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現(xiàn)居地的屋后,有條小河。晴好天氣的夜間,時見垂釣者。那些夜釣者,將摩托車或電瓶車停至一邊,或用一個小馬扎坐岸上,或干脆下至河灘,神情專注地盯著河面,盯著與精致的伸縮魚竿相連接、垂入水中的釣線……網(wǎng)袋旁,射向釣線區(qū)域的紫色熒燈,營造出一種難以描述的詭異氛圍。而旁若無人的夜釣者,猶如一尊模糊的雕塑,又似一個幽靈,同河中之魚玩著較量耐心的游戲,也演繹著欺騙藝術(shù)的劇目。
我不知,釣者與被釣者,誰更有耐心和經(jīng)驗。我也不知,施鉤者與咬鉤者,各自的心理反應(yīng)。我所知的是這些小河水雖清澈,卻早已變味,即便釣住之魚再怎么野生,也已不宜食用。莫非,釣上之魚喂家貓?可貓狗之類,已有貓糧狗糧呀。或者,垂釣之人意非在魚,而在興趣,在于享受“與魚沉浮”的樂趣過程?
我喜歡吃魚,卻不擅釣魚,自小至老均如此。不是無釣魚的條件,而是無此耐心。于是,只能是:非釣者,焉知釣者之樂;非魚者,焉知魚之苦了。
在水草豐腴、河水掬手可飲的年代,常見村人席岸而坐,一頂斗笠或草帽以遮陽,甚或一襲蓑衣以避雨,一只竹制魚簍以儲魚,一小罐曲蟮或幾塊熟山芋以備餌,一根細(xì)竹釣竿探向河心,一雙隼目聚焦河面,靜默,等待,靜默……倏忽間,波紋蕩開,浮標(biāo)起伏,釣線晃動,竿梢似彎弓般呈現(xiàn)天空,潑剌刺中,連魚帶水甩向岸堤。粗糙的手按住了掙扎的魚,卻沒按住咧開大嘴的笑……
好一幅詩意的江南垂釣圖,令人羨慕和向往。即便如此,我依然不釣魚。
而不管年代如何變遷,水質(zhì)如何變化,依舊不乏垂釣人。這種不同空間之物間的對壘,不同維度之物間的博弈,方興未艾。而且,釣具越來越先進(jìn),釣線越來越長,釣術(shù)越來越高明,甚至還有釣魚協(xié)會、釣魚比賽。可見,釣魚早成文化之一。
在河流水質(zhì)普遍性不濟(jì)的景況下,垂釣場所也隨之改變,有水庫釣的,有湖釣的,有江釣的,有海釣的,不一而足。那些人,顯然已是成了癮的釣迷。而更多的,則是到養(yǎng)魚的池塘釣魚。我曾接觸一些來鄉(xiāng)下的釣魚者,個中不乏熟人。他們吃頓便飯,撲向農(nóng)家的養(yǎng)魚塘下鉤,魚塘水淺魚多,時間不長,便毫不費(fèi)勁地釣到不少魚,全部裝入蛇皮口袋,塞進(jìn)小車后備廂,然后拍拍屁股走人。對于這類高階低端的垂釣者,我一不陪餐,二不陪釣,三不賠笑。眼不見為凈,我真的巴望這種似釣非釣的現(xiàn)象盡早絕跡。
喜食魚者,不一定會釣魚;喜釣魚者,不一定喜食魚。喜食魚者,得享的是口腹之美;喜釣魚者,得享的是精神快感。兩者各得其所,各享其美。若喜食又喜釣,則兩全其美了。
也有擅釣者,因釣魚而喪失性命的。家鄉(xiāng)一位要好的友人,便是釣魚高手。青魚、草魚、鯽魚、鳊魚等都能釣,釣什么魚用什么餌,他都清楚得很。但凡出手,總有斬獲。出事的前一日,他見友人釣了一條三十來斤的青魚,便說:“明天我去釣一條更大的青魚給你看看?!?/p>
他不但這樣說,第二天上午還上街買了酒菜,邀了兩桌人,到他家吃晚飯。下午,他便去村子西北的一個偌大的深潭唐平湖釣魚,那天還真讓他釣住了一條大魚??上У氖?,那條青魚實在太大,在水中如蛟龍,發(fā)瘋般左沖右突,施展出強(qiáng)大的勁道,企圖脫鉤。人與魚,整整激烈搏斗、對峙了半個多小時。魚,終于累了,被拖至塘邊拉上了岸。而他,也累極了,竟癱倒在地,猝發(fā)心肌梗死而不省人事。待有人趕至,送他到附近的衛(wèi)生院急救,已回天乏術(shù),令人痛心不已。當(dāng)日的晚宴,變成了為他入殮的酒席。那是一副什么樣的景象???而那條四十多斤的青魚,卻仍躺在屋旁瞪著眼睛,吧嗒吧嗒地喘著氣,隨后被人敲死、扔掉。
我參加了友人的葬禮。家境優(yōu)渥的他才54歲啊,竟然歿于一條青魚之手,讓人感嘆和悲慟。此事不脛而走,不少人都難以置信。
因魚而起,因魚而止;樂極而悲,力竭而亡。這一非常極端的個例,卻偏偏讓那位友人遇上了。這是我平生所見,最悲壯的真實的釣魚事件。
當(dāng)然,喜愛釣魚之人,絕不因噎廢食。何況,因魚而喪生之概率,畢竟微乎其微,當(dāng)可忽略。其實,垂釣不只是樂事雅事,也多有漁翁之意不在魚的案例,它早已深厚地融入了國人的精神血脈。
一句“姜太公釣魚,愿者上鉤”,幾成婦孺皆知的典故。一襲蓑笠、銀髯飄逸的呂尚,垂釣于渭水之濱,筆直的魚鉤,于魚無誘,卻以最大而無形之餌,釣住了大魚——西伯侯姬昌,開啟了滅殷興周的偉業(yè)。終于,他以無彎之鉤,將姬昌“釣”成了文王,將自己“釣”成了太公望;又再接再厲,輔佐武王,“釣”牢了周朝江山,也為自己“釣”到了師尚父、齊侯……成了中國千古傳誦的神祇,也將垂釣事業(yè),拓展至無以復(fù)加的領(lǐng)域和極致。
習(xí)得釣魚高手玄洲精髓的宋玉,卻另有深邃洞見,著有《釣賦》云:“以圣賢為竿,道德為綸,仁義為鉤,祿利為餌,四海為池,萬民為魚……”以釣說事,勸諫襄王棄小術(shù)、擇良策,啟賢任能、施仁用義治國興邦。唐朝詩人司空曙的《江村即事》,則有“釣罷歸來不系船,江村月落正堪眠”之名句。喜愛釣魚的宋真宗、宋仁宗父子,還組織大臣們在宮中進(jìn)行“賞花釣魚賦詩會”??梢?,垂釣不僅為歷代文人雅士所熱衷,也為帝王所青睞。而謫居永州的子厚先生,雖無子牙的韜略雄才,卻另有卓越建樹,以“孤舟蓑笠翁”的心境,寫下“獨釣寒江雪”的壯美詩篇;將內(nèi)心的孤傲清高,宣泄得淋漓盡致,也把唐詩再度推向后人難以企及的高峰,成為一個難以磨滅的經(jīng)典意象和文化符號。我無法得知,子厚有無釣得寒江之魚,水中魚們聞其千古絕唱后,是否不惜踴躍咬鉤?但我若是魚,定將冒出寒江,躍入扁舟,一睹吟者風(fēng)采。
毋庸置疑,只要江湖河海在,只要有魚在,便不絕垂釣人。而我,則不釣魚,只坐觀其人、其釣和其景。
周國忠: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江蘇省散文學(xué)會副會長,無錫市作家協(xié)會原副主席。著有詩集《青城詩抄》《夕陽風(fēng)笛》、小說《無題》、散文集《笨拙境界》《閑思雜集》、紀(jì)實文學(xué)《四俊散記》,以及長篇紀(jì)實散文《弟弟最后的日子》等。先后獲第二屆中國地域詩歌獎大獎、江蘇省第五屆紫金山文學(xué)獎、“五個一工程”獎、太湖文學(xué)獎等28個文學(xué)獎項。
編輯 木木 691372965@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