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小駿
鐘小駿,1978 年生,祖籍浙江,長居山西。文創(chuàng)二級。小說、人物傳記曾獲獎,參與創(chuàng)作影視劇多部,有隨筆、雜文等散見于國內各媒體。晉中信息學院創(chuàng)意寫作兼職教師。
鄭執(zhí)的這篇小說原發(fā)《芒種》2020 年第10 期,被《小說月報》2020 年第11 期選載,出于很奇妙的原因,我今年11 月的時候才收到這期刊物,在同期有著梁曉聲、蔣子龍和胡學文等大家在列的情況下,我還是被這篇《森中有林》給吸引了。所以盡管它是接近五萬字的中篇,我還是一口氣讀完了。
人喜歡一篇作品,可能最深層的,或者說最直接的原因,就是這篇作品表現(xiàn)出來的“氣息”,這個概念很接近“敘述者姿態(tài)”,比方說王爾德,比方說王小波。或者不僅僅是敘述者姿態(tài),還有它的語言風格,比方說馬克·吐溫,比方說狄更斯。又或者也不只是敘述者姿態(tài)加上語言,還包含著敘述主題,比方說《1984》,比方說《局外人》。但必然的,作為讀者,肯定是被某種獨特的但又契合自身審美的表述給撩撥到了,激發(fā)了獨特的神經信號甚至分泌了獨特的激素,產生了短暫的上癮反應。
反過來說,作者想要讓自己的作品擁有這樣的效力,肯定也不能單純地只在某項或者某幾項寫作技巧上下功夫:只有宏大架構但沒有大量的精確細節(jié)是不行的,語言出色但過度敘述是不行的,有明確的敘述目的但主題先行是不行的,有精彩的故事核但追求刻奇是不行的,有深邃的思想但難以對讀者解釋、不接地氣是不行的等等等等??偠灾痪湓?,真想讓作品向著“經典”靠攏,對自己放松要求是不行的,國外的庫切和國內的畢飛宇兩位已經給大家做了很好的示范。
要職業(yè)起來。
就像鄭執(zhí)自己說的:“《森中有林》,是疫情出不了門的時候寫的。每天早上起床,我先照把鏡子,跟自己說,這次寫作對自己就一個要求:要臉。”
說實話《森中有林》的故事是比較俗的:一件兇殺案。這么重口味的故事核心或者說一切的源點在鄭執(zhí)的作品中太常見,以至于我覺得這甚至反過來束縛了他的表達——以他的筆力即使不使用這樣的戲劇性元素也一樣可以讓人讀到震撼,所謂于無聲處聽驚雷。但同樣的,這樣司空見慣的故事核,如何講好也證明了他的能力。所以我們先看一下事件順序,然后再來看鄭執(zhí)的處理。
機場驅鳥員呂新開打瞎了下崗獄警廉加海的一只眼睛,廉加海以此為橋梁把有視力障礙的女兒廉婕嫁給了呂新開,廉加海通過之前管理的犯人衛(wèi)峰愛上了一個帶著孩子的女人王秀義,王秀義跟著一個包工隊頭子郝勝利搭伙過日子,郝勝利有妻兒,所以對王秀義的兒子王放不好,還動手打他,郝勝利死了,為了掩蓋動手者,在王秀義院里燒鍋爐的衛(wèi)峰幫助燒掉了郝勝利的尸體,但郝勝利植入頭顱內的鈦鋼板被廉加海無意中發(fā)現(xiàn),廉加海要報警,但閃了腰的他行動困難,于是把鋼板交給廉婕送去警局,跟隨廉加海的衛(wèi)峰搶奪鋼板時造成了廉婕的車禍致死,聽到真相的呂新開偷了單位的打鳥槍要殺衛(wèi)峰,衛(wèi)峰聯(lián)系了廉加海表示要抵命,廉加海制止了呂新開的報仇,但呂新開被單位的同事舉報,最終因為偷槍被判刑一年,廉加海見證了衛(wèi)峰的自殺抵命,從此一直在城市邊緣種樹,呂新開帶著兒子呂曠總來陪伴,父子關系不好的呂曠成年后離開家鄉(xiāng),在從日本回國的飛機上認識了已經在日本落地生根的王放,離奇地產生了傾訴欲,對王放講述了自己眼中的家庭史。
處理這個故事,如果按照一般的創(chuàng)作方式,難點在于哪里?
視角。也就是主人公。這個故事,唯一從頭貫穿到尾的,是廉加海??扇绻麖牧雍5慕嵌瘸霭l(fā),一切就太清晰了,因為“全知”,這里的全知視角不是說作者的上帝視角,而是說故事當中的信息流全都“經過”他,在敘述時不可避免會產生“因果”關系,可這恰恰是鄭執(zhí)要避免的,因為“在生活這片森林里面,總有很多無法控制的偶然事件的發(fā)生。也許看起來毫不相干,但實際上我們早已因為自己的某些行為種下了新的林子”。在經典文學理論當中,“命運”被單列出來成為創(chuàng)作主題,由此可知這種“不可知”的宿命感是何其珍貴??扇绻皇褂昧雍W鳛橹饕暯牵溆嗟娜宋锞筒荒芙⑴c故事的足夠聯(lián)系。因此,單一視角不可取。或者說,可以使用廉加海的視角,但那會是另外一個故事了。
那么,就是多視角敘事了。
可使用多視角來進行敘事,也有一個很大的難點,那就是如何拉住讀者的注意力。畢竟,每一個視角,實際上都會讓讀者重新進入一個“片段”或者說一個“世界”。盡管每一個人物彼此之間有著聯(lián)結,可因為故事的重點并非像《雷雨》那樣借助“人物關系”,所以故事是在轉換視角的同時進行時間線的跳躍,這對讀者的興趣是極大的考驗,鄭執(zhí)的解決辦法是“節(jié)奏”,“于我看來,節(jié)奏就是小說的一切,甚至是所有藝術形式的一切。創(chuàng)作此篇的過程中,我吃的最大的苦頭就是不停地去調節(jié)奏”。真是出色的解釋啊,“慢慢尋找它的生命節(jié)奏,最后才算一氣呵成,中間坎坷,也懶得再回想了,每一個寫小說的同行都懂”。
但節(jié)奏是一個整體概念,完成它在作者層面需要的是“思考”,在執(zhí)行層面需要的就是“細節(jié)”。以我閱讀時產生的感覺,這篇《森中有林》的五個章節(jié)——《黃鸝》《森林》《春夢》《女兒》《沈陽》,每一個都可以單獨敷衍成篇,成為相當不錯的短篇,“故事本身體量就大,筆下稍一走神,極易贅述,遍地臃腫。畢竟前前后后構思了一年多,太多東西堆積在腦袋里,有的甚至早落了灰,不倒不快,導致失去節(jié)制,中途一度寫不下去,遂停筆反問自己,難道要寫成一個長篇嗎?答案是否定的。長篇不是這篇小說的命數(shù),于是回過頭來從頭開始‘瘦身’”。太多東西啊,怎樣進行取舍,尤其是素材本身出色,對故事確實有幫助的情況下,還要舍去它,對作者來說需要的就是更高層次的看待角度和更全面的局面控制能力了。
但無論如何刪減,那些充盈在字里行間的細節(jié)是首先打動我的東西,那些被高聲叫好的金句,比方結尾處的“王放說,我想你也走不了,年輕人。——呂曠聞見王放的酒味很重,又聽他說,有人把你種在這片土地上了?!蔽覜]覺得多么驚艷——那是作家的基本功力。但“廉加海說,我眼睛是酒瓶子崩的。呂新開說,酒瓶子是我打的,拿氣槍。廉加海眨了眨左眼,說,你挺準啊?!边@句話映入眼簾時,我突然就蒙了一下,這不是個一般化的故事了,因為這不是個“一般”作家會說出的話?!靶l(wèi)峰說,我答應來,你也得跟我保證,保證不再動她娘兒倆。廉加海說,我誰也沒想動,證據(jù)都沒了,但我得給我女兒要個說道?!薄傲雍Uf,歷史不能倒退,那天我不該去醫(yī)院,我的命不值錢。衛(wèi)峰說,電話里說了,今天就是來償命的。他從懷里掏出一包耗子藥,又說,有備而來的?!边@個勁兒,也不是“一般”人的勁兒。
在電視節(jié)目《一席》的演講里,鄭執(zhí)說,有人曾問他,在他的故事里有哪些部分是虛構的,哪些部分是真實的,他說他無法回答這個問題。我想有時候我們必須承認現(xiàn)實也是虛構的一部分,而虛構有時更為真實。網上針對鄭執(zhí)的評論中,有這么一段:“……在我看來,雙雪濤和班宇的虛構是建立在觀察之上,他們更多的是一個旁觀者,而鄭執(zhí)永遠都是故事里的一部分,他與故事中的每個人都很親近,是一個參與者。廉加海、呂新開、廉婕,那些虛構的人,好像他曾與他們生活過。他清楚地知道他們的憤怒、痛苦、柔弱和良善,面對生活,那把尖銳的刀永遠都刺向自己”。
我想,這也解釋了一個疑惑,全篇這么多人物,鄭執(zhí)幾乎對每個人都有主觀視角的處理,唯獨那個核心,那個讓廉加海成為全篇故事連接點的原因,那個廉加海的女兒、呂新開的妻子、呂曠的母親、衛(wèi)峰的受害人——廉婕,卻始終是客體,沒有任何揣測,也沒有任何黑色,在這個故事中安靜而純潔地存在著。這也許是因為,“有人說鄭執(zhí)寫的是東北的邊緣人,我不太認同。如果你說我寫的是邊緣人,也就是認為我站在主流的圈子里,但問題是他們所謂的邊緣人就是我生活的主流,我就是在這些人包圍下長大的”。讓虛構和真實還存在的界限,也許就是這個“母親”的形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