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梁紅玉
那晚,許久不見的幾位老友一起喝酒。算來這樣的場景,已經一整個夏天沒有出現過。大家吐槽,去年還隔三岔五能小聚一番,如今竟逐漸變得奢侈起來。
趙說,岳父岳母連番住院,要上班,要陪床,要給孩子做飯;溫說,孩子高考,報志愿,送上學,工作又多了一項內容,每天要等到采樣點工作結束才能回家;左左說,父母身體一直不好,加上母親手術后行動不方便,三餐四季都要照顧;王說,終于從事了喜歡的職業(yè),雖然也并不輕松,但自己愿做的,心里就是歡喜的,但老母親自腿摔傷后就喪失了自理能力,直至現在……
他們問起我最近在忙些什么,可寫了新的文字。一種說不出來的情緒就像是一片潮水,一下一下地朝腦海里涌去。
是啊,我在忙些什么呢?工作,加班,閑暇的時候沉迷于刷短視頻、網購、口水文學這樣的低級快樂。所幸父母雖已年過七旬,但身體尚健,毋需操心。
眾人皆嘆,人到中年,上有雙親要奉養(yǎng),下有兒女要照顧,在工作中也恰逢一生中最忙碌、最繁重的時候。中年人獨享著一種讓人喘不過氣來的緊迫感。
酒過三巡,或是因桌上的鍋子太過灼熱,溫的眼睛里氤氳起隱隱霧氣,對我們說,他的母親剛從省城看病回村,人又瘦了一圈,吃飯也不行,身體漸漸弱了下去。那些后綴是“癌”的病,給家庭和兒女帶來的,總是數不盡的絕望。
我們決定去探望老溫的母親,為著三年來我們幾人宛若手足的情分。
看過日歷,挑出了吉日。
我們擠坐在趙并不寬松的車上,絮絮地閑聊。文化、歷史,還有新聞里出現過的一些時事。左左拉著我,一起讀她新寫的文章。老王給我看他手里一本新淘得的足有磚頭厚的書。那書是關于易理的,深奧晦澀,豎排文字,且沒有斷句,于我而言,實為天書。趙看了一眼那書,接了話,和老王興致勃勃聊了起來。溫在耳邊斷斷續(xù)續(xù)地給我們講著他最近研究考證的一些史料。大家都在自己感興趣的事情上認真前行,可我已記不清已經有多久沒有好好地讀過書寫過字了。
那天,天空是如同被新洗過似的淡藍,陽光照在路邊待收的高大秸稈上,給每一片開始枯萎的葉子上鍍上一片金黃。落葉在枝頭搖搖擺擺地下墜,落在地上,又被一絲若有若無的風卷起,蹦跳著往遠處飄飛。這時的秋色,還未來得及寥落,入目皆是活潑明快的顏色。
和他們幾人一處,心里是舒適熨帖的。因著我是一個極軟弱怯懦的人,便害怕和那些一句話砸來,就像是要扼住誰的喉嚨一般的厲害人相處。所以,能同行的,都是溫和謙遜的人,沒有蠅營狗茍,沒有咋咋呼呼,沒有咄咄逼人。
溫的家在城西外的一個小村子。村子的名字,便是他的姓氏。正值秋收的季節(jié),一路上每個村子都是一大片金黃的色塊,又和遠處、更遠處的金色連成一片,無邊無際。溫的母親就坐在這一大片金色里,在一棵滿是黃葉的樹下和鄰居閑話家常,時不時地向遠方張望。
這是我第二次見到溫的母親。比起去年見她的時候,并沒有肉眼可見的變化,沒有骨瘦如柴,也沒有久病纏身之人身上散發(fā)出的那種滿是腐朽的氣息。她就像我們身邊任何一個和藹樸實、滿是煙火氣的農村嬸嬸,熱情地把我們迎進家中,拿出各種水果吃食,往我們手里塞著。
屋子并不算大,床上堆滿了零零碎碎的各種物品。正中的墻上掛著滿滿兩框照片,溫把那些已經泛黃的老照片,一張一張指給我們看:這張是我剛參加工作時和我?guī)У牡谝粚卯厴I(yè)班的孩子們照的;這張是我?guī)е嗬锏囊粋€孩子去省城參加歌唱比賽時照的,她現在可是咱們武鄉(xiāng)的大歌唱家;這張是……照片里年輕的溫沒有瘦成現在這個樣子,臉上還有肉,西服革履的形象頗有幾分瀟灑。他徐徐地跟我們說著,不僅僅是講那些照片背后當年發(fā)生的故事,更是緬懷那些永遠逝去的青春歲月。
溫的母親坐在床邊,一件一件整理著攤放在床上的東西:這個是我要帶去段村的,這件是要給后溝家的。溫每個冬天都會把母親帶到縣城直至來年春天,想必她已經在整理到縣城的行囊了吧。但是另一部分的去向——后溝家,卻引起了我們的好奇。
我和左左問她,后溝家是誰家呢?為什么要把這些東西拿給后溝家呢?
后溝家是我親家啊,海明的丈人家。我這病,不知道還有多久,就想著把我這些年攢著的好點的東西,都收拾出來,送到他丈人家,他們能用上就用,不能用的留著也是個念想。要不,等我以后去了,他們兄弟倆肯定把我的這些東西都給扔光了。上了年紀的人就不一樣,肯定不會亂扔東西。她坐在一團光暈里,和我們用閑話家常的口氣淡淡地說著自己的身后事。
我想起了我的母親,當時父母家即將拆遷的時候,我回去陪母親整理衣物。母親笑吟吟地拿出一包衣物,一件一件地翻給我看,父親的中山裝和白襯衫,母親的風衣和棉襖,一件件裁剪得當,做工精良。
母親從一包衣服中抽出一件棉襖,套在身上,問我合不合適,好不好看。真的,那件棉衣好看極了,黑底的香云紗棉衣上,只在一側用金色絲線繡著幾朵盛放的菊花,立領盤扣。母親穿在身上齊整合體、端莊大氣。“這衣服真合身,真好看!”我由衷地對母親說道。
“好看嗎?這是我和你爸的送老衣服,二月的時候,你哥帶我和你爸在太原定做的,看,合身吧?”母親臉上絲毫不見悲傷,仍然是笑吟吟地和我說著。
心好像被誰狠狠地攥了一把,鈍鈍地痛著,我不知道該對母親說些什么,淚就先流了下來。母親看我流淚,反而更加從容。她拍著我的頭對我說:“有什么呀,人來世上生老病死,誰也得經歷這些不是?不僅是這些衣服,就算孝衫孝帽媽也早就找人縫好了,免得你們兄妹到時候手忙腳亂……”
母親說到后來,我已經泣不成聲??拗鴮δ赣H說:“離那樣的時候還遠,況且這些東西,都是該由女兒準備的,作為女兒,我都沒有想到,真是不孝。”母親更加爽朗地笑了,一如她面對那些對她表達謝意的痊愈之后的病人那么爽快地笑。有什么呀,你們兩口子過得緊巴巴的,你哥畢竟比你條件好不是?哭什么,你媽現在還能給人看病,身體還好著呢。母親反而安慰起我來。
我的母親是睿智豁達的,正如眼前溫的母親,我不知道她讀過多少書,識得幾個字,但她亦是一位睿智明理的老太太。待人接物樸實大方,面對生死從容淡定。不矯情,不恐懼,堅持種地,給自己的孩子減輕經濟負擔,妥善安排自己的身后事?!案改笧樽优畡t計之深遠”這句話,在母親們的身上有著更深刻的詮釋。
或許覺得氣氛有點凝重,溫提議我們到院子里看看。農歷九月的農家小院自然是一片生機勃勃的景象,院子小徑的兩側滿滿種著兩畦碧瑩瑩、嫩生生的大白菜,上面頂著晶瑩的水珠兒,墻上掛著艷紅的辣椒,檐下堆著從樹上新摘的核桃。陽光曬得暖烘烘的,溫在房檐下拿著錘子一下下砸核桃,再把砸開的核桃一個個遞到我們手上,而他的母親忙著回家找袋子,說什么也要給我們裝些核桃。我們不愿拿溫的母親辛苦摘下的核桃,未及她去找袋子便匆忙告辭。但她還是拉住我,給我隨身帶的黑色大包里一捧一捧地裝滿了核桃。
返回的路上,溫提議大家中午一起吃飯,吃完飯可以去附近的爛柯山逛逛,但趙要回去給即將高考的女兒做飯,王也要回去照顧母親,總是小有遺憾,不能繼續(xù)同行。
沿途風光正好,左左指著窗外的植物告訴我,路邊的蘆葦叫作蒹葭,河里的棒槌叫作菖蒲,都是極風雅的植物。又說起王的《板山賦》里有一句“松濤正沸”,大家紛嘆,“沸”這一字實在用得高明,形、態(tài)、聲、意都出來了,古人煉字,不過如此。
左左說沒有見過松濤正沸,可板山的紅葉應該是正沸的時候吧?不然大家周末一同去賞紅葉吧?大家都沉默了,大概總能有一同去賞紅葉的那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