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住在彈丸小鎮(zhèn)（組詩）

◎張遠倫

[張屠戶家史]

我的曾祖，性情軟弱，而成為鎮(zhèn)中名屠

作為解剖學(xué)的高手

用刀凌厲而精確，“事實的悲劇”終日

在他的木訥中上演

曾祖父的弟弟，剛用談判

從龍溪鄉(xiāng)土匪手中，解救出何員外

半日“扮演的悲劇”止于

意料之內(nèi)的情節(jié)末端

何員外的后人和我父親，有時候會在鎮(zhèn)上碰面

點頭微笑或是停步寒暄

都是代替先祖說話

而我作為漢語的生理研究愛好者

學(xué)庖丁而不得，轉(zhuǎn)而

為某個替豬崽接生的母親寫詩

為烏骨的家禽，扭斷二十四處轉(zhuǎn)承啟合

我的刀法與語法

有了生硬的一致性

“張屠”，您若這樣敬稱我，便是

摸到了我的血脈

多謝，請賜我一柄剔骨的短刀

[月光住在彈丸小鎮(zhèn)]

月光從來只住在眼睛里

很小

經(jīng)不住死亡

我們老了

只住在彈丸小鎮(zhèn)，很小

經(jīng)不住現(xiàn)代化

那一夜，擴大版的月亮

發(fā)出憐憫人間的光

均勻

灑下來。我用眼睛去接

太小了，接不住

我用瓦溝子去接

舉著整片屋頂去接

它瀉下

像是來

朝我們，順頌冬祺

[辨認一條舊路]

我活了四十五年，仍是

一個路邊嬰兒的命運

被物質(zhì)世界拋棄，上天并未

以一袋白糖

給予抱走我的詩歌，和眼下

自我認識的，刻意的安詳

今日忽然興起

去后山辨認一條舊路

滿肩的露水，拜芭茅草所賜

扒開意旨之外的閑筆

露出石灰石的質(zhì)地，表象

斑駁，光滑不再，跌宕之中

的平穩(wěn)不再。終于行進到

大轉(zhuǎn)拐，似有斷斷續(xù)續(xù)的抽泣

也似有宛如天籟的啼哭

我有了幼年時的惶恐和無助

似乎別的生命，臍帶連著

我的生命。靜下心來，卻發(fā)現(xiàn)

這些不過是野鳥晨起時

無所顧忌的鳴囀。我越走越快

卻越陷越深。要在四十年的變遷中

辨認一條舊路，多么難

多么需要哀傷和悲涼

[在藥房稱思想的重量]

退出藥房，總要到門口的電子秤上

輕輕地站一站

近年來身體逐漸瘦弱

深知老之將至，有不確定的未來

會以非常規(guī)的樣子出現(xiàn)

小鎮(zhèn)生活，就是在緩慢地

等待那個未來出現(xiàn)

每一個當下，都像是被刀刃切開的

新鮮而又疼痛

體重從104 到107，再到110

我一直祈盼著，指針旋轉(zhuǎn)更快

更接近極限

當我看著針尖顫抖，終于

停在某個刻度上，又和我保持了

同樣的靜默……“110”這個刻度

很久孤立無援，沒有未來

前幾天，我寫了很多詩，試圖

加重自己的思想部分

站上去再試試，竟然略輕了些

[進開元寺，惹塵埃]

仿佛世界由灰組成

看得見的沉積和看不見的飄蕩

共同形成了物質(zhì)和非物質(zhì)

我身體里也藏著一些灰，重量不詳

沒法向你告知數(shù)據(jù)

原本只有丁點

后來，母親把星辰的細屑給我

命途把嗆人的塵埃給我

我便覺得那些灰變多了，變重了

在我恍惚的詩意中飄忽

在我精神的喟嘆里激蕩

現(xiàn)在，我站在大風(fēng)里，拼命裹緊衣衫

我不是怕冷，是擔心

那些灰，一不小心就散了

我寫過的所有句子中，只有

“寂滅”最像我現(xiàn)在的處境

慢慢把骨頭磨成灰，把語言磨成灰

屬于再生的那部分，我不要了

你若有心，讀讀我的舊詩

和詩里的常用詞，我就會凝聚著自己的

那些灰，隱隱現(xiàn)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