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凱麗 [煙臺大學,山東 煙臺 264005]
“祖龍車轍遍塵寰,只道蓬萊在海間??障蛲厣缴贤?,不知此處是神山?!雹偻跏笤鴮憽杜钊R閣》一詩如是。而《蓬萊閣賦》則是王十朋中秋與友登臨蓬萊閣游樂,經(jīng)一番觴詠之后,因此閣所載詩詞頗盛卻無賦一篇的感慨之作。此賦寫登臨所見之景、先賢所作之績、心頭所感之情,這是文學的留存,更是紹興蓬萊閣留給世人為數(shù)不多的“畫像”之一。“百里而異習,千里而殊俗”②,文學作品的創(chuàng)作亦是如此,其必然有受獨特地理環(huán)境影響形成的特征,王十朋作《蓬萊閣賦》,是他對蓬萊閣乃至紹興的一份成全,反之亦然,紹興和蓬萊閣也同樣成就了王十朋?!拔膶W與地理環(huán)境之間的關系,實際上是一種互動的辯證的關系”③,曾大興先生所言極是。《蓬萊閣賦》是王十朋《會稽三賦》的其中一篇,而《會稽三賦》在不少目錄學著作中都被劃分在“地理類”或“地志類”中,這也充分說明《蓬萊閣賦》的確對于地域文化書寫有著十分重要的作用。本文擬從文學地理學的角度簡要分析《蓬萊閣賦》所體現(xiàn)的王十朋與蓬萊閣及紹興之間的相互成就關系。
王十朋為浙江溫州人,自出生起便在南方生活,也從未涉足過北方土地。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南方氣候溫潤,水鄉(xiāng)柔美,使得南方大多文人具有柔和婉約的個性,王十朋也深受此地自然地理環(huán)境的影響。紹興境內(nèi)多山水景致,給予了文人廣闊的精神寄寓空間和更加廣泛的寫作對象。王十朋此篇《蓬萊閣賦》寫于紹興二十八年,此時正是王十朋高中狀元的第二年,他不僅一吐此前數(shù)十年的憤懣失意,更是南宋建立之后溫州的第一位狀元,可謂處在人生的高處,頗有“春風得意馬蹄疾”之感。觀《蓬萊閣賦》,雖其氣勢宏偉,但通覽全文也足以見其婉轉內(nèi)斂,心中情、頭中緒都是于胸中醞釀,再緩緩傾吐,這種寫作特點和筆法也不得不說與其所處的環(huán)境有很大關系。
紹興蓬萊閣雖為吳越武肅王錢镠所建,但其魅力在這之前早就吸引了無數(shù)文人的目光,此閣之名還是取自唐代元稹“我是玉皇香案吏,謫居猶得住蓬萊”④中的“蓬萊”二字。蓬萊閣所在之處,不僅有歷代文人留下的詩詞歌賦,更是有著其他豐厚的歷史文化底蘊。大禹陵墓立于會稽山下,始皇東巡登秦望并命李斯刻碑于上,越王勾踐臥薪嘗膽,馬臻修筑鑒湖其功難沒,北宋名臣范仲淹在此設清白堂,西有蘭亭乃王謝風流承載處……這些歷史事跡抑或歷史遺跡都為王十朋創(chuàng)作此賦提供了更加豐富的素材和更加廣闊的空間,王十朋在寫景之時所寫內(nèi)容都與這些有著非常密切的關系。《紹興縣志·人物·文化》中記載:“(王十朋)慕會稽山水,在越中遍涉山川水域?!雹萦纱丝梢?,王十朋在紹興為官期間,早已對當?shù)氐纳剿私獾檬滞笍?,更何況王十朋本就是浙江溫州人,區(qū)域風俗應該有重合之處,即使在古代文化傳播遠不及現(xiàn)代迅速,但對于王十朋這樣博覽群書、學識淵博的人來說,對紹興當?shù)氐闹麣v史文化也應該有所耳聞和了解,更何況溫州和紹興之間的距離并不足以稱遠?!皷|望稽山,思禹之功”⑥“南目秦望,哀秦之過”⑦“北望滄?!谝姾豕拍局桒f”⑧“前瞻鑒湖……慕賀監(jiān)之高軌”⑨,遠望稽山而倍念大禹之偉績,目秦望而感慨秦之己過,觀鑒湖而思馬臻水利之績,見故國舊址而感時過境遷,物是人非……蓬萊閣坐落之處及其周圍的山水風物,它們千百年來的風雨見證、文化內(nèi)涵、名人足跡都在影響王十朋寫作的筆觸,下筆繪江山,千年風貌皆在眼前。
在當代,更為大家所熟知的可能是屬中國四大名樓之一,位于山東煙臺的蓬萊閣,此閣多以其神話色彩和“人間仙境”之美譽引無數(shù)人登臨。那紹興蓬萊閣是否也有著如此神秘朦朧的傳說色彩呢,看此賦便知曉。在王十朋的賦中,他對于景觀的描寫都非常注重寫實,如同地理志般進行描寫,對于典故的運用也都選取了真實的歷史事實,與文章所寫內(nèi)容十分契合,不追求夸飾和靡麗,但是我們也不難發(fā)現(xiàn),這其中仍有“仙山靈地”的影子可見,這與紹興當?shù)氐牡澜绦叛鲇泻艽蟮年P系。“喬松郁乎故陵,丹青儼于祠宮。藏丹書于神穴,流遺畫于無窮”⑩“嗟仙藥之不來,俄腥風之已播”?,“祠宮”“丹書”“神穴”“仙藥”這些明顯帶有道教色彩的詞匯,已經(jīng)將此地的宗教歷史情況呈現(xiàn)在讀者眼前。秦時始皇南下其目的如何,方士赴遠而來只為求取不死之藥,這些歷史傳說都為此地籠上了一層神秘的面紗。從原始宗教自然崇拜到道教興盛發(fā)展,加之部分統(tǒng)治者對道教尤為推崇,臥龍、東武、戒珠三山在唐宋以前仙氣色彩濃重,范蠡在臥龍山上建飛翼樓擬作紫微宮象征天門,越國王城更是選在此處,宮室依臥龍山而建,這也是為何文中有“方吳門之畫龍,視越國其如蛇。轟雷鼓于一震,虛吳國而成漥。訪麗譙之故址,第見乎古木之號鴉”?之語。臥龍山在唐宋一直都是軍事、政治重地,所以從建在此處的蓬萊閣遠眺,昔日之景必將盡收眼底。發(fā)展到宋代,臥龍山及其周圍景觀的神話意識已經(jīng)很淡化了許多,也逐漸演化成供百姓游樂的公共園林,但是很多傳說和宗教意識已經(jīng)深深融入此處的地域文化系統(tǒng)中,從而也就影響著文人的創(chuàng)作,使其作品將這種地理性展現(xiàn)出來。
韓愈語:“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贝嗽捰诮I酱ǘ酝瑯舆m用,神州大地,山河秀麗,亭臺樓閣無數(shù),這些風光景致都曾以其自身魅力吸引著無數(shù)游客,有的在歷史洪流中早已湮沒,而有的卻歷經(jīng)千百年而聲名不減,成為真正的名勝古跡。悅人風光處常有,而寫盡其美者少之,令其聲名大震且經(jīng)久而不衰者甚難求。王之渙與鸛雀樓、王勃與滕王閣、崔顥與黃鶴樓、范仲淹與岳陽樓,這四對組合都是名人和名樓的組合,串聯(lián)他們的是《登鸛雀樓》《滕王閣序》《黃鶴樓》《岳陽樓記》這四篇堪稱“千古絕唱”的作品。文人與樓閣的聲名大噪,是雙方的相互成就,而王十朋和蓬萊閣雖不及上述幾位名人和樓閣聞名,但是他們之間也是這樣的關系。
王十朋出生于北宋(公元1112 年),享年60 歲(公元1171 年),但其一生有46 年的時間是生活在南宋王朝。北宋滅亡,北方地區(qū)因金人入侵導致社會整體受到嚴重侵害,文化發(fā)展當然也不例外。南宋偏安一隅,政治經(jīng)濟重心南移,這不僅使得南方經(jīng)濟發(fā)展迅速,而且同時期的文化重心也完成了基本南移。南方文人開始極力地促進南方的文化發(fā)展,爭取文學的話語權。南宋定都臨安(今浙江杭州),而王十朋身處紹興,兩地距離甚近,加之紹興又作為臨安的陪都,朝廷也十分重視其發(fā)展,其文學的發(fā)展也緊跟社會經(jīng)濟的發(fā)展愈加興盛。其實在北宋末期文人也多寫秀麗山河,以自然之雄偉壯觀來應對人文社會的頹敗與衰微,南宋偏安之后,南方的文化發(fā)展日益崛起,南方的山水風物被越來越多地寫進文學,以此來弘揚南方當?shù)氐淖匀簧剿?/p>
誠然,相較于四大名樓,紹興蓬萊閣可能稍遜一籌,但是王龜齡《蓬萊閣賦》的出現(xiàn)使得這座建筑本身得到了一些升華,滕子京在其《與范經(jīng)略求記書》中云:“竊以為天下郡國,非有山水環(huán)異者不為勝,山水非有樓觀登覽者不為顯,樓觀非有文字稱記者不為久,文字非出于雄才巨卿者不成著?!?可見好的文學作品對于“建筑”成為“名勝”所產(chǎn)生的重大影響。
歐陽修在《梅圣俞詩集序》中載:“內(nèi)有憂思感憤之郁積,其興于怨刺,以道羈臣寡婦之所嘆,而寫人情之難言,蓋愈窮則愈工。然則非詩之能窮人,殆窮者而后工也?!?這即是歐陽修“窮而后工”的詩學主張,而王十朋寫《蓬萊閣賦》,也盡顯歐陽修關于文學創(chuàng)作的此項原則。《蓬萊閣賦》呈現(xiàn)如此,是王十朋將自己的精神世界與蓬萊閣高度融合的結果,有且只有王十朋能寫出此篇《蓬萊閣賦》,同是寫會稽蓬萊閣,李壽朋與王鏡元所寫出的《蓬萊閣賦》帶給讀者的仿佛又是另一個世界了。王十朋在中舉之前用坎坷稱其人生一點不為過。王十朋出生于樂清梅溪,自小家境貧寒,刻苦勤勉,家中對他的教育從未落之人后,加之其天資聰穎,他的文學功底十分扎實。無奈生不逢時,南宋宦臣禍亂朝綱,科舉之制也被攪得烏煙瘴氣,對于王十朋這樣的才子來說一次應試落榜情有可原,但十朋多次應試,屢試不中,心中實屬意難平。作為家中長子,又是長兄,一次又一次的落榜加之其父在他第四次落榜之后因病而故,接連不斷的打擊不斷地摧殘著王十朋的身心,其父一生唯愿家中小輩都能考取功名,從而白屋變官邸,一改家族聲名。“然往者不可追矣,顧今日之孝,豈不在于繼先人之志,述先人之事乎”?,王十朋一次次赴試,除去其個人追求之外,還有一個很大的原因是他早就將高中奪魁作為盡孝的重要組成部分,所以當他父親病重離世,而他尚未奪魁,作為孝子的王十朋,其內(nèi)心的痛苦可想而知,46 歲奪魁之前,王十朋的現(xiàn)實生活和精神世界都是有缺憾的。但也正是因為這些生活上的困窘,精神上的壓力,對于時事和政治腐敗頹靡狀態(tài)的痛心,在創(chuàng)作此賦時,他所看到的蓬萊閣不只是一處山湖兩相映、仙人曾居此的絕佳觀景處,他看到的是興衰成敗的歷史浮沉、是心擁家國的人生追求、是真切誠摯的文學較量。他通過此賦來抒發(fā)自己的追求和情懷,純粹而真切。在幾近知天命的年紀,王十朋已然對名利失去了那種執(zhí)著的追求,“黃承吉認為文辭和文章皆道之所生,因此世人之文辭也不必盡執(zhí)仁義道德形跡之語,因此他指出‘但能措辭不詭于正則皆文耳,則其辭皆與天地為無窮耳’”?。他親身經(jīng)歷過腐朽的黑暗統(tǒng)治,感受過百姓悲苦和人生百態(tài),更知曉這片土地上曾留下的偉績豐功,共情讓這篇賦作更加充滿人情,讓其所蘊涵的生命力也愈加張揚和強盛?!捌鋵懢拔镆?,亦必以自己深邃之感情為之素地,而始得于特別之境遇中,用特別之眼觀之?!?誠如辛棄疾登閣觀雨心中所想是“至今故國人望,一舸歸歟”“君不見王亭謝館,冷煙寒樹啼烏”;周密登閣遠望所思乃是“故國山川,故園心眼,還似王粲登樓”“為喚狂吟老監(jiān),共賦消憂”;而張炎登臨此閣遠眺則是“俯仰成陳跡,嘆百年誰在,闌檻孤憑”。登斯閣然其思緒萬千,卻都不失為佳作,因其生命體驗不同罷了。
會稽蓬萊閣在五代至宋發(fā)展十分興盛,登臨望遠者不可勝數(shù),但是在宋末焚毀于戰(zhàn)火,其存于世的時間確實略短,以至于后世文人再無機會登臨。蓬萊閣從自身所具備的屬性來說,只是吳越武肅王錢镠在位時建立的一座樓閣,歲月千古,歷朝歷代新出現(xiàn)的建筑物數(shù)不勝收,為何蓬萊閣可以美名傳世、亙古不沒?不置可否,王十朋的《蓬萊閣賦》和其他文人的一些作品對會稽蓬萊閣進行了二次創(chuàng)造,正如邁克·克朗曾說:“文學作品不能簡單地視為是對某些地區(qū)和地點的描述,許多時候是文學作品幫助創(chuàng)造了這些地方?!?他們給建筑物本身灌注了文化屬性的“混凝土”,進行“加固”,這對蓬萊閣自身價值的提升起到了很大作用,使之成為內(nèi)涵更加豐富的文學地理雙重景觀。而蓬萊閣又給予了王十朋創(chuàng)作此篇的人生機遇,聞樓閣者愈多,知十朋者亦多矣。真可謂是閣以文名,文以閣傳,兩相成全。
①?〔宋〕王十朋:《王十朋全集》,梅溪集重刊委員會編,王十朋紀念館修訂,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202頁,第1042頁,第612頁。
②〔清〕顧廣圻??保骸蛾套哟呵铩罚=ㄈ嗣癯霭嫔?020年版,第141頁。
③曾大興:《文學地理學研究》,商務印書館2012年版,第55頁。
④〔唐〕元?。骸对〖幠旯{注》(詩歌卷),楊軍箋注,三秦出版社2002年版,第881頁。
⑤紹興縣地方志編纂委員會:《紹興縣志·第四十一編》,中華書局1999年版,第2004頁。
⑥⑦⑧⑨⑩??〔宋〕王十朋撰,(宋)周世則注,〔宋〕史鑄增注:《會稽三賦》,中華書局1991年版,第48頁,第48頁,第49頁,第50頁,第48頁,第49頁,第49頁。
?〔宋〕滕子京:《與范經(jīng)略求記書》,《湖南通志8》第34卷《地理志》,〔清〕曾國荃等撰,江蘇廣陵古籍刻印社1986年版,第56頁。
?〔宋〕歐陽修:《歐陽修全集》,中華書局2001年版,第612頁。
?孫晶:《黃承吉“雕蟲篆刻”與揚雄之微意論》,《文學評論》2021年第1期。
?王國維:《人間詞話·屈子文學之精神》,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131頁。
?〔英〕邁克·克朗:《文化地理學》,楊淑華等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4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