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 陶
南方,人類頭頂
這面精致、繁復的浩大星空
是那名清癯的民間匠人
終其一生
尚未完成的偉大雕花工程
沿青石板的臺階下去
一直走到
昨天和明天的清澈溪邊
那個男子剛剛洗刷干凈的新木鍋蓋
是青白色的
在溪水被攪出的漣漪旁邊
仍然散發(fā)
植物汁液的濃烈味道
上學的紅衣女孩
她獨自的身影后面
悄悄跟著,薄霧的春天
昨夜深雪里
一長枝
含苞的紅梅
斜斜生長在青黑色的明代古宅中
含苞的紅梅
它迸綻的力量
就要叫醒
全部南方的冬日黎明
青山間細細密密的白亮雨絲
織就一件又一件古老蓑衣
迎面而過的農人,披戴這樣的蓑衣
在二月慢慢蘇醒的山野中,移趕耕牛
我經(jīng)過的數(shù)不清舊房子的墻上
寫滿了夢囈,祖先持續(xù)未歇的夢囈
天地,在無邊的靜默中
開始它們又一輪磅礴的運轉
那尊倒臥的、殘破石獅子旁邊
一莖長長的、剛剛抽發(fā)的嫩葉,綠得讓我心驚
肥碩的蜜蜂
趴來花上采蜜
整朵菜花,整個童年
顫動不停
皎潔的月亮
浸入溪中潛游
有參差房子的整座鄉(xiāng)鎮(zhèn)
隨之,晃漾不止
城外江水中
緩緩顯示給我的一輪暗紅月亮
就是古徽州府
陳舊卻依然新鮮的
祖先容像
黃金的稻谷,黃金的秋天
在南方的國度里呼嘯、流瀉
稻谷和秋天,這黃金的瀑流
與黎明前的暗黑激烈摩擦
天地的古老之甕內
夢中人的叫喊,連同火的農業(yè)禮花
交替著,向我炫耀、傾訴
冬夜是發(fā)黃的卷冊
在鄉(xiāng)鎮(zhèn)土地廟微紅的燭火中
人世,微微搖動
屋頂?shù)膹澰?/p>
那把
被井水磨洗得耀眼的細細鐮刀
吐露金黃微光
像缸甕里密實陳舊的稻谷
我們蜷縮著身子,又一次進入
星空和夢的古老深處
在斑駁暗紅舊匾的注視中
散在剛醒的
鎮(zhèn)子藍色溪水的上空
億萬只灰黑的燕子,由秋入冬
就這樣靜靜安眠在人類貧瘠的屋頂
億萬只灰黑的燕子
要等待第一縷春光的喚醒
才重新呢喃、飛翔
星夜,是特殊的東方語言系統(tǒng)
群星,這無盡的顆顆漢字
它們深藍的光芒,年復一年
照耀我,賜我能量
與我進行從童年就開始的秘密交流
這方礎石,圓形、蓮瓣精美的孤獨礎石
與我相遇。它億萬鈞的內聚分量
壓住了晨霧中冉冉升浮的馬頭墻鄉(xiāng)鎮(zhèn)
壓住了遠古以來就有奔騰之念的起伏青山
被棄置的、蓮瓣精美的這方礎石
自古至今,一直鎮(zhèn)定、沉默
它僻居這隅,它是我發(fā)現(xiàn)并感受到的宇宙重心
·創(chuàng)作談·
用幻象抵近南方深處
詩歌是象的藝術。詩歌中的象,概括言之,可以分成兩大類:一類是實象,一類是幻象。
實象,就是日常生活中存在的意象、畫面;幻象,就是日常生活中不存在的,用文字創(chuàng)造出來的意象、畫面。如果將幻象細分一下,它包括幻視、幻聽、幻嗅、幻味、幻觸、幻感等數(shù)種。
偉大的前輩莊子,在他的《逍遙游》中,為我們呈現(xiàn)了經(jīng)典的幻象: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鳥也,海運則將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鵬之徙于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
鯤鵬轉化、大鵬怒飛的意象,都是我們日常所看不到的幻象,但一經(jīng)文字創(chuàng)造,卻能給我們深深的感染和真實的臨場感。
我以為,詩人的天職之一,就是用自己的民族語言,創(chuàng)造屬于個人的幻象。詩人創(chuàng)造幻象,這是語言神性之體現(xiàn),也是詩人神性之體現(xiàn)。
如何想象、構建我們的幻象?個人認為,幻象來源于現(xiàn)實,來源于詩人的愛和感動。在現(xiàn)實基礎上,內心的愛和感動,具有強烈的生成幻象的觸發(fā)力。在這組詩中,繁復浩大的星空, 是一名匠人一生未盡的“雕花工程”;一輪安徽歙縣練江中的暗紅月亮,漸變?yōu)榛罩萑思抑嘘惻f又新鮮的祖先容像;一方被遺棄的孤獨礎石,是我發(fā)現(xiàn)的“宇宙重心”……所有這些幻象、幻感,都來自于我親歷的現(xiàn)實,來自于我內心對它們的愛和感動。
我的這種幻象觀并不孤獨。在閱讀中,我遭逢過一個異國知音。19 世紀的法國詩人蘭波自述:“我認為應該成為幻覺者,使自己具有幻覺的本領”;“我千方百計地使自己成為幻覺者”。他以此標準,評判著周圍的重要詩人:拉馬丁“有時是幻覺者,但卻被古老的形式捆死了”;雨果“過于固執(zhí),但在他晚年的著作里仍然表現(xiàn)出幻覺的才能……”;波德萊爾“是第一流的幻覺者,詩人之王”(以上引文均見1871 年5 月15日蘭波致保爾·德梅尼信)。蘭波的這些話,讓我感覺我們的手超越時空握在了一起。
通過幻象,我得以抵近個人文學南方的深處,抵近某種本質的真實,抵近神秘的詩歌之美。這貌似悖論,我卻深信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