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笑忠
當磨盤里什么都沒有,轉動它
比起磨盤里填進了
黃豆、高粱、蕎麥、大米
可要吃力得多
越是空轉越不輕松
如果費力純屬徒勞
磨盤也就形同鐐銬
捷足先登毫無意義,過人之力
毫無意義
我們熟知的磨坊里
凡受碾磨的都變成粉末、流汁
像被加熱過似的
那漫溢的令我們歡樂,那歡樂
令我們合不攏嘴
那磨盤,是我們的另一副牙齒
那些石匠的工作
幾乎與不朽聯(lián)系在一起
只是最終,那磨眼會變成一只盲眼
瞪視著兩手空空的你我
它不相信一陣風吹來的
任何東西
窮人家為孩子買鞋會挑尺碼大一點的
這樣,可以多穿兩年,穿著穿著,也就合腳了
在每日的路上,孩子們
一邊忍受那點皮肉之苦
一邊滿懷期待
他們是一個個過來人
至于如何讓皮肉之苦換取更多
那是個難題,遠遠超過了
他們的年齡
后來的孩子背著沉重的書包,不是什么東西
書包里都能塞得下,但也只好拼命往里塞
背著背著,他們知道
書包不是最重的
直到有一天,孩子們看到
所有人都馬不停蹄
沒有誰敢歇歇腳
所有人,上氣不接下氣
回到老家的時候已經很晚了
村子里黑燈瞎火
我推開父親的房門,開了燈
只見父親正埋頭搓繩子
這么晚了還在忙?我問他
秋收了啊。他應答時
連回頭都顧不上
父親離世九年了。這個夢
仿佛是他來安慰我
別為他擔心,他還像在世那樣
惜時,勤懇,一個老農
不愁沒有一席之地
而我,更像流離失所之人
所以九年后的這個夢,也許是他
忍不住為我嘆息
又不忍四目相對,只留給我
一個背影
十月的一個清晨,在故鄉(xiāng)
被一陣鳥鳴聲吸引
一會兒像雛鳥乞食,一會兒
像恫嚇、呵斥,一會兒又像
一問一答……聽得出
那是同一只鳥兒
善變的假聲,由于無法意會
而像神秘的預言,讓我更加懷疑
自己的愚鈍
從紀錄片里聽到過,一頭美洲母獅
為尋找走失的幼崽而呼喚
發(fā)出的聲音,竟然像一只
哀告的小鳥
而當它與一頭雄獅舍命搏斗
一聲聲嘶吼
才顯現(xiàn)出猛獸的身形
嘴角的血跡,更像是
平添了拼死一搏的決絕
遠處,斑鳩依然像平和的開導者
在穿越田壟的電線上,眼前的這只鳴禽
仿佛走臺般不時移步。那邊廂
巧舌如簧的八哥默不作聲
直到后來我才確認,那是一只伯勞
我們的文字中,少有的音譯的鳥名
忘我的啼叫有如孤鳴
而我是無聲無息的
感謝上帝,物種間有永恒的隔絕
我無須向鳥兒證明什么
只是有時,我必須自證
何以生而為人
小區(qū)院子里,有人邊走邊唱
“我正在城樓觀山景
耳聽得城外亂紛紛?!?/p>
《空城計》。老戲迷。
夜晚的小區(qū)
鋼琴、單簧管、薩克斯時有耳聞
有一陣,一支樂隊常在露臺上排練
他們中有人彈奏中阮
這些琴童、業(yè)余音樂人,全都是只聞其聲
唯一認識的一位
也只是點頭之交,美聲,男中音
所有那些人都只在各自的房間練習
在戶外,如此忘情高歌者會是何人?
“我也曾差人去打聽”
放慢腳步,循聲而望
遠遠看到他正從籃球場那邊走來
“打聽得司馬領兵往西行”
拐彎,路過幼兒園側門
那里光線更暗,他干脆駐足不前
就像為了唱到此處:
“諸葛亮在敵樓把駕等
等候了司馬到此談談心?!?/p>
再拐彎,幼兒園正門
直行,小區(qū)大門
隔著通道,我認出那是一位老人
同他底氣十足的聲腔相比,身形顯得單薄
唱得好啊,出門就是路燈高照的街道
我不禁暗自期待:他佇立街頭
旁若無人,繼續(xù)一展歌喉:
“你到此就該把城進,為什么
猶疑不定進退兩難,為的是何情?”
但他戛然而止
那柵欄、那街亭
似乎正是他自我設定的界限
不關乎勇氣,不關乎技藝
似乎只要越雷池一步,他就會覺得
哪怕唱得再好,在自己聽來也是假聲假氣的
如同飽蘸濃墨,也無法在蠟紙上落筆
·創(chuàng)作談·
小題大做
米沃什曾感嘆當今是一個“一切都變輕了但不乏離奇” 的時代。不得不承認,在藝術上,往往是那些偏于極端、激烈的易于討好。與追求離奇相反的則是另一種夸大其詞。
韓國電影導演洪常秀2021 年拍了一部《小說家的電影》,導演借影片中的小說家反思藝術和生活的關系。在談到自己的創(chuàng)作瓶頸時,女作家坦言:“把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夸大成很有意義的事情,假裝成是那種總是能感知到這些事情的人,漸漸覺得自己夸大其詞?!逼鋵?,這何嘗不是詩人們應當警醒的呢?由此延伸開來,是不是應該省察:對微不足道的小事的過度熱衷,會不會讓我們變得鼠目寸光?
有人曾戲言,縱觀當今詩壇,很多詩作可以用同一個標題:“記一件小事”。誠以為然。不是說不可以寫小事,不是說非要以小見大——所謂“大”者,往往讓寫作者受惑于升華欲,淪為空洞——總在一些顯在的事實里兜圈子,還自以為有了新發(fā)現(xiàn)。很多人樂此不疲地“記一件小事”,就是覺得自己有豐富的感知力,有敏于發(fā)現(xiàn)的慧眼。或許確實如此,但不妨進一步審視自己,稱得上有想象力嗎?有洞察力嗎?在詩歌中,如果這二者缺如,再高產也只不過是可有可無的文字而已。
耐人尋味的是,《小說家的電影》一個半小時里呈現(xiàn)的也都是一些小事,訪舊、偶遇、吃飯、喝酒,稀松平常的生活場景,沒有取悅觀眾的意思。但看完這部影片會讓人深有觸動。影片中有愜意的交談,有會心的笑容,也有話不投機的尬聊。這是我看過的唯一一部沒有任何角色痛哭流淚的影片。但回想起影片開場作家向書店女店員學手語的那一段,心中似乎被一根細線拽了一下又一下。游戲以手語表達這樣一句話:
雖然天還亮著,但很快就變暗了。趁天氣好的時候,盡情出門享受吧。
短短兩分多鐘的鏡頭,一直以人聲和手語重復這一句,最后,作家要求在座的三個人都不出聲,只以手語來表達。這句話很容易讓人感受到其中的弦外之音。當然,這平實的語言確實蘊含有詩意,甚至讓人聯(lián)想到漢語古詩。
前不久讀過韓國詩人樸在森的詩集《秋江》,其中有一首短詩:
追憶18
望著那海浪
平靜,像一片湖,日日夜夜,
想象大海的一角就在這里
展開,而其他的去澤被太平洋,
大西洋,印度洋;甚至北極和南極,
我們大多數(shù)人永遠不會去的地方,
那不是想象力能掌握的,
而是因為現(xiàn)實所揭示。
在我童年時,我將此瞞著所有人,
像一個只有我發(fā)現(xiàn)且只有我
才知道的寶藏。懷著如此神奇
盡管微不足道的夢想
使我年輕的頭頂戴上耀眼的王冠,
于是整個世界就會變得精彩,
而我也會像其他人一樣可敬而尊貴。
(李暉 譯)
樸在森在《追憶 18》這首詩中以追述者的身份,回憶少年時在大海之一角面對海浪產生的聯(lián)想,由觀海浪而觀滄海,觀大洋、“甚至北極和南極”,在一種特殊的情境下,喚醒了人們共同的經驗——這種存在于想象中的經驗是難以描繪的,也是難以轉述的,所以是一個不為人知的寶藏。不過,因為“懷著如此神奇/盡管微不足道的夢想/使我年輕的頭頂戴上耀眼的王冠”,這正是我們每一個人可以自我加冕的理由所在,令人信服,令人鼓舞——“于是整個世界就會變得精彩,/而我也會像其他人一樣可敬而尊貴?!边@也屬于記一件小事,難得的是,詩人從微不足道的夢想中看見了自己,也通過“我”看見了世界與他人。作為讀者的我,似乎也置身于大海之一角,任思緒起伏……
說句題外話,韓國電影之所以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就,想必與韓國文學、自然也包括韓國當代詩所達到的高度有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