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格原型理論視野下《天龍八部》人物形象分析

李春梅

【摘要】榮格的人格結(jié)構(gòu)理論包括三個方面：自我意識、個體無意識和集體無意識。本能和原型共同構(gòu)成了集體無意識。本能強調(diào)的是生理層面，而原型則是強調(diào)心理層面。從金庸先生的作品《天龍八部》中，可以看到榮格所說的一些重要原型意象。本文結(jié)合原型理論對其中慕容復(fù)、喬峰兩個人物進行探究。通過分析，對人物性格和行為做出合理解釋。對人物形象的探究，不該局限于單一人物或單一原型，而是要將代表原型與典型人物相結(jié)合，將原型與原型因素相結(jié)合，體現(xiàn)人物的復(fù)雜性與立體性。從心理分析維度對人物形象進行分析具有重要意義，能夠深入人物內(nèi)心，有助于人物內(nèi)心世界的還原，是對原有人物形象的一種補充與拓展。

【關(guān)鍵詞】榮格原型理論；陰影；自性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3）33-0025-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33.008

一、慕容復(fù)——性格割裂者形象

慕容復(fù)是個性格被割裂的人，他一面是翩翩君子，一面是卑劣小人。他在二者之間搖擺不定，最終性格中的惡劣面占據(jù)上風，也由此釀成了他悲慘的結(jié)局。

（一）假面下的割裂性格

榮格把男性的阿尼瑪和女性的阿尼姆斯稱為“內(nèi)部形象”，而因為人格面具是一個人公開展示的一面，榮格則把它稱為精神的“外部形象”。①人格面具是一個人適應(yīng)世界的價值觀念和處事原則，每個人的人格都有兩面或者多面。其中一部分是真實的自我，另一部分是在社會生活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自我，即人格面具。人格面具是對真實自我的一種隱藏，常常會有人因人格面具的存在而背棄真實的自我、迷失真正的人格，從而走向極端。慕容復(fù)就受到人格面具原型的極大影響，最終導致悲慘結(jié)局。

慕容復(fù)可以說是《天龍八部》中十分復(fù)雜的一個人物形象，他以極具魅力的方式出場，吸引著所有人的目光。他面貌俊美，長身玉立，甚至讓段譽眼圈一紅，險些流下淚來。他風流儒雅，學識廣博，熟悉各派武功，號稱“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他與喬峰號稱“北喬峰，南慕容”，備受武林中人贊譽。但隨著故事的展開，慕容復(fù)逐漸露出真實的自我，虛假人設(shè)逐漸崩塌。

他戴著假面登場，其實就帶有人格面具的意味。他戴著面具，假裝是西夏武士，將王語嫣和段譽逼到絕境。這是一種隱喻，奠定了接下來他的性格基調(diào)。這時的慕容復(fù)還尚未露出廬山真面目，他真實自我的顯露主要分為三個階段：

初露端倪階段是在少室山，在少室山一戰(zhàn)中，喬峰英雄氣魄、段譽大義凜然、虛竹不顧生死都描寫得淋漓盡致，而慕容復(fù)的小人行徑也有所顯露。他為了收買人心，拉攏中原豪杰以為己助，不惜乘人之危將喬峰陷入困境。偏偏他的帶頭而戰(zhàn)，贏得眾人喝彩。慕容復(fù)與游坦之一起對抗喬峰，他看似奮不顧身，其實暗暗藏下幾分內(nèi)力，讓降龍十八掌的威力大部分由游坦之受去。這樣一來，喬峰、游坦之一除，武林盟主的位置非他莫屬。這樣的齷齪行徑令人不齒，偏偏他還身法驚奇，令人看不透端倪。他這樣的人，比不明是非的眾人更可恨，比袒露目的的游坦之更可恥。愈演愈烈階段是慕容復(fù)為了光復(fù)大燕，去西夏求親以盼成為駙馬，以至于傷了王語嫣的心。在他心中從來只有利益得失，為了武功長進而利用表妹，為了復(fù)國而利用西夏公主，他的性格中從來沒有情義的力量。面對王語嫣要跳下枯井，他也不加阻攔。就連窮兇極惡的云中鶴都會救王語嫣于死地，身為表兄妹至親，慕容復(fù)卻狠心地不施以援手。畢露無遺階段是在曼陀山莊，他為達到目的不惜認四大惡人之首的段延慶為義父，罔顧禮義廉恥。家臣包不同斥責他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他竟將全無防備的包不同一掌打死。至此，慕容復(fù)的人格面具徹底撕下，露出了他性格真實的一面。他以真實面目謝幕，因心魔難消而走向了瘋癲。在全書結(jié)尾，慕容復(fù)戴著高高的紙冠，坐在土墳上，做著小孩子們的皇帝，接受跪拜，發(fā)號施令。瘋瘋癲癲，卻也以這種方式得到了心中圓滿。他從人中龍鳳淪落到這種地步，不免讓人唏噓。

慕容復(fù)是鮮卑族人，當時人們所認同的正統(tǒng)是北宋政權(quán)，他難以在民族意識強烈的中原人士心中建立權(quán)威。且當時武林豪杰渴求安定，慕容復(fù)的意志是違背大家心愿的，他的復(fù)國大夢終成泡影。人格面具原型帶給慕容復(fù)的影響，大部分是消極的。他總是以虛偽的面目示人，沉浸在自己營造的假象和眾人的吹捧之中，不敢直面自己貪婪毒辣的內(nèi)心。他把自己放在一種異化的環(huán)境中，不愿直視自己也就難以認清自己，于是他心中的欲望愈演愈烈。他沒有給自己合適的契機去更正，沒有去思考自己內(nèi)心的底色。真實性格的消極面逐漸擴大，突破了他的人格面具，也就最終導致了他心理的失衡。

（二）陰影與傷痛

從原型層面看，大燕覆滅就是慕容復(fù)心中的陰影。陰影是在人們內(nèi)心深處隱匿的心理層面，陰影的組成也許是由于對意識自我的壓抑，也許是意識自我未曾認識到的部分，但大多是讓人們感到羞恥與難堪的內(nèi)容。貫穿慕容復(fù)一生的執(zhí)念就是復(fù)興大燕，大燕的滅亡是他心中難以磨滅的傷痛。其實在慕容復(fù)所處的時代，距離大燕滅亡已經(jīng)過去了幾百年，但他的家庭教育和所處環(huán)境一直提醒著他復(fù)國的使命。家族榮譽感和復(fù)國使命感一直督促著他向前，慕容博的不斷告誡也驅(qū)使著他前進，從另一方面來看，慕容復(fù)實際是個可憐之人。這些影響，造成了他心中的陰影原型因素，進而導致了他性格的扭曲，鑄成了他的悲慘命運。榮格認為從心理分析的層面上來說，陰影并不完全是消極的存在，陰影中包含許多本能的內(nèi)容及其能量，意識到陰影的存在本身，已經(jīng)具有某種積極意義。慕容復(fù)在陰影原型因素的影響下，堅定著一生的目標。他勤懇練武以求在武林之中樹立威望，他廣羅人才以求能為復(fù)興大燕助力添勁，從而陰影原型因素的存在使慕容復(fù)這一形象鮮活起來。

（三）英雄夢碎

從陰影原型因素的積極方面，可以引出慕容復(fù)性格中的英雄原型因素。他的心中也有著英雄夢，但因方法不當，未成英雄終成小人。他與喬峰的英雄原型因素是同中有異、異中有同的。雖然英雄的形象千姿百態(tài)，但是他們之間總是有著諸多相似之處。榮格提出，英雄原型有這樣幾點主要特征：英雄的身世奇妙卻又卑微，他早年即具有超人的力量，他很快名揚四方或迅速獲得權(quán)力，他與邪惡勢力搏斗后凱旋；他由于驕傲自大而犯下罪過，他因為被出賣而失勢，或者他通過一種“英雄式”的獻身來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②這些都是喬峰和慕容復(fù)身上共有的特點，正是這種共性的存在，二人一直被比較。

他們二人也存在著巨大的差異，喬峰是在英雄原型因素影響下，不斷促進自身發(fā)展，實現(xiàn)性格里原型的整合，一步步走向自性化。他是在善的引導下，走向光明的一面。他通過英雄原型因素的影響完善性格，又在性格完善過程中實現(xiàn)著自身的英雄化。而慕容復(fù)則走了完全另一條路，他有著段譽般顯赫的家世、有著與喬峰齊名的武林威望，他本可以光明磊落行事，但他偏偏充滿心機與城府，走捷徑、走邪道，性格中的英雄原型因素也隨著他的步入歧途而蕩然無存，消極面占據(jù)了他心理的絕大部分，鑄成了他一生的悲劇。這就是他與真正英雄的區(qū)別，當邪氣侵染正氣，人們所需要的是以一顆堅定不移的心去恪守正義，只有這樣才能成為達到自性化的人。

二、喬峰——自性化層面的大英雄

喬峰是典型的悲劇人物形象，他身上有著命運之悲、愛情之悲、家庭之悲、社會之悲等等，但他卻在磨礪中成長，堅守正義、未入歧途。他是最能代表金庸先生武俠思想的大英雄，是一個真實的、有代表意義的人。他的性格經(jīng)過磨煉，最終達到了自性層面，自身也得到了自我價值的實現(xiàn)。

自性是榮格追求的最高境界，意味著一個人成為整合的、不可分割的、完全不同于他人的自己。自性原型是集體潛意識的核心，它是一種有組織、有秩序的原型，它把其他的原型整合起來，使它們處于一種和諧穩(wěn)定的狀態(tài)。實現(xiàn)自性化是人格的最終目標，是人性格發(fā)展的最終階段。由于自性原型的層次較高，所以往往人在邁入中年才能達到。

喬峰在書的第二部分才遲遲出現(xiàn)，金庸先生對他的刻畫也不及對段譽的描寫多。但在《天龍八部》中他卻是絕對主人公，《天龍八部》一書的中心思想也多從他身上體現(xiàn)與延伸。喬峰是一個悲劇性的人物，但他的悲劇不同于慕容復(fù)的小人之悲，他是令人惋惜、令人欽佩的英雄之悲。喬峰一步步成長，最終達到了自性化的境地，他的最終結(jié)局也是對他形象的一個整體升華。

沒有人格面具，是實現(xiàn)自性化的前提之一。喬峰一直處在身份認知的困境中，在大宋與契丹水火不容的大環(huán)境下，喬峰一直認為自己是堂堂正正的大宋人。宋人身份就是喬峰的人格面具，他在知曉自己身世后，就更名為蕭峰，但是對“蕭峰”這一身份的認同感，卻一直沒有落到實處。在他的意識中，自然而然地認為契丹是罪惡的一方，而在兩國邊境處的所見所聞，卻使他的心靈大受震撼。宋人也會奸殺淫掠，也會視生命如草芥，他意識中所建構(gòu)的身份認同轟然崩塌。其實兩國交戰(zhàn)，很難說誰是正義一方，正義與邪惡、正確與錯誤不能因種族來判定。當他消除內(nèi)心偏見后，便與自己和解，不再以契丹為恥，也不再以大宋為榮。這時的喬峰，摘下了偏見帶來的人格面具，真真正正成為了蕭峰，成為了自己。

完成了陰影的轉(zhuǎn)化，是實現(xiàn)自性化的重要一步。喬峰的成長經(jīng)歷頗為坎坷，背負著國恨家仇，還承擔著莫須有的罪名，冤枉與仇恨一直將他壓得喘息不得。在杏子林中，丐幫眾人揭開了他身世的秘密，并指控他是殺害馬大元的兇手，面對看似確鑿的證據(jù)，他只得憑一己之力去尋找真相。尋找真相的道路，也是他悲劇命運的道路。當他趕到少室山，養(yǎng)父母喬三槐夫婦先一步氣絕身亡；當他趕到少林寺，師傅受到迫害當面圓寂；當他趕到聚賢莊，眾英雄對他群起而攻之；當他找到譚婆和趙錢孫，他們被以喬峰掌法殺害；當他趕到單家，單家被大火燒成平地；當他趕到天臺山，智光未解答清楚便服毒自盡。每次都晚人一步，喬峰卻沒有大開殺戒、亂殺無辜，而是在不斷地追尋真相中，一步步完成陰影的轉(zhuǎn)化。世人冤枉與血海深仇不再成為阻擋喬峰的障礙，而是成為他性格完善的跳板。于是他選擇從中原走向塞北，從困擾自己的牢籠走向遼闊的天地。

如果一個人過分強調(diào)自身的男性氣概，那么他必然會遭到阿尼瑪?shù)膱髲?fù)。換句話說，如果一個人過分強調(diào)自己陽剛的一面，阿尼瑪?shù)膱髲?fù)就體現(xiàn)在他的內(nèi)心會十分柔軟。喬峰一直在壓抑自己內(nèi)心的女性潛傾，不承認自己內(nèi)心的女性氣質(zhì)。他的性格總是體現(xiàn)出豪放灑脫，其實就是他對自己內(nèi)心柔軟氣質(zhì)的一種逃避。阿朱在要求他講故事時，他急得掩耳疾走，以此來逃避這些婆婆媽媽的事。在這一時期，喬峰的性格是處于一種幼稚階段的。后來阿朱假扮父親段正淳，接下喬峰的掌擊后，喬峰的性格傾向開始變得成熟。塞上牛羊空許約之后，他開始正視自己內(nèi)心，不再一味逃避自己內(nèi)心的柔軟。在與阿紫相處過程中，他變得柔和許多，雖然之中摻雜著對阿朱的歉疚，但也不能否認這是他對阿尼瑪原型的一種妥協(xié)。這也是他實現(xiàn)自性化的關(guān)鍵一步。

喬峰最后的結(jié)局，是他整體形象的升華。在雁門關(guān)外，他盡顯民族大義。逼迫遼帝退兵，守護住了宋遼兩地的安寧。他因威逼遼帝，成為契丹罪人，于是選擇自殺身亡，贏得忠義兩全。至此，一個頂天立地的英雄躍然紙上。他的為情堅貞、為國忠誠，他的開闊胸襟，他的心系蒼生，他的豪邁英勇，直至今天仍為人們所贊頌。

《天龍八部》中塑造了形形色色的人物，他們個個鮮活生動。惡人南海鱷神會次次不顧性命拯救段譽，風流段正淳會為情甘愿赴死，嬌弱王語嫣有著英勇剛毅的性情，和尚虛竹有著七情六欲。本文結(jié)合榮格原型理論只對以上兩個人物進行了分析，其實每個人物都有獨特的性格特質(zhì)，每個人物都有一段蕩氣回腸的故事。文學和心理學之間相互影響、相互滲透。借助榮格原型理論對文本進行分析，能夠更深入地去挖掘人物心理，可以在系統(tǒng)觀照中更好地把握作品細節(jié)、把握人物形象。這樣一來，文學不再是孤立的字面上的東西，而是整個社會生活和人類文化創(chuàng)造中的有機組成部分。③通過原型理論分析，為人物的意識和行為提供了更加合理的解釋，使人物更加具有立體性與真實性，也在一定程度上重塑了文本價值。

注釋：

①魏廣東：《心靈深處的秘密：榮格分析心理學》，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96頁。

②魏廣東：《心靈深處的秘密：榮格分析心理學》，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108頁。

③呂腮菊：《心理學對文學批評的影響——原型理論》，《時代文學（下半月）》2008年第11期，第194-19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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