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照川
一
霞子尖著細嗓子喊:太陽落土噠,屋影子連到門前的苦楝樹噠,姆媽(母親)要收工噠,憨子有奶子吃噠!
霞子跑到屋后,踮起小腳望姆媽。平時,姆媽就在霞子的遠望中,由螞蟻般的黑黑的一個小點,慢慢地變成憨子那般大,又變成霞子這般大,再變成老妑(曾祖母)那般大,再大,就變成了姆媽。姆媽匆匆走在鑲著金邊的云彩下面,她的身影也鑲上了金邊。
鑲著金邊的姆媽,從西邊的湖野而來,她穿過遠處的莊稼,走到白田(旱地,相對于種水稻的水田)這邊的盡頭,霞子的喊叫聲,她就能夠聽見了。
姆——媽——
霞子哎——
姆媽一答,霞子便飛一般地沖下墩坮,把細細的黃辮子跑得橫飛起來,辮梢上的紅頭繩,就在夕陽光下,劃出一道鍍著金邊的紅色波影。姆媽就遠遠地叫霞子別跑。霞子哪里肯聽,冇得一次不跑得氣喘吁吁,黃瘦的小尖臉一陣兒紅,一陣兒白。有時,霞子會跑得跌跟頭,還把鼻子嘴巴或膝蓋摔出血來。衣裳穿得少的時候,小路邊的鋸齒草、棉條荊、枸杞刺,會將霞子的胳膊腿桿剮出血痕。霞子不顧這些,一哈撲進姆媽的懷里。姆媽一把抱起霞子,心疼地責(zé)備:叫你不跑不跑,跑了不又要走回去嗎?又說,你輕得像一片枯荷葉,幾時能長點兒肉啊。霞子便說:我不長肉,長肉了姆媽抱不起的,姆媽出工本來就很累呢。姆媽就嘆:我的霞兒啊……霞子說:把我放下來,快滴走,憨子老早就要吃奶噠,老妑哄不住他。姆媽心疼地嘆:我的老妑妑啊……
姆媽把霞子放下地來,霞子這才看見遠處收工人群的黑影。姆媽每天收工回來,都把其他的人甩在白田那邊,甩在湖田那邊。這個時候,西邊天的紅光就收得差不多了,遠遠的人群身上,就冇得姆媽身影上鑲的那種金邊。
霞子心里說:姆媽真好,只有姆媽會鑲金邊呢!
但是今兒,霞子的腳都踮痛了,還是不見姆媽的影子,更別說鑲著金邊的影子。霞子回到屋里,見老妑一邊搖搖窩,一邊嘟囔:憨子的姆媽,你哪么還不回來喲,你莫不是落到湖溝里噠喲,老妑今兒死也不曉得,明兒死也不曉得,怕是引不成憨子嘍。
老妑八十五歲了,一腦殼白頭發(fā),一臉核桃皮,皺巴巴的皮間,長著密密的雀屎斑。老妑嘟囔:憨子哎,冇得奶吃的憨子哎。
七老八十的婆婆,話真的是太多。
老妑說:老妑老糊涂嘍。
霞子說:老妑耳朵聾噠,眼睛花噠,背駝得像烏龜噠,但是老妑吃藕粉都不糊涂呢。
老妑就笑起來。老妑一笑,喉嚨里就發(fā)出嘶呵嘶呵的聲音,跟老得不得動噠的牛發(fā)出的一樣。老妑的頸脖垂下的老皮,比老黃牛脖子下的皮還要長呢,還一直顫顫地抖呢。
老妑說:哎哎,鬼霞子,你嘴巴太活蕩呢。除了你妑妑(祖母),這長堤垸里,就再冇得這么活蕩的嘴巴啦。
霞子立刻皺起小小的鼻子,說:哼——我才不要像妑妑呢!
老妑連聲說:是不要像她,是不要像她,要像你姆媽,又漂亮,又能干,又明事理。哎哎,老妑哪里是吃藕粉都不糊涂,還冇得我們霞子的嘴巴會說話嘍。
霞子說:不是我的嘴巴會說話,是我姆媽說的。
老妑伸出枯絲瓜一般的手,摸著霞子稀稀的黃頭發(fā),嘆道:你姆媽是個遭孽命啊。
老妑,姆媽還不回來,我餓。
你剛喝過粥呀。
這菜粥照得出人影子來,跟喝水一樣呢。跟水一樣照得出人影子來的菜粥,能喝得飽嗎?
你個鬼霞子,一張嘴巴哪那么多的話,說那么多話不要力氣?不耗費糧食?你呀,就是說話說餓的。
老妑,我真的餓,我冇有說話的時候就餓噠,不信你看。霞子揭開衣服的下擺,露出黃黃癟癟的肚皮。因為太瘦,衣裳一揭就揭到胸脯以上了,露出胸脯上一對胭脂花般的小暈片。這指甲大的淡紅的小暈片中間,兩粒芝麻大的小凸點還不太現(xiàn)形呢。老妑就直搖頭,搖得頸脖下的老皮像風(fēng)吹晾曬的床單。
霞子看上去才三歲多,其實五歲了。霞子瘦得大眼睛咕咚,細細的肋骨,就像剮了皮的兔子的肋骨,一根根看得索索利利。
老妑嘆道:這日子哪么往下過喲,這一世的人……肚子都糊不滿喲。
霞子說:老妑,不能說這樣的話,被人聽到,讓你吃斗的。
是的是的,老妑不該說這樣的糊涂話。霞子你記得,今后老妑說這樣的話,你可要提醒老妑。不然,老妑抓去坐牢噠,憨子就該你來引噠。
我哪么引得好他呀,他餓起來尖咹鬼叫,亂蹬亂造……再說,我還不會煮米湯呀,我也冇得奶子給她吃呀。
老妑笑道:所以呀,你得時刻提醒老妑不說錯話,也不說你妑妑的不是。
妑妑的不是可以說,我不會告訴她。她從來抱過憨子嗎?她抱隊長家的圓子都不抱憨子!
霞子啊,不要說她的不是噠啊,再說,她就不給飯老妑吃噠,你不是怕老妑死嗎?
好好好,不說她的壞話噠,等你死噠我再說她。
老妑懊悔地說:唉,你這女伢子,都怪老妑老糊涂噠,撩起話說。
二
霞子第五次到屋后望姆媽,西邊天的紅光已經(jīng)冇得了。
霞子嘆著氣回到屋里,憨子哭號得更厲害了。她揭開憨子身上的粗布單,尖聲叫道:老妑,憨子又屙噠。說著,霞子就扯憨子屁股下的灰袋子?;掖硬恢皇悄驖窳耍€沾著黃綠色的稀??。哎呀,好臭!憨子的兩條麻稈細腿亂蹬亂造,稀??造到搖窩的墊子上了。老妑顫巍巍地拿過一塊尿布片,一手提起憨子的細腿,一手擦他瘦瘦的尖屁股。霞子便抽出墊在搖窩里的臟灰袋子。霞子從門前的籬笆上收下一只干灰袋子,將撮箕里備好的灶灰裝了進去,來給憨子更換。
快點噻老妑,憨子臉都哭紅噠。
老妑手腳笨,得慢慢來。慢工出細活。你看你姆媽的手工多細,灰袋子的針腳,比別人家做的衣裳還要勻還要密。唉……你姆媽是太掐尖噠,遭到婆婆——你妑妑嫉恨……唉唉,灰袋子鋪平噠嗎?
鋪得平平的。
好好,我的霞子長大,又跟你姆媽一樣。唉,老妑眼睛一抹糊噠喲,黃土蓋齊下巴子嘍,今兒死也不曉得,明兒死也不曉得嘍。
我姆媽說,去年老妑八十四歲冇有死,今年家里失火也冇有死,你要活一百歲的。
是的,老妑要活到我的霞子嫁人家,活到我的憨子娶媳婦,呵呵……
霞子也咯咯地笑。
霞子拿出門角里的一個缺碗,抓起里面的土灰,小心地抹在憨子的屁股縫和大腿根,還在他的小雀雀周圍也抹上了。這是姆媽從老土墻上刮下的土灰,跟滑石粉一樣好用。
老妑說:哎呀,霞子做事真過細。
憨子哇哇大哭。霞子加緊搖搖窩。憨子反倒哭得更厲害。
霞子說:他又吃手指頭噠,手指頭都被他吃扁噠。
唉,又餓噠啊,這米湯哪里能飽肚子,稀湯灌大肚,肚量越灌越大呀。七個月噠,還像個三斤貓兒,遭孽呀……
老妑坐在搖窩邊,輕輕地拍憨子的肚子。憨子不緩勁,一邊用紅紅的牙床啃嗦自己的手指,一邊涎水直流地啼哭。
老妑老妑,他的氣肚臍子又鼓起好高!
是喲是喲,鼓得像根空柱子喲,都是哭成這樣的呀。
霞子著急地喊:別哭噠別哭噠,再哭,你的肚臍子就要被氣脹穿,那樣你會死的!哦呀——崖崖(爸爸)幾時從城里回來啊,他會給憨子帶牛奶來呀,還會給姆媽帶豬蹄子呀,姆媽喝了豬蹄子,就有奶水噠呀。哦呀——爹爹(爺爺)幾時從油田回來啊,上回姆媽吃了他從湖里找的蚌子和野鴨蛋,就有奶水噠呀。哦呀——舅崖(舅舅)幾時從漢口鋼鐵廠回來啊,姆媽每次喝了他抓的魚湯,就有奶水噠呀。哦呀——他們?yōu)槭裁炊疾换貋硌?,是不是不要我們噠呀?
霞子學(xué)著大人哄奶伢子,說說唱唱,有板有眼。
老妑嘆道:憨女伢子呀,他們都是我們的親人,哪會不要我們呀。你崖崖去螺山修泵站去噠呀,你爹爹和你舅崖,去的去潛江,去的去漢口,都上三線工程去噠呀。他們一時回不來呀。
老妑說得也像唱歌。
老妑說:不行不行,這樣哭,真會把肚臍子哭穿呢。霞子別搖噠,老妑來抱抱他。
老妑好不容易才把憨子抱起來,貼到胸口上,憨子還在亂蹬亂造。老妑疼惜地說:餓成這樣子,還有力氣哭,還有力氣造,將來肯定是匹刁馬……一匹刁馬哎,刁馬是好馬呢。霞子,你把灶里點燃,我來把奶瓶里的米湯燙熱。
我來燙。
你灶都夠不著呀。
我搭凳子。
……好吧,反正老妑活不長噠,遲早都是你的事。小心一點啊。
霞子爬上長板凳,從蘆葦壁子上拿了火柴,將谷草把子點燃,然后又踩著板凳,往鍋里放了兩瓢水,再將裝著米湯的奶瓶放進鍋里煮。一會兒,霞子用鍋鏟把奶瓶盛到木瓢里涼,過一會兒,再將奶瓶浸到水缸里。只有半瓶米湯,奶瓶就浮在水缸里,像一只小小的鴨子。霞子的玩性上來了,不停地將奶瓶往水里按,奶瓶就不停地從水下冒起來。老妑問:還燙嗎?霞子醒悟過來,撈起奶瓶嘗了一口,不燙噠。老妑便喂給憨子。憨子喝了一口米湯,馬上吐了出來,哭得更厲害了。
霞子說:嘴巴真刁!
老妑說:不是憨子嘴巴刁,這早上的米湯,到現(xiàn)在都陳噠,又冇得糖。
霞子說:冇得奶吃,不吃米湯吃甚么!
老妑說:說得是。吃啊憨子,吃啊。你生的不是時候,一九五九年一九六〇年,你姆媽差一點餓死。剛好一點,又是放衛(wèi)星,又是物資提價,又是支援越南,又是學(xué)大寨。你姆媽懷你時,屙噠好久的血。來,吃。唉,哪天怕是米湯都冇得喝的呢。
憨子不吃,吐得滿下巴都是。
霞子說:老妑,憨子不肯喝米湯,你又把你的奶子給他嗦噻。
老妑嘆道:老妑哪來的奶水喲,這是逼公雞生蛋喲……
三
老妑抖索著手,好半天才解開斜襟衫最上面的袢扣。憨子已哭得聲音嘶啞。霞子就湊上去幫老妑解絆扣。
老妑的奶子解出來了,像兩條長長的茄瓜——不,像兩只細長的空皮袋子,還像兩截豬腸子,癟癟的,真難看。老妑怕走起路來這兩只長長的皮袋子亂晃蕩,就用一根長長的黑布條從背后繞上前來,兩頭各在一只奶子中間繞上一圈,然后再在胸前打一個結(jié)。前陣子,霞子看見挨斗的壞人游街,壞人光著身子,五花大綁,霞子回來再看老妑綁著的奶子,就說老妑的奶子挨斗游街。老妑的臉笑成一朵大菊花,頸脖下的長皮亂跳亂抖。老妑笑得咳喘起來,差點就笑背氣。老妑說:不把老妑笑噎死噠,笑噎死噠,就該你自己引憨子嘍。
老妑的奶子軟塌塌的,只剩下皮,哪里像有奶水的樣子。霞子顧不上這些,抓起老妑的奶子,將干棗般的奶頭送到憨子嘴邊。唉,老妑的奶頭都陷到奶皮里去啦。霞子只好一手將老妑的奶皮往上捊,一手將奶頭往下扯,扯出來了,就往憨子的嘴里塞。
憨子,吃,吃,你吃噻。霞子一邊說,一邊自己一下一下地張嘴,好像是要替憨子吃奶,或者是想用自己的嘴巴,帶動憨子的嘴巴。
憨子像餓慌了的黃嘴雀伢兒,小嘴急急地往前叉,卻總是叉不住老妑的奶頭。霞子耐心地將老妑的奶頭穩(wěn)住,憨子才終于叉著。憨子使勁地嗦,但是,嗦進去的只有他自己的涎水和鼻涕。憨子一邊發(fā)出上了當(dāng)似的大哭,一邊用勁嗦奶頭,還發(fā)出咂咂的聲音。他自己的涎水和鼻涕被嗦完了,冇得了來源,便伸出小手抓老妑的奶子。這一抓,奶皮被抓了下來,奶頭又縮到奶皮里去了。
霞子生氣地叫:哎呀,你亂抓么子!
老妑說:算噠算噠,還是讓他喝米湯。
他不喜歡喝啊。唉,要是我有奶子給他吃就好噠。霞子大人一般地嘆氣。
老妑,我的奶子甚么時候長大?明年長得大嗎?我要它快點長大,長得像圓子的姆媽的奶子,像冬瓜那么大,都叫她冬瓜奶子呢。我要當(dāng)憨子的姆媽,讓憨子有吃不完的奶水。圓子比憨子還小一個月,長得比憨子大一圈都不止。老妑,都說圓子蛋有半個天那么大,圓子取這個名字,就是因為去年北京生了個圓子蛋,還爆炸噠。北京是哪個呀,哪么生那么大的蛋呢?要是我的奶子像圓子蛋那么大,該有多好。
老妑嘶呵嘶呵直笑,卻流出眼雨來。老妑總喜歡邊笑邊流眼雨。
霞子唱道:一邊哭,一邊笑,兩只黃牯打驚叫。嘻嘻……老妑你羞不羞呀?
老妑抹了一把眼雨,說:憨女伢子啊,說些癡話。要是命好,你自己都還在吃奶呢。你爹爹五歲的時候,還扯開老妑的衣襟子找奶吃呢。你崖崖也是,四歲噠,還一天吃三餐奶?
霞子說:有奶我也不吃,我要讓憨子吃。哎呀,我的奶子老不長大,我太想當(dāng)憨子的姆媽吔!
四
憨子哭累了,老實起來。他一邊吸米湯,一邊還在傷心地抽泣。
老妑喊:哎呀,又屙尿噠!
霞子一看,老妑的胸前濕噠一大片。霞子唱起謠歌:
撒尿?qū)殻?/p>
賣燈草。
燈草青,
換塊金。
燈草黃,
娶婆娘。
燈草不青又不黃,
撒尿?qū)氄f要起新房。
霞子說:你個臭憨子,灰袋子屙濕噠,老妑的身上也屙濕噠,你這個撒尿?qū)?,長大連茅草棚也冇得住的,還起新房呢。
老妑說:可別小看我們憨子,他長大噠會有出息的。你崖崖教中學(xué),他將來要教大學(xué)。
我崖崖不是冇有教中學(xué)了嗎?不是去修泵站噠嗎?
哦……是啊……不過……修泵站只是暫時的。你崖崖一個教書先生修甚么泵站,他的學(xué)問大著呢,在中學(xué)里教最大的學(xué)生呢。
那將來,憨子教的學(xué)生,不都是大人呀?
是啊,大學(xué)生就是大人噠,你崖崖讀師范時,就已經(jīng)和你姆媽成家噠呢。
霞子說:老妑,我們一起去望望我姆媽吧。
老妑說:望也白望。又說,你姆媽哪天收工,不是火急火飄往家里趕?
老妑,去嘛,去望望嘛。我們一望,我姆媽走得就會快很多。
老妑說:望到噠也白望的,你姆媽的奶水,每次都不到一小口,憨子的嘴巴都打不濕。憨子不吃奶還好,吃噠不夠,哭得只會更厲害。他這氣肚臍子,就是這樣哭起來的。
我姆媽說,早要是曉得奶催不下來,當(dāng)初就該一口奶都不給憨子嘗。憨子不曉得奶水的味,就不會想奶吃,就會乖乖喝米湯。
憨女伢子啊,你哪里懂得做姆媽的心吶。哪個做姆媽的,不都想把最好的東西給兒女。
霞子說:老妑,去望我姆媽吧。
我這胸前一片尿,哪么好出門。
我來幫你扇干。
霞子找來一把破蒲扇,在老妑的胸前扇了起來。
老妑說:別扇噠,會把憨子扇驚風(fēng)的,老妑跟你去望你姆媽。
霞子找到鎖頭,要老妑鎖門。老妑抱著憨子,騰不出手,說:不必鎖它。霞子把門帶攏,說:破家值萬罐(貫)。老妑說:你呀……甚么都曉得。
一道蘆葦壁子,將茅屋隔成兩間。里間支著兩塊門板當(dāng)床,外間一個土灶,一張小飯桌,一把竹椅,兩條板凳。這點家什,還都是親戚鄰居送的。憨子一出生就喝米湯,身子虛,天天尿床。四個月前的傍晚,憨子尿濕了搖窩,又尿濕了床。姆媽把火盆放在床上,罩上烘籃,再將被子蓋在烘籃上,這樣,墊的蓋的可同時烘干。憨子那天又發(fā)燒,姆媽便抱上憨子,帶上霞子,去找離得不遠的赤腳醫(yī)生,打算快去快回。那夜,爹爹去隊里鍘牛草了,累了一天的老妑早早困了,妑妑也出去串門了。事后妑妑說,見她養(yǎng)的黑貓臥在被子上取暖,也冇有在意。四代同堂的三間草屋燒得一干二凈。好在村人把老妑救了出來。妑妑恨死了姆媽,一家人沒法住一起了。爹爹只好在鄉(xiāng)親們的幫助下,搭了兩間茅屋。大茅屋在老坮子上,爹爹妑妑和老妑住;小茅屋在新坮子上,姆媽帶著霞子姐弟住。
五
西邊天冇得一點陽光了。老妑抱著憨子,像一只巨大的老烏龜,顫巍巍地往墩坮后面走。墩坮本是河堤,村里的房屋都建在這河堤上。往墩坮后面走,實際上是在下堤坡,老妑哪敢走快。
老妑往野外望去,望見長滿棉花的沙田上面,升起一片淡藍的霧靄。霧靄那邊,是一望無際的湖田。湖田以前是大片的湖蕩與淺灘,魚蝦菱藕吃不完,野鴨獐子時時有,即使在荒年,人們也不會餓肚子。現(xiàn)在,湖蕩都圍成了稻田,稻子長得像癩子的頭發(fā),交的公糧又多,竟然時常吃不飽。老妑便長長地嘆氣。
霞子轉(zhuǎn)過身來說:老妑,你快點噻。
老妑說:憨子在吃我的頸脖皮,我更走不快啊。
果然,老妑頸脖上垂下的老皮,被憨子當(dāng)成了奶頭,他正用力地嗦著。
霞子學(xué)著大人的口氣說:遭孽佬。
白田那邊走上來一個人,霞子很興奮,近了,卻是保管員壽爹。壽爹說:瞿妑,你們這老的老小的小,在望霞子的姆媽?不望噠,今兒開夜工脫谷粒,我上來給大家弄點辣醬去就粥呢。霞子聽了,哭了起來。霞子是個懂事的女伢子,她只是小聲地哭……
回到家,老妑將中午剩下的菜粥熱了,讓霞子墊肚子。霞子叫老妑也墊肚子,老妑不肯,她不愿占霞子家的口糧。老妑的口糧在爹爹妑妑那兒,為這,妑妑跟爹爹還吵鬧過,說是老妑幫著引重孫子,就該在霞子家吃。爹爹罵道:你的心還是不是肉長的?兒媳婦餓得奶水都冇得,我們幫不上也就算噠,還忍心讓老妑去吃她的口糧?
老妑喂憨子又喝了點米湯,憨子又哭鬧一番,終于困著了。霞子說:曉得他是困著噠,還是餓昏噠。老妑聽了不吭聲,她后悔自己跟霞子的姆媽說這話,讓孫媳婦心酸,現(xiàn)在霞子也學(xué)會這樣說了。
老妑便讓霞子守著憨子,她要回家吃晚飯了再過來。
六
憨子又屙了尿和稀??,霞子拍了他的屁股一巴掌,??也沾到了手上。見憨子哭得快斷氣,霞子又只好哄他。霞子說:姐姐再不打憨子噠,憨子你不要哭噠。
天開始發(fā)暗,霞子左等右等,卻等不來老妑。她有些害怕,便抱起憨子去找老妑。她雖然瘦小,但憨子更像一片枯荷葉,她還能勉強抱得起。
出門往東,過兩戶人家,就是一個大堰塘,走過堰塘,就是老妑住的屋子。堰塘邊原有一個小尼姑庵,霞子還冇有出生的時候,隊上強拆了庵子,尼姑便在塘邊的柳樹上吊死噠。有人說,深更半夜,常見堰塘邊有個女鬼敲木魚。霞子怕鬼,但是更怕待在屋子里。霞子見過屋頂?shù)拿┎萆希兴哪_蛇向她張望過,也見過屋后的土墻邊,大蛇蛻下的白色長皮。心驚膽戰(zhàn)地經(jīng)過堰塘,霞子心里直發(fā)毛。一只癩蛤蟆嗚哇一叫,霞子的心兒,縮得只有麻雀蛋那么大了。好在憨子大聲哭著,倒是給霞子壯了一滴膽。
霞子抱著憨子,一身虛汗地到了爹爹妑妑的家。霞子喊妑妑,冇得人應(yīng)聲。又喊了兩聲,還是冇得人應(yīng)聲。霞子不喜歡妑妑,但姆媽說過,再哪么說,她還是你的親妑妑,她對你不好,但你的禮數(shù)不得少,遇上她或去她家,首先得叫。霞子想,她肯定又去找圓子的姆媽去了,她們都做沙田里的輕活,收工早。
妑妑不在家,霞子暗暗高興,也就忘記了一路上的害怕。
霞子的力氣快用完了,幾乎抱不起憨子了,憨子的腳都拖到地上了。霞子深深地吸上一口氣,把憨子往上聳了聳,說:憨子不哭,哦哦不哭,姐姐讓老妑又給奶子你吃。哦哦憨子乖,老妑剛吃飯,肯定有奶水噠,讓憨子吃得飽飽的。
憨子只是個哭。
老妑!
老——妑!
老妑吔——
冇得人答應(yīng)。
霞子進到屋里一看,老妑躺在飯桌下困著了。老妑的背好像直了不少,身子也長了不少。飯桌上,一只翻著的粗碗里和碗邊,是幾只雞蛋大的菜疙瘩。這菜疙瘩里混著一滴米粉子,白的白黑的黑,像偷吃了生米的狗拉的屎,怪難看的。只要爹爹不在家,妑妑就給老妑吃菜疙瘩。有一次,霞子來找老妑,老妑讓她嘗菜疙瘩,菜太糙喉嚨,吞不下去,霞子的眼雨都吞出來了。老妑笑著問:好吃嗎?霞子吐掉菜疙瘩,說:不好吃!老妑笑著笑著,眼雨就出來了。
昏暗中,霞子看著又冷又硬的菜疙瘩,喉嚨不由自主地作起哽來。
霞子喊:老妑不要困地上,你不是說困地上要得病的嗎?起來噻。
老妑不醒。霞子輕輕踢踢老妑,老妑還是不動。霞子就將憨子放在地上,任由他去哭。霞子去拉老妑的手,剛觸到,不由趕緊一縮。
老妑的手又冷又硬,像棱冰。
霞子迸出直聲大叫:
姆媽耶——
責(zé)編:周希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