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繼光
人的一生會經(jīng)歷許多人和事,但隨著時間推移,它們最終都會被淡忘。對我來說,有一個人我將終生難忘,那就是我的二哥—朱繼國。他長眠于廣西壯族自治區(qū)的烈士陵園。四十多年過去了,我還清楚地記得他最后一次與我們團聚,向我們告別時的情景。
1978年12月某一天,收到二哥從部隊發(fā)來的電報,得知他回家探親過年的消息,全家人都喜出望外。這是二哥自1973年當兵后第一次回家。
那一年12月29日下午,二哥終于回家了。母親見到他,眼淚止不住地流,一句話也說不出。
那年,我家的年夜飯很豐盛—四葷兩素,在我的記憶里,像這樣豐盛的年夜飯還是頭一回。大年初一,剛吃完早飯就聽到外面有“嘰嘰喳喳”講話的聲音?!氨?,我給您拜年啦!恭喜發(fā)財!”大隊張支書一邊打拱手一邊說。劉秘書緊隨其后,把手上提著的一塊肉和一個裝有紅棗的紙包交給我父親說:“這是大隊革委會給軍屬拜年的一點兒心意,這塊肉是兩斤半,其他軍屬家里只有兩斤,您家是雙軍屬,所以不同一點兒?!?/p>
劉秘書講的“雙軍屬”,意思是我的大哥和二哥都在當兵。在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豬肉的統(tǒng)一價格是七角八分一斤,這是一份厚禮!
“炳公,給您拜年啦!”外面又有人在喊。大隊干部看到又有一撥兒人進屋拜年,也就起身作別了。進來的這撥兒人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講起話來也直來直去?!氨缃衲汜虄海ǚ窖?,孩子)也工作了,以后你就享清福了,當老太公啦!”一位大叔笑著對他說。
父親坐在一把靠背椅上,蹺著二郎腿,卷著喇叭筒吐煙,笑得嘴都合不攏了。
時間總在歡樂中不經(jīng)意間地流過,轉(zhuǎn)眼就到正月初五。吃過早飯,我站在大門口,看到一個郵遞員騎著一輛自行車停在我家門前。他掏出一份郵件,說:“朱繼國是住在這里嗎?他有一份電報?!倍缏牭接腥私兴拿郑R上出來了。他接過郵件拆開一看,是部隊發(fā)來的加急電報,電報內(nèi)容是“馬上歸隊”。
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電報就是命令,明天必須啟程歸隊。
“娘,明天我就回部隊了!”二哥帶著低沉的聲音對母親說?!笆裁??!”母親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不是有半個月的探親假嗎?才回來幾天呀,怎么就要回部隊呢?你還約好了初十去縣城看對象呢!”母親背靠著門框沮喪地問。
“娘,部隊發(fā)來加急電報,一定是有很重要的事情,我得服從命令!至于看對象的事,沒關(guān)系,給個通信地址,到部隊可以在信中聯(lián)系,等我明年探親回家再去也不遲?!倍鐚δ赣H說。母親低下頭一言不發(fā),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二哥就起床了。他吃過早飯,正準備提行李袋出門時,母親給他拿了幾個煮熟的雞蛋,要他在路上吃,還叮囑我送二哥一程。
我?guī)投缣崃藗€小旅行袋,跟隨他出了門。
天公不作美,那天北風呼嘯,下著毛毛細雨。
我們住在窮鄉(xiāng)僻壤,交通閉塞,山溝里的羊腸小道很是泥濘,行走十分艱難,二哥的解放鞋上沾滿了泥。我穿了一雙開裂的乳膠鞋,雖然塞了一些稻草,但也感覺到泥水已經(jīng)滲透到鞋里了。
我們走了兩個多小時,當趕到公交站時,汽車已經(jīng)開走了,我們只能站在雨棚下等。北風越刮越大,天上還飄起了雪花。走路時倒還不覺得冷,可停下來就不一樣了,兩只腳已經(jīng)麻木了。二哥見我發(fā)抖,伸手捏了一下我的手臂,說:“你穿得太少了。”然后,他把自己身上穿著的一件毛衣脫下來給我,對我說:“把它穿上?!?/p>
這時,公交車已經(jīng)進站了。二哥打開旅行袋,掏出兩個雞蛋對我說:“你早上沒有吃飯,拿去吃!”然后他急忙上了車。
汽車開動了。他站在車窗邊向我揮手,示意要我回去。我含著淚凝視著汽車徐徐向前,直到它消失在我的視線里。
過了幾天,二哥寫信回家報了平安,并且在信中說,部隊馬上要調(diào)防到廣西。此后,家里就再也沒有收到他的來信。
五個多月后的初夏。一天上午,我站在家門口望見遠處有一群人朝我家的方向走來,他們有的提著公文包,有的穿著軍裝。到了我家,張支書向那些人介紹:“這就是朱繼國同志的家,這兩位就是他的父親和母親?!泵C穆的氛圍使母親發(fā)愣,不知道是見到了這些大人物心里緊張,還是預(yù)感即將會發(fā)生什么。到了堂屋,一位軍官示意大家坐下,以非常凝重的表情和緩慢的語速對我父母說:“朱爸、朱媽,朱繼國同志是您的好兒子,也是人民的好兒子,他在這次戰(zhàn)斗中與敵人英勇作戰(zhàn),壯烈犧牲了……”
“哎呀,我的崽兒呀……”母親一聲叫喊,半天沒有回過氣來,一下子癱倒在椅子上。這消息如晴天霹靂,全場哭聲一片。
后來我們才知道,二哥在一次戰(zhàn)役中因頭部中彈而壯烈犧牲。他的人生永遠定格在了二十六歲的青春年華里。
部隊追授二哥“一等功臣”和“二級戰(zhàn)斗英雄”的光榮稱號。而我每當想起二哥最后一次回家,最后一次告別的點滴,就潸然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