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東梅
三媽的一雙小眼,溜圓。即使老了眼皮耷拉了,那小眼珠也是溜圓。滴溜兒圓!
三媽的一雙小眼睛滴溜兒轉,四下里看:這院子咋就這么大呢?雞呀鴨呀貓啊狗啊,只要一撒開就尋不見了。這院墻咋就這么高呢?高得像一座山,爬也爬不出去。這屋子咋就這么黑呢?像是挖了一口井,黑咕隆咚的嚇得人不敢邁腳步,恐怕不留神就掉到井里。還用掉井里嗎?四面高墻的深院,不就是住在井里了嗎?住在井里的人還有啥指望???
三媽思了又想,想了又思,心里就漸漸泛了酸,酸里就包了一股水,水就委委屈屈汩汩蕩蕩,從三媽溜兒圓的小眼睛里冒了出來。
汩汩蕩蕩,委委屈屈。委委屈屈,汩汩蕩蕩。那水漸漸就有了聲響。那聲響在說:“我的命,好苦??!”
那聲響一出,雞和鴨、貓和狗,突然不知道從哪兒冒了出來,呆愣愣地立在院當央,聽那水委委屈屈汩汩蕩蕩,還有喋喋不休。
水說:“我的爹呀,你好狠哪!你咋就沒想到你給我千挑萬選的男人是個病秧子?你咋不曉得窮家難挨呀?我的娃啊,你是瞎了眼嗎,要投生這樣的人家……”
“讓我去死吧!”屋里,炕上,一個男人的聲音。
那聲音沒了氣力,像是從嗓子眼兒的半當腰里冒出來的。
絮絮叨叨,汩汩蕩蕩。
五嬸扛著鋤,從院門口經(jīng)過。
院里的雞鴨貓狗,像做了天大的錯事,蔫頭耷腦,不言不語。五嬸就在心里恨恨地罵:“小妖精!當年仗著男人當隊長、身強力壯,欺負大伯子,踩踏小叔子,分家時硬是搶占了家里最大最好的院子。這會子,男人有了災害了病,就開始呼天搶地。該!活該小妖精過幾天苦日子?!蔽鍕鸬难酪У每┼脏皂憽?/p>
已經(jīng)過了院門了,卻又聽得“小妖精”聲嘶力竭地哭號。不忍,又轉回身,把一把水芹菜擱在“小妖精”家門口的井臺上。水芹菜上還帶著鮮亮的露珠。五嬸記得,“小妖精”愛吃用水芹菜攤的菜坨子。
三媽看見了五嬸的背影,看見了五嬸肩上的鋤,看見了五嬸肥大的屁股。三媽就在心里恨恨地罵:“蠢婆娘,除了有一身肥膘,有把子蠻力氣,還有啥?”三媽最看不上五嬸,糙糙拉拉的,哪里像個女人?哪里像她三媽一樣腰是腰,臉是臉?要不當初老三咋瘋了似的要尋她?家里老爺子還不是看她模樣周正,能撐門面,才許給了她大房子大院,迎她進門?
唉,還說這些干啥呀?八百年的陳糠爛谷了。老爺子已經(jīng)沒了,家里的爺們兒也病了,自己也人老珠黃了。倒是這個蠢婆娘,牛一樣,越發(fā)威武了,這會子都敢踩到她頭上了。
三媽就氣鼓得像揣了個大皮球。三媽想,蠢婆娘這會子不定咋笑話她,說不定那嘴角都能扯到耳根臺子上了。三媽越想越恨,止住了眼里的淚水。三媽要去撕了那蠢婆娘的嘴,撓花她的那張丑臉。
三媽呼呼帶風地往外跑,驚得愣呵呵的雞鴨貓狗沒了躲處,一時雞飛狗跳。
三媽來到門口,那個粗粗壯壯的背影已然尋不見了,只有一把帶著露珠的水芹菜躺在井臺上。三媽的眼里就又蓄滿了水,汩汩蕩蕩,委委屈屈。
咋能是這個蠢婆娘來可憐自己嘛?
如果是她來可憐自己,那還不如去死!
眼里的淚水就一涌而出了。
三媽心下一橫,呼呼地帶著風,往屋后跑。屋后有水塘,跳下去就看不見誰來可憐自己了。
撲通!三媽跳進了水里。
這下子,世界安靜了。 三媽想,她這輩子的心,算是操到頭了。
“老三哪,你別怪我。我真的是扛不住了。娃啊,別怨娘,娘真的好累呀!爹呀,娘啊,來世再做你們的兒女吧!”
水塘里的水清涼涼的,像小兒女在揪扯她的衣襟,像爹和娘在撫弄她的頭發(fā),像老三輕輕地把她攬進懷里。
再沉一些吧,沉到塘底。
三媽的身子就往下墜,腳也往下探。一蹲身,腳竟踩到了塘底;又伸腿一撐,呼啦半個身子就冒出了水面。
三媽一定是哭蒙了,竟忘了水塘里的水不過齊腰深而已。
想死咋還這么難呢?
三媽一屁股坐在塘沿上,眼淚嘩嘩地往下淌。
“哎呀,難哪……”
正是吃早飯的光景,街街巷巷里空蕩蕩的。
那街那巷,咋就那么靜呢?靜得像四下里一個人也沒有。
有風。
風從街角刮過來,在三媽濕漉漉的褂子上蹭來蹭去。
忽然,三媽想起了那一把水芹菜,水芹菜上的露珠光燦燦的。
三媽要把水芹菜洗凈,切碎,裹上棒子面,上鍋攤成菜坨子。涼涼,拌蒜,老三能吃上一大碗。
一大碗!老三好久沒吃過一大碗飯了。
雞、鴨、貓、狗……突然,三媽想到了滿院的雞、鴨、貓、狗。
雞!雞會不會啄了水芹菜?
顧不上多想,三媽爬起來就往家跑。腳上的鞋子什么時候丟了一只也顧不得了,三媽腦子里只有雞。
[責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