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立云的詩

◎ 劉立云

·代表作·

[向天堂的蝴蝶]——題同名舞蹈

今夜我注定難眠！今夜有

十七只蝴蝶，從我窗前飛過

就像十七朵云彩飛向高空

十七片雪花飄臨大地；十七只蝴蝶

掀動十七雙白色的翅膀，就像

十七孔的排簫，吹奏月光

十七只蝴蝶來自同一只蝴蝶

美得驚心動魂，美得只剩下美

十七只蝴蝶翩翩飛舞，攜帶著

誰的哀愁？誰的恩怨？誰的道別

和祈禱？十七只蝴蝶翩翩飛舞

就像十七張名片，遞向天堂

音樂的繭被一陣風(fēng)抽動，再

抽動，絲絲縷縷，讓人感到些許疼痛

誰的心就這樣被十七只蝴蝶

侵蝕？并被它們掏空？牽引出

一千年的笙歌，一千年的桃花

與一千年的塵土血肉相連！

十七只蝴蝶出自同一腔血液

同一簇石中的火焰，那噼噼啪啪

燃燒著的聲音，是誰在大笑？

死亡中開出的花朵，是最凄美的

花朵啊，它讓一切表白失去重量

更讓我汗顏，再不敢舊事重提

啊，今夜我注定難眠！注定

要承受十七只蝴蝶的打擊和摧殘

可惜太晚了，已經(jīng)來不及了

今夜十七只蝴蝶從我窗前飛過

我敲著我的骨頭說：帶我歸去吧

明天，我要恕回一生的愛情

[在秋風(fēng)樓讀秋風(fēng)辭]

我說，快脫去你那件飄搖的龍袍吧

現(xiàn)在我要讓你一步越過這條大河

再次回到這座臨水的木樓上

站兩千年，想兩千年

看眼前的秋風(fēng)怎樣磨亮它的刀子

黃河依舊洶涌；依舊銜一輪高天的白日

在簫鼓中流，在棹歌中流

河那邊的蘭啊，河這邊的菊啊

你們纖纖的身子細(xì)細(xì)的腰

此刻又在草木中枯黃，在白霜中凋落

而那些美人也總那樣如鯁在喉

總那樣比蘆葦還茂盛，比桃花還燦爛

但說盡纏綿，她們那十粒

比蘆根還白的小腳趾，卻蹀蹀躞躞

經(jīng)得起秋風(fēng)的幾次砍伐？

哦，在這樣的夜晚，誰還在西望長安？

誰還在馬踏飛燕？誰又繼續(xù)在一壺濁酒里

醉生夢死？而你說：人啊，人啊

你站起來是一片江山，躺下去是一堆黃土

唯有青草愛你愛得最瘋狂……

[聽某老將軍回顧十四年抗戰(zhàn)]

他們用比我們提前一百年的鋼鐵打我們

又用比我們退化一百年的

野蠻、兇悍和殘暴

殺我們。他們訓(xùn)練有素，精通操典

和武士道，槍法百步穿楊

如果落入絕境，不惜刎頸、切腹、吞劍

他們是一條大象粗重的腿，提在半空

而我們是一群潰穴的螞蟻，四處奔逃

只有熬！只有在血泊里熬，在刀刃上熬

只有藏進(jìn)山里熬，鉆進(jìn)青紗帳里

熬。只有把城市熬成廢墟

把田野熬成焦土，把黃花姑娘熬成寡婦

只有在五十個甚至一百個膽小的

人中，熬出一個膽大的

不要命的。只有把不要命的送去打仗

熬成一個個烈士。只有像熬湯那樣熬

熬藥那樣熬；或者像煉丹

煉鐵，煉金，煉接骨術(shù)和不老術(shù)

只有熬到死，只有死去一次才不懼死

只有熬到大象不再是大象

螞蟻不再是螞蟻

只有熬到他們?nèi)毡∥魃?，我們方興未艾

只有把一座大海熬成一鍋鹽，一粒鹽……

·新作 ·

[辛 追]

他們像剝香蕉那樣剝著辛追

像剝筍那樣剝著辛追

他們剝開兩千年層層疊疊的泥土

剝開深埋在黃土里的

石拱，棺槨，沉重的烏木棺材

又剝?nèi)ニ砩瞎?/p>

絲綢和麻

和融進(jìn)她膚色的月光和朝露

臉色還那么鮮嫩，眼睛甚至

還眨著，毛茸茸地覷著

突然星月般崩潰而來和傾瀉而來的光

它靜得掀不動她眼里的

漣漪，湖里再也盛不下一滴雨

她的另一個名字叫見光死

那些兩千年仍活著的絲綢

仍活著的麻，活著的編織及編織在

絲綢和麻上的

紅牡丹、白芍藥、綠孔雀

栩栩如生的藤蔓和葉片上的螵蟲

露水。它們活過兩千年后

在一瞬間燃燒

冰冷的火焰里，蝴蝶在顫抖

他們在辛追胸前拉出叫秦和漢的

兩只抽屜，瘋狂翻找

王的飛揚跋扈，臣的奴顏婢膝

女人們的華服和雍容

那該是秦五年，戍邊的蒙恬正長出獠牙

一剝再剝的辛追

一絲不掛，坐在丹墀上嘎嘎大笑

到后來含情脈脈的辛追，仍然是指彈

可破的辛追；也是咳嗽的辛追

中毒的辛追，五十歲到來一病不起

當(dāng)她再一次死去，再一次

她不需要任何理由，也不需要解藥

[我們和水]

妹妹從小河里打回來一桶水

父親像睡熟了那樣躺在那里

他在變小

現(xiàn)在父親是一個聽話的孩子

村前小河里的水總那么忙碌

它們潔身自好，從容不迫

每天潺潺地流淌

到了冬天才騰出手來

攬鏡自照。而冬天的水是有脾氣的

它們窸窸窣窣地流

一路流淌

一路磨著身體里攜帶的刀子

河里的水對我們保持警惕

它們有足夠的能力自衛(wèi)

但水也有水的煩惱

譬如，水總是把我們洗干凈

卻總把自己洗黑，洗臟

我們什么時候能與水達(dá)成和解

父親躺在那里

現(xiàn)在只有他知道

[只此青綠]

我弄不明白，是什么化身印綬

從此長青又長綠……

是宋人的青綠，也是唐人

漢人，和秦人的青綠

風(fēng)吹過來

層層疊疊的峰巒，峰巒上的樹木

從天空雨點般落下的鳥

和峰巒下靜若處子的

江河，以及那些小小的在江河上

泛舟飲酒的古人

身子一齊往后仰，然后

又輕輕地彈了回來

咿呀青綠！你是讓人陶醉的

青綠；是莽莽蒼蒼

“不廢江河萬古流”的青綠

人都活在青綠里

它可以讓你在十八歲成為一夜曇花

它也可以讓你在十八歲

默默死去

從此，名垂千古

對著這片青綠

你可以喊醒十八歲的王希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