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門往兩邊一推開,酒香滿頭滿臉撲過來,就近掀開一口大瓦缸的蓋子,缸里酒色清澈見底,接連掀開幾口大瓦缸,全都是一樣的清澈,全都是一樣的濃香縈繞。老板根寶舀起小半勺白酒,說:“你嘗嘗這酒,60度,香啊。”
我壯著膽接過勺子,沾了沾嘴唇,立馬感覺刺激的麻辣。這種刺激,令我覺得分外有趣,飲酒不同于別的飲食,不為果腹,本就是怡情之物,再加上這村居民舍,這手工作坊,這傳統匠人,都給留云酒增添了濃烈的情趣。根寶說:“我們村子里,沒有污染,土地好,水質好,種出的莊稼好,一百斤糯米產五十斤酒,質量肯定是上等的,盡管放心好了哇。”
在距離南京五十分鐘車程的留云村里,留云酒尚不為外界所熟知。以前聽人講過留云酒,以為進了村便到處酒香四溢、酒幡飄展,實際看到的情形卻不是這樣。綠樹環(huán)擁著鄉(xiāng)村小徑,不時見到掩在綠蔭深處的星星點點的水塘,那水塘如同油畫一樣的意境,但縱情四望,根本看不出這是一處產好酒的地方,只是江南一座安逸的村莊罷了。
居民集中的地方,兒童就多了起來。他們三三兩兩地追逐嬉鬧,其中兩個三四歲的孩子追著一條黑色的小狗子奔跑,狗子鼓足了勁往前奔,看到孩子停下來,狗子便也停下來,小孩子玩性大,過一會兒便忘記了狗子,狗子不依,復返到孩子們跟前搖頭擺尾,直到孩子們掉過頭來追它,狗子才又撒開四蹄往前跑,狗子的頑皮勁兒不比孩子們的少呢。我不由得想起古詩“籬落疏疏一徑深, 樹頭花落未成陰。 兒童急走追黃蝶,飛入菜花無處尋”。這是宋朝人寫的,斗轉星移,物是人非,但這種孩童的快樂古人與今人卻驚人相似。可見,任歲月催人老,對閑適生活的渴望卻不會丟失半分,代代相傳。
留云村里有許多小河小溝,散落在莊稼地中間,水面豐沛清澈,有時倒映著天上的流云,有時倒映著岸邊的雜樹雜草,站在一座小橋上,也看到了倒映在水中的人影,一瞬間生起一陣攬鏡自照、不勝唏噓的蒼茫,流水像是比自己更清楚自己的優(yōu)缺點,心里一陣發(fā)虛,像怕被人窺得什么心思,便疾疾地離開了。
在離河不遠的地方,路邊的電線桿上高高地掛了塊鐵皮板,寫著“酒坊”兩個大字,留了一個叫李根寶的名字和電話號碼。這是我在附近幾個村子里看到的唯一具有商業(yè)意識的廣告牌。曹山旅游發(fā)展公司湯董事長數次跟我說起留云酒,我記得他當時的自豪。
于是,我打根寶老板的電話,他響亮而爽快地喊著,你來,往前走,繞過大樹就到了。
毫不費力就找到了酒坊。酒坊也是一處民房,處于一片民居中,遠遠近近傳來雞鳴狗吠,有一中年男子從屋中出來,迎面相問:“你是買酒的啊?”來人就是廣告牌上的李根寶了,他的相貌與名字一樣樸實,有種村莊式的氣派。
說著話,根寶領著我去看儲酒的酒坊。他推開吱呀作響的兩扇木板門,說:“這大門平時是鎖著的,有人來買酒,才打開,屋子里干凈得很,狗啊貓啊雞啊一只進不來?!?/p>
酒坊完全是鄉(xiāng)村做派,包裝有種粗暴的豪橫,我買了兩大桶帶回城里,一桶白酒,一桶黃酒,每桶10斤重的酒拎在手上很得勁?;貋硪院螅@20斤酒在不同場合給我掙來許多樂趣,每有朋友聚會,我便用瓶子裝一點帶上,一瓶裝滿正好二斤。每每喝到興致高起來,大家便要我說說留云酒的故事。我說偶遇一村莊,村莊里自古以好米好水釀酒,就這么多。我說這留云酒啊,是跟大地距離最近的酒,是糧食的精華,這已經是最好的故事了。大家不語,只是端起杯子,遞到鼻前聞一聞,再認真地抿一口,說:不錯,香,爽口。而他們所不知道的是,鄉(xiāng)村里有許多寶物不為外界所知,留云村里的山芋又大又粉,隨便一個都有二三斤重,不打農藥不施肥,完全靠著土地自帶的肥力長大。但守著許多這樣的寶物,農民也只能自給自足,發(fā)不了家致不了富。根寶曾說,我們村里有許多好東西,到不了城里人的飯桌上哇。
巧了,在當地文旅局的推薦下,我后來結識了留云村里另一釀酒人家余氏。本想去余家看看,不巧的是,正逢初夏,余家夏季不做酒,說不利于酒的發(fā)酵。各行都有規(guī)矩,守得規(guī)矩,總能做出好東西。
余家年輕的老板在外做建筑生意,酒坊由父母親打理。余老板說,釀酒用的酒曲是自己做的,院子里有一口古井,水甜,幾年前淘深了一些,出水更清了。余氏的留云酒就是用這口井里的水釀的。余家祖祖輩輩以種糧為生,每年下半年,水稻收上來后,在村里的磨坊脫去谷殼,加工成大米,就可以做釀酒的準備了。酒缸、作坊都得用石灰水消毒。年年釀酒,但每年自是有些不一樣的心情,釀酒的手藝是祖?zhèn)鞯模夹g是成熟的,但糧食的收成、天氣的變化都會影響酒的質量?!罢嬲鼍频娜耍B心情都要收拾得妥妥帖帖的,這才對得起糧食,才能做得出好酒?!庇嗉夷贻p的當家人說。
留云酒的來歷,并不傳奇,但正因為家常,所以添了份親近。村里有條留云河,每到冬天農閑時,男勞力就要去挑河,俗稱“出河工”。挑河是份出大力流大汗的苦活,胃里寡,嘴里淡,身上的勁給堵在毛孔里使不出來,這是男人們身體里缺火氣了。余老板的伯伯會做酒曲,所以就釀酒給挑河的人分著喝。物資匱乏,即使嘴里嚼的是農家的山芋干,這種最粗糙的食物只要一遇上酒,也能讓人從舌尖到胃都興奮起來,渾身往外冒熱氣,冒大勁兒。這種自釀的白酒,能抗寒、解饞,緩解人的思鄉(xiāng),像在自家廚房里吃媽媽煮的飯食。慢慢地,每年秋冬釀酒成了余家的一種習慣,一直傳到現在。2003年,留云村出面給酒注冊了商標,常用漢字三千多個,但留云村的釀酒人給自己所釀的酒取名時,選了三個親切到血脈里的漢字:留云酒。
多年下來,留云酒雖說口碑不錯,但也有一些共性的問題需要解決,這也是根寶老板和余老板的共識,那就是缺少統一的定位,沒有產品意識,根寶的留云酒以居家銷售為主,余氏的留云酒也只在附近的鎮(zhèn)上有少量經銷,村民們會帶著瓶瓶罐罐上門來打酒。
近日,聽根寶說,留云酒已經申請溧陽市第五批非物質文化遺產。“昨天,我們在市里做展覽,晚上六點多鐘了,市委書記還來我們展位前參觀呢。”根寶的語氣里有興奮,有自豪。我問他,酒的銷路怎么樣了?他說:“光我一家的留云酒,一年就能銷售十幾萬斤,我們的包裝好看多了,有文化啦!”他還說:“經常有領導來看我的酒坊,喜歡到我們村子里來的人越來越多,來的年輕人也比以前多了,你什么時候再來看一看呢,比以前更好了哇?!?/p>
江南有上好的稻米,物資富足,會釀酒的人不在少數,像北方人會蒸饅頭包子,都是過日子的手藝。我喜歡留云酒,相比于酒的味道,我更喜歡留云酒隱在山里不聲不響的姿態(tài)。這年頭,多少村子、產品都喜歡給自己安上一個不凡的身世,搞得像是跌落在人間的神品。留云酒,挑河的農民喝的酒,自始至終沒有改掉這個說法,想想這個來歷,我就喜歡。就像我在留云村的小橋上,看到的水中的倒影,我那怕被人窺得的心思,無非是希望有一處歸隱的鄉(xiāng)村,種地,流汗,吃粗茶淡飯,讀無用之書,晚上與星月相互凝視眺望,何其之美。無論村子,酒或者人,誠實地讓人看到來歷,才是最好的取信于人的方式。
想起白居易當年喝酒,還得問劉十九,說:“我新釀的酒上正閃著微綠的光,酒面浮起酒渣,色微綠,細如蟻,香氣撲鼻。用紅泥燒制成的燙酒用的小火爐也已準備好了。天色陰沉,看樣子晚上即將要下雪,能否留下與我共飲一杯?”這多費事,在留云村喝酒,直接從陶缸里舀上一大勺,嘩啦一下倒在碗里,像春夜喜雨咣咣當當,多利索!
韓麗晴: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著有作品多部。散文集《意思》獲第七屆江蘇省紫金山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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