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 奈
使我感到不安的事物有很多,比如讀到一首缺行的詩,不知如何將它填補完整;下雨天偶遇一只渾身泥濘的狗,看似目標堅定卻又不顧東西地亂撞;在餐廳不小心打翻了盤子,面對碎片折射的反光,常使我面紅耳赤瞬間結(jié)冰;又或者,坐地鐵時不好意思向擁堵的人群借過,只好坐到下一站再折返??偸沁@樣,生活使我局促。
因此,我對地鐵不曾抱有太多好感。如果能步行,我當然不會選擇乘地鐵,不過這種想法在上海幾乎不可能實現(xiàn)?!白呗返纳莩蕖敝淮嬖谟谒奈寰€城市,如同我的家鄉(xiāng)南充,不管政府修了多少新干道,我永遠只是在那幾條老路上重復穿行,連接著父母的小店與我的學校,嘉陵江的夜景,充滿火鍋味的南門。亦或是我生活了四年的雅安,一年三百多天都浸在雨里,從地圖上看,整座城市似乎只有沿江的兩條主干道,一條屬于老城,一條通向新區(qū),去哪里都不必著急。畢竟,生活在只需十塊錢出租車費就能游覽全城的地方,太快到達目的地,反而會產(chǎn)生若有所失的遺憾。我就這樣在小城鎮(zhèn)度過了二十多年的散漫日子,跟時間互相消磨著,不用考慮未來,腦海中沒有世界的具體形象,對遙遠的城市一概只熟悉名字,所向往的遠方也僅是離家兩百公里左右的成都和重慶。而我卻誤打誤撞來到了上海,就像失足掉入卡爾維諾筆下千奇百怪的城市,一切都發(fā)生了改變,那些生活記憶迅速處于流逝的狀態(tài),讓我來不及追蹤,就已消失。
我不得不以一個局外人的身份來體驗大城市的生活,這種體驗往往帶著尷尬和諷刺意味,它們一步步瓦解我年少的幻想,將我朝著漩渦深處推進。如果我說我對城市最初的向往來自于地鐵,這一定是句誠實的話。構建一個地下世界對男孩子來說充滿了新奇挑戰(zhàn),尤其是生活在沒有地鐵沒有防空洞甚至連地下超市都無比稀少的地方,想象毗鄰地獄的管道在城市內(nèi)部聯(lián)通,好像抵達了某個奇境。在那里,石頭印壓出遠古時代的花紋,鳥的尸體、恐龍殘骸都有異變的可能,越接近地球核心越吸引著我去探索,能在地下行駛的列車自然成了巨獸復活的象征。小時候和朋友看《哆啦A夢》,大雄的父親每日擠地鐵上下班的場景是我印象最深刻的片段,那時我還不曾想過“作為一個父親的忙碌”和“成為一個‘社畜’的辛苦”,只覺得每天都能坐地鐵是一件遙遠而幸福的事。在地下幽暗處挖掘密道,有了光,有了列車進站時的呼嘯聲,自由穿梭其間,好像在玩一項隱秘的躲藏游戲,化身一條巨蛇逃向別處,令我催生告別平庸生活的強烈渴望。地鐵與時光機、任意門有著同一種魔力,它們在小孩子眼中屬于奇跡,瞬間便能到達遠方。
可在真正遭遇了地底冷氣無情的對待、一片擁擠的人群混雜著死寂的沉默后,我喪失了對地鐵的熱情。它像一條代溝,不斷拉遠我和城市的距離,卻又像個野獸四處開口,等著我自投羅網(wǎng)。我第一次坐地鐵是在成都,不會買票進站,不知道如何換乘,理所當然地以為需在中途出站買另一條線路的車票再進站換乘,在地下錯亂盤旋,膽戰(zhàn)心驚地尋找出口,還擔心閘機出故障無法出去會被人懷疑逃票,總之是難堪的體驗。我漸漸理解了那些害怕弄臟座位而只好坐在地上的工人,他們和那時的我一樣,知道自己不屬于“這里”。如何去接近一個大城市,對我來說,過程往往伴隨著內(nèi)心的焦慮與不安。
我學會了乘地鐵,聽上去是件不值得驕傲反而還有點可笑的事。但是,所有結(jié)果看似簡單的事情,我總要花費大量時間去學習、適應。騎自行車、安裝電腦、洗襪子、垃圾分類、買咖啡、認識新朋友、在領導面前說話不打顫、拒絕別人、適應沉默氣氛……這些微小事件,常令我苦惱,最后也都慢慢習慣了。只是關于地鐵,有一件事我始終不能適應——它總會讓我感到疲憊。地鐵就像一個有生命的物體,將人們的活力完全吞噬,只要進入其中,我就會立刻困倦。它封閉了外部世界的所有景象,人們只能在地下想象頭頂?shù)某鞘胁季?,根?jù)站名,做出微妙反應。我相信不會有人比我更無聊了,企圖閉上眼睛構想出一個新世界,以此抵消現(xiàn)實的落寞。從地鐵關門啟動的那一刻,直到列車???,行駛的聲音被我拆分成許多細小的碎片:風聲、海浪聲、天鵝劃過水面、冰塊破裂的瞬間、銀杏葉落在地面、愛人密切親吻、煙頭熄滅……這樣看似能讓我感到安心,但其實,通常情況下閉上眼睛只會讓我更容易睡著,所有短暫的想象都抵擋不了困倦侵襲。而地鐵,無疑是令我疲倦的根源。我體會到了作為一只‘社畜’的累,再精致的幻象都顯得疲憊。有次夜里坐八號線回學校,我睡得肆無忌憚,醒來時發(fā)現(xiàn)車里空無一人,晃動的車廂被黑暗包裹,唯有我周圍明亮而耀眼,頓時激起時空錯亂的恐慌。朝著列車前進的方向望過去,似乎會有什么不明物體立刻蹦出來。明明是回到熟悉的地方,我卻覺得莫名荒涼,不知道自己會到哪里去,如同被世界拋棄了一般。所幸我成功到達了終點站,返校的公交車已停運,只好回程坐到江月路搭另一班公交。不斷與目的靠近又不斷遠離,大概是這座城市有意在為我設計迷途,必定要我去面對各種不安與困倦。佩索阿曾在《不安之書》中寫道:“啟程的地方不是我認識的港口,到今天我仍然不知道那是什么港口,因為我還不曾到過那里。而且,我這儀式性的旅行,目的是尋找不存在的港口——所謂港口,只是一個進入點或者被遺忘的河口或者跨越不能抵達的虛偽城市的海峽?!被蛟S我可以把這港口變成地鐵口,用來理解我的不安,解釋我對城市與地鐵的排斥心理。我曾進入許多陌生的地鐵站,但我都已遺忘。從不認識的地方啟程,一路省略所有風景,忽略地面千萬條道路,直至另一個“港口”下車,就是這樣,地鐵的意義不是經(jīng)過,不是抵達,僅僅在于偶然連接陌生的兩端,它只是一項交通工具,消磨了我的童年夢想。
我曾以為,不安會永遠伴隨我。而我卻漸漸習慣了刻薄,習慣了在出站后點上一根煙假裝深沉,習慣用冷漠的面孔看著比我更冷漠的事物——建筑在人群中發(fā)霉,等待坍塌之日,一切的堅固看上去都脆弱易碎。我熟悉了不同城市的生活節(jié)奏,從容地進出公共空間,乘坐地鐵時也不再慌張。成都的地鐵總是冰冷的,夏日站在地鐵口冷氣不停地往外冒;重慶的輕軌大多建在地上,沿著江北到市區(qū),夜景尤其美麗;武漢的地鐵像是半途而廢的工業(yè)園區(qū),擁擠的人潮混入極其不便的交通設施,屋頂天花板吊兒郎當?shù)卣谡谘谘?;西安的地鐵倒是有特色,一股子溫厚的中原味;廈門的地鐵嶄新,然而線路太少,總是無法抵達想去的地方;至于上海的地鐵,似乎孕育著憂郁情緒,每次乘坐八號線,車廂里都帶有海潮濕熱的霉味,車窗外郊區(qū)景色頹廢地晃過眼前,兩個煙囪茍延殘喘地冒出廢氣,天空遼闊,沒有山脈阻擋視野。一排破舊的平板房上掛著漏字招牌,屋頂郁積著遠處擴散而來的工業(yè)灰,宛如一個大型貧民窟,實在無法將這塊土地與“上?!甭?lián)系在一起。不過,我也從來沒有將自己與上海聯(lián)系起來,我知道自己遲早會離開它,這只是我臨時經(jīng)過的一個地方,沒有生活,也沒有屬于生活的事物,連生活的象征也不存在——我熟悉的路邊攤、麻將館、茶館播放著抗戰(zhàn)電影,河水流過鵝卵石,有人在其間游泳,人們累了便去樹下休息,山比夜空還要黑,可是滿城煙火味總不會讓人寂寞——這些景象我很久未再見到,夜晚也沒有熟悉的人沿著江岸散步,我確實想象不出自己對上海有多少熱愛,甚至,我會比這座城市更刻薄更冷面無情——不是它在拒絕我,而是我有意與它保持距離。
我想起離家前那段時間,母親總說想陪我一起去上海,把我安全送到學校。我說我知道怎么走,去過了幾次哪里會迷路。母親在一旁說,我是想送送你,順便去看看你小姨,她在閔行的餅干廠打工,可以去看看她。母親計劃著如何與數(shù)年未見的妹妹相遇,講述生活多少變遷。后來,她嘆氣說,可是我不會坐地鐵,認不得路。我立刻想起了自己第一次乘地鐵時的窘迫,這類屬于城市的龐然大物,必定會讓母親感到恐懼,不知如何靠近。更何況,對手機導航一竅不通、又分不清方向的她難免會產(chǎn)生與世隔絕般的不安。我說,我教你怎么買票,很簡單,到時候我把你送到火車站我再回學校。母親變得憂愁起來,她說,我本來是想讓你更輕松的,現(xiàn)在想想反而在給你添麻煩,反而讓你來照顧我了。后來,母親打消了陪我去上海的念頭。她說,就把我的車費當作你的生活費吧。她始終沒有離開家鄉(xiāng),對別人來說,最簡單的生活甚至令人鄙視的生活方式,卻是母親不敢接觸的幻想。地鐵這道溝壑,在她與大城市之間劃清了界限?!都纳x》里被富人嘲諷的窮人身上的地鐵味,或許是許多從未見過地鐵還抱持敬畏愿望的人永遠無法企及的生活終點。一直以來,我都期待著能夠陪伴父母坐一次地鐵,不管是在成都還是上海,從一個陌生的站口啟程,為他們買好票,他們只需緊緊跟隨我,呼吸來自地層的空氣,在化石拼湊的地下迷宮周游,漫無目的換乘到另一條線路,好似走在一個輝煌的宮殿,一個只屬于我們的世界,也許是朝向未來,也許是回到過去,聽著野獸發(fā)出呼嚎聲,宛如坐在時光機上,正在追趕流逝的時間,漫漫長途,最終抵達另一個陌生的港口,我們下車。然后我會不經(jīng)意地說,看吧,其實也就是這樣。不過越是簡單的愿望越難以說出口,甚至有被人誤解的嫌疑。
有時候我覺得,或許,我才是《哆啦A夢》中的父親,承載他們的希望,在未知的城市里坐著地鐵胡亂奔走。只要回到家,我就會假裝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一樣,似乎我們都曾幸福地活著,似乎我已諳熟了一切遙遠而陌生的路途。然而,只有我自己知道,在不斷流逝的記憶里,我唯一能夠確定的是,不管我已到達了多遙遠的地方,使我內(nèi)心安寧的永遠是那走過了千百回的小街,空中飄著辣味,地溝油酸臭地流進肺里,菜市門口黃葛樹遮住了月光,而我不再是旅人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