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鈺琁
01
蜂猴進到保護站后山的時候,他家院壩的公雞才剛剛開嗓。
蜂猴長得皺巴巴的,極瘦,就算板直了腰,肩胛骨也還是像兩扇翅膀立在背上。
破曉的晨光伏在山尖,露出血紅的一線,但這晨光和蜂猴無關(guān)。百年生的冷杉林密密麻麻,把即將發(fā)亮的天割碎,蜂猴則是黑暗的一部分。
蜂猴的腳步沉默,鎮(zhèn)靜,極富耐心,探得準每一蓬松毛的虛實。他輕輕吸了口氣,霧濕答答往下墜著,不用看也知道,山邊有厚重的云圍裹,但他更清楚,要不了個把小時,頭上這片天一定是透藍的。有雨天邊亮,無雨頂上光,是個好天兒。懂山,懂天,他確實是一個獵人。
“忽悠悠——”
丹田一頓,唇珠一顫,舌頭在下牙根打個旋兒,這樣吹的口哨,氣息在胸膛時渾厚,穿林過霧時又靈巧,比風鉆得還遠。
幾分鐘后,攀折樹枝的聲音畢畢剝剝從四面八方由遠及近,由上及下地飛速靠攏,就連低矮的杜鵑叢里也發(fā)出窸窸窣窣的響動。
蜂猴掏出早已準備好的松蘿,向四周一撒,立刻有幾只半人高的灰黑大猴子躥上前,把松蘿攥進手里。這些大灰猴子都長著一對厚厚的大紅唇,屁股兩邊的毛又白又長,像穿著白裙子的豐腴女人,走起路來左搖右晃,漂亮又威風。幾只灰白小猴嘰里嘟嚕攆在大猴后邊,沒搶到松蘿,眼里滿是失望,巴巴盯著蜂猴,祈盼他再掏出點什么。
蜂猴把手伸進布包,很快又拿出來,手里多了幾個雞蛋。
小猴們得了信號,手腳并用跑到蜂猴面前蹲好,像一班乖巧的幼兒園娃娃,不打架也不吵嘴,等蜂猴給它們發(fā)雞蛋。
猴群邊上,遠遠地還跟著一只大猴子,那猴子骨頭架子大,但沒多少肉,毛發(fā)也稀稀拉拉,雪白的一張臉顯得格格不入,猶豫的樣子也顯得格格不入。
“老白臉,過來?!?/p>
蜂猴沖白臉大猴子招招手,大猴子從容地站起來,穿過猴群來到蜂猴面前。說好聽點叫從容,要是說得直白點,這猴子太老了,跑不動了。猴子老了,它生活了一輩子的山林卻從來沒有顧惜過它,食物被其他猴子搶光,母猴們也都喜歡找年輕力壯的公猴。適者生存,優(yōu)勝劣汰,叢林法則的形成過程,動輒就會填進去一條性命。蜂猴不想讓老白臉變成叢林法則的實證,要是沒有他給老白臉補食,這老家伙真不知道什么時候就要孤獨地死在山上了。
老白臉從蜂猴手里拿了松蘿,拿了雞蛋,沖蜂猴瞇了瞇渾濁的眼睛,小心翼翼避開一株桃兒七,乖巧地坐下開始進食。
“你啊……”
翻過年去,蜂猴就該整七十壽數(shù),他的眼睛也沒剩多少光亮了。老白臉的一個動作,又叫他想起當年。七年前,老白臉跌傷在樹下,他正好路過,便采了幾株桃兒七給老白臉敷傷口。老白臉居然還認得桃兒七,怎不叫他吃驚?都說人變老的標志就是感覺時間越過越快,眨眼間連老白臉都老了,剩下的日頭掰著手都數(shù)得過來,怎不叫他感慨?
“忽悠悠——”
蜂猴又打個口哨,猴兒們都聽懂了,跟著他一路下山,雄赳赳氣昂昂。
“蜂老頭,雞都沒你起得早,當個巡護員有必要這么卷嗎?”
蜂猴還沉浸在自得里,被熊衛(wèi)民一句話吵醒。
熊衛(wèi)民看蜂猴懵懂,就曉得他肯定沒聽懂。
“內(nèi)卷都不知道,你能不能活得現(xiàn)代一點?說的就是我們這種既掙不到幾個錢,還要被迫跟你越起越早的人?!?/p>
蜂猴最煩熊衛(wèi)民這點,老拿些聽不懂的話來酸他。臉一喪,嘴巴也就帶了刺:“你樣樣都懂,咋不去考個博士?”
熊衛(wèi)民扯著破鑼嗓子大笑了好一陣,上氣不接下氣道:“蜂老頭,說你文盲你還不高興。我初中都沒畢業(yè),是不能考博士的,你連這都不懂?”
眼前這怕不是個傻子?蜂猴無語,頓時沒了計較的興致。
帶著猴兒們來到觀猴點,猴兒們都懂事,不多糾纏,各自散去樹上玩耍,只有老白臉亦步亦趨。
“你等會兒?!?/p>
蜂猴撂下一句話,老白臉就縮到旁邊蹲著,比人還聽話。
蜂猴攥著寶貝似的猴子屎樣本,送進化驗室,劉博士正捏個菜包囫圇吃,白大褂才穿了半邊。
“早啊,早啊,擱邊上?!眲⒉┦孔炖锶麧M面坨坨,咧嘴打招呼的時候菜還往下掉。
蜂猴把樣本放在桌上,眼睛都笑沒了:“劉博士,屎我聞過了,打蟲有效果,這幾天繼續(xù)補點南瓜籽,猴兒們一準都活蹦亂跳?!?/p>
劉博士嚼包子的臉一僵,白了蜂猴一眼:“你就不能等兩分鐘?你一說屎,我腦子里就有畫面,腦子一有畫面,嘴里就有味道,呸呸呸?!?/p>
蜂猴賠了個不是,卻明顯沒把劉博士的話放心上,他還惦記著給猴子打蟲的事。
“等等,老蜂,你今天怎么還來?”劉博士問。
“我咋不能來?”蜂猴反問。
“當我沒說?!眲⒉┦坑憘€沒趣。
巡護員工資也就兩千多,別人巴不得排不上班,混日子一樣拿這份錢,在家里養(yǎng)點蜂,或者去地里干點活貼補幾文,日子都還有點緊巴巴的。蜂猴倒是怪得很,巴不得釘在山上。當然,蜂猴的“成果”也是看得見的,猴子都跟他親,見了他跟見了美猴王一樣。他們這是滇金絲猴保護站,雖然設了觀猴點,但還是要極大程度地保持猴子的野性,不能像動物園那樣把猴子關(guān)起來養(yǎng)。晚上,猴子睡覺漫山遍野地跑,觀猴點就空了,得安排人每天天不亮的時候,趁猴子還沒起床沒挪窩,循著猴子的過夜點,把猴子引到觀猴點來。這工作,辛苦不說,猴子還認生,一般人干不了,蜂猴就成了佼佼者??h里電視臺來采訪過幾次,接著州電視臺來,省電視臺也來,前不久還上了央視新聞,一來二去可把蜂猴搞成了個名人。
這么一個“一心為猴”的模范,自己怎么能質(zhì)疑他的工作熱情呢?雖然蜂猴的脾氣像茅坑里的石頭又臭又硬,但“人生自古誰無屎”呢?他辛辛苦苦博士畢業(yè),不也得每天跟屎打交道嗎?劉博士一邊自我檢討著,一邊開始了他每天的糞便檢測。
蜂猴出了化驗室,老白臉還在原地坐著,仿佛跟遠處那些瘋跑的猴子不是一個品種。
“知道我要干嗎不?”蜂猴問。
老白臉站起來,引著蜂猴朝倉庫方向走。
蜂猴開心極了:“還是我的老兄弟了解我??!”
打開倉庫門,最外邊放著兩個蛇皮袋,一袋南瓜籽,一袋漆樹果,都是新收來的,兩樣東西攪碎了拌在一起,補食的時候給滇金絲猴喂一些,猴肚子里的寄生蟲就無處遁形。
老白臉的視線穿過蛇皮袋,熱切地望著倉庫里邊。
“去吧?!狈浜锸疽狻?/p>
老白臉高興得小跑兩步,已然是它最活潑的樣子了。它兩爪捧起松蘿,陶醉地嗅了嗅,然后才慢條斯理地吃起來,滿臉幸福。
白里雪山綿延數(shù)十萬公頃,最高海拔近6000米,常年積雪。人在如此廣博高深的原始叢林里,往往蹤跡渺茫。蜂猴剛出生的時候,是跟著爺爺輩蝸居在懸崖邊的獨家村。崖邊只此一戶,目之所及,漫山皆可種糧種菜,肉食則靠捕獵。崖下有一窩“人丁興旺”的野蜂,每年,爺爺都會從野蜂那兒“借”一桶蜂蜜,走三天兩夜的山路到塔房鎮(zhèn)集市,換生活所需的鹽巴和布匹。說來也怪,他們一家與世隔絕,卻沒把傈僳族的獵人本領隔絕掉。按爺爺?shù)脑捳f,人是有根的。蜂猴深信不疑。所以他獵麂子、打野豬樣樣在行,最兇的一次殺了一頭金錢豹。爺爺拍著蜂猴的肩夸道,猴啊,猴啊?!昂铩痹诋?shù)貪h語方言里是厲害的意思,猴也是他的名字——下山之前,蜂猴還不姓蜂,只有一個好養(yǎng)活的賤名,猴。傈僳話叫“米普”,意思是白猴子。
爺爺說,山尖上有一群白猴子,雖然不像老虎那樣兇名在外,但成群結(jié)隊,上天遁地般地靈巧,誰也追不著。
蜂猴不解,我怎么沒見過?
爺爺搖頭,我也只見過兩次。我希望你比它們猴,不是稱王稱霸,而是在山里面好好活著。
蜂猴十多歲時,爺爺“借”蜂蜜那天被一群野豬追得墜了崖,尸骨無存。蜂猴想沖上山找野豬報仇,父親卻把他死死按住,用胳肢窩夾著他,比夾一只猴子還輕松,后來一家人搬到了塔房鎮(zhèn)的通水村,成了傈僳寨子的一員。
沒幾天,鎮(zhèn)上派人來統(tǒng)計戶籍。問出生年月,一家人搖頭;問名字,一家人搖頭。只有蜂猴想了想答,猴兒。
蜂猴一家人世世代代活在山上,睜眼閉眼也就那么幾個人,哪用得上名字來區(qū)分。至于年紀,老人也不在意,生死由天。一家人倒是對蜂猴這個獨子尚存點寵愛,都記得他出生在火燒望天樹那年。
統(tǒng)計員眨眨眼,勉強回憶了一番,在蜂猴的出生年份里填上“1952”。又催,名字趕緊取一個,連名帶姓的那種,懂嗎?
蜂猴父親忽然想到自己的父親,心里不是滋味。
姓蜂吧,我叫蜂大。蜂猴父親說。然后指著媳婦、弟弟和弟媳說,蜂二,蜂三,蜂四。指著兒子,他叫蜂猴。最后遲疑片刻,我爹……叫蜂蜜吧。
你爹,哪一位?統(tǒng)計員望著眼前的幾個中年人和小孩,一頭霧水。
蜂大說,死了。
統(tǒng)計員一臉不高興說,凈添亂,死了的不管。
蜂猴一家人的名字就塵埃落定了。
蜂猴人住在村里,一門心思卻都撲在山上,摸得準山脈,搞得清大小動物的作息習性,擅隱匿,槍法好,從不空手而歸,沒多久就傳出了名氣。遠近但凡碰到搞不定的兇物,都帶上煙酒來請他。父親蜂大從其他傈僳人那討了經(jīng)驗,在屋后圈了一片林地,經(jīng)營起自己的獵場。一家人的生活越發(fā)和美。
再后來,蜂猴討了俊媳婦,生了胖兒子,轉(zhuǎn)眼兒子長大,人雖憨直了點,但也有運道,撞進城里嬌女子的心,馬上也要成家。
蜂猴望著老白臉,一時不知是在看猴,還是在回望自己的半生。忽聽山下嗩吶嘹亮,起勢如雞鳴鳥啼,繼而喜慶奔放,卻總有一絲哀怨翻山上來盤繞著他。
糟了!
蜂猴面色一變,連忙從挎包里抽出一把長刀,將近前的樹叢噼噼啪啪砍出一條便道,飛鷹似的插進林中,直奔嗩吶聲處。
身后的老白臉毫不留戀地放下松蘿,也跟著消失了。
02
“夫妻對拜——”
趙娣兒躬身起來,龍鳳褂的對襟衣扣子突然崩開,嚇得她急叫一聲,慌忙捂住胸口,幸好內(nèi)里還有件滿繡的傈僳族短衫,領前壓了個沉甸甸的瑪瑙吊墜,不至于走光。
她抬起頭,與她對拜的丈夫也抬起頭。丈夫虎背熊腰,烏發(fā)短刺似的立在頭上,英武非凡,唯有兩個黑眼仁,左邊掛一個,右邊掛一個,中間的白眼仁連成一條白水河,把他的靈智泡得稀爛。
趙娣兒轉(zhuǎn)而盯著丈夫的彩繡褂子,這才想起來,自己如今也是傈僳族媳婦兒了。
“二拜高堂——”
趙娣兒轉(zhuǎn)身盈盈一拜,一只毛茸茸的爪子伸進她視線,遞過來一個鼓囊囊的紅包。她一驚,抬臉看向高堂,那里竟坐著一只碩大的灰白猴子。猴子咧嘴一笑,示意她將紅包接下。她強忍著不適,緊緊咬住想要尖叫的嘴唇。丈夫似乎司空見慣,喜氣洋洋地道了謝,拜爹拜娘一樣又作了揖。
“一拜天地——”
禮官顛來倒去,趙娣兒已經(jīng)無心去想,恍惚跟著又拜了下去。這回不一樣了,抬頭時,眼前不知何時長出一株通天徹地的冷杉樹,樹冠直上云霄,樹干上附生著粗毛線一樣的松蘿。方才的灰白猴子端坐在枝杈上,扯下一叢松蘿,平靜地嚼著,眼神的冷光化作實質(zhì),扯住趙娣兒的吊墜,將她脖子緊緊箍住。就在她閉上眼睛的最后一刻,灰白猴子變了臉,變成了她媽趙蓮子的模樣。
“咳咳……”趙娣兒喘著粗氣,雙腳拼命猛蹬,把大樹和猴子全都蹬散。忽地睜眼,屋里是一片灰敗的黎明,她口鼻被鮮紅的喜被蒙住,喘不過氣。
她僵硬得如同一截木樁,冷汗濡濕睡衣也無所知覺。丈夫鼾聲震天,她直挺挺地聽著,直到雞叫了三回,才又迷迷糊糊睡著。
這一日,蜂猴早早去引了猴子,早早就回了家。他聽人說,城里媳婦可能第二日要起來拜公婆,他不能丟村里的臉??尚孪眿D睡到日上三竿還沒動靜,他就有點搞不懂,這到底是哪里的規(guī)矩?
“爹,蜂桶被老熊刨爛了10個?!眱鹤臃涓C煤從山上回來就喪個馬臉,好像天塌了一樣。
“哦?!狈浜锇劝劝冗浦鵁熗?,心里跟熊刨一樣刺凜凜的,眼睛粘在臥室門上拔不下來。
蜂窩煤臉一紅,掛在太陽穴上的兩個黑眼仁有了片刻歸位:“爹,果真像你說的,討了婆娘被窩都熱乎?!?/p>
蜂猴欣慰點頭:“你也長大了。”
蜂窩煤命苦,娘在懷他時跌了一跤,把他眼神跌散了。5歲會走,8歲會喊爹,10歲才聽得懂自己的名字,同齡孩子高中畢業(yè)了,他才學會侍候田地,知道人可以依靠田地活著。蜂猴明白兒子成不了大本事,也不會有女人看得上他,便只希望兒子餓不著冷不著,給兒子起名叫蜂窩煤,也正是由著這點私心。
可現(xiàn)在呢,蜂窩煤又比他預想的要命好,當了護林員,還討了個漂亮婆娘。
有婆娘就不容易了,吃不死男人睡不塌床,計較什么!蜂猴忽然把自己說服了。
“走,打掃戰(zhàn)場?!狈浜锇褵熗惨粊G,背手出門。
蜂窩煤忙不迭跟上。
通水村的屋舍是堆在一座小山包上的,房子一間摞一間,斜靠著擠在一起。小山包后是一座大山包,大山包后面是起伏綿延的白里雪山。上到白里雪山再朝下看時,通水村的小山包就不再是山了,變成了盆地中一點不起眼的丘陵。地勢太低洼容易水澇,所以人都喜歡擠在高處。以前人不興丁不旺倒還沒什么,現(xiàn)在人越來越多,鄰里間就像那擁擠的房檐一樣容易擦槍走火,瓜尖伸到隔壁去也免不得要爭一爭。
蜂猴自從沒了老伴,對村里的大小事務就不大上心了,除了兒子就是猴子,關(guān)起門來耳根相當清凈。
路過一尊牛身子粗的萬年青,父子兩人就到了通水村的中心。這個時節(jié)沒有農(nóng)忙,老少皆閑,聚在這里打牌嗑瓜子,順帶生產(chǎn)閑話。
“你是來晚了,那女人,嘖嘖,要細有細,要粗有粗,不知是兒子傻還是媳婦傻啊。”
“聽說是出去參加養(yǎng)蜂培訓的時候,當上人家救命恩人了,以身相許報答恩公呢,跟話本子一樣。”
熊衛(wèi)民正連說帶比劃,后腦勺重重挨了一巴掌,他暴跳起來準備理論,看清是蜂猴,后邊還跟著老熊一樣壯實的蜂窩煤,硬生生收了拳頭,啐了一口:“瘋老頭,你發(fā)瘋???”
蜂猴背著手,仿佛眼前的人不存在一樣,徑直離去。
蜂窩煤看不明白,但他知道爹是在護崽,所以也學著爹一樣背手,想要顯得有氣勢些,但實在肢體不協(xié)調(diào),身子東一歪西一斜。
熊衛(wèi)民看著一老一少的背影,胸口一股子氣上躥下跳。他把瓜子狠狠往地上一砸,瘋老頭!
剛剛跟他一起碎嘴的村民,現(xiàn)在倒好,像啄食的乖鵪鶉,低頭假裝沒看見。
來到山上,一個個開膛破肚的蜂桶靜靜躺在地上,昭示著“生前”遭遇的不幸。
“爛了10個,這次沒數(shù)錯數(shù),好小子?!狈浜锢@了一圈,把蜂桶邊的足跡、爪痕盡收眼底,轉(zhuǎn)頭跟兒子說,“這是母熊帶著熊崽子來了?!?/p>
蜂窩煤頓時高興不已:“爹娘都護崽嘛?!?/p>
蜂猴點點頭說:“這幾年山林保護得好,又不準打獵,動物越來越多,老熊都吃不飽下山來了,也是可憐?!?/p>
蜂窩煤又愁起來,重復道:“可憐,咋辦?”
“傻小子,這山不夠還有那山,山也自有把水端平的辦法,你操啥心。”蜂猴笑。
蜂窩煤于是露出崇拜的眼神:“爹說得對!”
父子倆把爛桶里剩的蜜濾了出來,扔了爛桶,又去鑿了幾個朽木,做了新桶晾在空地上。戰(zhàn)場打掃干凈,父子二人高高興興下山。
“回家該干什么可知道?”蜂猴哼著小調(diào)。
“知道。”蜂窩煤咧開嘴笑,“早上我就讓保險公司來看了,賠款年底打過來。”
家里玉米地也遭過幾次熊,損失都由政府買單,蜂窩煤現(xiàn)在處理這種事輕車熟路,蜂猴沒什么不放心。
蜂窩煤說:“爹,我在遠處挖了水塘,還植了漿果樹,再長兩年,路過的老熊都有口糧,應該也不會想著掏蜂蜜了?!?/p>
蜂猴視線穿過面前的灌木,見方圓幾畝果如兒子所說,植被蓊郁,雜花生樹。冷杉、黃杉、榧樹、華榛、領春木、黃牡丹高低錯落,林間群鶯亂飛,毫無冬末的枯寂。一時間,蜂猴老淚縱橫,顫著手不斷拍打蜂窩煤的肩膀說:“好,好,好。”
蜂窩煤不知道爹在哭什么,他只感到爹的眼淚里似乎沒有悲傷。
傈僳族天生就是獵手,但他們不愛靠天吃飯,也不興竭澤而漁,他們做獵人,是從經(jīng)營獵場開始的。
自打收了槍支,又聽說隔壁村有人打一只斑鳩被判了五年,蜂猴就熄了打獵的心思。假若他進了牢房,兒子怎么辦。
眼前忽有光屁股蛋的男娃握著弩弓,野人似的在草稞子里奔進奔出,他肩上扛著麂子,滿身血污,眼神晶亮。幼年的蜂猴,靈魂是真正自由的,是屬于白里雪山的。恍惚回到獵場的錯覺,讓蜂猴體內(nèi)的獵人血氣瘋狂上涌,頂?shù)盟郏鄣盟滩蛔I目。
03
篤——篤篤——
云霧黑一團,灰一團,糊在眼皮上,趙娣兒聽得見敲門聲,眼皮卻怎么也掙不脫,睜不開。
篤篤——
趙娣兒不耐煩地捂住耳朵翻過身去,誰知外面的人得寸進尺,越敲越起勁。
篤篤篤!
“敲敲敲,老娘今天非把你皮鏟下來墊著睡!”
趙娣兒氣得被子一掀跳下床,頂著一頭雞窩亂發(fā)沖過去打開門,外面空無一人。
“誰?。砍鰜?!”
木門吱呀吱呀,圍墻上的老公雞撲棱撲棱,就是沒有應聲的。
篤篤篤。
這回,敲門聲很輕,很有禮貌,可趙娣兒的汗毛一根一根豎了起來。門把還在她手里呢,小院窮得赤裸,除了穿堂風,哪有半個人影?小腿忽然拂過一陣毛茸茸的觸感,她視線下移,一只灰白猴子正局促地望著她。
可不就是昨天公公領來高堂上,夢里還齜牙咧嘴不放過她的猴子嗎?趙娣兒幾欲昏倒,無力地扶著門框,聲音都顫了:“你……你想干啥?”
灰白猴子朝屋內(nèi)探了探頭,似是沒有找到想找的人,乜了趙娣兒一眼,靈巧地越過屋檐,很快消失在樹叢中。
蜂猴回來的時候已是傍晚,見趙娣兒還坐在床上,氣不打一處來。頭不梳臉不洗,一副死了娘老子的模樣,晦氣的懶婆娘啊!可他又一句話都不能罵,傻兒子討個媳婦已經(jīng)是老天開眼,罵跑了咋整?想到這,蜂猴硬生生把氣咽了下去,轉(zhuǎn)身進了廚房,開始捯飭吃食,眼不見心不煩。
洗完木甑子把米飯蒸上,蜂猴犯了難,今日是烤點洋芋下飯呢,還是煮個腌菜湯下飯呢?他忽然有種把蜂窩煤喊回家的沖動。別看蜂窩煤干啥啥不行,但在做飯這事上實在天賦異稟,就連電視里放美食介紹,他也能照著摸索出來。
跑了咋整?這個問題不斷在蜂猴的腦袋里打轉(zhuǎn)。轉(zhuǎn)著轉(zhuǎn)著,他不安極了,背手出來把小院審視了一遍。眼前大木匣一樣的木楞房建在臺地上,住過三代人,翻新過三遍。不得不說,房子隨主,蜂猴這主人在左鄰右舍的眼里,何嘗又不是個犟頭犟腦的笑話。
蜂猴愈發(fā)沒有信心了。新媳婦來之前,熊衛(wèi)民笑他,來之后,熊衛(wèi)民還笑他。雪白的身子來到這黑窩窩,到底看上了蜂窩煤啥?蜂窩煤說是英雄救美,蜂猴總覺得不踏實,新媳婦是挺美,可蜂窩煤算哪門子英雄?
“爹……”
有人喊他,聲音像抹了蜜的棉花,又甜又軟。
趙娣兒梳了發(fā)髻,露出銀盤似的嫩臉,毫不扭捏地任蜂猴打量。
“做飯讓我來吧?!?/p>
蜂猴鬼使神差地點點頭,反應過來又在心里暗罵自己沒用。呸!老不死的,媳婦才喊聲爹,什么氣都消了?
叫了爹,趙娣兒果然就把自己當成了這家人,進廚房沒多久,端出來一盤火腿炒苞谷,一盤干煸洋芋絲,一碗干菜湯,招呼蜂猴坐下吃飯。
蜂猴端著手里的碗,竟生出一股他嫁進了別人家的錯覺。對坐的兒媳婦像白鵝一樣垂著脖頸,安靜乖順,蜂猴也不由得坐直了身子,假裝出一副食不言寢不語的樣子。
趙娣兒其實是不敢看蜂猴的。昨天拜堂的時候,灰白猴子端坐高堂,像人一樣看她,像人一樣咧嘴尖笑的情景,嚇得她覺都睡不踏實。公公本就遲來,還帶著一只猴子,丈夫不以為然,賓客們見怪不怪,沒有一個人顧及她的感受。有人笑她嫁了個傻子,有人笑她拜了猴子不倫不類,有人笑她父母缺席是個孤女,沒有祝福的笑聲,全是刺耳的。洞房里,蜂窩煤根本不懂什么是夫妻,黑眼仁往中間一湊就呼呼大睡,她只能自己裹緊喜被。她并不介意,她只是有點怕。
山高谷深,太陽躲得早,風也涼得早。
等察覺天已擦黑時,趙娣兒打了個寒顫,她還枯坐在飯桌邊。
蜂猴早就到火塘邊抽煙鍋去了,吧嗒吧嗒,煙絲混著柴火星子明明滅滅。
“在等我吃飯呀!”
身邊傳來一道溫熱氣息,是蜂窩煤回來了。根本不用趙娣兒回答,蜂窩煤就自動幫她腦補了“賢妻”角色。他的高興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多少年了,家里就沒人給他做過像樣的熱菜。
“嗯……咳!”蜂窩煤呼啦呼啦扒了一碗飯,憨笑著清了清嗓子,“媳婦,你看你也不擅長,以后還是等著我回來給你做飯吧。”
蜂猴聞聲過來,皺著臉說:“有人給你做飯還嫌?!?/p>
蜂窩煤眨巴眨巴眼睛:“一個齁,一個煳,一個沒放鹽,吃不了。”
“我們吃都好好的,就你挑嘴!”蜂猴臉更垮了。
“爹,你是不是舌頭病了!”
蜂窩煤瞪圓了眼睛,看看蜂猴,又看看趙娣兒,急得要拉蜂猴去衛(wèi)生院檢查舌頭,被蜂猴以更高的聲勢制止才罷休。
趙娣兒這才看到黑乎乎的洋芋絲,有點吃驚于自己的恍神。父子兩個吵作一團,倒是沒人責難她。片刻,她看懂了形勢,笑得翹了眼睛,彎了嘴角。
04
窗外的天光亮了多時,癩毛雞才啞脖啞嗓地嚎了兩聲。
熊衛(wèi)民從床上彈坐起來,趿著解放鞋沖進廚房。廚房墻縫里栽著一支竹筷,筷子上掛了一個紅色塑料袋,塑料袋里裝著一大兜液體,散發(fā)著刺鼻的酒味。
拎起塑料袋,熊衛(wèi)民把腦袋埋進袋里咕咕喝了幾大口,還沒過癮,又埋下頭去。
“背時鬼,起床就腫(云南方言,意為吃)酒!”
媳婦余鮮花披頭散發(fā)跑進來,拿砍刀指著熊衛(wèi)民。
“你不是要泡雙龍酒,我先嘗嘗味……”
熊衛(wèi)民舉手投降,說話間,酒味嗆得余鮮花眼睛都睜不開。
余鮮花更氣:“是,雙龍酒,我就問你龍呢?你上山幾天了,龍呢?”
熊衛(wèi)民擠出笑臉道:“媳婦開口,菜花蛇有,媳婦開懷,四腳蛇來。笑一個,今天鐵定給你抓回來!”
聞言,余鮮花收了刀,用手攏了攏頭發(fā),皮笑肉不笑地看著熊衛(wèi)民說:“趕緊滾蛋!”
熊衛(wèi)民腳底抹油,跑出家門一大截,才敢蹲下來把鞋穿好。
一路上山,一路心氣不順,碰到人也不搭理。蜂猴家響亮的雞鳴一聲高過一聲,叫醒了整個通水村,而他家的癩毛雞呢,偶爾附和,雖然盡心盡責,但天生業(yè)務不行啊。
操,連雞都比不過!
想到昨天被蜂猴在人前下了面子,熊衛(wèi)民就骨頭發(fā)緊。他像是跟蜂猴八字不合,天生被克。
他比蜂猴小幾歲,在蜂猴舉家遷來之前,他是村里最被看好的獵人,因為他小小年紀就獨自戰(zhàn)過野豬。頭豬二熊三老虎,山里人都把野豬視為最難對付的獵物。但蜂猴一來,他的風頭就被搶了,因為蜂猴何止戰(zhàn)過野豬,連金錢豹那樣難遇的兇物,都是蜂猴的手下敗將。他不服氣,沒事就鉆山。有一次,他在海拔五千多米的山坡上發(fā)現(xiàn)了一大片野杜鵑,開得爛漫非常,站在叢中群山盡覽,令他感到了久違的暢達。下山時還撿到兩個動物研究所的人,那倆人昏厥在溪邊,面帶微笑,明顯是失溫將死,是他幫倆人撿回了命。
救人是積德的事,他心里高興,覺得跟蜂猴暗斗的郁氣都消散了?;丶业臅r候家里沒人,而蜂猴家吹吹打打,蜂猴娶媳婦了。晚上爹媽回來,盯著他又是好一頓催。
“蜂猴那種人長得丑,脾氣又古怪,都能找個俊媳婦,你也抓緊,中意哪家的姑娘,也差不多該上心了。”
一時間,烏云又飄回他的頭上。
蜂猴的媳婦跟蜂猴一樣瘦小,說話小聲小氣的,做事不緊不慢的,讓人等得不耐煩。所以他尋了一圈,特意找了余鮮花那樣腰粗屁股大,說風就是雨的媳婦。
辦酒的時候,他特意請了蜂猴。蜂猴好話不會說,直接扛了頭野豬送給他,賓客竟然轉(zhuǎn)頭又夸起蜂猴來。他恨得牙癢,卻有苦說不出。
沒過多久,動物研究所的人找上門,這回不是謝恩,是來請獵人。省里簽批了白里雪山自然保護區(qū),建了保護站,保護站的工作任務,就是研究和保護滇金絲猴。而當時的問題是,根本沒人知道滇金絲猴在哪里,保護站需要獵人幫他們找猴。他是好獵人,蜂猴是更好的獵人,他們倆理所應當?shù)赜譁愒诹艘黄稹?/p>
蜂猴問:“滇金絲猴長什么樣?”
研究所的人說:“可能是灰色的,也可能是金色的?!?/p>
熊衛(wèi)民想不通:“要找什么樣的猴子,連你們自己都不知道嗎?”
研究所的人耐心解釋道:“一百年前有法國人證實了這個物種,六十年代有人發(fā)現(xiàn)你們這邊賣過猴皮?,F(xiàn)在二十多年過去,我們沒人見過,也沒有照片。”
蜂猴又問:“那你們怎么知道顏色?”
動物研究所的人回答說:“黔金絲猴和川金絲猴都是金色的,但動物所里還有個灰白猴子的標本,對不上號,我們也是推測?!?/p>
蜂猴沉默。熊衛(wèi)民倒是積極表現(xiàn),把自己見過的猴子數(shù)了一遍,可惜都被研究所的人否決了。
找吧,我這個猴名,也是爺爺從山里找到的。這個念頭剛從蜂猴腦袋里閃過,嘴巴就答應了,研究所的人謝了又謝。熊衛(wèi)民也忙不迭表了忠心,生怕落后。
有了他們倆人帶頭,其他經(jīng)驗豐富的獵手也都被發(fā)動起來,一隊人在白里雪山尋蹤問跡,但凡人力所及,不畏絕壁深箐,不畏雷暴風雪,不達目的誓不罷休——這是屬于獵人的堅韌。他們見了許多北樹鼩、小熊貓、雪豹、高山麝,也學會了分辨熊猴和獼猴,可是滇金絲猴始終不見蹤影。白里雪山真的有滇金絲猴嗎?他們苦苦追尋數(shù)個寒暑,終于在1987年,一行人站在海拔4000米的懸崖邊,隔著兩個山頭,遠遠看到一群灰白猴子像一簇簇白花一樣開在杉樹上,才第一次知道,原來滇金絲猴是真的存在。
熊衛(wèi)民、蜂猴、滇金絲猴,三個家伙糾纏到現(xiàn)在幾十年,人和猴的關(guān)系越來越近,人和人的關(guān)系卻越走越遠。
冤家路窄啊!
熊衛(wèi)民走進保護站,蜂猴已經(jīng)背著手在門前和老白臉“聊天”。
蜂猴說:“背上怎么多了處傷?”
老白臉就轉(zhuǎn)過來給蜂猴看。
蜂猴說:“你這毛越掉越少,怕是要禿啊?!?/p>
老白臉像模像樣地嘆了口氣。
熊衛(wèi)民見不得老白臉那副成了精的怪樣,更見不得蜂猴那張討嫌的臉,偏偏蜂猴還要湊上來。
“老熊,趕緊喊你兒子別打工了,回來討媳婦吧,美得很,美得很?!?/p>
熊衛(wèi)民剛想好怎么懟回去,卻見一個如花似玉的女人從化驗室出來,劉博士跟在后頭笑瞇瞇地相送。
劉博士批評蜂猴:“老蜂啊,你下次別讓小美女拿屎了,多煞風景。”
趙娣兒害羞一笑:“博士大哥,阿爹比哪個都心疼我,是我想多孝敬他,幫他分擔點?!?/p>
熊衛(wèi)民整個人傻了,昨天還是個懶媳婦,今天連引猴都起得來,蜂猴這是給她下降頭了?
蜂猴嘴角壓都壓不下,比當美猴王還美的事,今天可算是體會了一遭。
趙娣兒嗓音婉轉(zhuǎn),又說:“阿爹,我記得你說還要給猴子補食,東西在哪里?我去拿?!?/p>
蜂猴帶著趙娣兒去倉庫,老白臉不遠不近地跟著。蜂猴心里舒坦,說話也不由柔和了幾分,寬慰說:“娣兒,老白臉雖然長得兇,但是性情最溫馴,你不要怕?!?/p>
趙娣兒失落道:“阿爹,你每天引猴太辛苦,我想幫你,想學你親近猴子,但我怕猴子,猴子也怕我,你能不能教我吹口哨?”
蜂猴搖搖頭:“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也跟口哨沒關(guān)系。猴子先認得我,才認得我的口哨?!?/p>
話落,趙娣兒眼神黯淡不少。
蜂猴說:“走吧,先去喂猴,你也跟老白臉熟悉熟悉?!?/p>
兩人一猴拿了南瓜籽和漆樹果去到觀猴點。猴子們正三三兩兩聚在一起,大猴互相整理毛發(fā),小猴追逐打鬧,遠遠聽見人的聲音,幾只大猴警惕地停下動作,直到看清是蜂猴,才又恢復如常。
拌好南瓜籽和漆樹果,蜂猴吹個口哨,猴子們便陸續(xù)過來進食,蜂猴也挨個兒盯著檢查猴子們有無異樣。
趙娣兒百無聊賴地打著哈欠,直到蜂猴喊她才回神。
“還漏了兩只小的,我們?nèi)ツ沁??!?/p>
趙娣兒奇道:“漫山少說也有七八十只猴子,漏了哪兩只你都能看出來?”
“你看那邊。”蜂猴得意地點點頭,指著遠處,“公猴叫紅點,有六個老婆,它家今年有兩個小猴出生,正是貪玩的時候?!?/p>
趙娣兒睜大眼睛看了再看,還是沒分清蜂猴說的紅點是哪只。
“老白臉年輕時候也是個帥哥呢,去哪都有不少母猴跟著,可惜現(xiàn)在跟我一樣,老咯。”
趙娣兒又看向旁邊曬太陽的老白臉,干巴巴,孤零零,不知該怎么接話。她有些出神,眼前的蜂猴和新聞里的“滇金絲猴守護者”慢慢重合了。蜂猴護猴不求名利,事跡已經(jīng)上了央視新聞,她記得清清楚楚,記者采訪蜂猴的時候,就坐在蜂猴家的小院里,老白臉陪伴在側(cè)——那恐怕是世界上唯一一只和人類如此親密的滇金絲猴。
是夜,趙娣兒躺在床上,旁邊的蜂窩煤鼾聲如雷。喜被上是劣質(zhì)洗衣粉的香味,蜂窩煤身上是兩元店里賣的藥皂味,她把頭埋進被子里,用胳膊把自己抱住,這些味道還是往她鼻子里鉆,叫她心煩意亂。
“喂?!?/p>
趙娣兒照著蜂窩煤大臂上擰了一下,蜂窩煤迷迷糊糊睜開眼。
“咋啦媳婦,哪里不舒服?”
“我問你,老白臉今天怎么不到家里來了?”
蜂窩煤的眼仁歸位了一瞬,復又散開,懵懂道:“沒來就沒來嘛。”
趙娣兒刷地坐起來,陰沉著臉:“有什么辦法能讓它來?”
“叫阿爹去喊就是了?!?/p>
趙娣兒不依不饒:“不叫阿爹知道的法子你有沒有?”
蜂窩煤搖頭:“老白臉只認阿爹一個人,有時候來家里找不見阿爹,它也不會讓我們近身的。”
“你說它靠什么認人呢?”
“聽聲音,聞氣味,眼睛看,有的是辦法嘛。媳婦,你到底咋啦?想看猴子我明天跟阿爹說就是了,你別急?!?/p>
趙娣兒刷地鉆回被窩,甕聲甕氣地威脅說:“你敢叫阿爹知道,我立馬跟你離婚!”
“不會不會,不敢騙你!”蜂窩煤連連投降,見趙娣兒臉色還是難看,又湊過去補充,“你讓我哄阿爹的那事,我也沒跟任何人講!”
“閉嘴!”趙娣兒轉(zhuǎn)頭瞪著蜂窩煤。
蜂窩煤害怕得捂住嘴巴,閉上眼睛,不一會兒,竟是睡著了,又響起了鼾聲。
趙娣兒的心頭火又上來了,可是跟一個傻子置什么氣呢!直挺挺躺了一會兒,心里仍是煩躁得不行,又起來把窗戶打開,將冷風放進來。
似乎有什么東西把物件碰倒了,趙娣兒立刻弓起背,像黑貓一樣在屋里搜尋起來,眼睛在夜里泛出綠光。
“老白臉……是不是你……”
“出來!”
沒有人回答她,也沒有猴子從門那里鉆出來。趙娣兒用力攥緊拳頭,用力到身子都抖了,她緊張,興奮,唯獨不害怕。她希望猴子出現(xiàn),最好是一只聽話的猴子,乖乖站在那里,像誰專門送給她的那樣,連客氣話都不用她說就送給她。但她想,她還是會堅持說謝謝的,雖然不知道是向誰道謝,但對老天爺?shù)酿佡浛傇摱Y貌一些。然后捧著它,像捧著珍寶那樣,再然后呢?送到方城去,送到醫(yī)院,送給她爹。她爹會笑著留她一頓飯的吧,帶著滿意和肯定?可是萬一沒有呢?或許只是看她一眼,斜著一只眼睛穿過她,輕飄飄落在地上,問她怎么才送來。
趙娣兒被那只冷冰冰的眼睛射中要害,抽搐了一下肩膀,委頓在地。
05
余鮮花把土槍砸到熊衛(wèi)民面前時,熊衛(wèi)民屁都不敢放。
余鮮花穿著一件黑色毛衫,領子高高攏起,裹住她短粗的脖子,但雙手抱臂,兩眼噴火的樣子,愣是顯出一種女殺手的氣質(zhì)。
熊衛(wèi)民眼巴巴地說:“我就是手癢,做著打發(fā)時間,玩具而已,況且也沒有子彈呢……”
“上次才從床下面翻出一把,這次學會藏牛棚里了?熊衛(wèi)民,你想死別帶上我跟兒子?!庇圊r花冷冷地看著熊衛(wèi)民。
熊衛(wèi)民眼睛一閉,視死如歸地撲上去一把抱住余鮮花,在她豐滿的腰上揉了兩下說:“別生氣,我馬上處理掉,再也不敢了。”
腰上的手熱烘烘的,余鮮花口氣軟了幾分:“兒子想考公務員,你要是犯事,他前途就毀了。老熊,時代變了,獵人只能是過去式,也必須是過去式。你看人家老蜂,就算不打獵,照樣混得風生水起。”
熊衛(wèi)民聽得心臟刺痛,失魂落魄地撿起槍走了。
蜂猴正坐在院里抽煙,見熊衛(wèi)民抱了捆干草,居然進了他家門,太陽真是打西邊出來了。
“大爹,請坐。”
趙娣兒熱情地起來招呼,蜂猴卻斜著眼睛不理會。
熊衛(wèi)民自顧自坐下,面無表情地看著蜂猴,手里的干草絲毫不放松。
蜂猴忽然接收到某種信號,放下煙鍋,對趙娣兒說:“你去山上找找蜂窩煤,給他送點水?!?/p>
趙娣兒愣了愣,但看到公公嚴肅的樣子,也不敢問,點頭出去了。
直到看著趙娣兒上山走遠,蜂猴問:“你又做那東西了?”
熊衛(wèi)民把干草松開,露出黑漆漆的槍管。
“你——”蜂猴氣急,連忙壓低聲音,“糊涂啊,你又做這干啥?要是被發(fā)現(xiàn),不怕連累你兒子?”
熊衛(wèi)民凄然一笑,反問道:“蜂老頭,你就不想嗎?”話落,將槍管往蜂猴懷里一送。
蜂猴原想反駁,可當他摸到槍時,掌心的血液都沸騰了,仿佛摸到的不是冰冷的金屬,而是燒紅的熱炭。不想嗎?他能不想嗎?多少年了,自從國家收了槍支,也不讓打獵,他多少年沒有摸過槍了!
“蜂老頭,我雖然處處看不慣你,但你否認不了,這世上如果說有誰最了解你,必然是我!你一心撲在猴子的事上,我不信你沒有手癢過?!?/p>
蜂猴枯槁的手指像藤蔓一樣緊緊纏住槍管,另一只手好像被鬼操控一樣直往扳機孔里伸,輕輕撥了一下。
“咔嗒——”
蜂猴閉上眼睛,這是靈魂深處的音樂?。?/p>
“蜂老頭,你和我就像這捆干草,輕飄飄,脆生生,跟著季節(jié)就黃了,可是哪頂?shù)米』鹦亲觼砹悄兀课颐刻炜粗嚼锬切┗畋膩y跳的動物,總在想,老麂子摔斷腿,獵了也無妨,老熊太多,該減減量了??墒俏也荒堋?/p>
蜂猴深吸口氣,使勁掙脫腦海里的殘影,強迫自己丟開槍,說:“老熊,我知道你這些年不如意,當年我們做獵人的時候,你和我本事最硬,誰見了我們不是恭恭敬敬?現(xiàn)在時代變了,吃穿不愁,也不用非得靠打獵來維持生計。我現(xiàn)在離不開猴子,你是知道的,不僅是我,蜂窩煤也是。要是沒了猴子,蜂窩煤這個護林員又讓誰來安置呢?”
熊衛(wèi)民聽不得蜂猴的大道理,緩緩收起剛才的失態(tài),抱起干草和槍說道:“反正這捆干草回去也就燒了,話不投機半句多。”
“好了,喝口酒醒醒神,我見你槍里還裝了子彈,走火可就不好了?!狈浜飶年鹘顷戈沟碾s物堆里刨出一壇酒和兩個土碗,破天荒開口留客,“這壇虎骨酒還是我阿爹泡的,絕版咯!”
熊衛(wèi)民咂咂嘴,眼睛粘在壇子上就撕不下來,蜂老頭還算懂事嘛!
酒一入口,再大的仇人也能坐下來說上兩句話,更莫說只是些年淹日久的積怨。兩碗下肚,熊衛(wèi)民跟蜂猴就成了推心置腹的好弟兄。
蜂大哥啊,我說你兒媳婦是我嘴臭,你不要放在心上。
蜂老哥啊,我是做夢見閻王——鬼迷心竅了,樣樣嫉妒你。當年我們一起打獵,一起找猴,一起學著經(jīng)營獵場,明明是生死過命的兄弟,怎么會變成這樣啦?
蜂哥哥啊,你一個人拉扯蜂窩煤不容易,我該多幫你,我媳婦說了幾次,喊你來家里吃飯,是我小氣,該打,該打。
蜂猴醉了酒不愛說話,只會紅著臉打酒嗝,拉著熊衛(wèi)民的手嗯嗯啊啊。
酒壇啥時候空的,天啥時候黑的,自己啥時候躺在床上的,熊衛(wèi)民啥時候走的,蜂猴一概不知。他打開門,趙娣兒驚喜地小跑過來,顫聲道:“阿爹,你總算醒了!”
蜂猴腦袋暈乎乎的,望望日頭,一時分不清是東升還是西斜,嗓管也跟砂紙磨過一樣辣痛。趙娣兒服侍蜂猴喝了水,蜂猴仍舊暈得厲害,交代一句“莫管我”,倒頭又睡死過去。
翌日雞叫頭遍,熊衛(wèi)民就站在門外中氣十足地喊:“蜂老頭,蜂老頭!”
門吱呀打開,出來的是笑瞇瞇的趙娣兒。熊衛(wèi)民尷尬地“嗨”了一句才問:“你阿爹呢?”
趙娣兒讓出半步客客氣氣地說:“阿爹酒醉得很,喊不醒,今天怕是只有我替他去了。大爹,你要不要進來坐坐?”
熊衛(wèi)民趕忙擺手:“不客氣,不客氣,那我就走了?!?/p>
趙娣兒卻追上來,雙手絞著衣服下擺,含羞帶怯地說:“大爹,山路我還不熟,能不能跟你一起走?”
熊衛(wèi)民感覺自己臉皮轟地燒了起來,平日里他就接觸過余鮮花一個母老虎,哪里見過這種柔聲細語的嬌妹妹。他自覺身形都挺拔了不少,腳步也輕飄了,拍著胸脯說:“跟大爹走?!?/p>
“大爹你真好?!壁w娣兒快步跟上,不遠不近地走在熊衛(wèi)民一側(cè)。
“哎喲?!?/p>
趙娣兒絆了一下,熊衛(wèi)民想伸手去扶,但想到家里的母老虎,又將手縮了回來。
“讓大爹見笑了?!壁w娣兒不在意,反而“咯咯”笑著,“我家地方平,山路還走不慣。”
“你老家在哪?”熊衛(wèi)民終于得了話頭,順理成章地關(guān)心起來。
“方城?!?/p>
“大城市啊,怎么到這來了?”
“以前不聽話,總想離家越遠越好,就跟著朋友過來找事做。父母也怨我不成器,就當沒我這個女兒一樣?!壁w娣兒越說聲音越低,似乎陷入了悲傷的往事。
熊衛(wèi)民笨嘴拙舌地安慰說:“你看村里的媳婦,哪個有你白凈漂亮,一看你就不是吃苦的命。我要是有你這么個女兒,臉都笑爛咯,以后你抱個胖孫孫回家,看你爹媽還有什么話說!”
“嗯。”趙娣兒悲戚戚笑了一下,笑得熊衛(wèi)民心疼不已。
“蜂老頭脾氣怪,家里又少個女人。你以后有哪樣難處,過來找你余大媽,你大媽是個熱心腸。”熊衛(wèi)民說。
“大爹你真好。”趙娣兒眨著濕漉漉的眼睛道,“我其實很羨慕你跟我阿爹,一吹口哨猴子就來了,有這么一門誰也替代不了的手藝,我也想學,但是阿爹說我學不會。大爹,你有沒有什么好辦法可以教教我?”
熊衛(wèi)民皺眉說:“蜂老頭這張嘴啊,說話杠耳朵。只有上不去的天,哪有做不成的事?”
趙娣兒一喜:“當真?”
熊衛(wèi)民拍著胸脯:“趙丫頭,人看志氣樹看材,你要是有心學,每天跟著我上山,我保證你不出五年,肯定跟大爹我一樣做個猴專家!”
“五……五年?”趙娣兒差點咬了舌頭。
“怎么樣?”熊衛(wèi)民不無得意,“是不是比你想的時間短多啦?誰讓你眼光好,挑上我這個好師傅!”
“時間太長了,阿爹年紀越來越大,我什么時候才能幫上他……大爹,或者你能教我打獵嗎?”趙娣兒接著問。
“那必須能啊,回頭我拿家里的雞給你練練手,保證你想吃肉的時候一抓一個準?!毙苄l(wèi)民興致高昂。
趙娣兒連連擺手:“不是抓雞,是真的打獵?!?/p>
熊衛(wèi)民眼睛骨碌一轉(zhuǎn),咧嘴笑道:“大爹不是憨包,知道你說的是啥,但打獵犯法,你一個小丫頭還是不要沾染咯?!?/p>
趙娣兒是個聰明人,更是個聰明女人,她向來摸得準男人的脈,只是沒想到,熊衛(wèi)民看起來心直口快,肚腸卻是千回百轉(zhuǎn)。她立刻換上羞赧的神色說:“我最喜歡看古裝電視劇,男主角打獵可帥啦,還百發(fā)百中,我以為簡單呢,也想出一回風頭,原來是我想多了。還好大爹提醒我,不然我出洋相都不知道呢?!?/p>
“你還真是個小丫頭,沒長大呢?!甭犕赀@通解釋,熊衛(wèi)民果然又笑呵呵地放松了神情。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走到保護站時,已然比初見時相熟了許多。趙娣兒乖巧能干,像是送檢樣、拌食材這類前幾日跟著蜂猴做過的事,不用熊衛(wèi)民招呼,她自己就主動打點好了。
“喏,你爹的最愛?!?/p>
熊衛(wèi)民努努嘴,趙娣兒順著方向,看到老白臉正坐在陰涼地里朝他們張望。
“跟你爹一樣,是個獨猴,你小心它,見了少靠近?!?/p>
趙娣兒不解:“為啥?我看它乖得很?!?/p>
“你以為它為啥獨來獨往的?年輕時候打多了陰損架,不招別的猴子待見,老了才落到這地步?!毙苄l(wèi)民聳肩道,“我要趕緊去地里了,昨天沒抓到菜花蛇,你大媽差點沒把我吃了。”
遠遠地,趙娣兒和老白臉對上了視線。老白臉看著她,手上抓起一把松蘿放進嘴里,唇齒開合,細細咀嚼,慢慢地,它咧開了嘴,似笑非笑。
風輕輕揚起,森林空洞的濤聲一浪又一浪襲來,趙娣兒渾身冰涼。這一刻,她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噩夢。
06
蜂猴一覺睡醒,天已擦黑,烏蒙蒙的黃昏像風一樣在房間游蕩。他身上還是昨天的衣褲,皺得像團酸腌菜。咂咂嘴,舌根還淤著酒氣。翻身坐起,黃昏忽然冷下來,激得他打了個響亮的噴嚏。伸腳去床尾勾外套,卻蹬到個毛乎乎的玩意兒。
“滾出來。”蜂猴喊了聲。
老白臉從被子下面鉆出來,齜牙咧嘴的。
“傻東西,學什么流氓鉆被窩呢?”
老白臉不吭聲,當然它也不會吭聲,低頭聽訓。
房門外,趙娣兒聽見響動,于是敲敲門道:“阿爹,起來吃飯了。”門還沒開,一道影子就從后窗翻出去,唰地進了山。
是猴?趙娣兒下意識攆了兩步。
房門忽然打開,蜂猴邋里邋遢地披件迷彩外套,喊住她:“不用追了,是老白臉?!?/p>
趙娣兒一愣:“那猴子怎么來了?”
蜂猴笑著說:“每回都是,白天見不著我,晚上一準來,像個找娘的奶娃娃。”
“說起跟猴子親這事,就沒人能比得過阿爹。”趙娣兒不無艷羨。
蜂猴得意極了:“那必須的。”
趙娣兒攙著蜂猴,一路“暈不暈”“渴不渴”地問著,把蜂猴安置到飯桌上,添飯倒酒,事事殷勤。蜂猴兩口黃湯下肚,恨不能把祖宗十八代都剝豌豆一樣嘣到碗里,一顆一顆捻著嚼。
趙娣兒說,阿爹,說說猴的事。
蜂猴說,我這只猴啊,從小就野慣了……
趙娣兒又說,阿爹,我啥時候才能單獨見猴一面。
蜂猴說,蜂窩煤不頂事,我這只猴老了,家里要靠你呀……
一來二去,趙娣兒沒了耐心,手順著桌子下沿摸到蜂窩煤腿上,使勁擰了一下,蜂窩煤登時像只猴一樣跳將起來,黑眼仁轉(zhuǎn)著,滿臉不知所措。
“阿爹,我累了,先去睡了。”趙娣兒氣沒處撒,憋悶得很,只得自己離了席。
蜂猴意猶未盡,搬了個小木凳到家門口,坐在墻邊抽水煙,二郎腿一翹,小風一吹,那叫一個美滋滋。抽了一陣,蜂窩煤端給他一杯茶,水氣和煙氣一攪弄,蜂猴更是覺得飄飄欲仙,整個人都似飛進云彩里了。
遠處的山一層比一層黑,月輝灑在山肩,藍黑的天幕披在頂上,白里雪山既偉岸,又柔美,像通水村的母親。世上已沒有更美更好的事了,唯一的牽掛蜂窩煤也有了歸宿,他還有什么遺憾呢?蜂猴這樣想著,恍然間覺得身體已經(jīng)融進了母親的懷抱。
“蜂老頭,你可別醉死在門口?!?/p>
偏生就有這么一道煞風景的聲音。蜂猴不耐煩地睜開眼,熊衛(wèi)民正盤腿坐在墻根,手上端著他的茶杯呼嚕呼嚕吹兩下,喝了個見底。
蜂猴不滿地乜了熊衛(wèi)民一眼,不想說話。
熊衛(wèi)民經(jīng)過昨天那場酒,自以為又跟蜂猴做回了無話不說的好弟兄,便親昵地頂了頂蜂猴大腿,揶揄道:“真人不露相啊,沒想到你嘴上正兒八經(jīng)的,背底下蔫兒壞?!?/p>
“在這胡謅八扯什么?”
“不講那些,你喜歡留著就是了,別被人看見。”熊衛(wèi)民擠眉弄眼,一副“絕不多嘴”的賤樣,然后又指著屁股旁邊的蛇皮口袋說,“我今天抓齊了雙龍,泡好酒喊你來喝。”
蜂猴越聽越不像樣,罵道:“你這張嘴,咋跟屎殼郎打哈欠一樣臭!我行得端坐得正,拿你什么了?”
熊衛(wèi)民氣得努著嘴,卻硬是把話咽了回去,只伸出食指和拇指,對準蜂猴比了個“八”,用嘴型輕輕說:“砰?!?/p>
蜂猴一凜:“放屁!老子醉得什么都不知道,少賴給我?!?/p>
“昨天我也喝多了,酒醒的時候只有我一個人癱在桌子上,看了一圈,就剩那堆干草。不是你是哪個?”熊衛(wèi)民也急了。
“不是我,也不是你……”
蜂猴猛地揪住熊衛(wèi)民衣領,兩個人像鬼附身一樣發(fā)起抖來。
“你要害死我!愣著干什么?找??!”蜂猴說著,像猴一樣躥起三丈高。
蜂窩煤在刷鍋,只見兩陣風忽地刮進堂屋又刮出,忽地刮進雞圈又刮出,忽地刮進牲口棚又刮出,最后刮進廚房,翻箱倒柜乒乒乓乓。
“阿爹,阿叔,找啥?”
回答他的只有蜂猴和熊衛(wèi)民朝天的屁股。碗柜、灶臺、柴火堆、豬食菜,全被掀個底兒掉,最后兩個人灰頭土臉,垂頭喪氣地又回到了院外的墻根。
熊衛(wèi)民問:“找不著,要不報警?”
蜂猴低吼:“警察來是抓賊還是抓你?”
熊衛(wèi)民又問:“咋不問問你兒子看見沒?”
蜂猴搖頭:“他藏不住事,看見那東西,早就獻寶一樣拿給我了?!?/p>
熊衛(wèi)民遲疑幾秒:“你兒媳婦?”
蜂猴瞪他一眼:“死活就是要訛我們家頭上的意思了?”
熊衛(wèi)民生無可戀:“老蜂,要是哪天事發(fā),幫我照顧好家里?!?/p>
蜂猴想了想,囑咐道:“你先回去,別露餡,私下眼睛放亮點?!?/p>
熊衛(wèi)民點點頭,活像個游魂往家飄。
“麻袋!”蜂猴喊。
熊衛(wèi)民這才反身拿了麻袋。
“打起精神,想想你兒子?!狈浜镉趾?。
熊衛(wèi)民打個冷噤,沒回頭,耷拉的脊背慢慢挺了起來。
蜂窩煤收拾完鍋碗,剁好豬食菜,又和了一盆面,準備明天早早起來蒸屜饅頭,給蜂猴和趙娣兒帶著進山的路上吃。和著面,他又想,饅頭太干巴,還得再弄點粥,只是做成甜口的八寶紅棗粥,還是咸口的青菜瘦肉粥,他拿不定主意,因為他不了解趙娣兒的口味。
他急吼吼地沖向臥房,聽到了小貓似的哭聲。
“我都說了沒錢!”趙娣兒蹲在窗外的一叢灌木里,顫聲說著,鼻音濃重。
隔了一會,又解釋說:“小弟明年才畢業(yè),現(xiàn)在還有比錢更重要的事……我知道爹住院,可這幾年的積蓄不都給小弟了嗎?離職的補償金,上個月給爹買藥,也都花了。媽,再等等……”
“等?等著給你爹買棺材吧!”
電話那頭的女人突然激動地罵道,聲音大得連蜂窩煤都聽見了。
趙娣兒掛了電話轉(zhuǎn)過身,淚水在她眼下漚出兩條深溝,淌過腮邊的兩團紅云時被染成血色。蜂窩煤看呆了,在他面前一向強勢的趙娣兒,此刻脆弱得就好像一個肥皂泡,他甚至屏住了呼吸,生怕一不小心會把趙娣兒吹破。
看到傻呆呆的蜂窩煤,趙娣兒沒說話,只用力揩了下眼淚,從窗戶外面翻進來,把腳上的鞋一甩,鉆進了被窩。
“你別哭……”良久,蜂窩煤才神魂歸位,想到自己該說點什么。
又安靜了一會兒,蜂窩煤說:“家里還有兩萬塊,明天我們?nèi)ャy行……”
話音未落,趙娣兒翻身起來,紅著眼睛,要把蜂窩煤盯出個洞來那般兇狠。
蜂窩煤咧嘴笑了笑說:“你家里要是忙不過來,我可以去給你爹陪床?!?/p>
趙娣兒兩片唇抖著,眼淚淌得兇,話也兇:“我爹得的是腦病,醫(yī)生都說不能治了,你拿錢管什么用?你不嫌丟人我還嫌丟人呢!這錢是咬你還是咋的,裝不?。恳徽f你是個傻子呢,不怕肉包子打狗?”
蜂窩煤急得眼珠子亂轉(zhuǎn),舌頭打了死結(jié)。
“我家的事你少管,我會自己想辦法!”
說完,趙娣兒使勁扯起被子,又鉆了進去。這回,任蜂窩煤說什么,趙娣兒也沒再搭理他。
被子里,趙娣兒垂著眼睛,眼淚在枕頭上積成一汪泉水。
“阿爹說過,一家人就是要同甘共苦的?!?/p>
蜂窩煤的聲音忽然飄到耳邊。趙娣兒煩躁不已,結(jié)婚之前她就下了狠心,做個蛇蝎心腸的女人,抓到猴子就走。一開始,除了要應付傻子,一切都很順利,可是現(xiàn)在,似乎一輛車正駛向岔路。為什么不要蜂窩煤的錢呢?趙娣兒也搞不懂自己。她摸摸自己的臉蛋,蜂窩煤或許就是被她漂亮的模樣吸引,可是人再傻,也不能把養(yǎng)老錢都扔到水里吧。想到這,趙娣兒使勁甩頭,等事情結(jié)束,她和蜂窩煤就會離婚,他們就是兩個陌生人,她心疼一個陌生人的錢做什么!她沒有心軟,只是不想離婚的時候扯不清,對,沒錯,就是這樣!說服自己后,趙娣兒閉上眼睛,沉沉睡去。
被熊衛(wèi)民鬧了一茬,蜂猴心頭沉甸甸的,躺在床上也一直墜得慌,早上雞還沒叫,他就爬起來,在院里傻望著月亮抽水煙。沒多久,趙娣兒也推門出來,見到蜂猴還嚇了一跳。翁媳兩人互道了問候,誰也沒有聊天的心思。
“阿爹,不如早些上山吧?!?/p>
趙娣兒一提議,蜂猴就立刻覺得這是個好主意。是啊,有什么煩惱是猴兒不能解決的呢?
果真,到了保護區(qū),蜂猴被一群滇金絲猴簇擁著,很快就找回了那種意氣風發(fā)的快活。臨走時,趙娣兒跟劉博士相談甚歡,說想再請教些問題,蜂猴便獨自一人回了家。路過熊衛(wèi)民家,蜂猴才想起,今天好像不是熊衛(wèi)民輪休的日子,可一早上也沒見熊衛(wèi)民的蹤影。
從不踏足別人家的蜂猴在門口天人交戰(zhàn)了五分鐘,最終還是深吸口氣,走了進去。
熊衛(wèi)民家院子不大,但是鋪了平整的水泥地,蜂猴喊了兩聲“熊衛(wèi)民”,突然屋里閃出個影子。
“老蜂,有消息了?”
熊衛(wèi)民光腳站著,穿著單衣,濕毛巾還搭在頭上,兩頰潮紅,急巴巴地盯著蜂猴。
“病了?”蜂猴問。
熊衛(wèi)民沒聽見似的:“找到?jīng)]?”
蜂猴四下看了看,輕聲問:“余鮮花呢?”
熊衛(wèi)民攥起蜂猴的手就往屋里走:“家里沒人,你說?!?/p>
“你造那東西的時候,有誰知道?”
“我自己會打鐵,村里都曉得,叮叮當當?shù)牟粫姓l在意,我也是趁人農(nóng)忙的時候造的?!?/p>
“子彈有幾顆?”
“一顆,就裝在槍里那一顆,再沒有多的!”
蜂猴聽完,也松了口氣:“那就沒事,今天上山?jīng)]聽說有情況。既然沒人看見,我們也就裝聾作啞?!?/p>
“東西是在你院里沒的,那賊要是被抓,我們都脫不了干系!”
“天沒長眼睛,地上又沒監(jiān)控,就算是在我家丟的,誰又知道是從哪里來的呢?”
“老蜂,太冒險了……”
“熊衛(wèi)民,獵人做多了,難得做一回獵物,怎么清理痕跡還要我教你?你要是個包蛋,我去報警就是了,原本這事就和我不相干……”
“別沖動,別沖動,老蜂,你幫幫我!我一想到兒子,腦子就跟糨糊一樣,今天哪敢去山上,就怕被人看出來?!?/p>
“管他殺人還是盜獵,他要不開槍,任誰都發(fā)現(xiàn)不了。好好當你的護林員,好好巡山,好好聽著聲兒。”
蜂猴扔下這么一句話,頭也不回地走了。
07
忽悠悠——
忽悠——悠!
自從有了兒媳婦,蜂猴就再沒有一個人上過山??粗w娣兒事事勤懇的樣子,他生出了退休的心思。就好像武俠片里的大俠,年輕時候打遍天下,等老了有了牽絆,就想不理俗事歸隱某處。唔,最好抱個孫子,把一身本事都傳給他。
就是這引猴的口哨,趙娣兒怎么學也沒個樣子,有時候吹得斷斷續(xù)續(xù),有時候嘴巴漏風,凈放啞炮。蜂猴想了個招兒,教她吹葉子,沒想到兩片好看的薄唇夾到葉子上,出來的卻是放屁聲。后來趙娣兒自己買了個塑料哨子,隨便怎么吹,都跟催命一樣尖叫,猴子嚇跑了不說,把蜂猴的耳朵也禍害得不輕。到頭來,只能回到老辦法,用嘴吹,蜂猴吹一遍,趙娣兒吹一遍。
一開始,猴子不買賬,慢慢來幾回,猴子發(fā)現(xiàn)還是老熟人,漸漸也就接受了這樣的“安排”。蜂猴見法子管用,得意了一陣,趙娣兒也高興,皆大歡喜。
這天,兩人回到保護站時,劉博士破天荒地沒在吃早餐,穿戴齊整,滿面肅容,正跟一個身形挺拔的男人說話。男人轉(zhuǎn)過來,臉黑沉沉的,左邊太陽穴上一條蜈蚣疤,很是駭人。
“張警官。”
蜂猴一邊打了個招呼,一邊湊上去。
“警官?”趙娣兒似乎被嚇到,遲疑著不敢上前。
“早聽說你兒媳婦是個大美女,今天算是見到了?!睆埛妩c點頭,又看向趙娣兒,笑著說,“我是森林公安的張峰,分管這一片,雖然長得兇了點,但我是個好人?!?/p>
蜂猴詢問的眼神看向張峰,張峰則笑著看向趙娣兒。
趙娣兒被盯得不自在,識趣地說:“我去喂猴,你們聊?!弊叱鲆淮蠼?,她回身看時,發(fā)現(xiàn)張峰居然還在盯著她,嚇得她連忙低頭,加快了離開的腳步。
張峰確認趙娣兒走遠,才跟蜂猴說了來龍去脈。
“我們接到舉報,懷疑有人偷獵。監(jiān)控也看過了,暫時沒發(fā)現(xiàn)什么異常。老蜂,辛苦你帶人查一查?!?/p>
蜂猴眉頭越皺越緊:“獵了什么?”
張峰搖頭:“舉報人看到有人扛了個大東西,懷疑是熊。動物痕跡你比我了解,到底是不是熊,或者說到底有沒有這事,你比我拿得準?!?/p>
蜂猴應著聲兒,有點恍神。那東西剛丟,這就出了事,要說二者沒個關(guān)聯(lián),他怎么也不信。可要是有關(guān)聯(lián),那顆唯一的子彈又似乎并沒有出膛。難不成,那人準備留著干一出更大的事?
思及此,蜂猴不免有些焦躁,保證道:“盡管交給我?!?/p>
張峰對蜂猴全心信任,自然也就不再多說,徑自回了。
蜂猴下山時,老白臉滿是擔憂地望著他。
“再怎么不合群,也得顧著命。紅點最精明,你多跟著它,少亂跑?!?/p>
說完,也不管老白臉聽得懂聽不懂,只留下一串火急火燎的腳印子,直奔山下。
連著幾天,白日整隊,巡邏,鉆山,夜里通宵看監(jiān)控,蜂猴忙得腳不沾地。巡護隊員并未多想,只覺得蜂猴愈發(fā)對得起他“滇金絲猴守護者”的名頭。熊衛(wèi)民和蜂猴也不再見面,只在路上遇到時交換眼神。
這夜,蜂猴端坐在監(jiān)控室抽煙,一桿又一桿,眼睛熬得通紅。天上罕見地響著悶雷,似有一場難以克制的大雨將臨。
熊衛(wèi)民悄摸兒進來的時候,蜂猴已經(jīng)把自己淹沒在煙霧里了。
“不知道的,還以為土地公把自個兒地盤點了呢?!?/p>
蜂猴“嗯”一聲,眼睛不挪半分。突然,他瞳孔驚縮起來,猛地站起,把鼠標一撂,攀著熊衛(wèi)民的肩膀?qū)⑺D(zhuǎn)了個方向:“走,出去說,嗆得很?!?/p>
熊衛(wèi)民不疑有他,憂心忡忡地說:“老蜂,估計快要破案了?!?/p>
“怎么說?”
北面的山黑洞洞矗立著,就像馬上要壓倒下來。熊衛(wèi)民看著那處,蜂猴也感到心中沉重。兩人一言不發(fā),悶頭朝北山而去,離身后屋宇漏出來的燈光越來越遠。
幾十年前,他們遍尋滇金絲猴的時候,不止一次來過北山。北山是個怪地方,樹少石頭多,石頭又常年泡在冷水里,只有青苔能活。這樣的地方,動物大多是不愛的,但若要進到更深的山脈,北山是一條捷徑。鞋子剛踩到青苔,遙遠的記憶就從腳底注入心頭。
“來?!?/p>
熊衛(wèi)民在灌木里砍出一條路,爬上陡峭的石頭,伸手想把蜂猴拉上來。哪知蜂猴毫不領情,單手抓住一蓬草,猴兒似的就翻了上去,還瞪了熊衛(wèi)民一眼。
“你聽聽這風,悶悶地刮,當年那股子勁一點沒有了。雖然冷,可是不割人?!?/p>
“以前光不溜秋,鳥都站不住,如今竟也長出杉樹了?!?/p>
像是撥開迷霧一樣,蜂猴隨著熊衛(wèi)民絮絮叨叨的話音,逐漸變得耳聰目明。北山的聲音,氣味,景象,如此陌生。
突然熊衛(wèi)民一腳踩空,摔倒在地,竟是陷進泥坑里了,哀哀叫著,掙扎著爬不起來。多像一頭被捕獸夾困住的野豬啊!
蜂猴怔愣著,假若現(xiàn)在讓他像當年一樣,漫山去找沒人知道的猴,他甚至都說不出從哪里找起。他只想得起保護站,里面規(guī)律的足跡,規(guī)律的糞便,以及閉著眼睛都數(shù)得出的猴。更別說要是誰給他一支槍,讓他打獵,讓他去追豹子,追老熊……他追得上嗎?或者說,誰又才是那個獵物呢?蜂猴打了個寒戰(zhàn),連連甩頭,忍不住后退,他面前仿佛站了另一個蜂猴。那個蜂猴正怒視著他,無聲地質(zhì)問著他:你曾經(jīng)的獵魂呢?
“老蜂,老蜂!”
熊衛(wèi)民求救的聲音既近又遠,直到風帶著冷濕的空氣掠過他,才倏地帶走了他的愁緒——就這樣猝不及防。
蜂猴把熊衛(wèi)民拽出來,同時,他的心也像拔出的蘿卜一樣,脫離了白里雪山。
約莫向上一里,兩人就到達了“現(xiàn)場”。稀疏的雜草里散落著兩粒干玉米。蜂猴摘了兩根樹枝,把玉米粒夾起來聞了聞,無味,近旁有一個膠鞋腳印。蜂猴能感覺到,這里曾經(jīng)走過一個男人,他用單肩扛了東西,走路深一腳淺一腳;袋子里的玉米粒漏出來,他注意到了,但蹲下有些吃力,索性作罷;接著,他又向山上走了一段,來到目的地;在那里,他把玉米粒大面積鋪撒,躲到遠處靜靜等待。
人跡退出叢林的時候,首先放松警惕的往往是鳴蟲。鳴蟲恣意,鳥雀開始受到吸引。但它們不會知道,很快它們將被玉米收割。于是此刻,才有了蜂猴看到的一幕,灌木叢茂盛的縫隙里,斜掛著一只戴勝。戴勝美麗的棕栗色羽毛緊緊垂著,黑色羽緣堪堪張開,遮住一半軀體,似乎給了它最后的體面。
“毒鼠強?!毙苄l(wèi)民用的是肯定句。
蜂猴非常清楚,熊衛(wèi)民說的八九不離十。悄無聲息,就能以極低的成本“撿”到許多誤食的鳥類,再賣給黑餐館加工。然而破案的瞬間讓蜂猴感到心堵,那把槍一日不知所終,懸在他們頭上的劍就一日落不了地。
下山時,天還是那樣黑沉沉的,風還是那樣沒有頭緒地亂刮,預想中的雨在云層后面盤旋、徘徊,怎么也下不下來。
08
臥房窗外有一棵孤零零的柿子樹,幾乎是夾在山和房子之間生長的,以一種逼仄且古怪的姿態(tài)向天空延伸。通水村氣候冷,柿子晚熟,只是再怎么晚熟,也早該到了晾柿餅的時候。
半夜,趙娣兒被蜂窩煤的呼嚕聲吵醒,再也睡不著。她走到窗前,眼神越過柿子樹,好像聽到弟弟在叫她。
“姐,柿子變白了。”
“姐,柿餅上落了灰?!?/p>
她溫柔地看著弟弟:“那是霜,太陽一照就沒了。落了霜的柿餅才甜呢?!?/p>
弟弟聽得饞,伸手去夠柿餅,踩到將融的霜狠狠滑了一跤。正在掃地的母親跑過來,把弟弟抱在懷里,父親撿起掃帚,抽在她腿上,埋怨她沒有看好弟弟。她不敢哭,要是因為這樣的小事沒把柿餅做好,沒能在集市賣個好價,弟弟又會因為沒錢買新玩具而哭鬧,那時抽在她身上的就會是竹條。
忘了從什么時候開始,弟弟再也不問這些問題了。他迷上了游戲,上課睡覺,失去了一切好奇心。高中沒考上,家里賣了全部牲口,湊錢把他塞進技校。每年學費和生活費一大筆,還要買電腦,每學期要出去旅游,現(xiàn)在要學車,要買車,要交女朋友,要開店。他不喊“姐”了,“弟弟”變成了一道道冷冰冰的指令,從母親的電話里不斷伸出手,掏空了她所有積蓄。若一直這樣倒也沒什么,打斷骨頭連著筋的親姐弟,她心甘情愿??墒?,父親得了腦病。
母親催命似的要過幾回錢,要么罵,要么哭,要么連哭帶罵。她只偷偷去過一次醫(yī)院,隔著門縫看,父親和母親像兩塊沉默的石頭,令她卻步。
柿子都落了,今年家里的房檐上恐怕已沒有晾曬的柿餅了吧。
聽見木門咯吱咯吱開了又關(guān),趙娣兒穿好外衣,走到院里。想跟蜂猴打聲招呼,卻撞見蹲在門檻上的老白臉。老白臉睨了她一眼,迅速轉(zhuǎn)身進了蜂猴的房間。很快,嗆人的旱煙味從屋里溢出。接下來幾日,老白臉竟每天都和蜂猴同吃同睡,同進同出,一人一猴寸步不離。蜂猴也像失語一般,每天只有動作,沒有一句話,身子愈發(fā)佝僂。
這天吃過晚飯,蜂猴起身回屋,老白臉亦步亦趨。蜂猴的迷彩沖鋒衣順著脊柱隆起,和老白臉脊柱上刺起的毛發(fā)一般無二。
“爹?!?/p>
詭異的一幕讓趙娣兒感到不安。可是她喊這一聲,蜂猴沒有反應,只有老白臉轉(zhuǎn)過身來看她。老白臉的眼珠渾濁,灰白,像一潭凍死的水。趙娣兒在原地懾氣時,老白臉的尾巴隨風搖擺,黑影映到地上,變成一把森然的鐵鐮。
蜂窩煤整張臉埋在碗里,呼嚕呼嚕吸著面條,酣暢的聲音在趙娣兒耳朵里攪動。她一時覺得難辨,仿佛站在了陰陽的交界。
凌晨四點,趙娣兒起床準備上山。蜂猴帶著老白臉,破天荒在門口等她。
“爹。”
蜂猴沒有應,徑直走在前面,腳程不快。趙娣兒明白蜂猴在等她。
“爹,天冷得厲害,您歇幾天吧。”
老白臉回頭沖她齜了下嘴,似乎很不滿。
“猴子雖然不怎么聽我的,但熊大爹時時照應,日常的事兒我都能做?!?/p>
這下,蜂猴頓住了,僵硬地轉(zhuǎn)過腳,再帶動腦袋轉(zhuǎn)過來,愣愣地望著她。蜂猴身后森森的杉樹影越長越高,扇動著溪水發(fā)出風聲,聽起來像是白里雪山在長嘆。很快,樹影把月光全遮住了。
“山神仁慈,但他不理人間法。夜里涼,你還是少往山里去吧?!?/p>
大概是好久沒有說過話,蜂猴的聲音沙啞,刺耳。老白臉此時是站著的,站在蜂猴的影子里,形銷骨立的一具,像蜂猴出竅的魂魄。
“爹,你說什么呢……”
“山里都是監(jiān)控。”
趙娣兒呼吸一窒,恐懼瞬間將她縛住。
很快她又強行鎮(zhèn)定下來,她還什么都沒有做,怕什么!只不過是蜂猴說話的樣子太駭人,才把她嚇住了。還有老白臉。兩個死氣沉沉的老家伙,當然是會把活人嚇壞的。
今天太陽鋪得很寬,連白里雪山的深箐都照得金光燦爛。這樣好的太陽下,風也不刮了,一切都顯得平靜祥和。
09
大道理在山村是沒有土壤的。
就好比說,“蜂猴一心為猴彰顯人間大愛”這樣的話,大家聽完是要癟嘴的。可要是換種說法,“不為表彰,不為上電視的虛榮,蜂猴除非腦子有毛病,不然怎么可能愛猴如命呢”,大家就會附和說,沒錯,的確如此。
大家心里都清楚,蜂猴從沒標榜過這些,在沒名沒利的時候,他已這樣多年。但蜂猴油鹽不進,酸話毫無作用,又有個護短的兒子,打起架來不要命,惹不起。若誰站出來承認這事實,大家的眼睛又會從蜂猴那里轉(zhuǎn)移過來,盯住這個人,讓他變成新的故事主角。這樣的待遇,顯然沒有人愿意承受。
最近蜂猴的狀態(tài)十分反常,誰都看得出來。其他護林員都在心里罵娘。為了查個偷獵的,居然覺也不睡,豈不顯得他們很敷衍?好在蜂猴很快就查到了毒玉米,順藤摸瓜,在隔壁縣抓到了嫌犯。沒了緊急的任務,工作又變得井然有序,大家都松了口氣。蜂猴卻仍舊喪著臉,遇到人不說話,只用黑洞洞的眼神盯著,煞神似的,像要把人吸進去。就連保護區(qū)里地位頗高的劉博士,也不敢跟他多嘴開玩笑。
越近年關(guān),氣溫越是一陣一陣地降。
睡到半夜,趙娣兒一個噴嚏打醒,被子冰坨子一樣壓在身上,冷得要命。旁邊蜂窩煤打著呼嚕,“吭”地吸進去,氣就斷了,等趙娣兒以為他憋死了,忍不住伸手去探時,才又“吭”地吐出來。
蜂窩煤每天霜未融化進山,天黑透才回來。他把蜂猴的經(jīng)驗當作圣旨,把蜂箱周圍當成自己的獵場,服侍得殷勤,每天累得沾枕頭就睡。
照理說,天晴的時候該曬曬被子,把棉花拍蓬松,夜里蓋著才暖和。可誰的心思都不在家里,又怎會關(guān)心被子的事。
索性,趙娣兒想,不如去引猴算了。推開門,蜂猴深不見底的眼眶飄浮在空中,身體的其他部位都像隱形了,嚇死個人。
“你今天在家?!狈浜锏穆曇麸h過來。接著,腳帶動身體飄進了屋,拎起蜂窩煤的后脖頸,兩人一起飄了出去。
趙娣兒望望外面,烏漆麻黑的一片,她有些懷疑自己剛剛在做夢。
走了半刻鐘,蜂窩煤才醒過來,看清楚是蜂猴,傻呵呵地笑著喊了聲爹。
“爹問你話,你老實說。”
蜂窩煤摸不清蜂猴的意思,只管點頭。
這時路邊“嗤”的一聲,老白臉鉆出來。
“你回去,白天我有事?!狈浜锝淮?,老白臉又“嗤”地隱到黑暗里了。
“爹,爹,老白臉成精了!”蜂窩煤興奮得大喊,可蜂猴不理他。他察覺到蜂猴似乎有話要說,害怕壞事,連忙捂住嘴,盡力把黑眼仁往中間湊。
“娣兒最近怎么樣?”
“好啊。”
“我是問你,她跟才結(jié)婚的時候有沒有什么不一樣?”
蜂窩煤用手“咚咚”敲著頭:“沒有?!?/p>
“她有沒有帶什么東西回來?”
“有!昨天……一袋蘋果,一桶油?!?/p>
“我問的不是這個,也不是昨天。比如,比如什么你沒見過的東西。”
蜂窩煤敲得更用力了:“前幾天,她撿回來一根黑棍子?!?/p>
蜂猴有些緊張:“然后呢?”
“說要給她爹做個拐杖?!?/p>
“然后呢?”
“我看那棍子不好,給扔了,正說什么時候重找一根呢。不如就今天吧,今天我們?nèi)フ?,爹,我們?nèi)フ?!”蜂窩煤立刻激動起來。
“你扔了?!”蜂猴怒瞪。
“真不好,爹。”蜂窩煤連連縮起脖子,“我才拿起來比劃兩下,棍子就斷了,是根枯枝,中間都空了?!?/p>
蜂猴強忍火氣:“你還有什么瞞著我?”
“沒了!沒了!”蜂窩煤夸張地擺手,眼仁一通亂竄。
自己養(yǎng)了這么多年的兒子,到底說沒說實話,蜂猴如何不知。見蜂窩煤心虛的樣兒,立刻吼道:“有了媳婦連爹都騙了是吧?我今天不打死你,都對不起你阿媽!”
一聽到“阿媽”,蜂窩煤忍不住嚎啕大哭:“阿媽,阿媽,我不敢了……”
“說!”
“就是……就是結(jié)婚的事……”
這下?lián)Q作蜂猴聽不懂了:“結(jié)婚什么事?”
“她拿著你上新聞的照片,問你是不是我爹。我說是,她就說要跟我結(jié)婚?!?/p>
“你不是跟我說你救了她?”
“她教我這么說的……完了,爹,完了,要讓她知道我告訴你這事,她就不跟我過了!”
蜂猴眼前一陣發(fā)黑,這個傻兒子,竟然學會騙他了!
蜂窩煤捧著臉,哭得天塌地陷。
“她爹,到底得了什么?。俊狈浜锩懔柍鲎詈笠粋€問題。
“她哭,總哭,要很多錢。她爹腦子沒治了,要死了?!狈涓C煤顛三倒四。
太陽忽然躍出山尖,嘩地將陽光打下來,可是蜂猴覺得,眼前仍黑得厲害。
“老白臉——”
蜂猴艱澀地喊。他腦海中回放著過去的影像,一直以來,趙娣兒對猴子懼怕卻執(zhí)著,難道……
太陽就在他的呼喊里,漸向昏黑而去。他元神歸攏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站在了家門口。蜂窩煤在他身后,像一座雕塑。
風低低地哭,連木門也擺動不了。這樣的風雖冷,卻難察覺,等人反應過來的時候,通常早被凍僵了。
屋里沒有燈火,臥房的門也開著,趙娣兒居然不在。蜂猴暗道不好,該不會兒媳婦真被他擠對跑了吧?
“還想要媳婦,今天的話就爛在肚子里,知不知道?”蜂猴低聲囑咐。
蜂窩煤忙不迭點頭。
沒有煩惱能困住蜂窩煤,他伸長脖子到處張望。走過廚房、堂屋、臥房,都沒有人,他毫不猶豫地繞向房子背后去,似乎非常篤定趙娣兒會在那。
蜂猴亦步亦趨,抬眼能看到柿子樹影正婆娑,心頭悵然。兒子和兒媳有了秘密基地,或許是在他不知道的時候懂得情趣了。雖然兒子對兒媳的親密勢必要更甚于他,但即使明白道理,他仍然不受控地有些失落。
轉(zhuǎn)角之后,就在柿子樹下,趙娣兒弓著身,一動不動地伏在窗臺處。窗戶豁開小小的一角,恰好能看到月光從前院照進屋里,又流淌到窗外,在窗臺上聚成淺淺一攤。
這時,屋里傳來輕輕的響動。若非一切太過安靜,這響動幾乎是無法注意到的。蜂猴腦海里浮現(xiàn)出老白臉躡手躡腳的模樣,感到十分舒心。白日遺失在山中的那部分安心,乍然被充滿。
“媳婦!”
蜂窩煤高興地大喊,像寺院的鐘聲一樣,洪亮得讓人害怕。
于是蜂猴聽到一聲受驚的鶯啼,接著是砰的一聲槍響,窗戶玻璃砰地碎裂,屋里有活物砰地撞翻了東西。
趙娣兒一屁股倒撞在柿子樹上,驚恐地看著蜂猴父子,手里拿著的正是熊衛(wèi)民丟失的那把槍。
蜂窩煤嚇得大哭:“別打我,別打我……”
“回魂!”蜂猴一巴掌拍在蜂窩煤背上,大喝道。
這一吼,趙娣兒也回魂了。只見她揩揩眼角,露出瘋癲的笑容,脆生生叫了聲爹。
“當真是你?!狈浜锍泽@于自己的平靜,但這樣的平靜令他無比痛苦。真相和他之間其實只隔了一層紙——他非常清楚?,F(xiàn)在紙揭開了,頭頂上的劍也落了下來,卻只疼了須臾,觸動不了他分毫。他從內(nèi)到外都是麻木的,甚至不太在意老白臉究竟是死是活??墒欠涓C煤哭得厲害,吵得他頭疼,他只好發(fā)出指令:“去找猴!”
說了兩遍,蜂窩煤終于聽懂,癟著嘴離開。
“爹,她有難處。”蜂窩煤離開前竟還能冒出這么一句。
蜂猴難以置信,他在此刻感到了沉重的一擊,嘶啞道:“你知道?”
蜂窩煤不敢說話,害怕地跑了。鴉雀無聲,恐慌顯露出來。
“爹,你報警就是了。”趙娣兒望著蜂窩煤遠去的方向,滿是留戀和不舍,輕聲說,“我什么都認,就連槍也和你無關(guān)。我只求你一點,等我先把猴腦給我爹送去。聽人說,吃腦補腦,猴腦最好。我想我爹活著?!?/p>
回答她的是無聲。
“你說債能這么還嗎?我救他的命,抵他生我的債,還不夠嗎?我全掏空了呀……”
好像在問蜂猴。
“這樣的蠢事也只有我會做,對吧?”
又好像在問自己。
10
血跡很少,已經(jīng)干了,像晾曬在地上的朝天椒被誰踩了一腳。
蜂窩煤是半夜回來的,一無所獲。
大概是熊衛(wèi)民造槍技藝生疏,子彈出膛就散了,床上、墻上到處都是斑點。落在蜂猴眼里,便是老白臉平安的鐵證。
整座村莊都睡得很沉,直到雞鳴此起彼伏。柿子樹上顯現(xiàn)出清晨的顏色,將要落盡的黃綠葉片上,蒙著一層微微的藍。那種藍非常清冷,是眼睛看到的瞬間就能感受到溫度的藍,帶著霜,帶著和白晝交換命運的決心。
蜂猴的目光穿過柿子樹,看到一片茂密的杉樹林。倉庫里松蘿總是消耗得很快,況且新鮮的松蘿看上去也要更可口得多。他常去的地方有一株四十多米高的杉樹,挺拔的樹干在離地二十米的地方才有分杈,那些枝杈向斜上方伸展,擁抱著天空。他喜歡爬上去,割采松蘿的時候靠在樹干上,背后像墊了海綿墊子一樣。他和老白臉總是一起去采松蘿,他也喜歡在猴子面前證明自己的爬樹實力。老白臉都上不去的大樹,他反而能坐在樹杈上吹口哨,有從別處無法得到的成就感。
老白臉喜歡從柿子樹后的灌木里鉆出來,它不愛攀爬,或許這就是猴子衰老的表現(xiàn)。他的衰老則正相反。年輕時沉迷追獵,年紀越大,反倒總想通過爬高來證明自己還有猴勁。
腦子里很多畫面閃過,有時是趙娣兒空蕩蕩的眼睛,有時是張峰臉上的蜈蚣疤,有時是蜂窩煤在哭。生平第一次,蜂猴想到神靈,他希望老天能夠降下一些啟示。
先于一切抵達蜂猴的是陽光。門上貼著多年前的掛歷,邊緣卷起一圈黃色水漬。掛歷上的時間還顯示著幾年前,但所有看到的人都清楚地知道,時間從不停留。于是陽光并不考慮蜂猴的想法,透過門縫強烈地映在地面。蜂猴不得不生出一種想法,他要起身把門打開,用更加鋪天蓋地的陽光來消解這種刺目。
但是門打不開,被什么東西卡住了。蜂猴心跳如雷,他似乎感應到了某種指引。他雙手按在門上,腳掌摳住地面,使出寸勁,才將門推開。
卡住門的不是其他,是老白臉。老白臉雙手懷抱身體,蜷曲著,像熟睡的嬰孩。它毛發(fā)干凈,比平常都要干凈。大腿上有一處傷口,已經(jīng)用水清洗過,旁邊放了一株新鮮的桃兒七。
蜂猴愣住了。老白臉用死亡免除了他的抉擇。
他在紛亂的畫面中抓住一幀,他看到了柿子樹。柿子樹在這一刻比杉樹還要高大。
他抱起老白臉,冰冷的觸感凍僵了他,他仿佛又變成了一粒渺小的冰霜。他緩步走到柿子樹下,那里還有埋槍的土坑。輕輕放下老白臉,他一捧一捧地刨開泥土,將老白臉輕輕放進去,又一捧一捧地掩埋。
趙娣兒看到的時候,蜂猴已經(jīng)做完一切,閉目倚靠在樹上。蜂猴一動不動,像一座嶄新墓碑。蜂窩煤杵在蜂猴旁,眼仁呆滯,似一尊羅剎。
腳下的土地傳來冰冷,也傳來迷惘。所有雜念都在此刻死去了。
篤篤篤——
敲門聲響起,張峰在門外喊了一聲:“老蜂?!?/p>
一陣風過,柿子樹落下了最后一片葉子。
責任編輯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