茍海川
裁判吹響終場哨時,六點剛過。我一夜沒睡,過著歐洲時間,連看了兩場比賽,現(xiàn)在肩膀很沉,像披了副碩大的青銅盔甲。十分鐘前,隋超打來電話,說路面很滑,他從交警隊宿舍出發(fā),大概二十分鐘后來接我。掛掉電話,我揉揉太陽穴,點燃一根煙,往窗邊走去。冷風(fēng)吹來,遠(yuǎn)處的天空灰白、陳舊,像一塊用了許多年的黑板。我連抽兩根煙,感覺天旋地轉(zhuǎn),于是把煙頭摁進土層已經(jīng)裂開的花盆里,準(zhǔn)備去衛(wèi)生間洗把冷水臉。氣溫已接近零度,自來水冰寒刺骨,我一個激靈,猛然驚醒,為即將出發(fā)感到不安。
我和隋超趕著去參加婚禮。兩個月前朋友挨個通知大家,說過年回家必須捧場。日子是個好日子,卻不是好天氣,天氣預(yù)報早幾天就說巴中或有降雪,等我下樓,街邊停放的車子,擋風(fēng)玻璃已涂上了一層冰衣。一上車,我就調(diào)低座椅,重重地躺了下去。隋超則連上藍(lán)牙,把音樂放到最大。我無奈地說,超兄,現(xiàn)在街上亂按喇叭的人你抓不?隋超說,那估計抓不過來。我說,都把你吵聾了,你不抓?隋超這才反應(yīng)過來,轉(zhuǎn)過頭,笑了笑說,怎么了,還在想那事?我說,不至于。隋超知道我的顧慮,于是說,放心,張波不會來。我說,來就來,我又不怕他。隋超說,你就是怕碰到張波。我說,哪有那事。他說,你莫噓,張波現(xiàn)在囊巴得很,今年從新疆回來了,搞建筑,瘦得跟個猴兒一樣。我疑惑道,你不是說他放出來的時候很胖嗎?隋超分析說,我估計他又在干那事。我說,這難講。隋超又問,這幾年他沒找你要過錢吧?我不再說話,靠著車窗慢慢睡去。
越往山里走,氣溫越低,到半山腰時,路上開始飄雪,但不成氣候,一落地就很快消失不見。我打開車窗去接,手都凍僵也沒沾上點。這趟我原本不想去,我們是初中同學(xué),高中又在一個學(xué)校,幾年來偶有聯(lián)系。高中后,我們一家去了上海,就沒再回來,這次臨時有事回家,想讓隋超帶著份子錢去,但隋超比主人還熱情,硬拉著我去,說他爸前兩年去世了,難得有我們這些老同學(xué)捧場,去鬧熱一下。
我和隋超在婚禮儀式前趕到。這里是個衰敗的小山村,寥落一排瓦片房,夾雜著火磚砌成的平房,形成一個聚落。新郎家就在村道邊,我們遠(yuǎn)遠(yuǎn)就看見他家的煙囪,白煙冒出,被風(fēng)吹散,整個屋子氤氳在一團熱氣中。院子里支起了遮雪的篷布,上面豎起一個喇叭,放著前幾年流行的歌曲,下面人頭攢動,祥和喜慶。灶臺就設(shè)在地壩里,飯菜的香味馥郁,并呈波狀擴散,鋪滿青石板的院子里,橫七豎八地擺著用一次性薄膜覆蓋著的桌子,壩壩宴,先來的客人先吃飯,照例是要吃上一整天。祠堂里坐著禮慶樂隊,年紀(jì)都頗大,他們圍著火盆,把臉烤得通紅,同時操弄手中的嗩吶和軍鼓,發(fā)出的聲音不見章法,嘈雜無比,活像小學(xué)升旗儀式前的奏樂?;槎Y高潮出現(xiàn)在女方父母放禮環(huán)節(jié)。只見新娘爸爸提出一個黑色袋子,倒轉(zhuǎn)方向,十幾沓紅票子被齊刷刷倒在桌子上,周圍的人伸長著脖子數(shù)錢,像鵝一樣,嘴里念念有詞,之后不再言語。這叫下馬威。最后隨著老輩子的支客席一聲:百年好合,早生貴子。最后一個字拖得尤其長,田邊的鞭炮和煙花被點燃,噼里啪啦之間,黑煙亂竄,婚禮正式禮畢,開席。
我和隋超還有幾個同學(xué)坐在一桌,大家已有好幾年沒見,推杯換盞間,我已喝下半斤,腦袋暈乎乎的。酒過半晌,我準(zhǔn)備去屋后找塊野地撒泡尿。就在這時,我注意到路邊停下一輛臟兮兮的摩托車,車主又瘦又高,從摩托車上下來,扶了扶碩大的黑框眼鏡,摘下手套,夾在腋窩。好幾年過去,他走路的姿勢一點也沒變,外八字,翹著屁股,笑著朝新郎走去,說話聲音極大,喲喂,你不耿直,結(jié)婚咋沒吼我一聲。我可以確認(rèn),上中學(xué)時候,他說話就這樣。
那時我們在皂角樹中學(xué)上初中。入學(xué)前,地震將老教學(xué)樓變成了危樓,初一學(xué)生入學(xué)時,新教學(xué)樓還沒修好,教室不夠坐,就只留年級前八個班在本校,其他的學(xué)生在鎮(zhèn)上租了幾間教室,做臨時校區(qū)。我們背地里叫他們野人。到了初二,臨時校區(qū)取消番號,回到了本校區(qū),我才認(rèn)識張波。
張波是個軍事愛好者,經(jīng)常穿一身東南亞雇傭兵樣式的迷彩服,同時搭配一雙漆黑的深筒皮鞋,走起路來嘎吱響。我和隋超都認(rèn)為他將來一定會去當(dāng)兵,而且當(dāng)兵一定會被俘虜,就沖他穿的那雙鞋,走起路來像坦克。張波為了顯擺自己對軍事的癡迷,偷偷帶了一把瑞士軍刀進校。在男生廁所后面的角落里,他拿出來給我們展示,說這把刀是他在社會上搞來的,簡直是防身利器。要是逼急了,對著別人屁股扎就行,頂多放點血,不會出啥大事。那時巴中閑散人員很多,混社會的經(jīng)常在學(xué)校門口逗留,有一些同學(xué)被搶過錢,大家的防身意識很強。隋超是我們班老大,見張波拿了把刀出來,有些不屑,說一把破刀而已,之前藏族人來巴中擺攤時,他買了一把藏刀,彎得很,像牛角一樣,又鋒利。說你這把一看就是玩具,都沒開鋒。張波被嗆了,有些不服,他補充說,易娃可以作證,這把刀我表哥給的,捅過人,放過血的。隋超說,你哪個表哥?你成天都在說你表哥表哥,我看你是在豁別個。張波說,你敢試一下不?我們見張波來勁了,于是說,算了,隋超和你開玩笑。張波知道是玩笑,但有意和隋超頂一頂,堅持說,不行,他有種試一下這把刀開沒開鋒。隋超攤著手說,來吧,我都不躲一下。張波見隋超把腿伸出來了,于是像香港電影里一樣,甩來甩去,最后露出刀刃。他對著隋超的大腿瞄準(zhǔn),躍躍欲試,笑著說,你確定不躲哦。隋超看張波嬉皮笑臉的,也笑著說,兒子才躲。
在校外小診所,張波說,你真不躲?。克宄f,我以為你不敢捅。張波說,我就試一下,以為你肯定會躲。隋超聽完,臉憋得通紅。張波失誤捅到隋超,主動給了醫(yī)藥費,又承諾周末給隋超帶一條煙,這件事才落下帷幕。好在傷口不深,醫(yī)生包扎了一下,我就扶著隋超一瘸一拐回了教室。
然而當(dāng)天晚上,這件事便被安保處主任何眼鏡知道了。
何眼鏡長得很黃,像歷史書上的元謀人,有點賊眉鼠眼,就算戴了一副黑框眼鏡,眼睛也總是瞟來瞟去。據(jù)說以前他是在街上混的,后來遇到嚴(yán)打,開始洗心革面,幡然醒悟,努力考了中專,畢業(yè)后來到皂角樹當(dāng)了語文老師。然而一旦在街上混過,那種動手動腳的脾氣就丟不掉。有這樣一件事在皂角樹廣為流傳,一個學(xué)生因為頂撞了老師,被何眼鏡拖去了辦公室。當(dāng)時何眼鏡剛買了一雙新皮鞋,收拾完那位學(xué)生之后,他的皮鞋直接開膠,鞋底都掉了。出來后笑嘻嘻地給別的老師說,這他娘的,淘寶上買的皮鞋太歪了。
我們兩個到了辦公室,腿直發(fā)抖。何眼鏡黑著臉,沒問理由,讓我們先原地跪下,背打直,他要先去上課,暫時沒有工夫搭理我們。等他上課回來,我們的膝蓋已經(jīng)沒有知覺。他這才問,你們應(yīng)該認(rèn)識我,接下來我問的話,丁是丁,卯是卯,你們要給我交代清楚,不然后果你們曉得。他說這話的時候,咧著嘴角,眼鏡退到鼻梁上,皺著眉頭,瞪著我們,好像看穿了一切??此@樣子,我們腦袋都是空白的,不知道從哪里說起,好像不說出一個驚天大陰謀,今天這事就沒法收場。沉默了一會兒,張波主動說道,何老師,刀是我?guī)У?。何眼鏡問,為什么帶?張波賠著笑說,哎呀,這就是我家里削水果的,上學(xué)的時候不小心帶到學(xué)校里了,誤傷到隋超了,我們已經(jīng)和解了。我暗笑,這理由也太拙劣了,張波把人當(dāng)傻子呢。何眼鏡聽完冷哼了一聲,就這么簡單?讓你們跪了一節(jié)課,你們就商量出了這個理由?牽扯到我了,我連忙說,沒有商量,確實就是這樣。何眼鏡聽我說完,搖了搖頭,好像我的存在是個極大的錯誤,他對著我搖晃著食指說,你呀,易談,初一的時候呢,看你在籃球場蹦來蹦去,感覺小伙子還不錯,現(xiàn)在咋就和他們混在一起了?我低著頭,支支吾吾說不出。何眼鏡接著把目光放到張波身上,惡狠狠地說,張波,你老實說,你帶刀來學(xué)校干啥子?張波被他的氣勢震住了,一臉無辜地說,何老師,真的就是誤傷。何眼鏡聲音更大了,像審犯人一樣,誤傷?你怎么沒誤傷到別人,偏偏誤傷到隋超。張波說,所以才是誤傷嘛。何眼鏡把桌子一拍(嚇我一跳),你今天不說清楚,記過處分,我讓你背一輩子。張波說,別呀何老師,我還想當(dāng)兵。何眼鏡嘲諷地說,就你還當(dāng)兵,去當(dāng)逃兵差不多。我心想,何眼鏡怎么把我的心里話說出來了。張波見自己的夢想被踐踏,干脆說道,這就是事實,我也編不出其他理由,總不能說拿這個刀來學(xué)校是捅你的吧。何眼鏡的臉色瞬間黑了幾度,過來一腳就把張波踹倒在地。
這件事讓我對張波刮目相看,我第一次見有人在學(xué)校敢當(dāng)面頂撞何眼鏡。就這樣過了半年,我們成了好朋友。到了初二下學(xué)期,更準(zhǔn)確地說,到了初三年級最后一個學(xué)期,學(xué)校開始浮躁起來。初二某些學(xué)生開始冒頭。這股不安的風(fēng)氣,在校園內(nèi)演變成好幾場打架。何眼鏡決定整頓校風(fēng),具體方式就是從初二每個班級中,選幾個冒頭的學(xué)生出來,作為典型,殺一儆百,也不許上課了,就專門來軍訓(xùn),每天早上早自習(xí)之后,統(tǒng)一在操場里列隊、跑步、踢正步、站軍姿,結(jié)束之后,就蹲在操場里寫心得感悟。
很不幸,我和隋超都被選中。自然,張波也逃不掉。
軍訓(xùn)第一天,同學(xué)們都在溫暖的教室里上課,而我們卻到操場上列成一排,在寒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像一條凍僵的蛇。下課后,同學(xué)們紛紛來到陽臺上,在陽臺上向我們吹口哨。我們也笑著向他們招手,像奧運冠軍致意一樣。這時何眼鏡從辦公室走出來,同學(xué)們一哄而散,紛紛回到教室。只見他慢悠悠地走上主席臺,沉默了好一會兒,目光在我們身上掃來掃去,見我們的隊伍松垮垮的,突然把掛在脖子上的哨子一吹,立正,我們立馬動都不敢動。他是語文老師,照例是要訓(xùn)話。何眼鏡說,你們還嬉皮笑臉的,很光榮嗎?我小聲給旁邊的張波說,要不是他,老子們也不會來這挨凍。他接著說,叫你們來,也不為別的,就是要讓你們知道,在皂角樹,遵守規(guī)則是第一位。我們面面相覷,不知道自己違反了什么規(guī)則。他又說,你看你們,現(xiàn)在才十幾歲,抽煙的抽煙,打架的打架,更有甚者,還耍起朋友。父母把你們送到學(xué)校來,是讓你們混日子的?我內(nèi)心反駁道,你當(dāng)初還不是一樣。接著他換了一種方式說,你們曉得街上的灑水車吧。我們不知道他提這為啥,于是說,知道。那幾年巴中到處都在修房子,街上的行道樹敷上了厚厚一層灰塵,經(jīng)??匆姙⑺嚥シ胖魳?,在馬路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他又問,灑水車在街上是干啥的?張波積極性很高,像真在軍訓(xùn)一樣,用普通話大聲回答,報告,灑水。我們大笑。何眼鏡瞪了張波一眼,少在這兒假積極,接著一字一句地說,這個時間,你們應(yīng)該在教室里讀書,我之所以把你們弄到這里來軍訓(xùn),浪費我們彼此的時間,就是不想讓你們以后變成灰塵。社會就是一輛灑水車,等你們意識到自己是灰塵的時候,就已經(jīng)來不及了。他好像很有感悟,仿佛想起自己的往事。但當(dāng)時我們都還不到十五歲,何眼鏡便用灰塵比喻我們,大家恨死他了。
隨著中考接近,初三再蹦跶也是早晚會走的人,失去了共同的威脅后,初二之間開始內(nèi)斗,主要體現(xiàn)在話事權(quán)。比如男生宿舍的香煙生意,這不是誰都能賣的,初三一走,這個位置空缺,總有人要頂上去。誰來頂上去,是一個需要解決的問題。張波意識到這件事后,告訴我,易娃,咱們是時候去拜個大哥了。
張波說的大哥,名叫刀疤,是城南一帶的地頭蛇。張波和我約好,星期六晚上,刀疤生日,趁他高興,肯定收我們。晚上八點半,我們相約來到左右KTV。表哥把我們帶進去,走到包廂門口的時候,還特別提醒,今天嫂子也在,記得要敬酒。剛一推開門,煙霧繚繞,燈光四射,仿佛到了盤絲洞。屏幕上正播放著林俊杰的《美人魚》,拿著話筒的是一個短發(fā)女人,長得很清秀,穿著白色襯衣,背對著我們,隱約可以看到里面的黑色胸罩。她唱歌的時候,刀疤就一臉深情地望著她,在燈光的照射下,左臉那道疤尤其明顯。等短發(fā)女人唱完,表哥開始給刀疤介紹我們。說罷,又對著刀疤的耳根說了些悄悄話。刀疤手夾一根未點燃的煙,放在鼻子上聞了一聞,目光在我們身上逡巡,好像在找些什么。這時候張波眼疾手快,拿起打火機給刀疤點煙。刀哥,抽煙。刀疤低頭,點燃香煙,緩緩說道,嘖,談不好誰跟誰混,也不提什么兄弟不兄弟。男人在社會上混,起起伏伏就為兩個事,上為嘴巴,下為雞巴。他說這話的時候,一旁的短發(fā)女人笑著說,你不要給他們灌輸這些。刀疤摟摟她,又放開,繼續(xù)說道,以后有事,給我電話就行。我們懸著的心掉了下來,這才坐在包廂的沙發(fā)上??粗郎瞎竟久芭莸乃疅?,我覺得我也需要做些什么,于是摸出煙來,遞給張波一支,點上火后,重重地吸了一口,這一刻,全身放松下來,像是在泡溫泉,生活裂開了一條小縫,不知是什么液體正緩緩進入。
自從跟著刀疤混以后,張波和以往一樣,仍舊穿著他那一身迷彩服,仿佛從來都沒換過。天氣熱了,他就穿一件軍綠色的部隊短袖。他走讀,爸媽在外打工,就奶奶照顧他,有時候下晚自習(xí)后,會跟著表哥一起去城里見刀疤。一天張波到學(xué)校后,鼻青臉腫的,我問他怎么回事,他說,遇到硬茬子了。原來張波被刀疤安排去吃票子,具體方式就是在街上找一輛摩托車,讓司機往爛路上開,等車子顛簸的時候,再摔下來,就可以找司機要錢,司機要是不給,就打電話給刀疤。好在對方看他是學(xué)生,沒怎么打他。他臉上的傷都是摔的。我問,刀疤分了你多少錢,張波說,五十塊錢。我心里覺得張波真傻。過了一天,刀疤帶人到學(xué)校,專門來看張波,惹來無數(shù)人觀望。我在一旁,刀疤也不搭理我,這時候我心想要是摔的是我就好了,可惜這機會錯失了。刀疤這一趟,讓張波在學(xué)校的形象瞬間變得復(fù)雜起來,我也順帶著沾了光,連隋超也來問??晌倚睦镏溃@和我沒關(guān)系,沒納投名狀。張波卻說,易娃,我們是兩兄弟,出了事有我呢。
很快就到了初三。學(xué)校得到了一筆捐款,于是拆掉了一棟老舊的教師宿舍樓,計劃另起一棟。教師宿舍樓在學(xué)校的左邊,距離前后門都有一段距離,門衛(wèi)老大爺腿腳不好,無暇兼顧,需要其他人在下晚自習(xí),以及中午吃飯的時候來值守。這是安保的工作職責(zé),何眼鏡又搞起軍訓(xùn)那一套,按照班級來輪值。初一是剛畢業(yè)的小學(xué)生,毛都沒長齊。初二來值守,務(wù)必會和初三沖突。因此這件事便落到了初三的頭上,初三往那兒一站,沒人敢闖。因此他在每個班選出五個男生來值守,為期一周。到了初三,我們已經(jīng)是學(xué)校里最躁動的那一批,廁所后面的空地,食堂的角落里,沒人的空教室,都是我們的地盤,我們經(jīng)常聚集在此,抽煙、聊天,躲避何眼鏡的視線。當(dāng)時我們學(xué)校有很多股勢力。以張波、我、隋超為代表的一伙,另外一派則是耗子。一天,我和隋超在值守的時候,耗子想從這里溜出去,若是別人,我就讓他過去了,但我早就看他不順眼了,不給讓。耗子給隋超說,超兄,給個面子,讓我過去,出去辦點事。隋超看看我,我說,不行,何眼鏡曉得了不得了。耗子說,等我值守的時候,也放你們出去。隋超被打動了,我還是堅持說,不行。耗子見我這邊不給面子,直接硬闖,我攔著不讓他走,他依然要往前走,我去拉他,衣服直接扯爛了。這事我報告給了何眼鏡,何眼鏡把耗子帶去了安保處,關(guān)在屋子里狠揍了一頓。耗子因此記恨上我。張波也來給我說,耗子放出話來,等你出校要按你。我說,波娃,你怕啦?張波說,易娃你看不起我。我說,那你說這些干啥。張波說,不管出了什么事,我都會挺你。
雖然耗子放話要按我,但一直沒有動作。我心里以為,他還是沒那個膽子。因此自從和他發(fā)生矛盾后,我開始尋找機會揭他的短。耗子兜里常常揣著錫箔紙和吸管,別人問他哪里搞的,他也不說,裝神秘。我們都以為他在吸毒。有一次周六放假,我們?nèi)ノ鏖T上網(wǎng),發(fā)現(xiàn)耗子在一個小賣部買吸管。我們這才知道,他那都是裝的,于是把這件事到處說,耗子知道是我干的,也毫無辦法。
真正讓我們交惡,是因為周彧。
初二下學(xué)期時,我喜歡上了隔壁班的班長,她叫周彧,留著一頭利落的短發(fā),是初三年級組長周超軍的女兒。前一年她生病休學(xué),我上初二時,她剛從初三留級下來,看起來病懨懨的。我第一次見到她是在體育課上。皂角樹中學(xué)的體育課,一般是先集合,再做廣播體操,接下來就是自由活動時間。我們從體育老師辦公室借來籃球時,她則和同學(xué)們在籃球場上打羽毛球。同學(xué)讓她挪一下,她也不挪,說了半天才走,倔得很。我一開始沒有注意到她,直到體育課結(jié)束,我們在洗手池旁邊相遇。秋老虎很兇,她只穿了件白色的T恤,只見她擰開水龍頭,雙手掬水來沖洗臉上的汗。等她轉(zhuǎn)過身來,前額頭發(fā)潤濕,水珠從臉上滑落,眼睛睜開的時候,像兩顆嶄新的玻璃球。我像喝醉酒一樣,陷入了一種眩暈的狀態(tài)里。我每天心里都想著她,老師課上講《孔雀東南飛》,我心里自動代入我和周彧,心里悲傷極了,因此暗暗發(fā)誓,以后一定不要辜負(fù)她。但周彧是老師的好學(xué)生,是爸媽的乖乖女,我們之間隔著一條河。張波問我,你怎么就這么確定一定是河,而不是臭水溝。我說,我每次看見她,心里就波濤洶涌的,溝可裝不下這么多水。
與此同時,耗子也在追著周彧。一天我正在給周彧寫情書。忽然聽到教室門口有人喊,易談,出來。我猛一抬頭,看見耗子帶來幾個人在教室門口。我回頭看了一眼隋超,他叫了幾個人,跟著我一起來到了教室門口。耗子見我來了,黑著臉說,易談,你啥意思?我說,不是你找我嗎?耗子又說,聽說你在追周彧。我說,對啊。他冷冷地說,周彧你碰不得。我說,我憑啥子要聽你的?耗子說,周彧喜歡的是我,不是你。我說,你就那么確定?耗子說,這個事先不說,上次那個事我還沒找你算賬。我說,你不是放話說要按我嗎?等著你呢。耗子說,你等著,今晚校門口見。我心想,帶人來教室找我麻煩,還對我放狠話,我火氣一下就上來了,直接說,不用今晚,現(xiàn)在開始。耗子沒想到我立刻應(yīng)戰(zhàn)了,還沒反應(yīng)過來,我就一耳光扇了過去,啪的一聲,一記干脆的耳光聲,在教室走廊里回蕩,那幾秒,大家都愣住了,就連我也沒料到自己這么沖動??匆姾淖颖淮?,他帶來的那幾個人像瘋了一樣,像潮水一樣涌上來踢我,我躲閃不及,被他們一伙圍著打,身上全是腳印。這時不知從哪里傳來一個聲音,操你媽。在人群的縫隙中,我看見張波操了一個鐵凳子沖了過來。他沖進包圍圈,揮舞著,把我護在身后。人越來越多,除了看戲的,耗子那一伙加入了更多人,已經(jīng)演變成群架,而教室走廊很窄,大家人擠人,地動山搖的,教室玻璃都被打爛了好幾塊,一地的碎碴子。隋超他們顯然沒料到事情發(fā)展得這么快,都不知道怎么辦。雖然加入進來,但我們還是慢慢落入下風(fēng)。此時,張波仍然把我護在身后,不讓別人接近我。但他畢竟一個人,手中的凳子被打掉了,而且人還被踢倒了。我突然想起我們第一次進東廠的場景,何眼鏡打我們時,張波護著我,大聲喊道,何老師,這事和他無關(guān),都是我,都是我。見到這場面,我不管那么多了,撿起凳子,高高舉起,就往耗子那伙砸。砸了幾下,突然,我感覺身后一聲鈍響,接著是一聲痛苦的吼叫,那聲音潮熱、尖銳、刺耳,仿佛包含著這世界所有的災(zāi)難。
回頭看時,張波不知什么時候站到了我的身后,混亂中,金屬凳腳碰到了他的眼睛。只見他痛苦地蹲在地上,口里不停哀號,捂著自己的眼睛,血從他的手指縫流出來,像是巖漿噴濺,一地都是紅色。
張波的左眼被我打爆了。
我被送進看守所前,警察暫時把我關(guān)在了派出所的廁所里。廁所很小,有股尿味,四面的墻用塑料墊蓋著,我像被裝在了打包盒里。自打我上警車后,就被夾在兩個警察中間,動作大一點,警察就惡狠狠地瞪著我。在此期間,我所有的細(xì)節(jié)都被無限放大,他們監(jiān)視著我,掌控著我,我連呼吸都小心翼翼。他們先給我上了手銬,接著把我身上的所有東西都搜了出來?,F(xiàn)在,我動彈不得,只能蹲著,用頭靠著墻壁,支撐著身體。只要一閉眼睛,我就想起張波臉上的血,不知他現(xiàn)在如何。
這樣的日子過了兩天,直到我爸媽從外地回來。我在接待廳見到他們。我爸好像老了不少,但看見我時,仿佛回光返照一樣,挽起袖子就想沖過來揍我。他好像以為這是在老師辦公室,揍一頓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警察上前攔住了他,他只能恨鐵不成鋼地說一句,孽子,接著把頭轉(zhuǎn)到一邊去,看都不想看我一眼。我不知道他這句話在哪里學(xué)的,跟拍電視一樣。而我媽一句話也沒說,只是在一旁哭,哭聲像潮水一樣在接待室回蕩,我聽不得我媽哭,小時候只要她一哭,我也想哭,但此時此刻我只覺得她厭煩。我心里想,我也是受害者,是別人找上門來打我,我屬于反擊。由于我還差三個月滿十六歲,我們家又賠了十多萬的手術(shù)費,我被判了一年。對于這個結(jié)果,我一點也不服。但想到張波的眼睛,我百口莫辯。
看守所在城郊的半山腰,高高的墻壁上插滿了碎玻璃。進來后,我被剃了個大光頭,整個人像個冬瓜一樣,被人搬來挪去。進去第一天,褲子上的金屬紐扣被拆了下來,里面不允許有任何金屬,就連牙刷,也只有大拇指長,僅剩牙刷毛這一截。直到這時,我才反應(yīng)過來。我徹底與外界隔絕了。包括我的聲音、我的自尊。褲子沒有紐扣,我的褲子老是掉,一掉,同舍的人就笑我。陌生的環(huán)境,奇怪的人,我一度接受不了,開始想念我媽,想起她的眼淚,我一個人面朝墻壁,眼淚不爭氣地掉了下來。這時一個大哥——我在里面叫他成哥,從他的褲腰帶上分了一小截給我。進來后,伙食一般,但我卻越長越胖,在這里什么也不干,難免會胖。在里面,不能適應(yīng)也要適應(yīng),時間久了,我常常想起張波。有一天夜里,我夢見去醫(yī)院看他,他穿著病號服,瘦了不少,像匹衰老的斑馬,左眼被纏上了厚厚一層紗布。聽到我的聲音,張波說,易娃,是你嗎?我沒敢回答,去找水杯給他接水。他卻哭著說,易娃,我當(dāng)不成兵了。我瞬間醒了過來,枕頭濕了一大塊。
我是第二年過年前夕被放出來的,表現(xiàn)良好,提前釋放。不知為何,在里面的時候,我無時無刻不想著出去,想去網(wǎng)吧,想打籃球,想在大街上自由自在地走路,等出來后,我卻不愿出去,整天待在我自己的房間,把門鎖死,醒了睡,睡了醒,分不清白天黑夜,但凡有人的地方我都覺得嘈雜。這樣的日子持續(xù)了很久,直到有一天晚上做夢,夢到一片正在燃燒的田野,火光、黑煙、鳥類絕望地嘶叫,我困在其中,等待火焰向我聚攏。醒來之后,我決定出去走走。
我出來后,我媽已經(jīng)不再去打工了,專門回來照顧我。我提出不讀書了,去我爸的廠里干活。我爸說,你要是敢不上學(xué),腿給你打斷。我知道他干得出。我爸托關(guān)系把我轉(zhuǎn)到了老家鎮(zhèn)上一所中學(xué),這里幾乎沒人認(rèn)識我。我已經(jīng)荒廢了一年的學(xué)業(yè),這時從頭開始很難。但那段時間,我獲得了一片前所未有的純凈空間,每天按時起床,按時上學(xué),中午放學(xué)回家吃飯。我想過聯(lián)系周彧,但又掐掉了這個念頭。就這樣,我每天在教室與家之間打轉(zhuǎn),兩點一線,生活井然有序,老師講的課,我漸漸也能聽進去了。七門功課,除了物理差一點,漸漸地開始及格,有一次模擬考,居然進了班級前三。我逐漸找到了信心。那年中考,我考上了一所還不錯的高中。這讓我爸媽感到意外,他們原以為我要讀上高中,至少要花錢買分才行。
自從我出來后,張波給我發(fā)過幾次消息,他沒提他眼睛的事,只是問我最近怎么樣,高中在哪里讀,這些不著邊際的問題。我鼓起勇氣說,波娃,我對不起你。張波說,易娃,我不怪你。只是有點遺憾,當(dāng)不成兵了。我心里揣摩著他這一句話的意思,不知怎么回答,于是轉(zhuǎn)移話題說,你,現(xiàn)在還疼不?張波說,早就沒感覺了。我說,視力現(xiàn)在好嗎?他說,右眼視力下降了。我說,波娃,以后我會補償你。張波說,不用了,你也受苦了。我突然想起耗子,于是問張波,耗子現(xiàn)在怎么樣?張波說,耗子之后被開除了,中考都沒參加得成,估計去讀職高了。他勸我,別想著報仇了。我說,我不是想報仇。張波說,那就好。他又問,聽說你這次考得不錯,我就知道你很聰明,不是我們這種人。我說,波娃,你是要和我劃清界限嗎?張波說,我就是覺得你有一個前途蠻好的。我說,你準(zhǔn)備去哪里讀書?張波說,不想讀了。我說,為什么不讀啊?他說,中考我睡了兩天,考試都沒去參加。我準(zhǔn)備問他有什么計劃,但轉(zhuǎn)念一想,又刪除了。
那個暑假之后,張波果真如他所說,他不讀書了。
我上高中后,張波偶爾在QQ上和我聊天。他因為眼睛的問題,沒能進廠。后來托關(guān)系進了一個小廠,專門生產(chǎn)打火機的零件,三班倒,晝夜顛倒,長此以往眼睛受不了,就跟著他表哥去跑業(yè)務(wù)。與此同時,我從高一變成一個高二的學(xué)生。高二下學(xué)期,隋超告訴我,張波回來了,在學(xué)校后門盤了一個店。學(xué)校后門是我以前畫室的必經(jīng)之路,這里我很熟悉。
餐館大門緊閉,我來到門口,敲了敲門,半天沒有回應(yīng)。正準(zhǔn)備走的時候,里面?zhèn)鱽硪粋€聲音,誰啊。接著開門了,是一個黃頭發(fā)開的門。他問,你找誰?。课艺f,我找張波。他說,你是誰?我說,我是他朋友。屋里還有好幾個人,張波躺在床上,沒戴眼鏡,顯然是還沒起床。我問,波娃,你好福氣,還不起床。說著就跳上床,騎在他身上,去撓他的胳肢窩。張波笑得幾乎斷氣,求饒著說,別搞,易娃。旁邊的人也來幫忙,去撓張波的腳底板。張波動彈不得,笑得喘不過氣。在那以后,張波經(jīng)常來學(xué)校找我。我上課時,他就在教室外面等我。有時我也會逃課,和他去學(xué)校的小賣部抽煙,日子就像回到了以前。
進入高二下學(xué)期,按照往年慣例,畫室的很多同學(xué)將到成都去集訓(xùn),沖刺一把,等藝考過了,再回學(xué)校補習(xí)文化課。我當(dāng)時也有這個想法,和幾個同學(xué)看了幾個學(xué)校,給家里說了后,家里也很支持我。我爸當(dāng)時還在上海,剛和朋友合伙開了一個小廠,生意逐漸走上正軌。我在電話里告訴他我想去成都集訓(xùn),他問我把握大不?我說,心里沒數(shù)。他說,實在不行,可以復(fù)習(xí)一年。第二天,他就把錢直接轉(zhuǎn)給了我。
我想去成都,不止為了高考,也想躲避張波。自從張波回來后,總是來找我借錢。我那時在家吃住,身上錢不多,但張波開口了,我找不到拒絕的理由。如果不是我,他可能現(xiàn)在正在部隊里,生活規(guī)律,吃飯前唱歌,睡前聽哨子,完全不會在街頭混日子。但有了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張波來學(xué)校找我,走的時候總會說,易娃,借點錢給我,下次一起還給你。我說,我現(xiàn)在身上沒錢。他說,你去你同學(xué)那兒借點,學(xué)校這么多人,總有人能借到,我有了就還你。我很為難,但看著張波越來越瘦的樣子,我只能去同學(xué)那兒借錢。就在我將要去成都的前一周,張波又找到了我。這次他要借五千。我被這數(shù)目嚇了一跳,說,我沒有這么多錢呀。張波說,你不是要出去集訓(xùn)嗎?我說,那錢是要交給老師的,我不敢動。張波說,你就給你家里人說漲價了。我不知道張波這消息是從哪里聽來的,于是說,波娃,我真拿不出。張波說,易娃,你現(xiàn)在給我說這些。我看他有些惱怒,如果我不答應(yīng),這事就沒法收場了。于是說,波娃,我想想辦法。張波開心地說,等你消息。又補了一句,放心,我會還你。
晚上回家后,我鼓起勇氣給我爸打去電話。我爸問我有什么事?我說,我想在成都租個房子,集訓(xùn)宿舍人太多了。我爸說,住你二姨家吧。我說,二姨她不喜歡我。我爸沒再多說,給我又打了五千塊。我思考良久,最終還是把錢給了張波,給錢之后,那幾天我便再也沒見到他,好像失蹤了一樣。
到了成都,我?guī)缀跏亲≡诋嬍依?,每天畫畫到很晚,成績逐漸提了起來。在此期間,我聽隋超說,張波又開始跟著刀疤混,他在滑冰場門口看到過張波好多次,見他摟著一個女生的腰,抽著煙,也不滑冰,就坐在一旁的沙發(fā)上吞云吐霧。
那年冬天,藝考結(jié)束,我又回到了學(xué)校。
我回來一周后,張波又找上了我。他瘦了不少,黑框眼鏡都顯得大了一些,穿著一件單薄的紅色衛(wèi)衣,從學(xué)校的石梯走下來,像一個緩緩墜落的塑料袋。閑聊中,張波告訴我,他要辦一個人。我有點擔(dān)心,于是問,咋回事?
張波說,職高那個張安你曉得吧?我說,聽過。他說,這小子在滑冰場摸了刀哥女朋友,還放話找刀哥麻煩。我說,波娃,我可能幫不上忙。他說,放心,我不叫你一起。走的時候張波提醒我,別把這事說出去。
張波告訴我這件事后的第三天下午,在學(xué)校后面那塊空地上,他們真的打起來了。隋超得到消息,第一時間就拉著我去看。我們站得遠(yuǎn)遠(yuǎn)的,人群里我看到了張波和刀疤。張波所說的張安高高的,背后聚集著一群人,手里都拿著鋼管。一開始雙方爭吵得很激烈,好像隨時都會火并,隨著一輛黑色奔馳來到現(xiàn)場,局勢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這個變化具體體現(xiàn)在刀疤身上。奔馳車后座車門打開,下來了一個年輕人,穿著白襯衣,斯文有禮。我看見刀疤主動上前去,給他遞煙,接著是拿出火機,準(zhǔn)備點煙,點頭哈腰的,氣勢完全沒了。隋超說,這人叫楊東。我聽過很多人說自己背后是楊東,這還是第一次見到。楊東到場,沒給刀疤面子,把煙扔在了地上。刀疤見狀,連忙解釋,東哥,我真不知道這小子和你有這層關(guān)系。楊東語氣平靜,笑了一笑,只說,有理說理,不拉偏架,這事是誰挑起的。刀疤二話不說,就把張波推了出來。楊東說,怎么解決?刀疤叫張波跪下,張波不跪,刀疤沒辦法,把張波往下按,張波太瘦了,最終還是跪了下來。一直沒說話的張安,突然沖出來,一腳把張波踢翻,刀疤上來攔住,東哥,這事算了吧。他少了一只眼睛。楊東說,一個殘疾人,出來打腫臉充胖子。既然這么喜歡,那就自己打自己一百個耳光,這事就算完了。刀疤來勸張波,波娃,打吧。我看到這場景,突然想起初中時候的何眼鏡。只見張波跪在地上,一下一下打自己耳光,佝僂的身影慢慢被晚霞的余暉淹沒。
這件事并沒有很快收場,學(xué)校得到消息,報了警,警察把張波、刀疤都抓走了,說他們攜帶管制刀具,到學(xué)校鬧事。過了幾天,我想去看張波。隋超說,不用去了,我聽職高的人說,警察把張波鎖在茶幾上,出去上個廁所的工夫,張波跑了。
一連幾天,我們都失去了張波的消息。張波跑了,沒人知道他跑去了哪里。我去了學(xué)校后門的餐館,大門敞開,里面沒一個人。過了兩周,我在回家的路上,張波突然找到了我。他顯然是早等待于此。
我問他,波娃,你去哪了?張波大喘氣,嘴唇發(fā)白,吞了一口口水后,有氣無力地給我說,易娃,不多說,我得趕緊走。
原來張波逃跑出來之后,徑直去了老家。刀疤給警察透露了幾處張波可能去的地方。現(xiàn)在老家待不住了,張波又來到了城里。他說,城里這么大,他們不可能找到我。但是天天躲著也不是辦法,張波決定到上海去。我說,什么時候出發(fā)?張波說,一切順利,預(yù)計明天。我說,都準(zhǔn)備好了嗎?張波說,差點錢。我說多少?張波說,易娃,這次真的是最后一次找你了。你看你能不能幫我向你家里借一萬塊錢,就說是我借的,我以后一定還。一萬塊,我聽到這個數(shù)字,驚出一身冷汗。我說,波娃,我不可能找到一萬啊。張波說,你回家給你媽媽說,就說是我。我說,就算是你,我媽也不可能給我。他說,那你給你爸說。我說,波娃,你不要逼我。張波說,不是我逼你。如果不是你,我不會有今天。我見張波又提及這件事,氣不打一處來。我說,波娃,我欠你的,我都還了,當(dāng)年要不是你家里堅持,我根本不會進去。我現(xiàn)在這么年輕,檔案里就有記錄,我以后要怎么過,你想過沒有?張波委屈地說,但是我的眼睛沒有了啊。我說,眼睛,眼睛,你就知道用這件事來壓我。張波說,易娃,幫幫我。我說,我湊不出這么多錢,也不可能給我家里說。張波說,你如果不想辦法,我現(xiàn)在就去自首,等我出來了,我天天來找你,我讓你也過不好。張波說這話的時候,額頭上的青筋都冒出來了,一副兇狠的樣子。我知道,他認(rèn)真了,我如果不給他想辦法,我別想安靜地備考了。我換了個語氣,幾乎哀求地說,波娃,你不要這樣,再怎么說,我們是兄弟,你不要把話說絕了。張波說,易娃,我也不想這樣,但我真的沒有辦法了,我在這地方混不下去了。你放心,我出去后,再也不會回來了。我說,好,我回去想想辦法。
灑水車剛澆過馬路,瀝青路變得濕滑,我騎車經(jīng)過上面,反復(fù)想著回家怎么向我媽提這件事。一萬塊錢,他們絕不會輕易給我。我該用什么樣的理由來說動他們呢?說我為了高考,要交補習(xí)費?不行,他們肯定要給老師打電話,一問就全露餡了。說我把同學(xué)的相機打壞了?對,這是個好理由。但是,壞掉的相機我去哪里找?我把車停在路邊,點燃一根煙,走進漆黑的巷子里,思前想后,想了無數(shù)個理由,仍然不知道如何開口說這件事。我開始怨恨張波,他是想拉我下水,逼我去跳河。不知不覺,我穿過巷子,來到河邊,現(xiàn)在正是汛期,河水在夜里平緩,我沿著菜市場,走了一段濱河路,河風(fēng)腥臭,從四面八方吹向我,我找了一塊石階坐下,看著河面發(fā)呆。這時我媽給我打來電話,問我怎么還不回家。我看時間,已經(jīng)過了十二點。
回家后,我媽正躺在沙發(fā)上,敷著面膜,電視靜音,正和我爸打電話??匆娢一貋恚龑ξ野终f,等易娃高考結(jié)束,我們就來上海。我爸聽到開門聲,于是電話那頭問,易娃回來了?我說,剛回來,爸。他溫柔地問,今天怎么這么晚?我說,我留下來做了一會兒題。我爸說,你現(xiàn)在壓力不要那么大,好好發(fā)揮就行。等你高考后,就和你媽一起來上海,我們給你好好填志愿。自從我出獄后,我爸對我的態(tài)度大為改變。我常常為他的愛感到不安。但無論如何,我都是他的兒子,血脈相連,我不應(yīng)該排斥。掛完我爸的電話,我暢想著高考之后的場景,上海,東方明珠,蘇州河,落滿梧桐葉的街道,想象清晰,近在眼前。可是現(xiàn)在張波的事,讓這畫面失焦,糊成一團。
張波告訴我,他住在城北一個朋友家,地方偏,門前有一片李子林,野生的,沒人管,如果我到了,提前給他打電話,他去摘幾斤李子給我。當(dāng)天晚上,我便給警察打去了電話。后來聽到消息說抓捕很順利,張波異常配合,但警察還是發(fā)現(xiàn)了端倪,經(jīng)過搜查,在房間里發(fā)現(xiàn)了毒品、管制刀具,一應(yīng)俱全,張波的尿檢也呈陽性,最終數(shù)罪并罰,張波被判了四年。自此以后,我再無羈絆,和大多數(shù)人一樣,我如期高考,發(fā)揮理想,最終去了上海讀大學(xué),畢業(yè)后去了一家廣告公司畫插畫。這次過年回家,我爸媽走不開,我回來是為了給我奶奶刻碑。這場婚禮也在意料之外,只是沒想到,再次見到了張波。
我告訴隋超,我喝多了,得找個地方睡一覺。隋超架著我,帶我去新郎家的二樓。新郎給我解釋,我真不知道張波會來,明明都沒邀請他。我說,我頭很暈,先睡一會兒。我把門反鎖,縮進被窩里。窗外嘈雜,不時響起婚慶樂隊的奏樂聲,婚禮都結(jié)束了,真不知道還在演奏什么。不一會兒,酒勁涌上來,頭腦開始昏沉。等我一覺醒來,已經(jīng)是下午五點。我起身拉開窗簾,外面已經(jīng)是白茫茫一片了。
窗外雪花輕盈,泛著白光,一片一片堆積。我不知道張波走了沒有,給隋超打電話,隋超沒接。我想,這個點,張波應(yīng)該走了吧。我打開房門,來到樓下,余下的客人在塑料棚下,架起了麻將桌,聲音此起彼伏,炭火依然很旺,吐著猩紅的舌頭,舔舐著圍坐之人干燥的皮膚。張波和幾個同學(xué)正打著麻將??匆娢页鰜砹?,他瞥了我一眼,又很快收回。我想,如果沒有之前的事,我會突然搞襲擊,把他的手壓在身后,并大聲說,波娃,打麻將,來了不打招呼,裝你媽。但那只是一瞬間的想法,這么多年了,我們之間已經(jīng)不剩任何東西了。我找了幾圈隋超,也沒看到人。問了新郎,他說,隋超帶話,他女友生病,已經(jīng)返回城里。我笑了笑,心想隋超可真會來事。新郎讓我留一夜,說大雪封山,路面結(jié)冰,幾乎沒有車了,不如晚上一起喝酒,等明天他親自送我。我還是決定要走。
路面濕滑,我掏出一根煙點上,小心翼翼地走在路邊的草叢上。雪還是在下,拿煙的手不一會兒就凍僵了。我扔掉煙頭,把手放進兜里,裹緊衣服,繼續(xù)往前走。還是冷,我突然想起一句詩,羅衾不耐五更寒,至于下一句是什么,半天想不起。路上沒有車經(jīng)過,偶爾有風(fēng)吹來,我呼出的白氣還未凝結(jié),就消失不見。真冷啊,不知道到鎮(zhèn)上還要走多久,我的鞋子已經(jīng)慢慢浸濕了,我想,過不了多久,就會完全濕透。中午喝了很多酒,菜沒吃上幾口,肚子這時候也餓了。我開始后悔從新郎家離開,我走的時候灶上好像開始做飯了,我聞到了臘豬蹄燉海帶的味道。等到了鎮(zhèn)上,我得先找一家餐館,喝點苞谷酒。
我正在心里盤算,背后突然響起摩托車的聲音,我以為是幻覺,都沒回頭,直到喇叭聲尖銳地響起,像一把寒劍抵著我的脖頸。我愣了一下,回頭看,張波騎著一輛摩托,帽子把臉箍得緊緊的,鼻子凍得通紅,像俄羅斯套娃,見到我,他責(zé)怪道,易娃,你咋招呼都不打就悄悄走了。我說,波娃,你架子這么大,麻將打得火熱,咋不知道給我打招呼呢。張波說,你要去哪?我說,我不知道去哪,可能去鎮(zhèn)上找個地方喝苞谷酒,可能回城里,你知道的,天氣太冷,腦子不活絡(luò)。張波說,上車吧,我們?nèi)ユ?zhèn)上。我坐在張波的后座上,風(fēng)雪頓時小了不少。他騎車很小心,后背聳立著,像一只貓,兩塊肩胛骨特別明顯,我靠上去,硌得我直痛。我錘了兩下他的背,硬邦邦的,像水泥路面,說,波娃,你怎么這么瘦了。張波把車速放慢,深吐一口氣,哈哈,身材苗條,跑得快。我說,波娃,你還記得上一次我們逃跑是什么時候?他說,那肯定忘不了。
記憶是一片深綠,我和張波穿行在城郊的玉米地。當(dāng)時我們被刀疤叫去城郊的二中處理點事,還沒動手,就聽人說警察來了。我和張波慌不擇路,跳進了路邊茂密的玉米地里。剛下過雨,天氣悶熱,地里被積水泡得稀爛,像沼澤一樣,我們一腳輕一腳重向前走,鞋子上全是泥巴。走了一會兒,流了一身汗,玉米葉鋒利,我的手臂和脖子被劃得癢癢的。我抹下額頭的汗水,說,波娃,沒有人追我們。張波說,沒人追也得走快點,走得越慢越熱,前面有條小溪,我們?nèi)ビ斡?。我說,這路實在太他媽難走了。他說,堅持堅持,現(xiàn)在回頭就是去撿打,只要再穿過幾塊田,我們一定能到。這時,風(fēng)從山谷吹來,玉米稈如浪一般傾斜,露水抖落,小蟲飛舞,玉米的甘甜和清香彌漫在空氣里。我們大喜,逐一跳下田坎,一條白閃閃的溪水出現(xiàn)在前面。我想著這件事,再也不覺得寒冷,甚至要擦額頭的汗水。
風(fēng)聲沒有停,一直往我耳朵里灌,我?guī)缀趼牪灰娖渌曇?。在大雪覆蓋的村道上,摩托車慢騰騰地向前行駛,連帶著將山與山、河與河,都變得緩慢,如同靜止。我突然想唱首歌,唱什么歌呢,我想問張波,但他估計也想不到,算了,隨便哼哼也行,反正離鎮(zhèn)上還有一段距離,說不定等會兒就想到了??傊吩谌俗?,事在人為,無論白天黑夜,總得有點聲響,你說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