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稱為中華民族母親河的黃河,對每個人來說,都是神圣的存在。而我,愿意在有限的視角里,用起承轉合的傳統(tǒng)筆法,慢慢描繪出黃河兩岸的山石泉澗、云霧森林,讓胸中的大塊噫氣隨著狀如龍蛇的筆墨自由游走,將一幅寫意山水幻化成眼前的萬里江山。
起:天下黃河貴德清
位于巴顏喀拉山麓的黃河源,一定有著純凈剔透的水花,就像冰山上的來客??上覜]有去過黃河源,只能在想象中勾勒黃河水的晶瑩與曼妙,由涓涓細流一點點變寬變大,繼而延宕成我們民族古老而璀璨的文明傳說。
我始終沒有見到黃河上游真正的模樣。直到我來到青海,黃河流經(jīng)的第一個省份。
那是我參加一次夏令營活動。游完青海湖,向東,汽車蜿蜒盤旋,一路穿行在崇山深谷之中。起初,風景荒涼,經(jīng)過一輪連續(xù)下坡,視野逐漸蒼翠起來,青山如黛,牛羊成群,令人忘了這是在西北青海,而仿若身處中原氣象。
導游說,前方是貴德縣,號稱青海的江南,不過這里有江南沒有的風景??绰愤?,但見峰巒如削,山石似鐵,溝壑叢集,寸草不長。山丘有鉛灰色,有赭紅色,與周圍的綠樹人家構成奇異的組合。原來那是丹霞地貌。印象中,北方的丹霞地貌以甘肅張掖聞名于世,沒想到在這青海高原也有。但更令我意外的,是前方見到的一條河流。
是黃河。
我在一座鐵橋邊下車,久久駐足凝望。遠方是連綿的群山,黃中透紅的丹霞地貌,像燃燒的火焰,映照在藍天蒼穹之上。近處是大片的水中綠洲,分散在廣闊的河道之中,倘若不加提示,不知道身在黃河,不禁會聯(lián)想到“關關雎鳩,在河之洲”或“所謂伊人,在水之湄”的詩情畫意,那些來自《詩經(jīng)》的先民歌唱。
這是我平生第一次看到黃河。我沒有想到,眼前的黃河竟是如此的清澈平靜,與想象中的混濁蒼黃迥然不同。它全然沒有怒濤滾滾的脾性,水面寬廣,舒緩,映著兩岸蓊郁的植被和西天的夕陽,靜靜地流向遠方。 這是真正的母親河。在生態(tài)未被破壞之前,她原本就是這番模樣,襟懷坦蕩,儀態(tài)雍容,她超越了時空和歷史,將千萬年的乳汁養(yǎng)分無私奉獻給蒼生黎民。
我們來到一處開放的黃河景區(qū),登上一條快艇。黃河之水在身旁快速掠過,我與母親河從未如此親近。白浪飛卷,快意橫生,夾岸綠樹,藍天白云,此情此景,讓我頓有中流擊水,浪遏飛舟之感。
在貴德,我見到了一條來自上古的清澈之水。
承:塞上江南
我無數(shù)次想象著這片土地的模樣。為什么是這里,得到了黃河最多的垂青和眷愛;為什么是寧夏,讓遙遠,偏僻,帶著蒼涼底色的北國,有了塞上江南的美譽。這里阡陌縱橫,平林如織,人煙輻輳,車馬駢闐,仿若鋪開巨大而平坦的宣紙,隨著一滴黃河水落在紙的中央,便迅速洇開絢麗的豐收之花。
那朵花盛開著故鄉(xiāng)的氣息。我會聯(lián)想起小時候,在地理課本里學到的寧夏平原。那些樸素的文字和插圖,令我對塞上江南充滿了神往,它與課本里氤氳的油墨香味交織一起,在記憶里散發(fā)著歷久彌新的芬芳。
因為畫面太美,不忍打破這早已定格的初心印象,所以我決定以鳥瞰的視角,游歷魂牽夢縈的塞上江南。
我看見一條巨龍馱著希望在緩緩前行。進入寧夏平原的黃河水略顯橙紅,就像擎舉著明艷的火炬,照亮這一片熱切的天空。我看見一旦離開山脊,離開沙嶺,哪怕只有一小塊土地,只要浸潤了黃河水,都披上了一層蓊郁的綠色,那些被黃河之唇親吻的綠色,與周圍近在咫尺的沙漠的蒼黃和禿山的鉛灰形成強烈的對比,讓人不得不感慨黃河母親的偉大神奇。
我看見黃河水繼續(xù)著化學反應。越往前,風景越秀麗,微風越細膩。樹木成林,水網(wǎng)密布,一塊塊方正整齊的農(nóng)田,像綠色的錦緞,平鋪在廣袤的原野之上。在遠處,鄉(xiāng)村發(fā)展成城鎮(zhèn),城鎮(zhèn)又聚變?yōu)槌鞘?,順著發(fā)達的交通駛上時代的快車道,最后,眼里出現(xiàn)一顆又大又亮的塞上明珠,銀川。
天下黃河富寧夏的故事由此達到高潮。因為黃河,蕭瑟的賀蘭山有了依托;因為黃河,岳飛壯懷激烈的《滿江紅》有了支點?!疤て瀑R蘭山缺”,這里是起點,也是歸宿;“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河山從來不分離,只有山與河的默契交響,才能表里如一,江山一統(tǒng),引發(fā)人們內(nèi)心強烈的共鳴。朝天闕的調(diào)子早已不再悲涼。若岳武穆猶在,一定會感慨賀蘭山缺雖仍未踏平,卻換了人間。
轉:奔騰的壺口
遠遠地,我聽見了轟隆隆的聲音。于是,加快了向前的腳步。
沒有見到想象中的壯觀,只見到一面不太陡的石坡,有黃色的河水傾瀉而下,落進一道不寬的河溝里。
石坡是對岸山體的延伸。奔騰的河水自東向西,而非自北向南下落,而且越向前走,水流越細,有一段甚至變成了一道道分割的小水簾,腳下的河溝更是窄得僅有數(shù)米寬。難道鼎鼎大名的壺口瀑布只是一條匯集了若干并不大的水柱的小水溝而已?我當然錯了。在路的盡頭,我見到了真正的壺口瀑布。
萬馬奔騰,雷霆萬鈞。來自黃土高原深處的喉嚨,盡情抒發(fā)著大自然的天籟。原來,我起初見到的一條細流,只是若干條水流中的一支,現(xiàn)在,它們終于匯聚一起,沖破那道狹窄的隘口,發(fā)出最嘹亮的爆破音。
壺口瀑布不算寬大,卻在華夏民族的人文史和心靈史上寫下了最為恢宏壯麗的篇章。濁黃咆哮的河水,猶如沸騰的地火,貼著大地瘦骨嶙峋的脊梁,合奏鐵與火洗禮的黃河大合唱。經(jīng)歷了漫長的旅途,經(jīng)歷了太多的含辛茹苦,黃河將一路的曲折磨難盡皆隱藏,只有在到達路的盡頭,才潑墨山水般掀開了故事的高潮。
有時候,我把黃河想象成大地的傷疤,或者勒痕。是的,穿行于刀鑿斧劈的晉陜大峽谷,黃河已把自己忍耐到了極限,甚至化身為不起眼的涓涓細流,正如我看到的那樣,但這正反映了我們民族的精神,隱忍、質樸、謙遜,縱然身體已瘦如竹片,而意志卻堅如磐石,在越來越深的勒痕中,始終指向一個光明的出口。
壺口就是那道光,是卸下了千斤重擔,豁然開朗的那道光。這道光如此質樸而粗獷,它用黃沙淘盡了我們的汗珠,用泥塵洗刷了我們的淚水,它帶著我們向曾經(jīng)的喜與樂,悲與傷告別,在將往事一飲而盡的決絕姿態(tài)中,迎來一個從未有過的寬廣未來。
我看見了遠方。盡管天色陰沉,我仍然看見了更遠的遠方。在壺口下游,有著同樣狹窄險峻的龍門,而黃河一旦沖出龍門,便從僅僅幾十米的寬度猛然擴展到十多公里,就像在巷道中摸索的人們,推開了通向世界的一扇大門。那是整條黃河最寬的地方。浩瀚、磅礴、博大,所有贊嘆的形容詞,在這一刻噴薄而出,為一條大河的執(zhí)著與堅守,為一個民族的苦難與輝煌感動得熱淚盈眶。在這一刻,我們終于能感受到“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的視野和胸懷,何須登高,只要張開想象的翅膀,心中就有一座鸛雀樓。
欲窮千里目的原點,便是壺口。亂石穿空,驚濤拍岸的壺口,野馬者,塵埃者洶涌而過的壺口,永遠以奔騰不息的姿態(tài),眺望靈魂中的詩和遠方。
合:黃河口的大音希聲
我在最美的季節(jié)來到黃河口。此刻,綠草依依,蘆花勝雪,不時有丹頂鶴、蓑羽鶴從茂密的草叢中振羽而出,在低空盤旋,又撲棱棱飛向遠方。這里是鳥的天堂,是絕佳的濕地公園,對于休閑度假來說,自是適宜不過,可唯獨不像我心中的黃河口。也許是沒走對地方。繼續(xù)向前,我看到了裸露的泥灘,再向前,我看到了一條濁黃的大河,河邊有一座瞭望樓,于是登了上去。
視野一覽無余。奔騰了5464公里的黃河,即將迎來它的終點。這里的河面很寬,遠遠地可看見對岸的綠樹,一副平林如煙、漠漠廣野的模樣,這是一條雍容渾樸的黃河,也是一條謙謙君子的黃河,不再有原始野性的桀驁不馴,而像所有河流一樣,最終平靜地奔向大海。
迥異于大多數(shù)河口地區(qū),這里看不到千帆競渡、百舸爭流的繁忙場面,偌大的河面上甚至看不到一條船。這是一條安靜而平直的大河,關于九曲黃河的所有跌宕起伏和喜怒哀樂,統(tǒng)統(tǒng)尋不到一絲蹤跡。而令人欣慰的是,穿越整個北中國干渴的土地,眼前的黃河雖然累了,卻始終沒有斷流,就像始終擔著一副鋼鐵的肩膀,托著一個民族向著大海的方向一路前行。
這里是黃河三角洲。這片6000多平方公里的扇形三角洲,猶如巨大的海中蓮花,仍在依靠黃河母親最后的乳汁,不斷地拔節(jié)生長。或許,這源于玄鳥生商的悠遠傳說,數(shù)千年前,從一只大鳥中降生的我們祖先就居住在黃河之濱,開啟了東方文明的濫觴,而今天,繼續(xù)向海中掘進的黃河三角洲又像玄鳥張開的垂天之翼,沿著后代們凝聚的磅礴意志展翅翱翔。
遠遠地,我仿佛看到了一排鋼鐵的身軀,那是勝利油田林立的井架。一群最可愛的人,將來自大地的焰火排列成行,點燃這片古老而現(xiàn)代的時空。那些飽滿的黑色精血,喚醒了遙遠的故土記憶,也反哺了日夜劬勞的黃河母親,它們是遼闊的曠野上高聳的音符,在這片共和國最年輕的土地上,以聽不見的大音希聲反復演奏時代的最強音。
垂野草青,岸闊浪平,獵獵揚起的秋風,悄然傳來海的訊息。我知道,被稱為黃河口的所在,遠比我看到的更為遼闊,更為精彩。因為,這片土地實在是太廣袤了,它超越了一般三角洲的城鎮(zhèn)密布和地域劃分,卻相互交融為一個整體,那就是大自然的懷抱。
這是一條最渾濁也是最清澈的大河。在即將抵達大海的時候,它放下了所有的包袱,金戈鐵馬,風云際會,悲歡離合。它將往事一飲而盡,純粹簡單得如不著一字的白紙。它回到了自己的童年時光,聽著風日復一日呼喊著水,用盤古遺落下的這對機杼,一張一翕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的唇。
九九歸一,再長的旅程也有歸途。黃河輕輕一躍,匯入大海滋養(yǎng)綿延不絕永不凋謝的萬里江山。
張凌云:南京大學中文系畢業(yè),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多家報刊。出版散文集《高樹鳴蟬》《曉月馬蹄》等。
編輯 閆清 1453337028@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