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國慶 趙稀珍[河南大學(xué),河南 開封 475004]
《聊齋志異》自問世以來,后世學(xué)者對其研究甚多,如清代評論家王士禎、但明倫、馮鎮(zhèn)巒等都曾對其品評、賞鑒。民國時期,魯迅先生在《中國小說史略》中評價其為“專集之最有名者”,推崇備至。郭沫若也曾評價其“寫鬼寫妖高人一等,刺貪刺虐入骨三分”,之后對其研究更是不可勝數(shù)。在《聊齋志異》塑造的眾多人物形象中,蒲松齡最喜愛嬰寧,喜愛之情溢于言表。后世學(xué)者也多喜歡《嬰寧》一篇,熱衷于對其賞析和評價。在前人研究的基礎(chǔ)上,筆者試圖從對嬰寧形象分析入手,圍繞其愛花、愛笑的特點,展現(xiàn)作者對其飽含的深情和寄托,抒發(fā)對封建禮教的不滿和對真善美的追求。
《聊齋志異》刻畫的人物形象,既有士農(nóng)工商、兵藝俠技,也有花妖狐媚、神鬼精靈等。描寫的許多花妖狐媚形象令人印象深刻,魯迅先生評價:“使花妖狐媚多具人情,和易可親,忘為異類。”對花妖狐媚的形象塑造在蒲松齡筆下得到了極大提升,這與傳統(tǒng)觀念中的花妖形象大相徑庭。在傳統(tǒng)觀念和文學(xué)作品中,狐妖魅惑青年,吸人元氣,禍國殃民,民間常有“狐貍精”之說?!端焉裼洝肪硎艘睹接洝份d:“狐者,先古之淫婦也,其名曰‘阿紫’,化而為狐?!薄澳苤Ю锿馐?,善魅,使人迷惑失智?!焙陨溔说恼J識融入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便有了固定的身份類型。蒲松齡描寫的狐妖,雖然繼承了傳統(tǒng)文學(xué)作品中狐幻化為人的形象框架,但在認識和觀念層面發(fā)生了根本變化。他將狐妖作為生命存在的個體來刻畫,她們聰慧、天真、愛憎分明、不畏強暴,甚至不惜犧牲生命去懲惡揚善、幫助弱者。她們身上展現(xiàn)的美德和神奇力量,正是作者所欣賞和推崇的,是作者對美好理想的藝術(shù)追求。嬰寧就是這樣一個典型形象,她是傳統(tǒng)文學(xué)作品中狐妖形象的突破,是古典小說塑造的一個經(jīng)典。
嬰寧突出的特點是愛花愛笑,天真無邪,絲毫沒有受到封建禮教、世俗人情的污染,她純真得近乎癡憨,是人間真善美的化身。
嬰寧愛花。文人墨客善用花來描寫女性,李白的“荷花羞玉顏”,崔護的“人面桃花相映紅”,皆用花來表現(xiàn)女性的美。蒲松齡更是讓花始終陪伴嬰寧,嬰寧出場是在百花凋零的冬天,但她手里拈著一枝艷麗的梅花。花是美的隱喻,愛花是嬰寧生活的寫真,也是其內(nèi)心純潔的外在表現(xiàn)。王子服初見嬰寧,“有女郎攜婢,拈梅花一枝,榮華絕代,笑容可掬”,這一鮮明特點瞬間吸引了王子服。但明倫評說:“此一花字,生出下文無數(shù)花字,笑字生出下文無數(shù)笑字,善屬文者須于此著眼?!敝笃阉升g更是不吝筆墨,花兒層出,笑聲連連。傳統(tǒng)寫男女愛情,多是“程式化”郎才女貌,然《嬰寧》獨樹一幟,一花一笑讓青年男女一見鐘情。嬰寧再次露面是在生機勃勃的春天,她“執(zhí)杏花一朵”,像野小子一樣爬到樹上摘花,沒有一點兒“淑女”形象。等嫁給王子服,做了秀才娘子,她不愛金銀首飾只愛花,文中寫到其“竊典金釵,購佳種,階砌藩溷,無非花者”。嬰寧愛花成癖,與花融為一體,展現(xiàn)了獨特的風采和魅力,流露出質(zhì)樸純真的自然之美。她是被詩化的少女,讓人賞心悅目,心情舒暢,作者以真摯的愛賦予其理想化的氣質(zhì),這與作者所生活的充滿壓抑、污濁不堪的社會形成鮮明對比。對嬰寧的刻畫,體現(xiàn)出作者對返璞歸真的人性的向往。
嬰寧愛笑。笑是率真的表現(xiàn),是最美的語言。文中多處寫到嬰寧的笑。上元節(jié)初見王子服,看到其“注目不移,意忘顧忌”,笑罵其“個兒郎目灼灼似賊”,隨后“遺花地上,笑語自去”。當王子服因思慕到南山尋訪見面時,先是戶外“隱隱有笑聲”“嗤嗤笑不已”,見面后則“笑不可遏”,王子服問鬼母“妹子年幾何矣”,她又“復(fù)笑不可仰視”,見王子服仍“目灼灼似賊”注視著她,“不遑他瞬”時,遂又大笑起來。次日王子服到舍后小園,嬰寧正在樹上玩耍,見王子服過來,竟“狂笑欲墜”。嫁到王子服家,在新婚儀式上也“笑極不能俯仰”。文中寫到嬰寧各種各樣的笑,有縱情大笑、放聲狂笑、憨笑、濃笑、微笑、含笑等,各具情態(tài)。笑出于真情,她面對陌生男子,毫無羞澀地笑,自由自在地笑。她的笑打破了封建時代女子不能笑、不敢笑、不愿笑乃至不會笑的傳統(tǒng)教條,她的笑讓一切封建禮教的繁文縟節(jié)都不過是東風之吹馬耳。她笑得自然、自由、無拘無束,又那樣美麗動人,“笑聲嫣然,狂而不損其媚”,彰顯出自然純真的人性之美。
嬰寧是一個嶄新的形象,它寄托著作者的人生理想,具有深刻的思想內(nèi)涵。封建社會的女子被禁錮在倫理綱常的網(wǎng)中,沒有自由,一舉一動都受到封建禮教的束縛。所謂“男女之別,國之大節(jié)也”,青年男女不可隨意接觸;所謂“女子第一是安貞”,大笑大叫是明令禁止的;對陌生男子遺花更是“大不檢點”的。但嬰寧大方地將花枝遺落在王子服面前,自由自在地在園中與姨兄說話,甚至爬樹攀花。在男權(quán)主導(dǎo)的封建社會,女子是男人的附庸,“三綱五?!笔桥缘木窦湘i。社會對女性的禁錮不僅是剝奪她們公平參與政治、經(jīng)濟、文化生活的權(quán)利和自由,更是壓抑扭曲女性的生命欲望和對自由生活的追求。
封建社會還給女人設(shè)置了種種符合男人評價標準的條條框框。儒家禮教所要求的女性性格標準是“幽閑貞靜”,達到這個標準才稱之為“窈窕淑女”。凡淑女,必須“情欲之感無介乎容儀,宴私之意不行乎動靜”。作為一個人,有情有欲方才正常,但封建社會,感情必須用理性壓制,行動要小心謹慎,說話要輕聲細語,否則就不是大家閨秀。這些細枝末節(jié)的小事,卻是桎楛女子的禮教機器。蒲松齡塑造了一個嬌憨天真的形象來與這機器對抗,嬰寧爬樹,把“宴私”之情公開向人說,天生愛笑,而且笑得不能俯仰,笑聲摧垮了禮教對女子的設(shè)防,也笑出了蒲松齡的感情取舍、心理狀態(tài)和對人性美的向往。他在小說后面的評語中說:“合歡、忘憂,在笑聲中黯然失色,解語花更嫌其態(tài)?!彼蛲氖翘煺鏌o邪、個性自由和感情奔放,而這恰恰是禮教的大敵。因此,嬰寧更像是蒲松齡對美的憧憬。
封建社會的經(jīng)濟關(guān)系、社會關(guān)系使人性扭曲,人們?yōu)榱烁髯岳?,甚至父子之間、兄弟之間、妯娌之間爾虞我詐,相互戕殘。嬰寧從小生活在一個沒有受到任何污染的環(huán)境中,自然得就像一張白紙,她的性格嬌憨,對任何人不設(shè)防,一切都表現(xiàn)出生命本初的純真。當王子服拿出上元節(jié)嬰寧遺落在地上的梅花以示愛慕之意時,嬰寧卻傻傻地說:“待郎行時,園中花,當喚老奴來,折一巨捆負送之?!蓖踝臃嬖V她:“他非愛花,愛拈花之人耳?!眿雽幘共唤馄渲械膼勰街?,說“葭莩之情,愛何待言”。當她得知王子服所說的是“夜共枕席”的夫妻之愛時,仍了無所悟,“俯思良久,曰:我不慣與生人睡”,甚至告訴鬼母“大哥欲我共寢”的話。這一情景,將嬰寧如癡似憨的性格特點描寫得栩栩如生。在王子服到嬰寧家,鬼母向王子服介紹嬰寧時說“年已十六,呆癡如嬰兒” 。王子服母親也稱“此女亦太憨”“憨狂爾爾”。憨癡并不呆傻,老子學(xué)說中就有“絕圣棄智,民利百倍;絕仁棄義,民復(fù)孝慈;絕巧棄利,盜賊無有”的理想,即摒棄一切外加于人的制度和意識約束的愿望,而與儒家的倫常秩序、等級限制、禮教束縛等一系列人際關(guān)系的制度和說教相對抗,要求使人復(fù)歸于天真。當人復(fù)歸于天真時,女人就不再時時刻刻地牢記著自己是女人,必須時刻守住婦道,要在男人面前扭捏作態(tài),取寵求榮,也就不在別人面前屈己卑順。女性實現(xiàn)了自己作為一個人的平等姿態(tài),感情就得以不受世俗約束,自由奔放。嬰寧的這種性格特點對于封建禮教有極大的批判意義,嬰寧純而真的性格,對于當時社會上存在的各種丑態(tài)也是一個絕妙的諷刺。
蒲松齡之所以塑造出嬰寧這個人物形象,與他所處的時代背景和個人生活經(jīng)歷息息相關(guān)。蒲松齡生于清代初年,統(tǒng)治者一方面沿襲明代八股文制度,給讀書人指定了一條“榮身”之路,使他們十年寒窗苦讀,一心求取功名;另一方面又竭力推崇程朱理學(xué)。蒲松齡正是這特定時代的受害者,他雖學(xué)識過人,才華橫溢,但科場不順,屢試不中。在《聊齋自志》中,蒲松齡自述:“獨是子夜熒熒,燈昏欲蕊;蕭齋瑟瑟,案冷凝冰。集腋為裘,妄續(xù)幽冥之錄;浮白載筆,僅成孤憤之書。寄托如此,亦足悲矣?!币簧鸀榭茍鏊鄣乃?,始終難以排遣心中的孤獨和苦悶,不僅人生的抱負不能實現(xiàn),伴隨而來的還有生活的貧困、社會的貶抑和內(nèi)心的煎熬。他痛恨科場的腐敗,憎恨社會的黑暗,更厭惡封建制度帶給人的“異化”。在現(xiàn)實面前,他一方面顯得無可奈何、抑郁苦悶,另一方面還保留著一絲期待和渴望,期盼建立平等、公平、清明的理想社會,期盼理想人性的復(fù)歸,呼喚人間的真善美?,F(xiàn)實中的不得志和苦悶使他無法排解,很自然地就進入莊子“任性自然”的思想領(lǐng)域中尋求解脫。莊子推崇從主觀、內(nèi)心去尋求真善美,用“游于形骸之內(nèi)”的途徑和方法去逃避來自現(xiàn)實的愁悶,以期實現(xiàn)內(nèi)心的自適??鄲炛械钠阉升g希望在主觀虛幻的世界中尋求解脫。嬰寧純潔、自然、天真,在憨直的笑聲里,又潛藏著超人的智慧和機敏。她“搖曳著盎然的生命情趣,散發(fā)著純潔的心靈芬芳,而又蘊含著人生最為寶貴的智慧”,正好契合了蒲松齡的人生理想和審美追求。于是,自然、純真、智慧的“嬰寧”就在作者的筆下熠熠生輝。蒲松齡終于在苦悶和渴望中獲得了自慰。蒲松齡在對現(xiàn)實社會不滿的同時,也在尋求一種“烏托邦”式的理想社會,嬰寧所處的自然和社會環(huán)境正是想象中的“烏托邦”社會。
然而,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是存在很大差距的。在現(xiàn)實社會中,嬰寧這樣的人是無法成長、生存的,她只能活在作者理想的“烏托邦”社會中?!秼雽帯返慕Y(jié)尾是嬰寧失去了笑聲,到了王家后,婆母嫌她“太憨生”,婆母言“我兒何顏見戚里”“若不笑,當為全人”。于是,經(jīng)過婆母的一番封建禮教訓(xùn)誡,嬰寧“竟不復(fù)笑”,天真爛漫的理想性格消失了,封建禮教像緊箍咒一樣束縛著嬰寧的身心,絞殺了她最美的純真。印度哲學(xué)家奧修曾說:“對人類而言,最殘忍的事,就是使她變得悲傷和嚴肅?!比松畲蟮谋^于本性的喪失。為了能融入這世俗的社會,能“正?!鄙钕氯?,嬰寧屈服了,這說明作者構(gòu)建的那個理想社會在現(xiàn)實面前是無法實現(xiàn)的。文中最后,嬰寧“逾年生一子,在懷抱中,不畏生人,見人輒笑,亦大有母風云”,這是嬰寧愛笑本性的延續(xù)與升華,使蒲松齡在苦悶和彷徨中得到了一絲解脫與安慰。
嬰寧的形象是建立在“花”和“笑”上的,蒲松齡通過嬰寧構(gòu)建了他心目中的一個理想社會,盡管這個社會是虛幻縹緲的,但作者的構(gòu)想是他治療精神痛苦最有效的一劑良藥。在作者的恣意幻想中,嬰寧是他的一個精神寄托,是人性的回歸,是真善美的回歸,是那個黑暗社會的一縷陽光。在科場的失意中,唯有借助手中的一桿筆,借助想象,創(chuàng)造出一個不同于現(xiàn)實的世界,這樣作者才能感到縷縷溫情,這是封建時代文人的一種悲哀,也是一種不同于時代的創(chuàng)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