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王陽明詩歌中“花”意象的生命意識

⊙陶詩懿 ［紹興文理學(xué)院，浙江 紹興 312000］

在中國古代，花很早就進入了文人騷客的審美視野，并成為詩歌作品中不可或缺的元素之一?；ǔ３Ｗ鳛榫竦妮d體，詩人對某種花的喜愛往往影射了該詩人的人生觀念。朱光潛曾指出：“意象是所知覺的事物在心中所印的影子。”①而“自然界有兩種美，一種是‘駿馬秋風(fēng)冀北’式的美，一種是‘杏花春雨江南’式的美，前后兩種美剛?cè)岵煌雹?。“花”意象恰恰就是一種柔性美，它不同于王陽明筆下“浮峰”“云松”等意象那般剛勁，更多的是透露出詩人內(nèi)心世界的柔軟。王陽明詩歌中的“花”意象既繼承了前代詩歌中花意象的共性，又融入了詩人的人生經(jīng)歷與內(nèi)心體悟。通過比較一些“花”意象先后所蘊含的不同情感，不難從中發(fā)現(xiàn)詩人人生觀方面的變化，因此，分析王陽明詩中“花”的意象，必然會有助于理解王陽明的內(nèi)心世界，揣摩其內(nèi)心情感的變化和生命追求。

一、“桃花”意象與生命意識

《禮記·月令》云：“仲春之月，始雨水，桃始華?！雹圩鳛榇喝栈ɑ埽一ㄔ谕蹶柮鞴P下一直嫻靜美好、芳華鮮美，是明媚春意的典型寫照，最能闡釋王陽明心中所給予的對于自然美的希冀。王陽明常常通過桃花來渲染春意，如《巖下桃花盛開攜酒獨酌》“小小山園幾樹桃，安排春色候停橈”④，春意就駐留在山園內(nèi)幾株桃花之間，生機盎然。而在他的另外一首詩歌《春日花間偶集示門生》中：“階前細草雨還碧，檐下小桃晴更新?！雹莶萆挥晁疀_刷之后蒼翠欲滴，廊檐下的桃花開得更加燦爛，一派生機盎然的情狀?！盎h邊竹筍青應(yīng)滿，洞口桃花紅自舒?！雹迍t明寫桃枝舒展自如，花朵顏色深紅，極為形象地表現(xiàn)了桃花盛放特征。桃花意象不僅帶給詩人富有生命力的審美感,同時也體現(xiàn)出它作為景觀,美化周遭自然環(huán)境,構(gòu)建起了靜謐祥和的藝術(shù)空間,讓詩人得以在此中尋求到了一份審美愉悅與輕松。

同時，在他的筆下，桃花更多了一分“了卻俗世，獨享清幽”之感。自陶淵明《桃花源記》起，桃花源儼然成為文人心中的理想國，而桃花自此與隱逸情懷緊緊相關(guān)。《宿靜寺（其四）》中“道人莫問行藏記，已買桃花洞里春”⑦便化用了桃源隱居的典故。正德十四年（1519）九月，王陽明到南京進獻俘虜，明武宗所寵奸佞張忠、許泰派人追查朱宸濠，企圖將朱宸濠放出再與之交戰(zhàn)立功。王陽明連夜趕赴錢塘，到達之后將朱宸濠移交給太監(jiān)張永，稱病住西湖凈慈寺?！端揿o寺四首》就是王陽明在宿靜寺留下的題詠詩中的一首。此刻的王陽明對于明王朝的危機有了深刻的認識，如何平衡積極入世、剛正不阿的人格理想與保持超越世俗的人生態(tài)度之間的關(guān)系，成為他筆下一個無法回避的主題。在此期間創(chuàng)作的桃花也多與“隱逸情懷”有關(guān)。“桃花不管人間事，只笑山人未拂衣”（《春日游齊山寺用杜牧之韻》）⑧。詩人以桃花自比，人世間嘈雜與喧嘩而山上盛放的桃花卻獨享清幽寧靜，在這樣鮮明的對照中，詩人自身的喜惡的思想情感已一覽無余?？梢哉f詩人離開了喧鬧嘈雜的山外社會，沐浴在大自然的山光水色中，詩人浮躁的心得以歸于平靜，忘卻了塵世的種種紛擾，表現(xiàn)出了追求自由灑脫、淡泊功名利祿的生活態(tài)度。這種主觀感情的移入，使得桃花意象的審美認識更加深入。

陽明詩中用“桃花”表達期待歸隱之意的還有：“島嶼微茫滄海暮，桃花爛漫武陵春”（《歸興二首》）⑨。據(jù)《陽明先生年譜》記載：“（正德十六年）六月十六日，奉世宗教旨，以‘爾昔能剿平亂賊，安靜地方，朝廷新政之初，特茲召用。敕至，爾可馳驛來京，毋或稽遲’。先生即于是月二十日起程，道由錢塘。輔臣阻之，潛諷科道建言，以為‘朝廷新政，武宗國喪，資費浩繁，不宜行宴賞之事’。先生至錢塘，上疏懇乞便道歸省。朝廷準令歸省，升南京兵部尚書，參贊機務(wù)。八月，王陽明至越?！睋?jù)此可知，此詩創(chuàng)作時，王陽明結(jié)束了五年的戎馬生涯，奉旨歸省。廣闊天地，滄海瓊島，武陵春色，桃花爛漫，這不僅僅是王陽明筆下的世界，更是王陽明心中的理想世界，一切都是那么美好，燦爛，充滿詩意，從中透露出王陽明對于精神自由的無比向往，是王陽明對南贛五年軍事生涯的詩化總結(jié)以及對“閑人”生活的向往，具有超然、豁達的人生境界。

最特別的是，在中國古代詩詞中，桃花由于其“艷妍明媚”特征，被許多文人所吟誦。但在王陽明的詩詞中，桃花卻被賦予了與眾不同的品格——奮發(fā)進取，積極入世。明正德四年（1509）初春，王陽明在貴陽主講文明書院。在 《雪中桃次韻》中他寫道：“雪里桃花強自春，蕭疏終覺損精神?！雹庠绱簳r節(jié)，桃花迎雪綻放這種現(xiàn)象在貴州并不多見，王陽明因此觸景生情，勾起了對生命的思考。在寒冷的冬天，白雪紛紛，但稀疏的桃花依然在枝頭綻放，為春天的來臨增添光彩。這是王陽明此時此景心靈的影射。龍場的孤獨困苦并沒有消磨他的意志反而增強了他對未來生活的希望和信念。猶如冬日里枝頭上的桃花，盡管少了神韻，但是并沒有缺位。此詩的頷聯(lián)：“卻慚幽竹節(jié)逾勁，始信寒梅骨自真?！碧一ㄔ跉v代詩人的眼中并非是一種精神象征符號，歷代文人更加贊賞“歲寒三友”的梅、竹、菊。自幼飽讀詩書的王陽明自然懂得這種道理，所以他引入了“幽竹”和“寒梅”兩個意象作為比較的對象。雖然桃花沒有翠竹的幽靜扶疏，也沒有傲寒凌枝的梅花那般的“鐵骨”，桃花畢竟只是以色彩裝點著春日。頸聯(lián)：“遭際本非甘冷淡，飄零須信委風(fēng)塵。”桃花素淡雅致，盡管受人喜愛，但是不貪戀生，花期短暫，隨風(fēng)飄落，化作泥土。這首詩其實暗含了詩人對于生命的理解，詩人盡管有著頑強的生命力和堅定的理想信念，但是他也知道自己身處環(huán)境的惡劣和艱辛，知道自己的生命可能隨時會逝去，對此他有充足的心理準備，這也是詩人為什么不去贊頌“幽竹”和“寒梅”的原因。詩人對“桃花”獨特的理解，即使是零落成泥也無妨，發(fā)人之未發(fā)，詠人之未詠，在歷代詠物詩中較為罕見。

二、“蘭花”意象與君子人格

空谷幽深，四下無人，玉瓣玲瓏，香氣襲人——這是大部分詩人筆下典型的蘭花形象。屈原在《九歌》中寫道：“綠葉兮素權(quán)，芳菲菲兮龔余。秋蘭兮青青，綠葉兮紫莖?！弊源颂m花成為至高至潔之物，成為歷代文人心聲的代言。我國古代詩人大多稱頌蘭花的疏朗淡雅、倨傲孤僻，王陽明在詩中對蘭花的偏愛也是顯而易見的。蘭花作為王陽明詩中較常出現(xiàn)的花意象，表達出王陽明高潔不俗的高尚人格及其追求。

在古代社會中，只有道德節(jié)操高尚的人才有資格佩戴蘭花。蘭一貫是以堅貞、高貴，同時具有一定程度上的憂郁色彩的形象來示人的。因此，蘭花就逐漸成為不少自認高潔而無法被世人所接受的文人雅客寄托懷才不遇情感的對象，表達內(nèi)心的郁憤和不滿。陽明詩中《龍?zhí)兑棺坊昧恕疤m”的典故。此詩在《王文成公全書·外集》中被歸入“滁州詩”，可知此詩作于王陽明講學(xué)滁州瑯琊山期間，即正德九年（1514）間。“臨流欲寫猗蘭意，江北江南無限情。”?其中，“猗蘭”援引孔子《猗蘭操》，寄托了詩人全部的思想情感，透露出強烈的圣人境界。據(jù)相關(guān)記載：“孔子歷聘諸侯，莫能任。隱谷之中，見香蘭獨茂，喟然嘆曰：‘蘭當為王者得，今乃與眾草為伍?！管囋俟闹?，自傷不逢時，托詞于蘭?！贝嗽娋淝鞍肼?lián)寫出了王陽明心中深沉的慨嘆和難以抹去的不甘，但是后半聯(lián)寫他面對大江，想要發(fā)泄不滿時，大江南北的壯麗山河，又使他抑郁的心情豁然開朗，足見詩人的胸懷是坦蕩豁達的。其道雖然難行，障礙重重，但王陽明決意走“高明一路”，為弘道矢志不渝，直步圣人境界。這也體現(xiàn)了王陽明身為心學(xué)大師積極入世，哀而不怨的內(nèi)心世界。

同時，王陽明常常借蘭花意象表達對隱德不耀，獨抱孤貞的蘭格的贊美與追求?！鞍菽m，蘭有芬芳姿。況生幽谷底，不愛君稻畦。艾之亦何益？徒令香氣衰。荊棘生滿道，出刺傷人肌；持刀忌觸手，睨視不敢揮。艾草須艾棘，勿為棘所欺?！保ā栋荽魏賲㈨崱罚?王陽明借蘭花生長在幽僻之地，遠離世俗、滿腹芳香、待時而發(fā)等特點自比，流露出自己試圖遠離朝堂紛爭，夾在雜草中，難以自處。正德丁卯年，陽明赴貴州龍場，但是劉瑾爪牙尾隨而至，意圖謀害。陽明脫言投江，詐死以脫，附商船至福建，欲遠遁避禍。為避免牽連父親，歸錢塘，決意繼續(xù)赴謫。詩中“滿道的荊棘”正是以劉瑾為首的惡勢力的代表，詩人意欲鏟除夾雜在“蘭”間的雜草與荊棘，表達了他希望匡扶皇室，肅清奸臣，政治清明的決心。蘭花的可貴之處不在于其纖細柔弱、清香四溢，而在于它的品高德馨、飄逸清隱。陽明在《別易仲》中寫道：“結(jié)蘭意先勤，寸草心先斷。”?正德九年（1514），辰州劉易仲自滁陽，問王陽明：“道可言乎？”對曰：“啞子吃苦瓜，與你說不得。爾要知我苦，還須你自吃?！币字偈∪挥形?。久之辭歸，陽明相機創(chuàng)作此詩表明他意欲學(xué)習(xí)蘭花的品格，執(zhí)著追求理想道德的完善以及求道至圣的決心。王陽明在采用蘭花這一意象的時候，重“神”輕“形”，棄“色”求“德”，將“蘭”符號化作為其人格品質(zhì)的一種象征。

三、“菊花”意象與隱逸情結(jié)

菊花一直是中國古代文人們青眼有加的意象。提起菊花，人們自然而然地便會想到氣韻不凡、傲寒凌霜、淡泊超俗等一系列詞匯。但在王陽明詩中，菊花不僅是世俗之外充滿閑情雅致的象征，而且多了幾分憂國憂民的情懷與保持崇高人格的象征。王陽明在《即席次王文濟少參韻二首》中寫道：“霜冷幾枝存晚菊，溪春兩度見新蒲?！?霜寒晚菊營造的意境沉郁陰暗，蕭索孤冷，但是和春溪新蒲萌發(fā)的生機已經(jīng)難耐，暗含了詩人對于眼前荊西盜寇籌措困難和沉重賦稅的強烈不滿，但是他不怨天尤人，而是與友人唱和，聊以自慰，體現(xiàn)了其樂觀的人格。

但是，王陽明之所以受到人們廣泛的關(guān)注，不僅僅是因為他卓越的心學(xué)成就，更是因為他百折不撓、奮發(fā)有為的獨特的精神光芒。從他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來看，王陽明也并非一生都積極入世，他也曾一度有了歸隱的想法。而以“菊”代指隱逸之情的用法，從《壽楊母張?zhí)嫒诵颉肪涂梢娨话撸骸肮胖酥^菊為花之隱逸，則菊固惟澗谷巖洞村圃籬落之是宜。而以植之簿書案牘之間，殆亦之所謂‘吏而隱者’歟？”?王陽明化用了周敦頤《愛蓮說》中的名句“菊，花之隱逸者也”。他在肯定菊遠離世俗、卓然傲立的時候，提出了自身的“藏隱觀”——“吏隱”。他認為“植菊”并非真正的隱者，不以利祿縈心，雖居官而猶如隱者；甘于下者為偽君子，不甘于下而能處于下者才是真正的君子。

“客途最覺秋先到，荒徑誰憐菊尚存”?,《因雨和杜韻》收入“赴謫詩”中。據(jù)《王陽明年譜》載：“二年丁卯，先生三十六歲，在越。夏，赴謫至錢塘?！痹娙穗x京赴龍場謫地途中，見荒涼的道上三兩朵野菊迎風(fēng)挺立，展現(xiàn)出凜凜風(fēng)骨。王陽明以“野菊”的傲骨自勵，反映出其恪守道德正義、崇尚“香花美人”君子人格的儒者精神。同時，以野菊所處肅殺時令來凸顯詩人內(nèi)心之悲：詩人以將“客途”與“荒徑”對舉，在孤寂荒涼的時令中二者之境況，略顯凄涼。表達了詩人內(nèi)心向往清白卻深陷政治泥潭、滿懷才志又終不得重用的情感。這朵朵野菊正是詩人對于堅守與歸隱思想的投射，詩人之悲涼心境不言而喻。又如《游東林次邵二泉韻》中寫道：“莫向人間空白首，富貴如何一杯酒！種蓮栽菊兩荒涼，慧遠陶潛骨同朽。”?此詩創(chuàng)作適值明正德十五年庚辰三月，王陽明被朝廷委以重用，平叛寧王朱宸濠，正值意氣風(fēng)發(fā)之時。他途經(jīng)東林寺寫下此詩，從詩句內(nèi)容來看，他認為富貴與功名都如同浮云一般，只有立德、立言才是真正不朽的事業(yè)。詩人借助“慧遠鑿池種蓮”和“陶潛采菊東籬”的典故，透露出自己倦于仕途、意欲歸隱的心理趨向。王陽明心中堅貞高傲，不愿與世俗同流合污的品格與菊花所蘊含的文化意蘊相契合，他曾言：“世之人從其名之好也而競以相高，從其利之好也而貪以相取，從其心意耳目之好也而詐以相欺，亦皆自以為從吾所好矣，而豈知吾之所謂真吾者乎，夫吾之所謂真吾者，良知之謂也?！保ā秱髁?xí)錄》）不被外物所累，堅守“良知”正是王陽明深悟的人生之道。正德己卯年，王陽明所作的江西詩中，也同樣以“菊”代指“閑逸生活”。

“茅茨松菊別多年，底事寒江尚客船？強所不能儒作將，付之無奈數(shù)由天”?，《即事漫述四首》歸入“江西詩”中。正德十四年（1519），王陽明多次以身體有病，祖母百歲病危為由，強烈要求致仕，但朝廷沒有批準。六月，聞南昌藩王朱宸濠謀反，遂返回吉安，起兵反叛。數(shù)次以弱勝強、以少勝多，最終在樵舍生擒叛王朱宸濠。此時王陽明的境遇和先前已大有不同，但是功名利祿在他看來只是過眼云煙。軍事上取得成就的王陽明，反而最向往的還是“茅茨松菊”邊閑靜的生活。這是經(jīng)過烽火碎玉磨礪后王陽明內(nèi)心的明覺以及想淡出政壇的情感流露。

四、結(jié)語

品讀古詩的意象是深入體味一首詩最重要的閱讀方法之一，也是全面了解詩人人格追求的至關(guān)重要的線索。陳伯海曾說，“意象思維是詩人用審美的態(tài)度來觀照世界和觀照自我”的審美過程。?王陽明詩文中的花意象更是能夠巧妙地傳達出當時詩人的感受與心境，因此，王陽明詩中花意象的研究價值極高。筆者力求通過分析王陽明詩文中桃花、蘭花、菊花等花意象傳達的內(nèi)在情感，與王陽明自身生活經(jīng)歷和時代社會大環(huán)境結(jié)合，剖析王陽明在不同時期呈現(xiàn)出來的內(nèi)心情感狀態(tài)，從而探析和把握王陽明的生命意識。

①謝艷明：《中英詩歌視覺意象的美學(xué)解讀》，《外國語言文學(xué)》2006年第1期，第2頁。

②朱光潛：《朱光潛全集》，安徽教育出版社1993年版，第370頁。

③〔漢〕鄭玄，〔唐〕孔穎達：《禮記正義》，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297頁

④⑤⑥⑦⑧⑨⑩????????吳光、錢明、董平、姚延服：《王陽明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636頁，第596頁，第596頁，第627頁，第642頁，第648頁，第596頁，第608頁，第586頁，第606頁，第595頁，第859頁，第573頁，第596頁，第627頁。

?陳伯海：《中國詩學(xué)之現(xiàn)代觀》，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版，第3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