摯,非親歷者不能言,諸大夫身處平靜的“后方”,不能體會這種細膩的情感,周公與征士同行同處,既是“親歷者”,又是“見證者”,更能為征士“代言”。
細究之下,朱、王二人對《東山》的作者判斷雖與《詩序》相異,但各家對詩作“周公勞歸士”的用意理解是一致的。朱熹從《毛詩序》“周公東征三年而歸,勞歸士”的說法倒推判斷《東山》作者當(dāng)為“周公”,若以“用詩之意”與“作詩之意”區(qū)分,朱熹實際上以“用詩之意”取代了《詩序》所稱“大夫美周公”的“作詩之意”。因此,不論是“周公作詩說”還是“大夫作詩說”都是在“周公勞歸士”的共同理解下展開的,這正是我們解讀《苦寒行》所需把握的關(guān)鍵依據(jù)。
《東山》文本內(nèi)部有著豐富的情感層次,“我來自東,零雨其濛”的反復(fù)詠嘆意在渲染戍卒歸心似箭卻苦于現(xiàn)實陰雨綿綿、道路泥濘,內(nèi)心焦灼不堪,此時遠行的征士已然身在歸途,心境仍如此沉重,更可想見曲折征途的苦困艱辛。此處正與《苦寒行》“北上太行山,艱哉何巍巍”以下八句所述征途的艱難備至相呼應(yīng)。另一方面,《東山》細致刻畫了征士“久別而歸”,在路途中自然生發(fā)的想望,闊別鄉(xiāng)土難以化解的哀傷,都變成陌生而熟悉的想象,“果臝之實,亦施于宇。伊威在室,蟏蛸在戶。町畽鹿場,熠耀宵行”,人與故土分離多年,原有的生活空間、人事軌跡發(fā)生翻天覆地的改變,一去數(shù)年,歸途中的想念必然生發(fā)出故園荒蕪的想象和擔(dān)憂。隨之而來的還有與家人重逢的情怯和期待,“倉庚于飛,熠耀其羽。之子于歸,皇駁其馬。親結(jié)其縭,九十其儀。其新孔嘉,其舊如之何”,回憶中的婚禮場面盛大熱鬧,妻子新婚之初容貌姣好,令人心生憐惜,一別數(shù)載,不知面容是否依舊?!对娊?jīng)·東山》借由對新婚妻子容貌的期想,委婉曲折地表達出對妻子深沉的思念。潛藏在思念中的些微忐忑不安,空間導(dǎo)致的陌生和疏離,這種復(fù)雜的情緒恰恰是心靈世界纖細生動的私人化呈現(xiàn),個中曲折,需要真切實在的生命體驗作為支撐,難以由他人代筆。而從用詩的角度來看,周公之所以能以此詩慰勞士卒,正在于此詩呈現(xiàn)的情感畫面能夠作為情感紐帶,使得將士因共情在心靈層面上獲得深層的撫慰,正如朱熹《鹿鳴》章注“故先王因飲食聚會,而制為燕饗之禮,以通上下之情”⑨。平日里君臣上下尊卑禮俗有別,宴飲贈禮的儀式恰好提供了君臣親近的機會,通過情感的呼應(yīng)和共鳴加強君臣彼此間的信任,君臣合力共圖大業(yè)?!堵锅Q》雖借和樂融融的君臣宴飲言事,與《東山》慰勞士卒的深層機制是一致的。
在上述討論的基礎(chǔ)上,我們再反觀曹操的《苦寒行》。茲錄全詩如下:
北上太行山,艱哉何巍??!
羊腸坂詰屈,車輪為之摧。
樹木何蕭瑟,北風(fēng)聲正悲。
熊羆對我蹲,虎豹夾路啼。
溪谷少人民,雪落何霏霏。
延頸長嘆息,遠行多所懷。
我心何怫郁,思欲一東歸。
水深橋梁絕,中路正徘徊。
迷惑失故路,薄暮無宿棲。
行行日已遠,人馬同時饑。
擔(dān)囊行取薪,斧冰持作糜。
悲彼東山詩,悠悠使我哀。
《苦寒行》以“艱哉何巍巍”起勢,敘議結(jié)合,古直疏闊的筆調(diào)不僅敘寫出行軍路途的曲折陡峭,還以蕭瑟凄清的景色、嗚咽呼嘯的北風(fēng)從視覺、聽覺的角度進行氣氛的烘托渲染。“熊羆對我蹲,虎豹夾路啼”既寫沿途環(huán)境的險惡,又銜接“溪谷少人民”,以示戰(zhàn)亂中百姓離散,人煙寥寥,只有野獸頻繁出沒,故而“雪落何霏霏”的感嘆,成為詩人身心雙重煎熬的寫照。下篇“延頸長嘆息,遠行多所懷”由大背景的宏闊敘述轉(zhuǎn)而聚焦于詩人的內(nèi)心情致。“東歸”一詞尤其值得注意,當(dāng)今選本多以“東歸”為詩人離家出征而欲歸東邊的故鄉(xiāng),有明確的方位指向,全在于實指。夏傳才《曹操集校注》則認為是“想得勝班師東歸”⑩,突顯了將士的志意。結(jié)合上述對《東山》文本的闡釋,這一理解更為貼切。此處也是對《東山》典故的運用,“東歸”不僅是歸家,更應(yīng)是高歌還鄉(xiāng)。但此處“東歸”裹挾了艱難行旅中的復(fù)雜心緒。古今詩家多以“水深橋梁絕,中路正徘徊”以下八句為將士欲歸家,心愿落空后,無奈繼續(xù)行軍的實寫,仔細揣摩其中的意象,詩句的思緒是跳躍的?!八顦蛄航^”寫的是“失路”,“中路正徘徊”是為“迷路”,“迷惑失故路”講的也是“迷路”,“薄暮無宿棲”則是迷路失去方向后無所歸依的寫照。若從寫實的角度來看,雖則可以理解為情緒的反復(fù)渲染,但顯得重復(fù)無章法。將其視為詩人焦灼心境下思緒的反復(fù)橫跳,以示現(xiàn)實困境的無解更為通暢?!皳?dān)囊行取薪,斧冰持作糜”承上言行軍寒苦,又有力收束了迷茫消沉的情緒,轉(zhuǎn)向迎難而上的進取意志,與結(jié)句《東山》典故有機融合,情感層次豐富。
張玉榖稱美曹操“恤下”,朱乾亦有此論,且表達得更為直接:
魏武善用兵,今觀其言,與士卒同甘苦如此,魏安得而不昌乎??
“恤下”仍不免統(tǒng)帥將領(lǐng)的“高高在上”,“與士卒同甘苦”則充分展現(xiàn)出將領(lǐng)在戰(zhàn)時以己為先的平等姿態(tài)。方東樹斷言《苦寒行》為曹操所作,正是敏銳地捕捉到“悲彼《東山》詩,悠悠使我哀”所蘊藏的深厚情感。有些學(xué)者由“體恤”二字進一步引申出曹操厭惡爭戰(zhàn),則不免引申聯(lián)想過頭:
《東山》來比照行軍的苦況和還鄉(xiāng)的思念,來說明戰(zhàn)爭的不得已。?
《詩經(jīng)·東山》雖有“周公作詩說”“大夫作詩說”,但均以“周公勞歸士”為共同的闡釋原點,再結(jié)合《苦寒行》全詩的脈絡(luò),曹操在結(jié)句“悲彼《東山》詩,悠悠使我哀”中所用典故的意味亦由“周公勞歸士”生發(fā),是曹操欲平亂凱旋、澄清四海志意的體現(xiàn),混雜著回首坎坷行軍征程的蒼涼,“恤下”“同甘苦”都依托于此,以此作為“戰(zhàn)爭不得已”的論據(jù),則不免放大了細枝末節(jié)。更進一步說,“悠悠使我哀”有對征途艱難險阻的感慨、士卒勞苦萬分的同情,更是對慘淡戰(zhàn)況、攻勢難進的長嘆,而非“反戰(zhàn)情緒”的流露。
陳祚明稱“孟德所傳諸篇,雖并屬擬古,然皆以寫己懷來。……本無泛語,根在性情”?,正與方東樹“志意”說不謀而合?!犊嗪小芬辉姽P調(diào)古直,跌宕悠揚,而自有蒼勁矯健之勢,雄奇攬括之志。細致厘清眾家對《詩經(jīng)·東山》文本的不同闡釋面向,進一步明確曹操用典之意,方能充分體會曹操《苦寒行》中多維深厚的情感與古直沉郁的氣質(zhì)。
①《文心雕龍輯注》卷二,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②《六臣注文選》卷第二十七,四部叢刊景宋本。
③郭茂倩編:《樂府詩集》,中華書局2017年版,第725頁。
④方東樹:《昭昧詹言》,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61年版,第68頁。
⑤張玉榖:《古詩賞析》,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176頁。
⑥《十三經(jīng)注疏》整理委員會整理:《毛詩正義》,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9年版,第606頁。
⑦朱熹注:《詩集傳》,中華書局2018年版,第41頁。
⑧王先謙撰:《詩三家義集疏》,中華書局2020年版,第532頁。
⑨⑩夏傳才校注:《曹操集校注》,河北教育出版社2013年版,第17頁,第17頁。
?《樂府正義》卷八,清乾隆朱圭刻本。
?趙福壇選注:《曹魏父子詩選》,廣東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22頁。
?陳祚明評選:《采菽堂古詩選》,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版,12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