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月鳳,中國微型小說學會會員、湖南省作協(xié)會員,魯迅文學院湖南中青年作家班學員。作品散見《小說月報》《微型小說月報》《小小說月刊》《微型小說選刊》等,有作品入選微型小說年選集或獲獎,《卷發(fā)》獲第十九屆中國微型小說年度獎。
江? ?湖
大師是別人對他的敬稱。每每別人這樣叫他,他就眼一瞪,連連擺手阻止:“大師能輕易叫的?古代名家才擔得起這稱號?!?/p>
奈何,這個小縣城,書法藝術成就能達到他這樣水平的,確實再無他人。大家硬不改口,他也沒了辦法。
大師書法天賦來源于父親。父親算是民間藝術家,雕刻、扎染、書法、繪畫……盡管大多自學成才,卻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小時候,春節(jié)前,父親書寫的春聯(lián)和大紅“福”字被鄉(xiāng)鄰恭敬地貼在門楣門框上,鄉(xiāng)鄰回贈一大塊豬肉,大師看向父親的雙眼也和鄉(xiāng)親們一樣,滿是崇拜的光芒。大師圍著父親轉了幾年,在父親指點下?lián)]毫落墨練習了幾年,漸漸有了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的架勢,沒幾年,求他墨寶的人竟比求他父親的還多了。
高中畢業(yè)后,大師一心習字。他臨習名家碑帖,生了入江湖、尋名碑佳帖的夢想。第二年,大師背著裝滿行囊的筆墨紙硯,頭也不回地出了家門。大師按照名家字帖發(fā)源地,西安碑帖林、山東曲阜孔廟、泰安岱廟、杭州西湖邊……一一走遍。上深山訪古剎,進廟宇尋古碑,入鬧市觀展覽……他探訪一切能探訪的前人碑榜,心摹手追,條分縷析,陶醉心迷,一日三省,時有收獲。
江湖路遠,道艱且險,大師從不卻步。渴了餓了,尋一戶百姓人家,留幾幅字畫,討一水一食;累了困了,公園、古廟也能枕上背包美美睡下……大師如閑云野鶴,天馬行空,足跡遍布大江南北。
行萬里路如讀萬卷書,江南煙雨、漠北雄渾滋養(yǎng)了大師胸中逸氣,大師開了眼界、長了見識、廣交朋友。大師還練就一雙慧眼,無論是古代書法還是當代字畫,大師看上兩眼,便知真假,從沒錯過。
大師身處江湖,字卻非江湖字。他的字雄渾瀟灑,點畫爽利絕不拖泥帶水,空間架構完整簡約,取法蘇黃,卻又法古不泥古,圓融一體,頗有氣勢。大師在全國重大展賽中嶄露頭角,加入了中書協(xié),在書畫圈內頗有名氣。
大師卻突然停下了江湖的腳步。父親去世,母親思念成疾,大師毅然收拾行囊,回到母親身邊。大師陪母親聊天談笑,帶母親訪親拜友,母親笑容漸多,大師眼里的笑,也如一泓碧水,全是母親的影子。
見大師歸來,幾個親戚、朋友紛紛把自己的孩子送來,求大師指點。大師欣然同意,他性格好,口才好,書法好,指點得更好,一時哄得幾個孩子漸入佳境。孩子嘰嘰喳喳聲聲親昵地呼喚“奶奶”的聲音,也讓大師母親的心里填滿了蜜一樣的味兒。
漸漸地,圍在大師身邊的孩子越來越多,比縣城原有的書法培訓班規(guī)模還大。大師只得在小區(qū)樓下租了幾間房,分成幾個班,聘請幾位書法老師,辦好手續(xù),開始職業(yè)書法培訓。
大師給孩子們上課,一提筆,眼前名山大澤、江湖樂趣,如江河湖海奔涌而至。
江湖朋友常常打來電話誘惑:“可曾聽到江湖的呼喚?”
大師瞬間神情恍惚,不知不覺在紙上寫下“江湖”二字。大師正想與朋友侃侃江湖之樂,身邊學生等不及了,問:“老師,江湖后面是什么?”大師元神歸位,寵溺地看一眼認真習字的學生,看一眼門口與人閑聊的母親,提筆在“江湖”二字前面加上一字。墨跡未干的“醉江湖”三字,引來學生一聲驚嘆。
大師對朋友說:“你的江湖很遠,我的江湖卻很近。哥我仍在江湖之中。”
墨? ?香
去文聯(lián)報到的第一天,與文聯(lián)史主席剛寒暄幾句,他就說:“走,帶你去見一個人?!?/p>
在走廊盡頭的一間辦公室,只見門左側掛有“殷平書法工作室”牌子。推門進去,辦公室一桌、一柜,別無他物。桌上倒是擺滿了字帖、宣紙,一個筆架上掛滿了大小不一、長長短短的毛筆。一個男人正低頭專注地在宣紙上寫著蠅頭小楷。
“殷老師,認識一下,新來的同事。”史主席走到他身邊,介紹我。男人抬起頭,擱下筆,站起身,向我微微一笑,算是打了招呼,坐下去繼續(xù)寫起來,只留給我一個頭發(fā)稀疏的前額。
待人咋這么冷?我心里嘀咕。
史主席像是看出我的心思,笑著說:“我們走吧,別打擾他了,他的話都變成了紙上的字了?!?/p>
熟悉后,我發(fā)現(xiàn)殷平是一個性情特溫和的人,于是忍不住開他玩笑,我指著他工作牌上頭發(fā)濃密的照片,笑問:“什么時候越來越聰明了?”
他憨笑一聲,指給我看寫字臺下用壞的半箱毛筆,嘆了口氣:“報應吧!毛筆都是動物毛發(fā)做的,我用得越多,頭發(fā)就越來越少了?!?/p>
殷平小時候家貧,為節(jié)省紙墨,便以練習小楷為主。十幾年后,他的小楷嚴正肅穆,字雖小,間架里有大氣勢,很受人喜歡,他加入了中國書協(xié),也作為特殊人才調入文聯(lián)。
大家都以家里掛上他的墨寶為榮。有人托了朋友,又備上不菲的潤筆費慕名而來,想求一幅《朱子家訓》。
殷平從柜子里拿出一幅長卷軸,慢慢展開。那人看見,眼睛里立刻閃出歡喜的光。
“這幅行嗎?”殷平問。
“很好,很好!”那人點頭如雞啄米,然后,又肯定地說,“寫得真好,就像印刷出來的?!?/p>
“印刷出來的?”殷平皺起眉,問。
“像是印刷出來的?!蹦侨粟s緊解釋,“我的意思寫得好?!?/p>
“你走吧?!币笃桨蜒b錢的信封塞給他。
那人奇怪地看著殷平。殷平也不解釋,只聽“嘩啦”一聲,作品已被殷平一撕為二。
“你——”那人心疼得倒吸一口氣,良久才嘆口氣,把目光從廢紙簍里扯回來,出了門。
殷平決定出去游學。有個老鄉(xiāng)在江浙一帶書法界混得不錯,老鄉(xiāng)的老板在文博園開著書法拍賣公司。
扎著小辮,一身藝術范兒的朋友看殷平穿著普普通通的便裝,指點他:“你是中書協(xié)會員,在這里,派頭一定要足,牛皮一定要吹。你看,那些省級會員,哪個不是找機會圍著老板喝茶、聊天,推銷自己?”
老鄉(xiāng)的處世哲學,殷平一點也沒往心里去。別人每天寫一兩個小時,聊七八個小時,殷平倒好,一個人和尚坐禪一般,能寫六七個小時。不寫字的時候,他就在文博園各個展廳轉悠,有時候能在一幅書法作品前站半天。他從不主動和老板套近乎,有幾次,老板叫他一起喝茶聊天,他客氣地坐到一邊,作側耳傾聽狀,手指卻在自己的大腿上、掌心里橫豎撇捺地劃拉著,一言不發(fā),心不在焉。幾次之后,老板便不再叫他。老鄉(xiāng)知道了,對他又是搖頭又是嘆氣,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
不久,中書協(xié)舉辦一個全國性的書法展,公司十幾位書法家投了參展作品。幾個月后評選結果出來,只有殷平的作品入了展。聽說,有評委看到他的作品,拍著雙手,連說三聲:“好!好!好!”又贊說,作品用筆精到、典雅俊潤,融合了鐘繇、二王等書法家的筆意,得其意而忘其形,已自成一家。
老板對殷平刮目相看,對他進行包裝,想要抬高他的作品價格。殷平被拉著拍了幾個短視頻,在幾次大型書法展上穿著漢服現(xiàn)場揮毫表演了幾次,又在一個電視訪談節(jié)目中背了幾段準備好的臺詞。他便苦著一張臉,偷偷收拾行囊,不辭而別,回到了家鄉(xiāng)的寫字臺前。
老板派老鄉(xiāng)專門來小縣城接他回去。老鄉(xiāng)罵他:“你個傻瓜,這么好的得名得利的機會,多少人求之不得,你倒好,偷偷跑了。世上沒見過你這樣的,快跟我回去!”
殷平拿起筆,搖搖頭:“我不去了,那地方,太鬧,聞不到墨香!”
母親的心
女人做了母親,雙胞胎的母親。
女人親著臂彎里兩張粉嫩的小臉,左一下右一下,怎么都親不夠。可女人的心是苦澀的。丈夫在鄉(xiāng)村小學教書,路遠,一周回一次,來去各半天,在家待一天,指望不上他能幫著照顧孩子。
女人沒有工作,丈夫工資不高,嗷嗷待哺的兩張小嘴咂吧著,將女人的眉頭咂吧成一朵苦菊花。
女人想去鄉(xiāng)下接婆婆來幫忙。女人看著婆婆種地、喂豬、拾掇家務,忙到腳不沾地,女人溜到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
婆婆從貼身的衣袋摸出一個鼓鼓囊囊的手絹包遞給女人,婆婆說:“鄉(xiāng)里開銷小,容易掙飽肚子,我在鄉(xiāng)里幫你帶一個吧?!?/p>
女人打開,是一把沾著汗氣的紙幣,女人鼻子便酸了,眼眶也熱了。
婆婆抱起早出生兩分鐘的哥哥,展開一床舊棉被,墊在一個籮筐里,塞成一個軟軟的嬰兒床。哥哥舉著小手,頭露在被子外面,睡得香甜。
女人吻別哥哥,背著弟弟來到縣城,找到一份清潔員工作。每月有幾百元貼補家用,女人滿足地舒了口氣。
女人背著弟弟掃地,怕單位領導有意見,總是最早出去,最遲收工。女人工作的路段最干凈,單位領導就默許了女人的行為。
弟弟會走路了,女人撿到一臺別人丟棄的扭扭車,用一根布繩子一頭系著車,一頭綁著自己的腰。女人地掃到哪,繩子牽到哪,繩子牽到哪,女人的童謠唱到哪,女人的故事就講到哪。弟弟仰著被風刮紅的小臉,咿咿呀呀手舞足蹈。再大一點,女人在路旁一棵大樹下擺一張小桌,放幾本撿來的書,任兒子翻看。弟弟安安靜靜,看得很認真,弟弟知道母親的辛苦,從不亂跑,不讓女人擔心。
女人看著弟弟,想起留在鄉(xiāng)下的哥哥,女人在夢里抱他、親他、喊他的小名,醒來,女人的枕巾能擰出水。女人卻舍不得去看大兒子。女人算過,來回的車費、誤工費,夠給兒子們買十六斤肉。女人安慰自己,看到小兒子,就像看到了大兒子,雙胞胎,一模一樣的。
孩子們六歲時,丈夫在縣城教書的老同學念著同學情分,答應將孩子們招進自己教書的學校讀書。
哥哥終于來到女人身邊。哥哥黑瘦的身子,黑瘦的臉,怯怯的眼神,看得女人心里發(fā)酸。女人伸出手去摸兒子的頭,哥哥頭一偏,女人摸了個空。弟弟歡喜地去牽哥哥的手,哥哥咬著嘴唇,將黑瘦的小手絞在背后,怎么也不放開。吃飯的時候,哥哥扒拉著碗里的白米飯,眼睛像被繩子拴在那盤萵筍炒肉上,筷子卻只伸向一旁的炒青菜。女人檢查哥倆的作業(yè),弟弟的作業(yè)工工整整,哥哥的作業(yè)還是一片空白。女人氣得揚起巴掌,卻在哥哥委屈的淚眼前停在半空。
弟弟的獎狀貼滿了租住的小屋,哥哥的成績冊填滿了紅紅的數字。初中畢業(yè),哥哥上了一所技術學校,畢業(yè)后進機械廠當了一名工人。弟弟重點初中、重點高中,一口氣讀到北京的重點大學,畢業(yè)又留校當了教授。
哥哥與弟弟,又像小時候,分開了,越來越遠。
弟弟給女人打來電話,也親自來接女人。弟弟說,要帶母親去北京,讓辛苦一輩子的母親享享清福。女人微笑卻堅定地搖著頭,一次又一次。女人把弟弟的照片放在貼身的衣兜里,然后,在哥哥狹小的房子里,刷洗著哥哥工作服上頑固的污漬,準點給哥哥做好一日三餐,幫哥哥張羅娶妻、生子。
女人抱著哥哥的孩子與北京的弟弟視頻,視頻里,聽到北京的小孫子一聲聲奶聲奶氣地叫著奶奶,女人答應著,臉笑成一朵花,也笑出一行淚。女人看著一遠一近兩個孫子的小臉,心一陣兒甜,一陣兒酸。
幾天后,哥哥拿著幾張車票遞給女人,車票的終點站是北京。女人疑惑地看向哥哥,哥哥撓撓頭說:“娘,我和弟弟商量好了,我去北京送快遞,我們一起去北京。”
女人低下頭,任淚滴在懷里孫兒額頭上。
附創(chuàng)作談:
微亦足道
湖南 / 伍月鳳
喜歡寫微型小說,喜歡它的微言大義。盡管微型小說只是小小地說,只能小聲地說,沒有宏大的題材、恢宏的場面,多數時候,寫小事情里蘊含的趣味或哲理,小人物身上體現(xiàn)的偉大或平凡……囿于生活圈子小,工作內容單一,微型小說的創(chuàng)作,倒更適合我。我將工作中接觸的各類藝術家充實進我的寫作素材,套用時下流行的一段歌詞:我在小小的生活里面挖呀挖呀挖,挖小小的素材寫微小的文章。我在小小的文章里面挖呀挖呀挖,用小說的體裁開文學的花。
《江湖》與《墨香》寫的都是書法藝術家,一個善行書,一個工小楷,一個瀟灑中包含無言的孝心,一個癡迷中透著可愛的執(zhí)拗?!赌赣H的心》則寫一個雙胞胎的母親,面對性格不一、前途命運不一的兩個孩子,母親同樣的母愛里不一樣的選擇。其實,他們都有生活的原型,只是,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我會集中筆墨去寫他們對藝術追求的某一個方面,比如《墨香》中殷老師對藝術的癡迷與堅守,就通過他拒絕賣字、拒絕誘惑來體現(xiàn),使他的形象立體起來?!督分械乃囆g家,則通過他身在他鄉(xiāng)不斷求索,身在家鄉(xiāng)指點學生書法學習,誨人不倦,無論是身在江湖還是心在江湖,都保持一份藝術家的瀟灑與本心。《母親的心》原型是我的婆婆,婆婆養(yǎng)育了兩個孩子,因為工作忙碌,實在無法同時照顧兩個孩子,大兒子從小放在奶奶家撫養(yǎng)。因為教育方式的不一樣,導致孩子個性發(fā)展、生活習慣、學習習慣的不一樣。但母親的心不偏不倚,母親的愛反而厚弱薄強,她用自己的方式去彌補曾經愛的缺位。母愛是永恒的創(chuàng)作主題,素材不同,體裁不同,母愛卻都一樣。
微亦足道。微型小說體量雖然小,寫的事寫的人雖然小,依然有讀者熱愛它、贊美它、需要它、閱讀它。它仍然可以像匕首、像投槍、像閃電,給人以震撼。相比長篇和中篇小說,微型小說濃縮了生活,削去了多余和浮華的部分,剩下堅硬無比的核,尖峰聳立,交相輝映,以小角度準確地揭示現(xiàn)實,擁有迷人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