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梅子雨如期而至,像暑熱到來之前的慰藉,細密而綿柔。荷塘的花兒露出尖尖角,欲開未開,欲語不語,悠緩得不忍直視,經(jīng)歷幾場細雨,幾個艷陽,才肯露出頭來,把美麗的面容呈現(xiàn)。夏,抹了淡淡的愁緒。
我倚靠窗前,默默凝視妝臺花瓶里的朵朵粉紅。這一年一度的荷花之約,是我為自己設定的儀式。荏苒歲月以這種形式承托著,安然妥帖。再過幾日,這精致的紅,細密的蕊,將如絲如線,隱退而去。不管節(jié)氣如何來回,我都能從它的綠紅之間,看到故里荷花的影子,從清晰又模糊的童年,想起遙遠的往事。
故里的荷,規(guī)模龐大,每逢農(nóng)歷六月,遍地荷花千嬌百媚,詩意充盈。若是哪家迎娶或嫁女,花轎必定走過荷塘棧道。扮著“和合二仙”的人兒仙氣浩蕩,滿身的緞紋線條閃著光,雍容地貼過荷面。倒映湖中,荷中荷,畫中畫,一派祥和。二仙賜新人一枝紅蓮,一只圓缽,寓意紅袖添香,和合團圓。此時缽盂中飛出五只蝙蝠,頃刻化為五福圖字,承接人間福祉。場景喜慶盛大,延伸長長的荷道,恰好對應“蓮趺雙仙,和合有緣”。此時“荷花引”的曲子響起,古典悠悠,禪意悠悠……
我穿過縱橫阡陌,荷田碧葉亭亭,端然有致,像簇新多姿的少年。那些被青柄托起的花骨朵,瓣瓣相連心心相映,輕輕搖動,夢一般地牽引我駐足親吻,抑或采擷碩大的荷葉當遮陽傘。家與學校之間的這片荷田,花開花落,陪伴多少少年不知愁滋味的時光啊。深秋,寒田水枯,農(nóng)人來挖藕。小孩們圍攏埂邊,熱鬧得像過節(jié)。那些粉嫩的藕節(jié),香脆甘美,儼然秋日最美的食物。我立誓,開春一定要種荷花。
老屋庭院兩旁的荷塘,卻是另一番情致。村口的小道經(jīng)由荷塘直通院落,兩眼荷塘像守望的明眸,安然挺立著片片青蓮。陽光映照水面,風吹花影動,遠遠地炫耀著模糊的香紅。塘邊老皂角樹粗壯的樁,歪著脖子伸進塘中,成為穩(wěn)妥的小碼頭。祖母站立之上,微微曲腰,雙手挽起一綹綹紗線,隨手來回翻動。清清的漣漪,汩汩的水聲,親昵而溫馨。慢慢地,細沙變得光潔舒展……祖母的名字中有“蓮”,配著她嬌小的身段,深藍的衣裙,尖尖的小腳,擺動起來也如風動的蓮花,舉手投足近似速寫的線條,大寫意的運墨。長大后讀到《浣紗女》里“江上女兒全勝花”的詞,讀到樂府詩“纖纖作細步,精妙世無雙”,才知定格少年的浣紗圖大概就是這般情景吧。
池塘的荷像雨中之精靈。低檐人家灰暗遠古的色調(diào),與安然駐影的荷花相搭配,真就有了“荷葉羅裙一色裁,芙蓉向臉兩邊開”的意味。其時荷葉已在雨打芭蕉的聲響中沉醉,微風拂過,花兒心也定了。我盤桓于聽雨亭,綿綿細雨滴落瓦楞,順著檐淌下,空氣里溢滿荷香和泥土的芬芳。遠眺后湖蒲州,三面為水所繞,像長滿綠銹的銅鏡。湖中碧葉鋪展,一望千里;湖坻豐茂的蒲草,一叢一叢,密密實實,千年不息。它們的存在似乎證實了《詩經(jīng)》里荷與蒲深遠的意境,“彼澤之陂,有蒲與荷”。同時,“荷”“蒲”的煙水氣,像水邊的隱者,字面隱逸著菰雨荷花的涼意?!吧接蟹鎏K,隰有荷華”“其蔌維何,維筍及蒲”,蘊藏古人對荷、蒲多少悠長情感啊。
塘邊的水田春早,祖母栽種蒲筍草芽,我于田埂空白處偷偷埋下幾根藕節(jié)。每天放學歸來,忙不迭地去觀望。芒種過后,雨水豐沛起來,梔子花開了,枇杷熟了。水田的一隅居然浮著荷葉,還有一枝紅蓮挺立其間呢。我高興得把所知道的詠蓮詩都讀出來:“清荷蓋綠水,芙蓉披紅鮮”“一莖孤引綠,雙影共分紅”……我長久地恍惚著不知所云,夏日蒸騰的熱浪,屋舍散發(fā)的清涼,蒲筍水色飽滿的葉擺動的美妙都不曾喚醒我。我幻想著這些藕根于水田大面積蔓延,明年這里就是蓮池:滿眼的碧綠,滿眼的流紅……
每年荷月,祖母剝離草芽,蒲菜露出白玉般嫩莖,用它燉肉湯,煎燴肉圓,為不可多得的鮮香美味。祖母還將蓮子、菱角去殼洗凈,配上青、紅辣椒一起炒,清香隨風飄出幾里外。清晨,祖母早起采摘新鮮荷葉,將大米、芡實、薏米淘洗放入陶鍋內(nèi),然后將荷葉覆蓋鍋上,慢火熬煮。漸漸地,荷葉變深,汁液浸入鍋內(nèi),荷葉粥即成。再端小菜四品:腐乳、醬瓜、筍絲、蝦籽茭白,一股淡淡的荷香順著瓦縫游弋。而最具特色又變化莫測的當屬藕心菜。它附著荷生成,沒有分節(jié);安于水底,混合河流的芬芳、水中的清氣,重重吸納時節(jié)的鮮香,溫潤如玉,清脆甘甜。它只肯于夏季露出拇指粗的莖稈,對水質(zhì)、泥質(zhì)、溫度要求極高,所以它只適宜生長于淤泥中,不可種植大棚內(nèi)。
祖母種蒲我種荷。它們和諧共生,相安年年。蒲筍在春天安靜地抽出草芽,荷葉夏日高擎柄傘,呵護花開、蓮子、蓮藕長成。它們根須飽吸野望之氣,生發(fā)出蓬勃的自然之力。輕輕掰開蓮子,圓潤的米、青綠的芯,帶了新香和微苦。而微苦中的回甜,教我體味生活的意義和永恒的綠意。到了秋日,新香無從挽留,隔年舊味又那么使人依戀。我沉浸于成熟生命里深情回望,品味收獲的過程,充滿對歲月的感激。月亮升起,鄉(xiāng)村秋夜的蛙鳴,已轉(zhuǎn)換為細碎的蛩吟。窗外翦翦風過,露出淡淡薄涼,密密流動如織,各種層次恰如一個樂曲的交替終結(jié)。
初冬,滿池殘荷寂靜安然、肅穆無聲,變成一種看盡繁華之后的領悟。此時的荷趨向于生命成熟的哲思。那些干枯的蓮蓬、折斷的莖稈,還有浮水的卷葉……像祖母老去后的錚錚風骨。院落一角堆壘的蒲草,染了蕭蕭的寒意,我不禁欣然寫下:居家有蓮蒲在側(cè),必有端然的厚度;能見光陰流連的,必是懂情的……
年少的記憶縹緲,沒有如今這般立體和真切。我沉浸在午后的冬日陽光,默默回想荷與蒲的往事,既虛又實,亦幻亦真,如隔世般遙遠又如昨日般親切。它匯集年少時的生命印記,并將深愛的荷與蒲,永恒地拉近眼前。
妝臺花瓶里的荷花已枯萎黯淡,如李叔同的《落花》,歸于沉寂。我恭敬地捧起朵朵殘花,整理,放置,珍藏。用它連綴起來的文字,歷久彌香,可得永恒。
方華敏: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入選《散文選刊》《雨花》《中學生閱讀》《新作文》等。曾獲得第九屆冰心散文獎等。著有散文集《年年此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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