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崔唯童
書法的脈絡基于家族的傳承具有得天獨厚的條件,也是推動書法發(fā)展的極為有力的方式。清初華亭書脈的形成與發(fā)展,體現(xiàn)在以沈荃、王鴻緒、張照為核心的一脈相承,實則是家族親友的密切關系為董其昌書法在明末清初的遞承創(chuàng)下先機,以至影響初入中原的清初帝王的審美。華亭董氏與沈氏的家族聯(lián)姻為沈荃得董其昌親授提供條件。文化的傳承不會隨著政權的更迭而發(fā)生巨大變化,到了清朝初期,華亭沈氏、王氏、張氏三家交游聯(lián)姻,關系緊密,子弟間詩文唱和,前輩后輩教學與共。統(tǒng)一的文化觀念昭然若揭,是為師友之淵源,逐漸發(fā)展成為清初董氏書風直接及核心推動力。
王氏與沈氏的家族來往首先體現(xiàn)在詩文贈送方面,王鴻緒之父王廣心、兄王頊齡與沈荃及從兄沈蕖結于幾社,和詩相交。王廣心作《送繹堂大梁憲副四首》其一云:“沈郎真學士,千里忽旌旄。去對梁園月,誰揮漢殿毫?!雹倮[堂即沈荃的號。王廣心對沈荃學識及書法的高度認可,直接影響于子輩。長子王頊齡在詩中同樣對沈荃的詩文、書法大加稱賞,以沈約、王羲之相比擬,盛名遠播。《奉贈繹堂先生四十韻》云:“文章凌八代,筆墨動三陲……四聲今沈約,八法古羲之。”②《壽宮詹沈繹堂先生六袠》:“中貴堵墻求只字,至尊含笑對揮毫。”③從沈荃所作詩文中同樣可以發(fā)現(xiàn)他與王氏家族的交游行跡,如《舟發(fā)潞河寄懷都門諸子兼訂王伊人同行》、《飲王伊人齋》(按:王廣心,字伊人)、《送王子武南歸》(按:王鴻緒次兄王九齡,字子武)等,其在康熙癸丑即王鴻緒高中榜眼之年作壽詩《王季友初度》:
華閥登高第,如君復幾人。三珠開寶樹,二華插青旻。繡豸傳家學,雕蟲薄等倫?!踩狙蛉鼓鞲咣┐?。④
家族間交游,看重對方的學識、才能,同樣也是對其家學的認可。沈荃先借蘇易簡稱唐初王勉、王劇、王勃兄弟“三珠樹”的典故,稱道王頊齡、王九齡、王鴻緒兄弟三人,進而點出“繡豸傳家學”,表明王氏家族高居廟堂的身份,離不開家學淵源,再轉到對王鴻緒自身書法、詩文的贊賞。并且,從此詩“自遠展姻親”一句中可知沈荃、王鴻緒兩家或存在姻親關系。
詩文唱和以外,沈、王兩家還互題宅第匾額,《乾隆金山縣志》記載:
清峙堂在張溪,王文恭頊齡第,沈文恪荃書額。
琴清堂在大石村,孝廉沈渠(?。┱?,王文恭頊齡書額。⑤
頻繁的文事往來,宅第近便,連同父兄對沈荃的賞識,使作為王氏家族的第三子王鴻緒很難不得到沈荃指授。而之后沈荃之子沈宗敬為王鴻緒墓志篆額時自稱“門下晚生”⑥,可知王鴻緒所學又轉授沈宗敬,進一步加深了王、沈兩家的文化淵源。
華亭張氏家族與沈氏、王氏家族以姻親為聯(lián)系。沈荃孫女沈蘭在雍正二年(1724)攜沈荃書跡適張照,張照隨之題跋于后,記錄此事,《跋沈文恪公墨跡》云:
此與《池上篇》卷皆雍正甲辰歲續(xù)娶沈淑人時報聘物也。⑦
據(jù)王昶《青浦詩傳》記載,張照題跋的是沈荃臨《十七帖》:
張文敏公照,公孫女夫也,初納聘時,以公臨《十七帖》卷為報,后文敏跋尾云先生事。⑧
因而沈蘭報聘之物應為沈荃書《池上篇》和臨《十七帖》。由于姻親形成的家族關系,體現(xiàn)在泛家族化的對已故前輩的書畫題跋,張照作《跋沈文恪公墨跡》《跋沈文恪公書蘭亭敘卷》《題沈館卿三松遺照掛幅》即為此類。前兩者是沈荃書作,一由沈蘭歸時之禮,一為自購而得,作跋時沈蘭在旁觀書,張照將這一場景記錄,在歷史的還原中頗有感觸;后者是張照在其叔岳沈宗敬離世十日后所作,此圖是沈宗敬的臨沒之作,張照所言“畫成參透三相類,云在青天影在江”⑨,道出了沈宗敬臨終作畫的祥和和頓悟。
關于張照與王氏家族成員的關系則需著重指明。目前學術界對王鴻緒與張照的親戚關系大都認為是張照為王鴻緒的外甥⑩,實際上,張照是王鴻緒的侄外孫,二人是祖孫輩,并非舅甥關系?!对崎g張氏族譜·張彙行狀》載:
夫人王氏,都察院左都御史諱九齡公女,累贈一品夫人。子男一,即宮保公。
宮保公即張照,張照卒后追贈太子太保,故尊稱宮保公。張照父張彙,字茹英。張照的母親即王鴻緒兄王九齡的第三女,王九齡作詩予張彙,可見其關系稱呼,《懷茹英婿》云:
又有《乙亥季秋偕錢亮工弟儼齋婿張茹英侄彤文熹兒游西山諸勝》,《冬日婿茹英攜幼甥南還賦別》其二云:
嚴冬忽送孤甥去,老淚重因愛女流(小字注曰:余第三女已歿)。母失啼號雛燕切,夜深風雨殯宮愁。
詩中“甥”即張照。王九齡所稱張照為“甥”,是“外孫”之義,指其三女之子。按《康熙字典·韻會》釋:“外孫曰甥?!薄稘h語大詞典》舉《詩·齊風·猗嗟》:“不出正兮,展我甥兮。”《毛傳》“外孫曰甥”例,解釋“甥”為“女兒之子”。王鴻緒在詩題中也曾稱侄婿張彙,如《戊戌宛平城南花塢招楊子翁冀、葉子介維、鄭子璣尺、蔣子大梁、陳子咸京、袁子雪巖、叔維在大司空伯氏,侄倩李子曰堅、吳子賓門、張子茹英,甥李子亮齋,侄堯年、魯朋小集,少子圖永侍飲》。
此外,又見《清代書畫雅集》一書中收入王鴻緒書《唐崔興宗作敕賜櫻桃詩》,落款稱“作書為茹英賢姪倩”,再次證明張彙是王鴻緒的侄女婿。以上材料相互印證,可以得出張照是王鴻緒侄外孫的結論。
包世臣《藝舟雙楫》中記錄王鴻緒授書法,以“甥”稱張照:
馬宗霍《書林紀事》抄錄此語,被后世用作論王鴻緒、張照關系的重要文獻。然此以“甥”論王鴻緒和張照的關系,仍不離“外孫”義。今人有誤把包世臣所言之“甥”作今通行之“外甥”講,以為張照是王鴻緒的外甥,或說包世臣記載有誤,都是不對的。
王鴻緒、張照家族的后輩頻頻聯(lián)姻,張照從兄張?zhí)闹訌埦靶侨⑼蹴滮g孫女,棠之次女又適王頊齡之子王圖新,張照從孫女張道恒適王頊齡曾孫王元宇。一為鞏固族間關系,亦不離文化的淵源。對于以文傳家的古代望族來說,家族聯(lián)姻有著聯(lián)絡和緊密關系的功用,也是文化歸屬和集群的表征。望族文士的密切往來,是書法承傳的基礎。地方著姓的影響力、內廷文官的身份,推動董其昌書風于清初迎來又一次大興,沈、王、張三人三家即是華亭書脈之濫觴的核心和導向。
[明]董其昌 杜少陵謁玄元皇帝廟詩 紙本 故宮博物院藏
[清]沈荃 伊川四箴 紙本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孫在豐在《掌詹少宗伯沈文恪公家傳》中指明沈荃曾經董其昌親授:“同邑董宗伯其昌,以善于書畫,為季明藝林之冠,而公生其鄉(xiāng)且親承其教。”孫在豐小沈荃20歲,同供職內廷,自言“余數(shù)年來與公并職起居,又宮詹與翰林為對署,其事多相關白,以是得公于聲音笑貌最詳”,其所論基本貼合當時所聞所談之實際。然沈荃之所以可得董其昌親授,并非僅為董之同鄉(xiāng),還因董、沈二家的姻親關系。董其昌多次為沈荃父親沈紹曾作書繪畫,稱其為“復之甥”,或稱作“復之婿”,“復之”即沈紹曾的字。董其昌于萬歷四十八年庚申(1620)七月九日繪《助喜圖》,識曰:
復之甥見余所畫山水,輒收貯篋中,且欣然有意磅礴,謂舉子業(yè)外,惟此好不能釋。因為寫此助喜。
同年七月十五日書《樂毅論》并跋曰:
復之甥嗜書,請余作小楷,因論此道,非性能而好之不易,以為昌黎語可念也。
董、沈兩家聯(lián)姻至沈荃子輩依然存在。沈荃為董其昌長子董祖和所作的行狀中提及:“余長男某與許氏姻,實公之嫡甥婿,敢備採公一生行實,僭筆以狀?!甭淇钭苑Q“年通家眷晚生”,由此可知沈荃小董祖和一輩,并有姻親之誼,長子沈宗昌即為董祖和的外孫女婿。以輩分論,董祖和與沈荃父親沈紹曾為同輩人,因而董其昌稱沈紹曾為甥或婿,皆“女婿”義,但沈荃生母為康氏,而非董氏,沈荃與其弟沈芷為一母所生,即康氏。而姜兆翀《國朝松江詩抄》中記載沈荃有兄名沈翰,史籍中未記錄為康氏之子。這說明在康氏之前,沈紹曾或曾有一位夫人,可能就是董其昌的女兒。雖尚不能定論,但是沈荃與董家有姻親關系是顯而易見的。
以上可知,沈荃的父親和從叔祖與董其昌多有來往,皆喜文好書,在當時頗有文名。父親沈紹曾對書法繪畫的喜愛甚于科考功名。沈楫“工詩文,書亦古氣盎然”,學書勤奮,董俞《答沈宏濟》詩稱:“枕中獨秘王充論,帳里空懸梁鵠書?!遍L輩交游及家族聯(lián)姻使沈荃有直接且更多的機會得到董其昌的書法親授。但董其昌卒于崇禎九年(1636),此時沈荃年方13歲,幼年的沈荃跟隨晚年的董其昌學習書法,可以說沈荃為董其昌的親授弟子,親授的主要影響在于沈荃之后的學書方向、審美取法及書學思想方面,而在具體的書寫技法上也會起到關鍵作用??滴踉诎隙洳龝稌冨\堂記》屏中論帝師沈荃“素學其昌筆法”。清末葛嗣浵曾藏沈荃《行楷詩翰軸》并注曰:
沈文恪公,青浦人,書學直接思翁,膺圣祖特達之知,入侍承明,親承顧問。即詩所謂“慇懃后車意,曠代有同倫”也。
現(xiàn)所見沈荃成熟的書法作品,依然不乏董韻,甚至與董書較難分辨。親授重在審美和理念的導向,沈荃成長的學書環(huán)境,已然是董其昌書風興盛之時,不管是家族還是地域,也很難與董其昌書風拉開距離。在親授的基礎上,又得以天分和學識,沈荃自然成為董其昌書法的重要傳承者和傳遞者。
梁巘《評書帖》記載:“董公其昌傳執(zhí)筆法于其邑沈公荃,荃傳王公鴻緒,鴻緒傳張公照,照傳何公國宗,國宗傳白下梅君釴,予學書三十歲后始緣釴得其傳?!蓖貘櫨w作為董氏書法在清初的承接者,受業(yè)于沈荃時,依然在髫齡。王鴻緒《飲沈繹堂先生寓齋》詩云:“早受中郎賞,春風尚后時”?!秹凵蚶[堂先生》詩又云:
由此可見,王鴻緒自小便跟隨沈荃學習經史、文字學等知識。“今喜侍風規(guī)”句明確點出從小入沈荃門下的王鴻緒,如今依然侍奉于老師左右,驚嘆于沈荃的如神仙般的博學精深,常作詩表達對老師的敬仰和贊嘆,如《飲沈繹堂先生寓齋二首》其二、《贈沈繹堂先生》等。因此沈荃對王鴻緒的影響深刻,或者說沈荃為王鴻緒的書法學習指明了道路,以口傳手授的方式將董其昌的書法、理念傳遞給了王鴻緒。
王鴻緒富收藏,家藏大量董其昌法帖,如《楷書自封敕稿本卷》《董其昌臨樂毅論》《董其昌書蘇軾羅漢頌》等。王鴻緒學董由沈荃口傳手授,又得真跡研學,其書法度嚴謹、氣勢瀟灑,頗具董書氣息。《乾隆華亭縣志》中將王鴻緒與沈荃書名并列:
鴻緒書法圓潤秀逸,得米南宮、董香光之神,與沈文恪荃齊名。
說明王鴻緒不但得到沈荃真?zhèn)?,且不居沈下,對董書精髓了然于胸,觀其字亦然。
董其昌的書法傳承經沈荃過渡至王鴻緒,又傳于侄外孫張照。張照6歲時,父親受命為刑部郎中,隨父入京得見王鴻緒三兄弟,王氏兄弟皆驚其異為天人,《云間張氏族譜·張照行略》載:
六歲,先祖封司寇公,攜之登岱,臨日觀峰望海,神情超朗。至京師,外祖總憲王公撫之,悲且喜曰:“是兒他日名位不在我下?!睂m傅相國文恭公、司農公咸見而異之。
總憲王公即王九齡,文恭公即王頊齡,司農公即王鴻緒。家族的親戚關系使得張照幼年初學書法時便以王鴻緒墨跡作為粉本,其《跋自臨趙文敏書唐律》:
余年十一二,大人以敬慎老人書琵琶行及溪上等律七首同冊付學,此余平生學字之始也。
“敬慎老人”即王鴻緒。確切來說,張照臨的是王鴻緒臨董其昌書《琵琶行》,和臨董其昌臨趙孟頫書《溪上七律》,而王鴻緒臨趙、董書法作為侄外孫的初學范本,其實是給張照指明了學書門徑,從中也可以看出王鴻緒書法的主要取法對象。長大后的張照在陳邦彥家中見到董其昌書《琵琶行》真跡,一眼便知“敬慎粉本于此”,得知趙孟頫書《溪上七律》藏在館師陳元龍?zhí)?,則多次借臨。這些都得益于幼年的教授。同時也可以看出,張照基本按照王鴻緒引領的學書道路,采用一一規(guī)模前賢的學書方法。張照在乾隆四年(1739)49歲時書《琵琶行》并被收入《石渠寶笈》,此時的張照已熟練掌握筆墨技法,并在學習董其昌的基礎上追摹前賢書家,處于技法高度嫻熟下的融匯階段,乾隆帝針對此件書作也給了極高的評價:“張照此書,出入乎董、米,而有過乎董、米,所謂寓端莊于流麗者矣?!?/p>
包世臣《藝舟雙楫》載張照跟隨王鴻緒學書事跡云:
得天請筆法,山人曰:“苦學古人則自得之?!钡锰煲蚰渖饺俗鲿畼巧先眨娚饺讼仁谷搜心P,即出研墨者,而鍵其門,乃啟篋出繩系于閣枋,以架右肘,乃作之。得天出,效為之經月,又呈書,山人笑曰:“汝豈見吾作書耶?”
包世臣對張照學書的記載主要針對古人執(zhí)筆問題引發(fā)的思考,從側面證明了張照得王鴻緒筆法真?zhèn)?,而對于事情本身的記載雖然屬于故事性記載,但具有較可靠的參考價值。張照也曾見大量董其昌書作,以臨前人法帖居多,包括董其昌臨褚遂良《枯樹賦》、李邕《荊門行》等,以及對顏真卿、楊凝式、蘇軾、米芾等書家的臨本。博覽真跡使張照在師承的同時,加深對董其昌真實用筆的體會,印證了前輩所傳授的學書門徑。張照學書極勤奮,四方訪求書帖以借臨,曾教人臨帖“放下身心,寫二三百本”,正是用功如此,見到董書的文人書之清雅淡遠,連同董其昌筆下的空疏也盡收眼底,這便使得張照后來著力于顏真卿,而成雄強率意的書風。
縱觀沈荃、王鴻緒、張照三人的書法作品,風格基調一致,皆為董其昌一路的清雅風格,謹延用筆之法,未有極度的張揚恣肆或粗頭亂服,盡文雅,不乏生趣。這是口傳親授一脈相承的良好結果。盡管皆學董書,細枝末節(jié)上卻各有姿態(tài),各有個性,似董又不像董,其實是鉆研并接受了他的審美和觀念,進而師其所師。換句話說,以董其昌作學書的門徑,董書為骨,再添古人風格,這也是許多古代書家學書的方法。
董其昌書法學習的基礎是顏真卿,自云:“余十七歲時學書,初學顏魯公《多寶塔》,稍去而之鍾、王,得其皮耳。更二十年學宋人,乃得其解處?!薄皩W宋人”,極推米芾。尚法李邕,將其與王羲之并稱,認為“右軍如龍,北海如象”??偨Y董其昌下過大功夫并對其深有影響的書家,以王羲之、李邕、顏真卿、米芾、趙孟頫等為重點,他者如虞世南、楊凝式、蘇軾及《閣帖》也大量臨習。沈荃、王鴻緒、張照要真正得到董書神采,有法度而有個性,關鍵在于學董其昌之所學。
沈荃《落紙云煙帖》是其子沈宗敬于康熙四十四年(1705)奉旨刊刻,其中臨古作品有臨寫《圣教序》《顏魯公自書告》《送劉太沖序》《李北海大照禪師碑》《米元章書院記》《蘭亭序》,可知沈荃所學基本按照董其昌的學書路徑進行。沈荃的座師王熙在沈荃墓志銘中對其學書進行了大致記錄:“公書法最工,上自鍾、王,下迄蘇、蔡,皆得神骨,晚年于米海岳、董文敏至深,然終不自滿,每書成,旁人指其瑕處,輒喜動顏色。”董其昌之外,突出了沈荃用功于米芾書法,其他則屬宏觀敘述。進一步從沈荃個人觀點的角度看,沈荃跋董其昌《浚路馬湖記卷》曰:“此碑筆意極仿北海,而亦時近季海,宗伯作畫(應為書之誤),每有合諸家者,惟其神與法會,變化不自知耳?!鄙蜍醢稀抖及撞芄舯畠浴吩唬骸拔拿舸擞?,耑師李北海,間有似顏尚書、徐季海者,蓋系晚年之筆,變化古人,獨出機杼,不規(guī)規(guī)形似為也?!睂瓡l(fā)覺沈荃著實是董其昌忠實的追隨者,用三兩言就能道破董其昌書法神法奧妙。而沈荃同樣師法米芾、李邕、顏真卿,上溯魏晉,其書可見米之氣勢、顏之厚重、北海之勁挺,可以說基本繼承了董其昌書法的取法方向。
[清]王鴻緒 最高樓·元宵后 紙本 南京博物院藏
王鴻緒主要精研于李邕、米芾書法,徐倬謂其“在北海南宮之間”,錢芳標《慶春澤》(喜王儼齋及第)詞曰:“三樹玲瓏君最少,記當年、金市乘羊。羨才多、句是襄陽,書是襄陽?!庇浭隽送貘櫨w在康熙十二年(1673)高中榜眼時的意氣風發(fā),詩學孟浩然,書學米芾,俱得古法。王昶《跋儼齋司農臨李北海、米元章書冊》云:“儼齋先生在仁廟時,文章著作與徐東海齊名。其擅鑒別,工書翰,又與高江村相上下,錢文端公常謂其‘大書行草絕類襄陽’,信然。然襄陽雖法大令,實本北海。此冊臨兩公書,奔逸蒼勁,變化縱橫,不為法度束縛,又高、徐所望塵不及者已?!蓖貘櫨w的臨帖作品能得王昶如此高的評價,是看到了米芾“實本北?!?,而王鴻緒兼學兩人,灑脫不去法度之外,依然有著雅致的風格,且不無趣味,用筆從容而不失勁挺。
相對沈、王前輩,張照更偏重于對顏真卿和米芾的學習?!稌嫾o略》載:“得天書法初從董香光入手,繼乃出入顏米,天骨開張,氣魄渾厚,雄跨當代,深被宸賞?!鼻鍍雀詹卮罅繌堈漳E,阮元認為以其臨《爭座位帖》為最上,以至于趕超董其昌臨本,可見張照臨顏書的功夫深厚。梁同書曾指張照書取法顏真卿,未得意處在于毛筆工具的不同,“顏用弱翰,而先生用強筆”,即顏真卿用柔毫,張照多用健毫,這種針對客觀工具的比較也從側面表現(xiàn)出張照在技法上的獨到之處。張照從孫張祥河評伯祖書云:“先文敏書少陵夔州以后詩,融化于顏米董三家,上追旭素,為公書之變體……真昌黎云‘快劍砍斷生蛟鼉’者?!睆埾楹庸袕堈諘疂倭鱾髦?,書不及張照。張照所著《天瓶齋書畫題跋》《得天居士集》皆由張祥河整理???,自身繼承了張照的書學體系,屬于家學傳承,評價應更加貼切。
較之沈荃廣泛地上追前賢書家,基本追隨董氏取法,王鴻緒、張照二人更加注重精臨幾家,在口傳手授之后的風格選擇及個人用筆習慣上的不同,便導致三人最終統(tǒng)一的書風下,各有面貌。
在董其昌的學書前賢中,米芾是他最為推崇的書家之一,將米芾與王羲之、顏真卿同作為書家范本,推其為宋四家之首,甚至能同晉人相提并論,其云:“書楷當以《黃庭》、懷素為宗,不可得則宗《女史箴》。行書以米元章、顏魯公為宗。草以《十七帖》為宗?!薄拔釃L評米書以為宋朝第一,畢竟出東坡之上,山谷直以品勝,然非專門名家也?!薄白蕴埔院笪从心苓^元章書者?!薄懊缀T佬袝鴤饔谑篱g,與晉人幾爭道馳矣。”
董其昌對米芾的大力推崇使后世學董者無不把米芾作為重點書學對象,沈荃、王鴻緒、張照三人對米字的學習程度及取法表現(xiàn)上卻略有不同。從宏觀整體看,王鴻緒少有沈荃、張照因學米字而體現(xiàn)出的險峻氣勢,米字在王鴻緒的筆下有了溫文爾雅的氣息,其中痛快處,在于造勢,不在筆鋒頓挫。楊賓稱“王儼齋師米而失其秀潤之氣”,王鴻緒是把米芾的一味張揚寫得內斂含蓄,更添文人氣息。同樣,沈荃書法“頓挫沉雄類壯夫”,用筆以內擫為主,飛舞瀟灑,縱橫有勢,相對米、董卻也較為規(guī)矩,少些險峻空靈的韻味。而張照書中可見米芾的雄強之勢,且未被米字的形態(tài)所束縛。他的書法氣勢開張,恣肆率性,爽朗之氣遠過于沈、王二人。用筆直率,又能渾厚,而有神妙之姿,多體現(xiàn)性情趣味,這與他在學習米芾的同時亦專注顏真卿有密切關系。張照兼得董書的整飭,筆畫干凈明快,時言“玄宰魄力弱于得天”,避免了董其昌的纖弱,如乾隆帝所評:“書有米之雄,而無米之略。復有董之整,而無董之弱?!比绱吮惝a生了繼趙孟頫、董其昌之后的又一位“文敏”。
總體來說,沈荃、王鴻緒、張照三人都對米芾書法中劍拔弩張的痛快氣勢有所收斂,他們取法的還是董其昌筆下的米芾,只是三人在個人書風表現(xiàn)上略有差異,沈荃得米之跌宕開張,王鴻緒得董字之淡遠,張照在氣勢魄力方面較突出。
家族交游與聯(lián)姻之于文化傳承的功用,使得后輩有直接甚至是僅有的機會向前輩學習書法文化。董其昌家族與華亭沈氏、王氏、張氏之間的家族姻親為家族文化的浸潤融合創(chuàng)造條件,是董其昌書學方式及審美理念得以傳承的核心因素。沈荃、王鴻緒、張照也成為推動董氏書風廣傳上下的重要書家,進而在江浙地區(qū)形成以沈荃、王鴻緒等人為核心的地域書風、在全國形成以江浙地區(qū)為先導的董氏書風的包圍圈。望族作為文化建設的指引者及核心推動者,以華亭沈氏、王氏、張氏為代表的地方望族的巨大社會影響力促使地域性書家群體的出現(xiàn),即以董其昌書法以及董其昌的書學思想為核心的書法現(xiàn)象。同時,在改朝換代之際,這些望族又擔任著文化傳承的重要角色,尤其面對初入中原、為穩(wěn)固統(tǒng)治急于學習漢文化的清王朝統(tǒng)治者,需以漢族文人精英為師,其選擇自然跳不出社會影響力極高、具有普遍代表性地位的地方望族。相當一部分望族精英入職朝廷,被委以文臣高官或內廷要職。而擔任帝師的家族成員多處于董氏書風的籠罩之中,康熙以沈荃為師,乾隆以張照為師,這就必然會導致清初帝王的書法審美理念以喜好董氏淡雅灑脫的書法風貌為主,康熙、乾隆等帝王的喜好又引發(fā)并推進了清前期董其昌書風的流行,使得董其昌書風幾乎籠罩了整個清初書壇,長達一百余年。直至乾嘉碑學考據(jù)之風興盛,北碑書風繼而興起并取代了董氏書風的壟斷地位。因此,董其昌書法以沈荃、王鴻緒、張照為代表的文化家族為媒介,影響了地域書風的形成和皇室的審美取向。以家族關系為基礎的書法傳承延伸形成華亭書脈,是清初大放異彩的董其昌書風的導向,有繼承,也有風格,顯耀于時代。(作者為中央美術學院人文學院博士研究生)
[清]沈宗敬 行書七言詩 紙本 松江區(qū)博物館藏
[清]張祥河 彩船畫燭七言聯(lián) 紙本 山東省博物館藏
注釋:
①[清]王廣心《蘭雪堂詩稿》五言律,清道光二十七年(1847)王承淮重刻本,葉九背、葉十正,天津圖書館藏。
②[清]王頊齡《世恩堂詩集》卷二,清康熙刻本,葉十一背、十二正,中國國家圖書館藏。
③[清]王頊齡《世恩堂詩集》卷八,葉十四正。
④[清]沈荃《一硯齋詩集》,《清代詩文集彙編·九三》,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81-82頁。
⑤[清]常琬、焦以敬《乾隆金山縣志》卷十五,1929年重印清乾隆十六年(1751)刻本,葉八正,中國國家圖書館藏。
⑥丁進軍《王鴻緒事略清冊》,《歷史檔案》1991年第3期,第11-17頁。
⑦[清]張照《天瓶齋書畫題跋》補輯,一九三六年丙子叢編本,葉十一正,南京圖書館藏。
⑧[清]王昶《青浦詩傳》卷一八,《蒲褐山房詩話新編》,齊魯書社,1988年,第270頁。
⑨[清]張照《天瓶齋書畫題跋》補輯,葉十一背。
⑩龔肇智《嘉興明清望族疏證》(方志出版社,2011年,第417頁)、吳仁安《明清時期上海地區(qū)的著姓望族》(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214頁)、《明清江南著姓望族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1頁)、徐雁平《清代文學世家姻親譜系》(鳳凰出版社,2011年,第158頁),皆將張照母王氏列作王鴻緒妹;徐俠《清代松江府文學世家述考》(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3年,第243頁)、劉正成《清代初期書法綜論—近古書法的第一個轉折點》(《中國書法全集》第74卷,榮寶齋出版社,2018年,第22頁),將王鴻緒列作張照舅父;謝權熠《清張照書法年表簡編(初稿)》作“張照母王氏為王鴻緒四妹”(《書法研究》2006年第2期,第85頁)。以上皆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