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大學 于歸
從宿舍的窗口望出去,無眠夜空上綽綽的星影,黃昏隨著風聲微微浮動的橘色樹梢,都留在記憶的角落了。
劉曉紅視線離開窗外的葉子,甩清了思路,轉身打開539 宿舍門,來母校宣講的馬翠玲就擠了進來,聲音先于人一步滾進宿舍里:“我聽曉紅說你們還想聽吉他,這不就來了?!标愋呛雍屠钚∪饛拇采媳钠饋?,看看劉曉紅,嘴角揚起在臉上,劉曉紅回頭對她們比畫著噓聲,轉頭拉著馬翠玲進屋,念叨著說:“難為你大晚上的偷溜進來?!贝┲唵我r衫和緊身牛仔褲的學姐笑著放下吉他包,一屁股坐在劉曉紅的床沿,說:“李阿姨好像不大認得我了,我就跟她說,我要給妹妹送退燒藥,她就趕緊把我放進來了。”四個人嬉鬧著笑成一團,然后馬翠玲從包里捧出吉他,抱在胸前:“不說廢話,給你們聽。”然后樂聲往外飄起來。
東良《小坐》
陳星河放下手中的書本,眼睛變得微微迷離,微胖的李小瑞嘟著嘴,一口一口地喝著泡起來的紅茶。劉曉紅坐在馬翠玲的身邊,看到她垂著睫毛,耳朵上也覆著微微的茸毛,宿舍頂上的燈光穿過茸毛的間隙照射出來,馬翠玲整個人都在閃閃發(fā)光,隨那光芒一起到來的,是樂聲流瀉著塞滿房間的整個角落,劉曉紅的心頭撲通通地跳著,頭皮上一陣陣地涌現酥麻感。彈畢宿舍里就涌起掌聲,洶涌地卷動劉曉紅和馬翠玲的心河。
劉曉紅待掌聲平息后說:“花子呢?”馬翠玲擺了擺手回道:“跑到西北支教去了,趕不回來?!眱蓚€人相視著笑,陳星河和李小瑞對望一眼,于是李小瑞問道:“學姐、曉紅,你們之前都住這個宿舍嗎?”馬翠玲指著靠近門口的斜對過的那張李小瑞坐著的床鋪說:“我當時就睡那里?!眲约t也笑說:“晚上夜夜擾民?!瘪R翠玲捏了捏劉曉紅的手,用吳語做嗔怪狀:“你哪個曉得,你走了,我就沒擾民過嘞?!标愋呛哟藭r抬起頭來,睜著眼睛懸著腿,拍拍自己身邊的床鋪問:“那這里嘞?這是誰的床呀?”劉曉紅和馬翠玲繼續(xù)笑說:“書呆子!”
“不知道為什么,我老是想起花子吃薯片的那個晚上,宿舍停了電,那時你也不在。”馬翠玲突然說道。李小瑞馬上呼喊起來:“宿舍還會停電呢?”劉曉紅偏了偏頭,手指輕輕地捏著衣角說:“這我可真不知道。”馬翠玲眨眨眼,做了個手勢,陳星河和李小瑞就從床板下面抽出小板凳,團坐在能清晰地聽到馬翠玲說話的地方。于是馬翠玲清脆的聲音就飄蕩在宿舍的上空了。
停電的那晚重新回到馬翠玲的眼前,一切仿佛仍歷歷在目,她情不自禁地緊了緊胳膊,懷中的吉他便與她的身體貼得更嚴實了。
花子在床腳邊蹲著,床沿上攤著一冊數學題,她咬著用鈍了的鉛筆,另一只手搔著散下來的頭發(fā)。宿舍里明晃晃地亮著燈,一個小型的風扇轉著頭在四張床鋪的中央天花板上呼啦啦地吹,習題冊的邊角規(guī)律地被風扇吹起來,每隔個十來秒不到,花子就把胳膊往書角上按下去,有時候整個胳膊用了力,習題冊的邊角就被壓彎,折得緊緊的,花子不去管整個冊子的角都皺起來,只有在遮住題目或者要寫的空白處,她才會一邊嘖著一邊把角扒拉平整。她現在整個腿都蹲得發(fā)麻,開始用筆一陣陣地戳著題眼,那些畫圈的部分被描得黑乎乎一團。
花子身旁的門“吱呀”地響起來,把她嚇得一驚,卻是馬翠玲進來了,身體還沒整個地通過門縫,聲音就先穿越進來:“還寫呢?”字符跳動著精準找到花子的后腦勺?;ㄗ記]有回頭,把脖子點了點?!斑@么熱?!瘪R翠玲把門帶上,嘟囔著,把斜挎在肩上的包放到床邊,在窄小的宿舍走道上轉了幾轉,一頭短發(fā)在經過呼啦作響的電風扇時被吹得四散翻飛,然后在沒有風的地方又慢慢回到原位。經過花子蹲著的身體時,影子就把花子眼前的作業(yè)本化成一團烏黑,花子歪著身子從馬翠玲的影子下面斜插出來,四處尋找光能照射到的地方,捧著作業(yè)本在床邊扭成一團?!霸谶@里啊?!瘪R翠玲隔得遠了一些叫道。她拿起空調遙控器,對著宿舍墻壁上的空調按了幾個按鈕,“嘀嘀嘀”的聲音飛快地響了幾下,然后遙控器“哐當”一聲落在上鋪的床板上,扔下遙控器以后,馬翠玲走到豎在陽臺邊上的衣櫥前面,挺直身子再伸出兩只手打開,整個腰彎下來,上半身探進去,衣櫥深處便傳來衣料摩擦的窸窣聲。
當馬翠玲整個人和衣櫥分開,重新獨立地站在床鋪間的過道上,手心里便多出了一袋原味的薯片??拷T口蹲在床沿的花子用眼角的余光瞥見那一抹靚麗的黃,在馬翠玲往自己床沿邁出第一步時便一下子跳起來,腿部的無知覺和大腦的眩暈同時攫住了她,使她又一樣迅速地蹲了下去,捧著頭摔在床上雜亂的被子堆里,她的身體在眩暈中仍然繞開了攤開的作業(yè)本,扭成了蛇形蜷縮在雜亂的床上,作業(yè)本下方露出水藍色的床單,反射著天花板上傾瀉下來的燈光。此時馬翠玲也走到了自己的床沿,坐下來翹起了腿,微微仰著頭,臉上熒燦燦地被籠罩在同一片光的下面,然后把薯片袋子撕開,不忘提醒花子道:“蹲著的時候不要突然站起來。”花子說:“給我一點吧?!瘪R翠玲點點頭,花子便支撐著自己爬了起來,一頭齊肩的長發(fā)毛愣愣地互相糾錯著,眼睛倒是閃著快活欣喜的光芒,趕忙橫跨兩步穿過那條燈光流瀉的河,伸出手去抓出兩片薯片來,咬在嘴里,馬翠玲帶著點微笑看著她的吃相,自己也一點點吃起來,一時之間539 宿舍里溢滿了嘎嘣脆響的聲音。
花子嘴里嚼得嘎嘣響,蹲在馬翠玲的床沿,用手點了點對方進宿舍開始就放到床邊的包,說話的時候聲音都顯得含混不清:“今天還彈嗎?”馬翠玲頓了一下,花子咽下薯片就抬頭去看,抬頭的時候馬翠玲才回望著她說:“不彈了?!被ㄗ油嶂X袋,眼睛里面自然地流瀉出探究的疑惑,馬翠玲用食指和中指從零食袋子里捻出一片來,伸手送到花子的嘴里,看著她毫不猶豫地吞了下去,才慢慢又開口說道:“劉曉紅呢?”花子往靠近陽臺的那邊床鋪上看了一眼說:“請假了吧?!眱蓚€人便不再說話。花子趁著馬翠玲微微發(fā)著呆的時候,低下頭去拉開了吉他包的拉鏈,里頭確實有吉他,木頭的殼子卻碎出了幾道裂縫,弦也斷得不剩下多少,花子便呀呀地叫了出來:“這咋了?”馬翠玲的臉在床帳后面,看不清表情。然后燈突然閃了兩下,伴著空調“咔噠”一聲輕響,風扇也停住,籠罩在整個宿舍的燈光好像從縫隙里流瀉出去一般,取而代之的是黑暗。
“停電了!”模糊著傳來隔壁和對過宿舍里女生們的喊聲,走廊上出現一道雜沓的腳步聲,每隔一會兒,一扇門推開關上的撲通聲也混雜在夜里的合奏里,宿舍管理員李憐英推門進來,一束手電筒光線短暫地塑造了宿舍過道上的一條淺河,語速飛快地留下話音就關上門走了,黑暗再一次席卷了她們,耳朵則一直聒噪,戶外的鬧聲和腔里的咀嚼聲仍然響著,花子和馬翠玲挨著坐在馬翠玲的床沿上,在黑暗里吃著原味的薯片。“阿姨說了什么?”馬翠玲的聲音在黑暗里輕飄飄地響起來?!霸琰c洗漱上床睡覺?!被ㄗ踊氐馈J砥映缘搅说?,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是馬翠玲把它團起來扔到床口的垃圾袋里了,花子突然說道:“吉他還能彈就好了。”馬翠玲沒有應聲,兩個人默契地站起來到了洗手間,摸索到刷牙的杯子,不敢直接用,舉到窗口細細地分辨了形狀和顏色,粗矮一些的是花子的,有個把子的是馬翠玲的,上面貼著粉色小熊貼紙的是劉曉紅的。然后刷牙洗漱,花子摸到毛巾揩臉,馬翠玲帶著一臉的水摸回床鋪,抽出紙巾來擦。
花子摸索著自己的作業(yè)本,隨便合起來把它丟到上鋪的床板上,她們宿舍有四張上下鋪,三個人都睡下鋪,上鋪則堆滿了廢棄的或是需要用的物品?;ㄗ由w著被子躺下時,困意就侵襲過來,她翻身向墻,舒服地嘖了兩聲,便不再動了。對過的馬翠玲則睡不著,她平躺著睜眼看著黑黝黝的上鋪床底,眼角的余光也是黑暗的,蚊帳像黑暗的網一般把她周邊的空間包裹起來。
馬翠玲開始想起今天的事,中午像以前一樣跑出去,要在校園草坪中央的長椅上面坐下來彈唱,劉曉紅在她走到后門的時候迎面碰上,一眼看到笑嘻嘻地說回去還要聽她彈吉他才好。鄧宇穿著短袖,滿頭大汗舉起礦泉水咕嘟咕嘟地灌,左手邊抱著足球和三五個男生在走廊上過,經過她的時候擠了擠眼睛,馬翠玲回了個微笑就匆匆地過去了。她這時候不禁回想,那笑容自不自然,好不好看。
中午她彈了吉他,無人的操場上風也吹動樹葉和聲,腦海里浮現有時候學累了,晚上她就和劉曉紅來跑道上漫步,繞著踢足球的那些狂奔疾走的男生,“把所有的心事都送給大地”,那一天在她心中冒出的詞句化作吉他弦上的音符飄了出來,也從她口中流瀉而出,讓她自己微微吃了一驚。
馬翠玲趕著鈴聲回班,急急忙忙地找出作業(yè)本和教案。班主任邱家文正在課上跟男同學討論問題,也分了好幾個眼神到馬翠玲頭上,果然下課鈴一響,她就被叫住了。于是放學后的自習課,她在老師辦公室里見到了自己的母親。
母親呂香萍和邱家文一言一語地說了起來,馬翠玲被滑落的成績圍攻,被深夜宿舍里的吵鬧舉報圍攻,被和鄧宇曖昧不清的關系圍攻,末了馬翠玲一條條地列出來駁著,邱家文沉默起來,母女倆的聲音一陣高似一陣。馬翠玲習慣隨身帶著吉他,便被呂香萍搶了過去,滿臉漲紅地摔在了地上,還踢到老遠。呂香萍略微冷靜下來,還在喘著粗氣,馬翠玲就往前走了幾步撿起了吉他,好好地放回了包里,邱家文喊她:“翠玲同學。”她沒回頭,就著星夜的道路跑出了辦公室,沒有回到教室,而是跑到操場上,把自己的身體和黑暗融在一起。
邱家文看著學生自習,等到學生全都走得差不多了,馬翠玲挪回到教室時才松下一口氣,邱家文把自己的手機拿到馬翠玲的面前,她給呂香萍打了電話,聽呂香萍說了很多,她只記得一條:高考結束以后,給你買個更好的吉他。于是馬翠玲把手機交還給邱家文,仍是背著那包回宿舍去了。這樣想著,人就慢慢地張不開眼睛,模糊間她回到孩子時期,她在一家樂器店的櫥窗駐足,后來母親把吉他做她十歲的生日禮物。
第二天宿舍來電,劉曉紅去醫(yī)院檢查回來,被父母牽著到了邱家文的辦公室,邱家文整理好桌上的材料,遞交給她的父母,對著劉曉紅笑了一笑,劉曉紅的嘴唇蒼白著,也沖著班主任笑了笑。劉往接過材料,不自覺地把手覆在女兒的肩上,沈若寧傾著身子,向邱家文道謝。
“你真的休學啦?”馬翠玲在走廊上喝著水,和劉曉紅站在一起?!懊髂晔悄銈兊膶W妹?!眲约t趴在欄桿上看著窗外,兩個人同時笑了出來。“可惜聽不到你彈吉他了?!眲约t說。眼睛上的劉海被五樓高空的風吹了起來,雜亂地飄動一會兒又落下去,馬尾整齊地垂在腦后。她輕輕地咳嗽了一聲?!昂煤灭B(yǎng)病吧。”馬翠玲趕緊說道。劉曉紅就點了點頭。學生川流著過去又過來,提著水杯聊天,爭論著題目,都是清一色的淡藍色上裝和黑色下裝,這一身行頭過了這段時間,以后也就再不會穿回身上了。
馬翠玲回到教室,攤開書本做起題目,她的前桌是花子,齊肩的發(fā)梢扎成一個小鬏鬏,低頭咬著筆,作業(yè)本破破爛爛。當天晚上花子哭了很久,因為看到劉曉紅的床鋪空了出來,就連零食都沒法讓她重新笑起來,后來深夜帶走了傷悲,花子靜靜地在床上睡著。
馬翠玲睡得不安穩(wěn),她夢見自己在草坪上彈著吉他,風吹拂著,卻越來越邪,吹得弦都開始變了音調,她放下手,那吉他仍兀自響著古怪的音符,她在比賽中落敗,甚至再不認識樂譜,她張皇著醒來,戶外是魚肚白的天空,橘色的光芒不出一會兒,就會把整個宿舍的過道重新灑上一條移動的光河。
“后來我和花子一樣一心撲在學習上,高考,上大學參加宣講,然后遇到了你們?!瘪R翠玲說著結語,突然溫柔了起來。劉曉紅突然插嘴道:“你真的一心學習了?”很久沒有回應,劉曉紅偏頭去看,馬翠玲正低著頭紅著臉在那里笑。劉曉紅就一拳打到馬翠玲胳膊上,說道:“好啊,和鄧宇戀愛了,還叫一心學習?!瘪R翠玲身體亂顫地忍著笑,一邊抓住劉曉紅的手,低聲地說道:“干嗎呀,學妹都在呢?!标愋呛雍屠钚∪鹇犃艘参嬷煸谝贿呧袜偷匦?。
又說了一伙子話,從晚自習結束馬翠玲偷溜到宿舍到現在,已經將近一個小時過去,窗外看不見太陽,黑夜籠罩起四個人的身影,黑暗里馬翠玲的嘴角揚起,臉上掛著笑容,劉曉紅的眼睛濕漉漉的,陳星河低著頭沉思著什么,李小瑞眼睛則亮晶晶的,好像在發(fā)光。馬翠玲臨走前仍捏捏劉曉紅的手,嘴里仍沒遮沒攔地開著玩笑,陳星河和李小瑞戀戀不舍地送了馬翠玲出去,劉曉紅則罵著送別馬翠玲。三個人回宿舍關了燈,陳星河和李小瑞你一言我一語地又扯著劉曉紅說了不少話,才一個一個地隨暗夜沉沉睡去。
圓潤的月亮灑下銀色的光芒,穿過數萬千里,穿過窗欞,傾瀉到過道上,那里游著一條條銀色的魚。
李夢瑤聞到一股水汽的濕感,身上黏膩膩的,她睜開眼睛,緊閉的床帳里暗沉沉地,周身是凝滯的空氣。她把側躺的身子翻了個面,眼睛盯著床帳的頂端,雙腿側邊的肉分開時,好似發(fā)出嘶啦嘶啦的聲音。她的上衣緊貼在皮膚上,沒穿褲子的腿被薄被包裹著。她將被子踢開,把自己的衣服掀到胸口,抬起手來拉開了床帳,沒有光涌進來,仍是暗沉沉的。她一手撐著黏膩膩的床單,抬起身子往外望過去,另一只懸空的手掌觸摸到額角因為濕潤而緊貼著的頭發(fā),又胡亂地抹了一把臉。她盡量讓自己身體的每一部分不和任意的另一部分挨在一起。
手機被按在手心里開啟,顯示著模糊的5 點43 分。李夢瑤從床上爬下去,拾起空調遙控器,對著宿舍陽臺門上方的空調猛按,毫無反應。她四仰八叉地癱在椅子上,等了好一會兒手機的空白頁加載,才從校園網的電力系統(tǒng)里看到,上個月的電費已用光了?!盁岚。 彼械?。于是趕忙跑到陽臺,在影影綽綽的白日光線里從晾衣繩上取下自己的內衣褲和毛巾,拿著晾衣架夠到短袖和短裙,全都撈了下來,把它們扔進盆子里便匆匆忙忙地帶著趕到衛(wèi)生間。
那是李夢瑤即將升入大三的盛夏,因為課題研究而留校,她的生物鐘從11 點起床被酷暑硬生生更改到了5 點多。沖洗完畢,她洗漱再穿戴完整,就收拾了要用的東西帶出了宿舍。目標是宿舍樓下的書房,那里的空調有人在的時候,就常年開著。
她是第一個到達的人,一進門就長嘆一口氣,晚間空調的清爽體驗還留存在早晨的夏風里,她關好門,跳著走進去,再把已經關掉的空調打開,把風速調到最大,聽到安心的呼呼響聲,她放心地嘆了口氣,然后摸出手機來劃著。這么熱的天里,她沒什么心思學習和讀書,于是點開了一款單機解謎游戲,全身都陷進供休息的黑皮沙發(fā)里,一手拿著手機,另一手胡亂地點著。
六點半不到,書房的門就被推開了,李夢瑤正想不出解開謎題的線索,下意識地抬眼一看,長發(fā)披到腰間的一個女生走了進來,臉部一閃而過,手里捧著兩冊書,關上門后就徑直坐在了門口的書桌前,那位置上堆滿了書,李夢瑤只能看見她清瘦的背影。那么望了一望,又眨了眨眼睛,她再次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游戲上。
“同學……”那個女生突然轉過頭來,沖著李夢瑤喊了一聲。李夢瑤趕緊抬頭回應,她便繼續(xù)說道:“我想要背一會兒書,小聲的,會影響到你嗎?”李夢瑤便趕緊擺手道:“不不不,不介意,不影響?!薄昂玫?,謝謝你?!庇谑悄情L發(fā)女生站起來走到書房的角落,開始背起書來。李夢瑤豎起耳朵聽了聽,朝代和某種文化的發(fā)展起源從那女生口中若隱若現地跑了出來。她盯著手中的游戲,頓感忙里偷閑的一種愉悅,隨后又甩了甩頭,別人認真的時候,她怎么在這里玩游戲呢?這么想著,她的身體又往沙發(fā)里陷了陷,游戲里的機關嘎達一聲脆響,她趕緊用手摸摸有線耳機和手機的接口,確定仍然正常連著才舒了一口氣。
連著幾天李夢瑤都在清晨醒來,也連著幾天碰到那個女生,書房里兩個人養(yǎng)成了默契,一個背書,一個刷著手機,相安無事的同時也簡單地攀談起來。女生開口說:“你是大幾嘞?”李夢瑤想了想說:“開學大三啦,學姐是在準備考研嗎?”女生回答:“是啊,你也很用功嘞?!崩顗衄幈愫俸俚匦χf:“其實是來蹭點空調,多少看看書而已。”“看書也好嘞。”
一次李夢瑤出門經過學姐的書桌,拿眼睛好奇地掃過那些壘起來的書本,《戲劇發(fā)展史》《音樂鑒賞》,又看到書的封頁上寫著龍飛鳳舞的馬翠玲幾個字,便知道這個叫馬翠玲的學姐是音樂學院的了。
陳星河在家里看著書,收到李夢瑤傳來的消息。自從高中畢業(yè),她們的聯系便日益減少,每個人有了自己的交際圈和需要為之付出努力的未來要操心,當初玩得最好的那些朋友,成了相背著漸行漸遠的旅人,有時隔了許久,會再次聯系起來,談談共同感興趣的話題,分享一些專業(yè)之外的趣事,然后再次回到自己的世界。
李夢瑤說:“在書房看到一個很認真考研的學姐,人美心善,聲音好聽,希望她能成功上岸?!标愋呛颖慊貜驼f:“希望我們的未來也能光輝燦爛,前程似錦?!备袅艘粫?,李夢瑤再次問道:“你知道李小瑞怎么樣了?”陳星河注視著前方,書桌臺上一盞微微泛著橘紅光線的臺燈彎著身子,朝向她正看的書頁上,那是李小瑞在她生日時郵寄來的禮物。她回復道:“她大概已經到美國了,好久沒聯系了,怕她忙,也倒時差?!崩顗衄幇l(fā)了個同意的表情包,兩個人又說了些閑話。
陳星河放下手機走到窗戶外面,黑壓壓的云層覆在樓宇的上空,街道上有行人經過,她常??匆娨粋€跛了腿的男人從對過的樓道里穿行,他臂膀下面夾著個黑色的公文包,頭上沒有帽子,穿著整齊的西裝,筆挺的褲子下面,一只锃亮的皮鞋踏在地上,另一只用側邊敲擊著地面,就是這樣一晃一晃地上下班的;她也知道他們那棟樓三樓的一個老人,每天下午都會被老太太推著輪椅往外頭轉,上下樓的時候,都是老太太用全部的重量支撐著,老人得以重新出門和返家,后來老頭去世,老區(qū)的人們仍然留有祖輩的儀式感,窗外漫天白色紙花,喪葬隊伍綿延街道,哀傷的歌曲和哭聲回蕩在整座小區(qū)的上空,那以后老太太在自己的屋內開了間棋牌室,每當陳星河上下樓梯,都能聽到麻將哐哐的響聲,有時也有煙味,從半敞的門內冒出來。她看著窗外的天空,心里涌出許多思緒,轉頭去看攤開在橙黃燈光下的書本,身體不禁顫動起來。
她突然發(fā)覺,書里世界和她身處世界的差距,那將近鴻溝的坎無法跨越。她便突然害怕,害怕人生的真實,也害怕虛構的夢幻。她就像黑色云層下不知何處落身的雨點,擠壓在不見陽光的綿軟深處,卻無法自己從夢中醒來。她意識到身邊重要的人是讓她脫離云層的力,他們在外頭叫她,拉扯著她,讓她看一眼外面,然后就著軌跡重重地墜落,她的心里會有某種東西破碎,但隨之復蘇的是某種生機。
她到書桌邊找到自己的手機,解鎖打開,在朋友圈發(fā)了一條消息:“如果雨水墜落人間,挽救了哪怕一棵小草,也是快樂的?!迸鋱D是她新拍的天空,暗沉的云朵好像下一秒就要降下雨來。
這是李夢瑤今天第二次找陳星河,她說:“馬翠玲學姐竟然給你的朋友圈點贊了,你們早就認識嗎?”陳星河回應道:“是嘞,好像高三那年剛開學,學長學姐要來宣講,你們學校代表就是她嘞。”李夢瑤在屏幕后面拍了拍腦袋:“對啊,我怎么忘掉了呢。當時連聯系方式都沒要。你說巧不巧,我在書房碰到的那個學姐,就是馬翠玲?!标愋呛用蛑煨α艘幌拢骸澳钦媲桑呖记澳菚核€來我們宿舍彈吉他,劉曉紅因病留了一級,在那之前和馬翠玲也是舍友呢,就住我們宿舍?!崩顗衄幫鴷块T口的方向,馬翠玲的座位空著,大概是去吃飯了,于是低下頭繼續(xù)和陳星河聊著:“當時我怎么不記得?”“你當時還沒換宿舍進來呢?!崩顗衄幍懒司洹霸瓉砣绱恕?,心里卻沉了起來,她蜷縮在冰涼的空調冷風里,一些封存已久的記憶從安靜的書房里靜靜地流動起來。
高三那年,徐樂瑋因為多話被調到了李夢瑤前面,一來二去講題便講熟了,兩個人下課了也聊著天,放學了也一起走,整個班級起哄說他們要在一起。當時的舍友王雨溪便拉著端木蔥冷落起她來,她知道王雨溪是喜歡徐樂瑋的,調過座位后,她還信誓旦旦地沖王雨溪說要幫她的忙。李夢瑤猛然意識到自己對徐樂瑋也有了情誼,她不想背叛自己的朋友,卻也任由自己深陷流言蜚語的陷阱。徐樂瑋頂著流言的壓力在一個夜晚放學回去的路上沖她表白后,李夢瑤便大腦發(fā)熱地同意了。夜晚宿舍里三個人躺在床上,端木蔥一言不發(fā),王雨溪和李夢瑤你一言我一語地談著話,聲音越來越高,最后兩個人都哭了出來。白天王雨溪重歸冷漠,好像紅腫的眼皮只是沒有睡好,拉著端木蔥站在了統(tǒng)一戰(zhàn)線,她們徹底將臉皮撕破。自幼敏感的李夢瑤終于去找邱家文,央求班主任給她調宿舍,邱家文盡力想要讓所有學生滿意,經歷幾許風波,李夢瑤搬進539 的那一天,李小瑞帶了全副的炸雞桶,請宿舍所有人吃著一起慶祝。
李夢瑤不知該好笑還是感激,大二要開學那年,口口聲聲說著害怕后悔才要沖一把在高三來表白的徐樂瑋,終于還是因為異地分了手。李夢瑤表面上笑靨如常地繼續(xù)學業(yè),內心卻人仰馬翻了。
陳星河是第一個感知到她情緒,在微信里輕輕地發(fā)了句“你好嗎”的人。
陳星河后來還說,要是那一天馬學姐來彈吉他,你也在就好了,然后我們一起“把所有心事都還給大地”。
“花子老師,你什么時候回來?”花子把垂在身側的辮子甩到背后去,半彎腰伸手摸著男孩陳小東的頭說:“很快,很快?!币幻麐D女提著籃子站在了小學門口的路口角上,花子就輕輕地推著陳小東的背:“去吧?!蹦泻⒆颖闾鹗譀_著花子搖了搖,說了聲“老師再見”,就向自己的母親跑去了。
花子回到辦公室,背帶裙隨腳步拂動,這是她加入研支團的第二年,自從大一暑假第一次來到偏遠的山村支教,她就發(fā)現自己已然無法離開這些自然純粹的晨露清香,離不開灰頭土臉略顯野蠻的孩子,更離不開這些孩子眼睛里閃現的光芒,裝下了那么多祈求和盼望的光芒。一晃幾年過去,山巒和土路成為她常年的屏障,她把家人的擔憂連同自己的夢想灑在了這片土地。
她進屋抓住木質辦公桌身側的行李箱柄,同事程元從厚厚的作業(yè)本后面露出了一點額頭,對著花子說道:“走啦?”花子點頭,輕輕地揮了揮手,也不出聲,把行李箱上的大衣搭在左手小臂上,拖著行李箱走了出去。她沿著那條熟悉的土路往前走,身后是行李箱骨碌碌滾動的輪子聲,有鳥兒從她身前驚地飛起,撲棱翅膀唧唧地叫著。路側的雜草旺盛地攀附在枝繁葉茂的大樹底部,濃郁的樹蔭在花子的眼前鋪成一道連綿的地毯。
花子走到村口,乘著一小時一班的公交車離開小村,她把眼睛貼著玻璃窗,厚實的白云后面西沉的太陽探出山峰外的最后半個頭顱,老舊的汽車發(fā)出嘎吱嘎吱的聲音,煙氣從車底傳到車內,花子咳嗽了幾聲,摸出口罩戴了起來。散落的村莊還有孩子們在最后的黃昏時光玩耍,一個推著搖搖車的小孩站在一座茅草屋的前面,大叫道:“出來玩!”花子定神看了看,那搖搖車里還躺著一個吸著奶嘴的嬰孩;岔路口橫躺著一只大白狗,在車子開過時懶洋洋地打著哈欠,頭順著汽車的軌跡轉向。慢慢地,花子就在規(guī)律性地顛簸中沉下了眼皮,很快她就陷入淺度的睡眠。
花子下了車,剛醒的昏沉感還沒有驅散開來,隨之記憶充塞進她凝滯的腦海,像打開了閘門般傾瀉而出,她快步地往火車站走去,掏出買好的票,手心微微顫抖。她摸出手機,飛速地給馬翠玲發(fā)消息:“我已經到火車站了,大概明天下午到?!被ㄗ由狭塑?,找到自己的臥鋪,于是躺下去,隨著夜色的到來再次睡著了。
醒來時是一片黑暗,臥鋪的車廂靜靜的,只有鐵軌和火車輪子碰撞的聲音讓她對自己身處何方有了印證,她看著窗外,暗沉的田野被樓宇取代,火車載著她呼嘯著穿過去。她下了臥鋪去上衛(wèi)生間,在鏡子里看到辮子里支棱出幾撮凌亂的頭發(fā),臉頰因醒得太早而顯出慣常的蒼白,她咬咬嘴唇,嘴唇從蒼白變得有了些血色,她無心再看自己的容貌,低下頭把清水往臉上潑灑,又拿著濕手撫順辮子支棱出的凌亂。隨后她躺回床上,現在是四點,凌晨兩點多馬翠玲的未讀消息顯得刺目起來:“遲了,花子,曉紅沒了?!被ㄗ犹ь^望著天空,她看到黎明前最后的黑暗,然后臉龐變得濕漉漉的,她在車廂里的臥鋪上無聲地流著眼淚。恍惚間她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在她自己還是個學生的時候,她也是這樣躺在床上凝視著黑暗,再咬住被子不讓舍友聽見自己的抽泣聲,她嘲笑那時的自己只是因為劉曉紅休學就哭了起來。她拿手背捂住嘴,眼淚繼續(xù)無聲地垂落,自從劉曉紅病重,她為了學生一次沒回去看過,現在卻是再也沒有機會了。
對劉曉紅最后的記憶,只在她體育課搖著馬尾回頭沖花子笑的情景?!案蓡?,別看書了,打球去噻?!眲约t說?;ㄗ泳驼酒饋砗退蛴鹈颍蛄藥拙趾谷缬晗略贀]著手說不打了,馬翠玲就舉著拍子躥上來替她和劉曉紅打。
花子想起自己的外公,以前每次回家,他都會用電動三輪車載著她和媽媽往家里開,她害怕外公,和他一個人待著總要找借口溜出去,但在三輪車上看著田野綿延無邊,水鳥在稻田間飛翔的時刻,她渴盼著這樣的時間能延續(xù)下去,永遠不要走到盡頭,外公沒了,她就再也沒能再坐回三輪車上,回家的路途變成了刺耳尖銳的馬斯達,轟鳴著驚飛無數潛藏在路邊草叢里的飛鳥走獸。
劉曉紅也沒有了?;ㄗ硬]有失去什么,但心頭仍然隱隱作痛。她睜著濕潤腫脹的眼睛,看著最深的黑暗慢慢泛白,遙遠的天邊產生了些許的白,她才意識到書里的描述沒有比這再形象的了,魚肚白。魚肚子浮在水面上,那是失去生命的魚留給世界最后的模樣。
花子只趕上了劉曉紅的葬禮,她看到馬翠玲重新剪了一頭短發(fā),劉往和沈若寧一身黑衣,站在女兒的棺材前相擁垂淚,黑色的木質棺材只是儀式的象征,劉曉紅本身早就隨著熔爐化作灰塵,重新回到萬物所在的宇宙。劉往和沈若寧逢人悼念就說著釋懷的話,劉曉紅很勇敢地與疾病抗爭數年,終于得到了解放,只是眼淚和愁容讓旁人明白,再釋懷的言語都填補不了這對父母內心的缺口。馬翠玲在最后的一刻大叫一聲,跪在地上止不住地哭了起來,這一聲哭激起很多同樣情緒的人紅了眼眶,有些再也忍不住的也啜泣起來。花子立馬走上前去蹲下身子,把馬翠玲抱在自己的懷里,她感受到馬翠玲的身體微微地發(fā)抖。馬翠玲再也不抑制哭聲,伏在花子身上情不能已。
花子抱著馬翠玲,強忍著鼻頭的酸感,她望見一個穿黑衣的人一直站在馬翠玲的身邊,便抬頭看去。鄧宇臉上的稚嫩褪去大半,一直拿手擦著褲子,看到花子抬起頭來,便雙手合十地連連搖著,花子知道鄧宇在向她傳達感謝,于是向他咧開一個蒼白的微笑。鄧宇和馬翠玲的感情一直很好,一畢業(yè)他就求了婚?;ㄗ蛹尤胙兄F之前,擠出了一天的時間參加他們的婚禮。
馬翠玲哭到后面,干嘔起來,花子連連拍著她的背,鄧宇慌忙伸出手來,語無倫次地說道:“翠玲有寶寶了,我不應該讓她來的。”花子看著滿頭大汗的馬翠玲,最后望了一眼劉往和沈若寧的方向,這時的棺材被鏟上了泥土,哀樂傳遍葬禮的人群中間,臺前黑白的照片里,劉曉紅沖著她甜甜地笑著,腦后綁著馬尾,劉海從額前分開。花子騰出一只手抹了抹剛剛鉆出眼眶的淚水,沖著鄧宇道:“先帶翠玲走吧。”于是鄧宇趕忙傾下身子,把妻子抬了起來,沖著花子道謝,不知為什么,鄧宇覺得一定要征求得花子的同意,才能心安理得地帶著妻子離開葬禮似的。
陳星河站在人群之外的某個角落,呆呆地盯著前方,她的口中充溢苦澀的味道,而且她已經給這種味道起好了名字,死亡。她也看到李小瑞了,她再也不是曾經宿舍里那個只會吃零食的圓潤姑娘。李小瑞從美國回來,瘦了很多,腳蹬高跟鞋,也是一身黑衣混在人群中,來看最后一眼她曾經的同學和室友。李夢瑤也長大了,陳星河看到她摘下眼鏡,默默地流著眼淚,葬禮結束她還要回實驗室去。陳星河知道自己以后也要和曉紅去同一個地方,但她不知道在漫長的中間階段,她要怎么走才能到達。
馬翠玲在劉曉紅葬禮的一個月后有一場演出,花子留在這座城市,漸漸找回了以前的習慣,然后趕在回西部山村的最后一天觀看了這場演出。演唱廳很小,但花子知道,馬翠玲正在一點一點地接近夢想,與她一樣。臺上的馬翠玲小腹微微地凸出來,短發(fā)下面閃現點點晶亮,她身著利落的上衣和短褲,捧著吉他坐在舞臺中央,在滿場人群安靜地幾乎能聽出針落聲音時,她開始了一段清唱:“翻呀翻呀,說說我們內心難言的話,將所有不愉快都送給大地,再向它要一點童年回憶。只想永遠倒在草地翻呀翻呀,將復雜的心緒凈化,讓隱隱作痛的心稍稍停息,然后回到現實學著放棄?!奔穆曇羰菑那八膫€字唱完后慢慢介入的,好似帶著小心翼翼,帶著懵懂和試探性的撥動,然后悠揚的曲調、輕快的音符全都宣泄而出。花子的眼淚就再也抑制不住地流了出來。她知道這是一首活潑的歌曲,但這一首歌,馬翠玲在宿舍無數次彈過,劉曉紅和花子坐在床沿嬉笑著,打斷著,然后宿管阿姨李憐英跑進來,大聲嚷嚷道:“那么晚了趕緊睡覺,把東西都收起來?!?/p>
馬翠玲閉著眼睛在唱歌,她有一種錯覺,自己是坐在學校的操場上,她和劉曉紅一起晃在跑道上,她哼著歌曲,劉曉紅說:“回去彈吉他給我聽吧?!瘪R翠玲睜開眼睛,隨著最后的尾音終止,她看見滿場人群發(fā)出掌聲,她不去想這是真的被她的音樂感動,還是僅僅禮貌的表現,她站了起來,板凳被踢到遠方,她靠近話筒,再次閉上了眼睛,吉他的聲響配合著她自己的聲音,重新回到小小的演唱廳的上空,整個舞臺熱了起來,花子隨著人群都站了起來,帶著眼淚舉著手,就著節(jié)奏搖擺。
這一次馬翠玲知道自己站在舞臺上,人生碎片像電影膠卷一樣轉過她的內心,她知道她要唱下去,一首接一首地唱下去,一直唱到未來和未來的未來。當燈光變成鮮紅和瑩藍,燈柱順著她的聲音灑在舞臺上,她看到搖曳的燈光下一條條銀白的魚,鱗片變成鮮艷的紅色,然后越過人群的頭頂,往天上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