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 培
只有早晨的空氣,和
屋子里的鋼琴曲心心相印
林中百鳥齊鳴
天空,仿佛伸到另一個天空深處的
枝柯
在某些時刻,只有
三月的布谷鳥傳遞出融雪
仿佛舒伯特本人在讀《舒伯特》
傳記,并親自坐下來
(冬天這臺陳年磨損的老鋼琴!)
彈奏出他愛人臉龐的明凈
即興演繹上一小段
關(guān)于深山鐵路的小夜曲
多年前一個早晨
和她一起出門
在她臉上看到
冬天的霞光
看到行人、早點攤和太陽
像白晝吐出的第一口呼吸
我去天井的墻根
取自行車
她忙著轉(zhuǎn)身用一把舊的小鎖
鎖門
我倆的租住屋前
世界好似一個夢想的戰(zhàn)利品
到了院門口,倆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
“撲哧!”一聲笑出聲……
內(nèi)心幾分別扭和緊張
匯入大街的人流——
我去城里四處找工作
她往醫(yī)院的方向上班
她把拐杖頭上的手柄
伸出窗口,老態(tài)龍鐘
撐起臨街挑開的木窗
我正從窗下走過
我倆四目以對
只一瞬間,我就看出
她已癱瘓在床多時
倚靠一只受驚嚇的藤椅
慢慢在屋子里過活
每天,就像囚犯放風,她有自己
固定開窗的時間
我碰巧走進這段時間,這個
古鎮(zhèn)灰色轉(zhuǎn)動的河流眼珠
悲傷執(zhí)拗,滿頭銀發(fā),一言不發(fā)
正在告別這世上像我這樣
同樣執(zhí)拗、悲傷的行人
我覺得我欠這里的夜晚一次旅行
不是今晚,不是早晨酒店醒來
去衛(wèi)生間
想起外面草原
我的那次旅行,被迷失在時間、人生
塵世的深處。這個高海拔凌晨的
玉樹州治多縣仿佛浩瀚星辰中的
一雙眼睛,看著我人生的整個黑暗
看見我來到哪里?曾經(jīng)歷過什么?
各種命運。水池嘩嘩響的水聲
黃河、長江、瀾滄江在我頭頂
等在酒店門外的,卻是一次
錯誤的經(jīng)歷
我不該這個時候來,草原
在你最破敗、凄慘的時辰
騎馬的康巴藏民把馬兒拴在了
帶有鐵絲網(wǎng)的圍欄木樁上
西天取經(jīng)路上的唐僧
被一輛高寒的油罐車吸引目光
清晨,正傾斜過車身緩緩轉(zhuǎn)彎
山是藍的,在一顆晨星的隘口
我不該作此瞭望。山谷上空,月亮拉開的窗簾
看到了縣城街道
貧病交加的顏色
我劃亮一根火柴,仔細辨認
我放下的行李中,沒有一件
關(guān)于你的經(jīng)文。唐蕃古道的治多縣
美麗的通天河
我曾經(jīng)在吉他上彈奏人類的淚滴
那淚滴從尼龍或古典琴必備的羊腸細弦
奪眶而出
并不出自任何人的眼瞳、眼眶或面龐
而琴師哽咽的手指
撥弄著它
包裹著它內(nèi)心深處的黑暗
從此我明白,人的哭泣
有可能是格外孤寂的音樂
音樂家泰雷加的生平
被含在一滴淚中
在我懷里,我并不知曉這行淚
為誰而落
只感覺吉他的琴身修長靦腆,面板柔嫩響亮
如同我從未去過的森林高山
從未游歷過的卡斯蒂利亞平原
我曾經(jīng)在吉他上彈奏人類的夢想
我曾經(jīng)是一滴金屬的淚
我懷里抱著一張鮮花盛開的面孔
我沒有動它
因為顏色會動
在一間屋子里
顏色遭遇了聲音
聲音飽滿、潮潤
逐漸干枯
聲音在失去的往日里自在
墻壁周圍出現(xiàn)裂縫
我讓裂縫看起來像音樂
最年輕的一道裂縫
是完全靜止、柔和的黑暗
是的。我讓光線存在
讓他們自己去演奏
百樂門。上海工部局樂隊
紐約小糖人
巴黎蒙巴納斯
周璇。陳歌辛。史逸欣……
天花板上的小電扇旋動了一下
“海內(nèi)存知己”
顏色因灰塵而愈加逼真
正如聲音因寂靜而沉默
年華因迷失而易逝
空氣因呼吸——成為唱片
而我,我是一個清澈的聽覺
·創(chuàng)作談·
一首清新的詩
古時中國人說“天涯何處無芳草”,說的就是詩。詩和芳草一樣年年綠,年年枯萎,到處迎風生長,凡有生命處都有綠草。甚至浩渺碧波的大海,也是青草或詩歌樣式的一種生長蓬勃。詩無所謂高貴,也無所謂卑賤,只是生命本身。人所最后擁有的,只是一首詩的清新。
他們手上緊攥著一首詩的清新,坐在你對面,而他們并沒有對于詞語的絲毫認識,這不妨礙詩的感情從他們眼里、呼吸和沉默中流露出來,詩就像青年人的戀愛一樣危險,一樣孤立。
在眾人中間,當一名詩人坐下來時,詩,往往會在周圍更多的陌生人那里。而一名詩人,恰恰是那位遠離詩歌者。
詩人,倍受責疑,是唯一有權(quán)利在開口言說時保持沉默的人。
換句話說,人們失去的不是詩歌,而是某種言辭。
——永遠不要低估晚風拂柳時腳下那一小片輕柔蕩漾的草地。
今天早晨,詩在我的房子里隨處走動,而我仿佛一名不敢輕易弄出聲響,預備下樓去吃早飯的半夜匆匆入住的房客。
人們的靈魂永遠在詩的驛站暫居。對于院墻和鐘樓般的夜色,既不敢造次,也不能窺探太久。所以說,詩——包含了人生的全部開端和結(jié)束。就像愛(我們所有人都是以愛開始,漸漸經(jīng)由無愛而終止)。而真理在于結(jié)束比開端更困難,困難百倍。世人多數(shù)皆無法體味愛情崇高瑰麗的延續(xù)、生長和結(jié)束(果)。因天賦的、無意識的開端容易,也較為普遍,但智性和文明禮樂層面的體面收場,由于有了人文和人為意識的介入,一般的世人只有可能選擇撒手;只有可能自動愚昧,而抱憾終生了。
——我的早飯我永遠吃不好,因為連自己的胃都提心吊膽。所謂詩人,是指房間經(jīng)常空蕩蕩主人不在的那種人。
另一方面,又像是無時、無處不在。連窗外天氣也變得神出鬼沒的。
“……內(nèi)庫燒為錦繡灰,天街踏盡公卿骨?!保f應(yīng)物:《秦婦吟》)
在街上,你會迎面猝見一首詩的清新,它吹起人的頭發(fā)。它到達任何它其實不在的地方。
當巴黎時期困苦中的茨維塔雅娃寫信給里爾克時,如同用手拍打到了一只蒼蠅:
“終有一天,我們會重逢。倘若我們一同被人夢見。”
——沒有人彼此夢見。只有可能夢見那一首詩的清新。
晚上,我打開燈,一首詩的清新還在那里,就像一個剛沖完涼的人,赤腳,手上拿著松軟的浴巾走路一樣(這樣的走路感跟平常上街不大一樣)。因為水的濕漉漉的溫涼還在他的思想或大腦皮層滴落。“沖涼”,一個多么美好的詞!好像這個詞里面不僅有著水流清涼,有著天漸暗下來夜晚的水分,而且還有光亮和朝向僻靜房間的窗戶。人類通過窗戶沖洗身子,而不是水龍頭金屬的簾網(wǎng)。
問題或許在于沖涼之前和沖涼之后——一首詩如果垂下清新的影子。生活寄寓在這天然母性的、女性的影子里。
夜晚和夜晚在喃喃道別。
我們聽得見困倦于故事情節(jié)的詩句和犯迷糊的詩句之間的不同點。當我拔下鑰匙,走進自己那個黑暗中空蕩蕩的家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