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真相院舍利塔銘》紀事考析

摘要：《真相院舍利塔銘》表現(xiàn)蘇軾對佛家信仰的虔誠以及對儒家孝道的尊崇，具有較高的歷史文獻價值。文章從起意安葬舍利、施金助成棺槨、輯成舍利塔銘三個方面進行深入的考證和分析，還原真相院的宋代歷史環(huán)境狀況，理清蘇軾自訪真相院到施金瘺埋佛舍利的來龍去脈，從中揭示出蘇軾晚年“佛家出世”思想和處世境界，并探索了宋代士人的舍利信仰狀況和果報觀念。

關(guān)鍵詞：塔銘；蘇軾；真相院舍利塔；金石文獻；舍利信仰

一、概論

1965年，濟南長清老城真相院廟址的舍利塔地宮內(nèi)出土了一塊佛教刻石，經(jīng)鑒定，為北宋蘇軾撰書的《齊州長清縣真相院釋迦舍利塔銘·并引》的碑刻原石（以下簡稱《真相院舍利塔銘》）。刻石呈長方形，石灰?guī)r質(zhì)，保存完好，無一字殘泐，具有較高的歷史文獻價值。

碑文陰刻楷書22行，滿行25字，共479字（見圖）。其釋文如下：

齊州長清縣真相院釋迦舍利塔銘·并引

翰林學士、朝奉郎、知制誥、上騎都尉、武功縣開國男食邑三百戶、賜紫金魚袋蘇軾詞，并書。

洞庭之南有阿育王塔，分葬釋迦如來舍利。嘗有作大施會出而浴之者，緇素傳捧，涕泣作禮。有比丘竊取其三，色如含桃，大如薏苡。將寘之他方為眾生福田，久而不能，以授白衣方子明。元豐三年，軾之弟轍謫官高安，子明以畀之。七年，軾自齊安恩徙臨汝過而見之。八年，移守文登，召為尚書禮部郎，過濟南長清真相院，僧法泰方為磚塔，十有三成，峻峙蟠固，人天鬼神所共瞻仰，而未有以葬。軾默念曰：“予弟所寶釋迦舍利意將止于此耶？”昔予先君文安主簿贈中大夫諱洵，先夫人武昌太君程氏，皆性仁行廉，崇信三寶。捐館之日，追述遺意，舍所愛作佛事，雖力有所止，而志則無盡。自頃憂患，廢而不舉將二十年矣！復廣前事，庶幾在此，泰聞踴躍，明年來請于京師。探篋中得金一兩、銀六兩，使歸求之眾人，以具棺槨，銘曰：

如來法身無有邊，化為丈六示人天。偉哉有形斯有年，紫金光聚飛為煙。惟有堅固百億千，輪王阿育愿力堅。役使空界鬼與仙，分置眾剎奠山川。棺槨十襲悶精圜，神光晝夜發(fā)層巔。誰其取此智且權(quán)，佛身普現(xiàn)眾目前?；枵咦苓h近遷，冥行黑月墮坎泉。分身來化會有緣，流轉(zhuǎn)至此誰使然？并包齊魯窮海壖，獷悍柔淑冥愚賢！愿持此福逮我先，生生世世離垢纏。

元祐二年八月甲辰

《真相院舍利塔銘》的內(nèi)容分為序文和銘文兩部分。前段序文主要講述訂制棺槨，奉舍利為故去父母求取佛；后段主要稱頌法力無邊的佛祖化作舍利來普度眾生，以及安葬舍利之善業(yè)。

真相院又名真相寺，始建年代已不可考。北宋元豐八年（1085）蘇軾到訪時，院舍已有很大規(guī)模；清末時期，寺院因戰(zhàn)亂廢圮；20世紀50年代，院址內(nèi)僅殘存六層的塔體；1963年，因建設(shè)長清縣糧油加工廠陸續(xù)被拆除。根據(jù)遺址內(nèi)發(fā)現(xiàn)的幾塊石刻，可知真相院是一座規(guī)模較大的寺院，廟舍規(guī)?？捎^，宋代已有舍利塔、大佛殿、法堂、伽藍殿、天王殿等[1]，且梵音綿長。1987年，文物部門清理并測繪了真相院舍利塔地宮，由于早期已被嚴重擾動，地宮內(nèi)發(fā)現(xiàn)文物甚少。

二、蘇軾與真相院之因緣

根據(jù)塔銘內(nèi)容，蘇軾到訪真相院之后做了三件事：第一是承諾法泰，將舍利安葬于真相院舍利塔；第二是施金訂制裝藏舍利的棺?。坏谌菫檎嫦嘣鹤珜懥松崂?。關(guān)于請取和瘺埋舍利的相關(guān)信息已難以考證，按塔銘“泰聞踴躍，明年來請于京師”，法泰請取舍利應(yīng)是作銘的后一年，即元祐三年（1088），待制成棺槨后再進行的，現(xiàn)存文獻沒有相關(guān)著述。

（一）其因，起意安葬舍利

元豐八年，蘇軾自登州回汴京，途中路過真相院，見到“僧法泰方為磚塔，十有三成……而未有以葬”，于是，“予弟所寶釋迦舍利意將止于此耶？”關(guān)于蘇軾為何起意將舍利安葬于真相院，筆者以為，因建塔沒有葬物僅是表象而已，其潛在的主要原因包括兩個方面：一是真相院有著多年救助疾病貧困的傳統(tǒng)，在法泰的精心治理下，長期善行眾生所溢出的偉妙氣場，以及真相院扶危救難的世俗功能打動了他。二是積極入世的精神和社會歷史責任感，又開始矛盾地左右著他的思想。蘇軾一生心懷百姓疾苦，元豐三年（1080），蘇軾被貶黃州，在生活困窘、衣食無靠的窘境中，成立“育兒會”，發(fā)動友人和鄉(xiāng)紳捐獻錢物，救助棄嬰。哲宗繼位后起用司馬光為相，蘇軾被召回出任禮部員外郎。蘇軾經(jīng)歷了多年的孤寂苦悶后，仕途好轉(zhuǎn)，逐漸受到朝廷重用，其心中又更加強烈地燃起了經(jīng)世濟民的政治火焰。飽經(jīng)儒釋道文化浸潤的蘇軾，更加敬畏生命、珍視健康，在這種特殊的心境下，他起意將舍利安葬到這里?；蛟S是在真相院這種氣象的啟迪下，蘇軾于元祐五年（1090）在杭州設(shè)立“安樂坊”，以僧主之?！端螘嫺濉份d：“兩浙轉(zhuǎn)運司奏朝廷言，‘蘇軾知杭州日，城中有病坊一所，名安樂，以僧主之。三年醫(yī)愈千人，與紫衣。’乞自今管勾病坊僧三年滿所醫(yī)之數(shù)，賜紫衣及祠部牒各一道，從之?！盵2]崇寧二年（1103）五月，朝廷按蘇軾的做法在全國推廣“安樂坊”，易名“安濟坊”，寺院遂為官辦。

（二）其緣，施金助成棺槨

法泰約于元祐元年（1086）末赴京當面請作塔銘，蘇軾于八月底撰寫完成。法泰托人取回塔銘時，蘇軾捎回“銀六兩”，為訂制舍利棺槨之資，同時捎給法泰一封信。真相院原有《宋蘇東坡真相院施金帖刻》[3]碑碣，由住持僧人道逸遣工刻于大定十八年（1178）七月六日，即蘇軾寫給法泰的信，其文曰：

今正寄銀六兩，助成舍利槨也。卑意并是為先人先妣追薦。告煩大師惠錫于佛前燒香祝愿，過悚，忽忽。特煩以生日惠貺經(jīng)數(shù)香華為壽，感刻。人回，無以為意。青絲禪段一枚，鹿茶芽五斤，深送土微鮮，至愧！至愧！軾白。

塔銘“探篋中得金一兩、銀六兩，使歸求之眾人，以具棺槨”，與信件“今正寄銀六兩，助成舍利槨也”不符。棺槨為不同的兩件盒裝容器，推斷可能是舍利棺由蘇軾自己施“金一兩”來訂制完成的。

蘇軾出生于具有濃厚佛教氛圍的家庭，其父親蘇洵和母親程氏均是信佛之人，他們?nèi)ナ罆r都曾將自己生平喜好的遺物布施佛寺作功德，蘇軾安葬舍利以為父母追述遺愿。蘇軾母親程氏頗有文化教養(yǎng)，是蘇軾兄弟的重要啟蒙教師。三蘇父子成為一代文豪，程氏功不可沒。司馬光為她撰寫《墓志銘》說：“貧不以污其夫之名，富不以為其子之累，知力學問可以顯其門，而直道可以榮于世。勉夫教子，底于光大，壽不充德，福宜施于后嗣。”宋仁宗嘉祐二年（1057）四月，蘇軾兄弟同科進士并預授官之時，母親程氏不幸病故?！墩嫦嘣荷崂憽穬A注了蘇軾對父母的懷念，用安葬舍利之善業(yè)來為父母追述佛愿，以報答慈父悲母的長養(yǎng)之恩。

（三）其果，輯成舍利塔銘

塔銘是建塔時記述事實、功德的佛教刻石，一般藏于地宮或嵌于塔壁?！墩嫦嘣荷崂憽吩髯珜懹谒卧v二年（1087）八月二十五日[4]，蘇軾時年52歲，是其經(jīng)歷了多年孤寂苦悶后，仕途好轉(zhuǎn)，逐漸受到朝廷重用的一段時期。北宋時期，朝堂黨爭激烈，時局復雜，蘇軾長期處于王安石與程頤新舊黨派的夾攻之中，政治生活如斷梗飄蓬，漂泊不定，他在《定州謝到任表》自怨道：“伏念臣一去闕庭，三換符竹。坐席未暖，召節(jié)已行。筋力疲于往來，日月逝于道路。未經(jīng)周歲，復典兩曹。朝廷非不用臣，愚蠢自不安位?！弊栽S二年（1079），蘇軾遭遇“烏臺詩案”之后，由積極進取變得矛盾苦悶，專心遍游古剎名寺，廣結(jié)僧道，誦經(jīng)禮佛，以求身處逆境的精神解脫，其政治態(tài)度、生活態(tài)度都發(fā)生了變化。元豐八年（1085）三月，宋神宗崩，哲宗繼位年幼，反對新法已久的高太后垂簾聽政，起用司馬光為相，被貶的反新派官員陸續(xù)回朝。同年十月十五日，蘇軾抵登州出任軍州事，隨被召回汴京任禮部員外郎。返京途中，過長清真相院，見“僧法泰方為磚塔，十有三成”，起意捐獻其弟蘇轍所藏釋迦如來舍利，為已過世的父母祈得“冥?！薄赡旰螅ㄌ└熬?，拜請釋迦舍利，蘇軾心懷報慈父悲母長養(yǎng)之恩和對佛的虔誠之情，傾全力撰寫下了這篇《真相院舍利塔銘》。

三、宋代佛舍利信仰的世俗化

根據(jù)《真相院舍利塔銘》序文，宋代舉辦浴佛法會時，會將佛陀舍利從地宮內(nèi)取出來，供眾人參拜，并用香湯澆灌佛陀舍利，以為佛祖洗凈法身。蘇軾所葬舍利最初是一名參加浴佛法會的和尚趁機竊取出來的，共三粒，大小如薏仁，色澤如櫻桃。這個和尚初衷打算擇地供奉，但一直沒有遇到合適的，就將舍利交給了一個名叫方子明的人。元豐三年（1080），蘇轍因受蘇軾之累被貶任筠州監(jiān)鹽酒稅時，與高安圣壽寺有聰長老交好，有聰長老也是蘇軾的佛友。此時的方子明在高安圣壽寺做負責燒水的常住居士，后與蘇轍關(guān)系密切，便將舍利贈予蘇轍。元豐七年（1084），蘇軾自齊安赴臨汝（江西臨川），過高安并留住十日，均與有聰長老和方子明有會晤，且遇舍利即在此行。而據(jù)蘇轍《增方子明道人》《題方子明道人東窗》詩，不知為何稱方子明為修道之人。

舍利是指修行之人圓寂火化后，經(jīng)過荼毗大會產(chǎn)生的遺骨或火葬后留下的晶體物。據(jù)記載，釋迦牟尼佛圓寂火化以后，形成八萬四千舍利及牙齒和遺骨等，由八國信眾將分得的佛舍利建塔恭敬供養(yǎng)，這種做法一直延續(xù)至北宋仍十分興盛。宋初，宋太祖曾差遣157名僧眾前往印度求取佛法，僧眾皆帶回梵文佛經(jīng)，有的還帶回舍利及佛像、寶物。后從北宋太祖乾德三年（965）至仁宗寶元二年（1039）的70多年期間，共有45批印度及西域僧人或使者、中國赴印求法回歸者帶回佛舍利等寶物[5]。直到南宋，印度與西域僧人進獻舍利，其次數(shù)之頻繁、數(shù)量之多，為歷朝所罕見。然而，自釋迦牟尼圓寂到宋代，時間已去1600多年，顯然沒有留下這么多舍利，可見宋代對舍利的認識早已不是唐代以前所指正統(tǒng)的釋迦牟尼佛骨舍利了，而且宋代還出現(xiàn)了“真身舍利”，這些舍利被認為是菩薩羅漢、弟子高僧圓寂后所遺留[6]。1965年，真相院舍利塔地宮還同時出土過一件銀質(zhì)舍利槨蓋，但不是蘇軾“寄銀六兩”所助舍利槨，上有銘文102字，釋文如下：

故朝奉郎、守太子中允、兼監(jiān)察御史、男，劉處厚[7]在日，有愿施銀壹拾兩，打槨葬。并新婦長安縣君盧氏同施，永充供養(yǎng)。

先考朝散大夫守、都官員外郎并先妣仙居縣太君侯氏，所遺舍利愿速超天界。

莒鎮(zhèn)仇宗明親手全造。紹圣五年戊寅歲正月辛酉十二日永記。

據(jù)槨蓋銘文，在蘇軾安葬舍利十年后，即紹圣五年（1098），劉處厚將其父母遺留的舍利安葬于真相院舍利塔，也是用來為父母追述佛愿。“所遺舍利”，按字意是劉處厚父母家供的舍利。如蘇軾“弟所寶釋迦舍利意將止于此”，當時方子明贈予蘇轍，也是供蘇轍供奉于家中的。根據(jù)近十年來的考古發(fā)現(xiàn)，各地發(fā)現(xiàn)的宋代瘺埋舍利層出不窮：2013年，甘肅涇川大云寺遺址發(fā)現(xiàn)大中祥符六年（1013）瘺埋舍利兩千余顆；2017年，安徽省潛山縣三祖寺發(fā)現(xiàn)宋代瘺埋佛牙舍利；2018年，江西德興靜住寺出土兩百顆宋代佛舍利子。由此可知，隨著宋代舍利信仰的泛化，舍利逐步進入文人和世俗官員的家中，并且舍利信仰呈現(xiàn)平民化、倫理化的特征。

四、結(jié)語

《真相院舍利塔銘》是宋代舍利信仰的珍貴資料，具有較高的歷史文獻價值。通過分析蘇軾從安葬舍利、施金助舍利棺槨為先人追福的善舉中，提煉出其既奉儒守官，且借助佛老而超越佛老的復雜思想和處世境界，以及元祐更化之際，蘇軾逐漸淡化了對仕途追求的心路歷程。同時，從側(cè)面反映出宋代文人和世俗官員的舍利崇奉狀況。另外，關(guān)于真相院舍利塔自元祐至紹圣年間，僅相隔十年，卻存在蘇軾、劉處厚兩例葬舍利為先人追薦冥福的現(xiàn)象，表明了儒家道德倫理與佛教輪回果報已經(jīng)完全融合。因此，《真相院舍利塔銘》對探討“小善為本”的道德觀，也是一份珍貴的資料。

參考文獻：

[1]劉善沂，張傳英，于茸.山東長清縣宋代真相院釋迦舍利塔地宮[J].考古，1991（03）：217-223+290-291.

[2][6]張利亞.北宋舍利崇奉的世俗化趨勢——以甘肅涇川龍興寺出土舍利磚銘為例[J].西北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2014，51（03）：74-79.

[3]孔凡禮.蘇軾年譜（卷二十四，宋哲宗元祐元年）[M].北京：中華書局，1998：755.

[4]孔凡禮.蘇軾年譜（卷二十六，元祐二年）[M].北京：中華書局，1998：787.

[5]楊曾文.北宋佛舍利的崇奉推動了中印交流[EB/OL].[2015-09-08].https：//fo.ifeng.com/a/20150908/41470908_0.shtml.

[6][清]徐松.宋會要輯稿[M].職官六六（判官許章、推官劉處厚沖替）.

作者簡介：

邸志剛（1982—），男，漢族，山東泰安人。大學本科，文博館員，研究方向：文物保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