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 略
窗框堆積灰塵
一張舊報紙
可以封住所有時光
不再重要的頭條新聞
過時的訃告
已經(jīng)倒閉企業(yè)的大幅廣告
——對我來說
過去因為消失
而有意義。
哪些是沒被我們浪費的時間呢?
一輛拖拉車駛出山麓
裝著山石,顛簸
一邊掉下碎塊
幾個孩子背書包
穿過寂寞公路
走到樹蔭下
路邊昆蟲嗡嗡響著
縣城即深山
一條少有人走的小徑
是老去的好地方
每走進去一次
我對世界
會多一分珍惜
每過幾個月
我給它換一個新名字
比如鵓鴣路
或枇杷路
或鵝掌楸路
或刮大風(fēng)的黃梔花路
或隱士與蜜蜂路
讓自己感覺
生活在不同的深山
每到春夏之交
我像赫索格那樣
瘋狂寫信
從鵓鴣路到枇杷路
從鵝掌楸路
到無人光顧的
河邊小路
縣城很小
我在一個更小的世界
擔(dān)心打擾別人
也擔(dān)心被別人打擾
我騎車經(jīng)過早晨的濠梁
街上沒有人
車輪壓過昨夜枯枝
像行走積雪中
世界發(fā)出碎裂聲
經(jīng)過昔日城墻
然后輕快地,穿過東門——
我為何這樣輕快?
是夢里的蝴蝶嗎?
是少年的貓?
或是拋下肉體的靈魂,御風(fēng)而行?
在城東郊野
我給未來的學(xué)生上課
盡管他們要很多年才出生
但我已了解他們
每個人的樣子
如果不上課,我就騎車
去蜀山渡看葉伯泰
再往東,我就沒有朋友了
只有寂寞的流水
但我很少去看葉伯泰
我寧可寫信,從城東寄到城東
每天上完課我就回家
很少正眼打量
對我來說多余的世界。
這條路是未來的,也是消失的
也是他人講過一次
我就記住了的
像昨天,我騎自行車穿過
城郊少人的公園
盡量不驚動公園的雕像
不驚動喝水的鴿子和打瞌睡的鴿子
我希望經(jīng)過這個世界時
像沒有經(jīng)過一樣
我沿城墻返回
過濠梁以后
有一段長長的斜坡。
走完斜坡,我就到家了
在一三六一年
我的家在數(shù)十米高的虛空中
一個虛線勾勒的立方體
我進入電梯上升虛空
并生活在虛空里
水邊蹲到天黑
直到褐皮膚的游泳隊員走回寢室
月亮升起于皂角樹
鳥音明亮如晶體
在最后的晚照中析出
我在長竹榻上
虛度光陰,想著光陰
如果不是虛度
又能做什么?
操場很大,可盛放晚餐后
濃烈的粗野酒氣
一整夜竹榻上看別的星球
轉(zhuǎn)動它們的悲喜
帶著塵土和涼意
它們和我無關(guān)似乎又有關(guān)
喝酒的少年
怎樣想都是可以的
如果孤獨
就到東邊圍墻下拔草
堆在操場中間
它們因為缺乏克制
顯得蓬勃而荒涼
冷風(fēng)吹來時
楸樹顫抖
我沒有問它為什么
有小半天時間
我看著濠溝波光
它和昨天一樣
昨天,我途經(jīng)水邊
用手機拍攝
葉子落盡的楸樹
在滿天星光中
退縮,回到地面
像剛死去不久
一棵沒有葉子的樹
站在冷風(fēng)里
缺少的只是一個擁抱
——好在沒有擁抱
它也能活過冬天
·創(chuàng)作談·
在深山
上月末,譯者簡箋把我去年的一首詩《摘青枇杷的女人》翻譯成英文,并在她的公眾號推送。這是一首隨手記錄,馬上又忘記了的詩歌。
當(dāng)日看到推文,想起了彼時情形,想起那個滿身塵土的女人,在枇杷樹下努力伸出手臂,那些離她極遠,看上去完全夠不到的果子,她似乎輕念咒語就能讓它們飛抵手上。她臉上涂滿了綠色膏藥(類似黃芩牙膏),一臉綠油油的,像是從《阿凡達》里走出來的納美族人。她一年四季在小區(qū)邊轉(zhuǎn)悠,拖著很多亂糟糟的行李(很多個塑料袋和紙袋)。她有一輛破舊的共享單車,常常靠在離她不遠的樹干上。那是她的馬兒。下雨天,她躲在葉子寬大的枇杷樹下,像小區(qū)的流浪貓。
我看到她時,正在“一條少有人走的小徑”(《縣城即深山》)上。這條水泥小徑有七八十米長,一米多寬,覆著薄薄青苔,兩邊種著枇杷樹、鵝掌楸樹,以及低矮的杜鵑花和梔子花。每天傍晚,我穿過小徑去書院上課,回來也是,穿過漆黑的樹影,像是回到深山。每當(dāng)春夏之際,小徑名稱會從“鵓鴣路”換成“枇杷路”,好“讓自己感覺/生活在不同的深山”(同上引)。我不喜歡走大門和大路,那里人多而嘈雜,令人厭煩。在看到摘枇杷女人的那天傍晚,我走出小徑很遠了,才想到,我不就是她嗎,像她一樣生活在縣城。小徑是我的詩歌,而青枇杷是她的詩歌。
對于一個寫作的人來說,選擇在哪里生活或者感覺自己在哪里生活,十分重要。脫離無意義的人際交往,在縣郊的十公里的孤獨慢跑中,尋找自己的戶外生活,與大自然接觸,保持自己的寫作動力。我很喜歡這樣的生活。前幾日,看到日本作曲家坂本龍一的視頻,他說“喜歡在大都市里獨自默默無聞的感覺,因為誰都不認識我。某種程度上自己很自由,當(dāng)然這也是一種孤獨,但孤獨有時也是自由的代名詞”。這種小縣城里“誰都不認識我”的感覺,比“大都市”更棒(可以省去所有的世俗應(yīng)酬),包括孤獨帶來的心靈自由。
我的朋友王敖說,只要“有詩歌的出場,它們就能凈化我們”。日復(fù)一日,詩歌凈化著我,最終,是我成了深山(或者說,無處不是我的深山)。陽臺上,稀疏的吊蘭和文竹,是我無聲的友鄰。中年以后才有的耳鳴,一如穿梭于空山的紛紛鳥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