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群飛過（組詩）

◎劍 男

[開滿荷花的湖面]

荷花終于開滿了半個湖面

在第五天早上，終于開滿了整個湖面

和葦草、荷花、鳥雀為伴

葦草并非我想象中的腹中空空

荷花也不全是出淤泥不染

早上走在湖邊，一只葦鶯在湖上徘徊

我看見它的悲哀和我一樣

在不停奔波中找不到昨日停駐的地方

我們都羨慕那些低飛蜻蜓

毫不費(fèi)力就停在它想停的荷尖

不像我出走半生，最終還是回到這里

葦鶯從這朵荷尖到那朵荷尖

最后還是在湖邊的葦尖上停了下來

湖邊有我小時生活過的老家

湖邊葦叢有葦鶯銜草編織成的巢穴

在生命各自經(jīng)歷的新居和舊寓里，我們

都選擇了好好戀慕自己的故鄉(xiāng)

[舊時山路]

新建的高速公路旁有一條小路

快被草木掩蓋，像是新路丑陋的陪襯

一條新路偏離舊統(tǒng)，在這個高速奔跑時代

取了捷徑，這似乎讓人歡欣鼓舞

但我還是愿意走在舊時山路上，看著自己

一步一個腳印翻越生活中的崇山峻嶺

[椴木林和亂石灘]

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河谷，石頭疊著石頭

不分高矮胖瘦，我從沒見過

這么多椴木，一株株從亂石中長出

仍然有著旺盛的生命力

河谷不遠(yuǎn)處是一座明代書院的遺址

據(jù)說是用河谷中的石頭建造的

乾隆年間曾經(jīng)囚禁過眾多桀驁不馴的書生

如今書院僅存的石頭泛著青光

河谷中的石頭仍裸露著蒼白的身軀

書院中的石頭穿過遙遠(yuǎn)的時光像受到教育

椴木在河谷石頭下扎根，仍顯示出

石頭冥頑的本性，有人說和

書院遙遙相望的亂石灘是沿途不甘

命運(yùn)的石頭投身洪流的結(jié)果，這是否也是

一種自我教育：人間從來沒有

石頭自建的集中營，也沒有椴木自織的樊籠

它們不過是我們不測命運(yùn)的象征

[天興洲]

天興洲是長江中的一座狹長的小島

上面有花草樹木和各種禽鳥

我大學(xué)時坐輪渡上去過

那時江水寬闊，天興洲以瘦弱身軀

分開江流，我們都對它

以一己之力砥柱中流充滿敬畏，又

滿懷同情，如今它露出

被江水浸泡過的身子，干瘦、嶙峋

像時光深處生命的褶皺

因此我堅(jiān)信它一定比江水更早出現(xiàn)

在這里，堅(jiān)信在江流底部

一定有一條路連著江邊的諶家磯

堅(jiān)信那時的天興洲并不孤單

也從不曾想過要阻擋浩蕩的江水，它只不過

是因堅(jiān)守自我而被流水所圍困

[雁群飛過]

大雁出現(xiàn)在瓦棚鎮(zhèn)上空的時候

上街鐵匠鋪里的老年鐵匠夫妻仍然在打鐵

池塘里起魚的男人仍然在起魚

作坊里的女人們?nèi)匀辉谡榛ê痛蛟嘛?/p>

只有學(xué)堂里留守兒童望著窗外

停下讀書聲，只有那個年輕的女教師走到

窗前，然后又低下頭緩緩背過身去

[黃昏讀書]

一個人從故紙里來到我們中間

在黃昏，加重了舊的痕跡，他帶著故事

但光環(huán)是落日加給他的，我們

完善了他故事中空白的部分，同情他的

貧寒身世，苦難童年以及落魄

發(fā)奮的中年，承認(rèn)那個虛構(gòu)女子是他的

紅顏知己，承認(rèn)他的世俗和我們一樣

承認(rèn)他的高潔讓我們望塵莫及

我們像文物修復(fù)師，把他模糊了的形象

清晰地還原出來，拂水照花，又

把他塑造成我們渴望見到的樣子，至此

我相信，很多時候我們讀書不是試圖

理解他人，而是為塑造自己

無論用多少文字對自己進(jìn)行刑訊逼供

我們都無法將他出賣，他在那里

是我們心中的朝陽，但此刻要像落日一樣，承擔(dān)

人世悲涼薄暮中虛幻、溫暖的部分

[走在山中的少年]

初秋幕阜山的天空一貧如洗，但

有著夢幻的蔚藍(lán)

山中茱萸的果實(shí)像涂滿口紅的唇

但還藏在成簇的葉片中

那藏著金子的山坡，還在流水的

空響中把黃昏送遠(yuǎn)

那雁群飛過之后，還有一只孤雁

遠(yuǎn)遠(yuǎn)地落在隊(duì)伍后面

那個悲傷的少年走在山中

走到父親墳前，他

流下了眼淚，為他父親的一生

還不如草木一秋，走到

母親墳前他又流下眼淚，為母親的新墳

這么快就被荒草所覆蓋

[大道和歧途]

大道的寬闊端直，是以很多曲折小徑的

消失為代價的，歧路的趣味在于

選擇，在已知和未知之間，它的復(fù)雜性

連接著我們的生活?！傲謭?/p>

是老瓦山心臟，不止大道，每一條小路

都可以通往那里。”如今，通往

林場的路由大道變?yōu)樾÷?，空寂無人中

我仍能聽見有腳步在走動，可見

有些東西是永遠(yuǎn)不會消失的，——只是

并非所有小路都能通往它的中心

為了盡快找尋到父親曾經(jīng)工作過的地方

我抄一條小路上山，路走到斷頭

也沒有見到林場，只見到一座殘破小廟

在山崖邊臨風(fēng)而立。山崖下面是

江西，山崖上有一條小路，崎嶇、陡峭

黑山羊走在上面如履平地。都說

所有道路都是人走出來的，其實(shí)山中有

人走出的路，也有麂子走出的路

黑山羊走出的路。你站在山崖上面看到

一條旅游公路在群山中一騎絕塵

而父親曾獨(dú)守的小木屋卻渺無蹤跡，你

說哪里是大道，哪里又是小徑？——想想生命的

虛妄無常，世間道路又有多少不是歧途

·創(chuàng)作談·

自然和人的尺度

寫作是個人與世界關(guān)系的一種重建，包括和自然、社會、他人及自我關(guān)系等的重建。

世界廣袤無邊，個人在其中只是一個微小的存在，在物理意義上，這個關(guān)系極度不對等——每個人都是滄海一粟，都逃脫不了被汪洋淹沒的命運(yùn)。但就人自身而言，他又是自己的全部，不會因?yàn)橥粞缶褪プ约?。因此，這種關(guān)系是微妙、神秘且充滿內(nèi)省的。

作為一組和自然相關(guān)的詩歌，它和我近年來希望通過詩歌重建人與自然關(guān)系的寫作理想密切相關(guān)。大家從這組詩可以看到，我總是想通過個人的存在指認(rèn)什么，又總是對之充滿疑惑。在自然和人的尺度之間，我尊崇的是我的內(nèi)心，試圖以自我的偏狹達(dá)成人和這個世界諸種關(guān)系的理解。

胡適談到詩歌寫作時曾說：“凡是抽象的材料，格外應(yīng)該用具體的寫法?！蔽曳浅ＵJ(rèn)同胡適的這個觀點(diǎn)。這組詩歌除《雁群飛過》《走在山中的少年》外，其他幾首都介入了一些比較明顯的抽象的東西。其實(shí)我對這種主觀的介入是非常警惕的，但在寫作過程中，我很難回避這種感受的自然生發(fā)。

對于一個寫作者來説，我們首先是被自己的觀察充滿著的個人，詩歌既要展現(xiàn)我們作為個體存在的獨(dú)立性，又沒有一個人能完全獨(dú)立于自然和社會之外生活與寫作，我想詩歌不外乎就是我們個體生命在自然和社會生活中的反映，我的這個所謂的創(chuàng)作談和詩歌相互印證，可能也正顯示出我渴望通過詩歌重建人與自然關(guān)系力所不及的地方。

但我想說明的是，詩歌的背后一定是一個個具體的人，無論是對自然的書寫還是對社會的書寫，我們所看到的萬事萬物無非都是人的尺度，是我們的情感、態(tài)度、價值觀支撐著我們的文字，寫作行為一旦發(fā)生，我們都是在與自然和社會彼此觀照、相互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