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煨時光
灶臺上熱氣蒸騰,灶膛里火焰跳動,一只瓦罐偎依著火苗,里面吊著幾塊排骨或是其他食材。瞇著眼看似睡著的外婆,一等灶內(nèi)的火即將熄滅,總會及時加入一把柴草或稻殼。灶口的火光在外婆的臉上跳動,時光仿佛靜止,溫暖的氣息潛送。
等到灶臺上大鍋里的飯煮熟,外婆便快速用火叉把未燃盡的柴火撥到瓦罐四周,將瓦罐包裹起來,繼續(xù)焐上個把時辰。這種依火慢煨的方法,讓罐中的食物漸漸酥軟,讓時間浸出食材的本味,營養(yǎng)也充分溶于湯汁,鮮美異常。
天寒時日,最適合“煨”食,那微微跳動的火苗和光焰,那罐口散發(fā)出的食物的綿綿香氣,讓我的童年和回憶沁入溫馨。
在我生活的江淮地區(qū),煨是一種尋常的烹飪技法。比如巢湖北岸一個叫中垾的小鎮(zhèn),就“煨”名遠(yuǎn)揚,它的柴火老灶小罐湯名揚四方,因了小罐湯和濱湖的湖鮮有了美食城之譽。
中垾小罐湯一般以燉豬排為主,也燉雞、鴨、鵝等,老鱉、老鱔魚等老韌食材都可以入罐煨制。煨制的小罐湯物酥、湯清、汁醇、味美,是巢湖北岸最具風(fēng)味的湯品之一。
煨,要先將所煨食材剁塊洗凈,瀝干水分,再焯水去血污,淋洗后入罐。添清水、姜塊、蔥結(jié)、料酒,置火上燒沸,然后置入用木炭、鋸渣、稻糠為燃料的灶膛內(nèi),微火慢煨約一兩個時辰。
食用時,可在滾沸的瓦罐中加一些小青菜,灑些鹽,撒上香蔥,一道老少咸宜的瓦罐湯就完美呈現(xiàn)??蓳Q盆,多數(shù)是連罐上桌,以顯鄉(xiāng)土特色。
在我的記憶里,外婆的小小瓦罐里曾煨出過無數(shù)鮮美的時光。幾塊鹽鴨、一把黃豆,將寡淡的日子煨出咸鮮。幾顆紅棗、一把花生,將平淡的日子煨出甜美。幾節(jié)蓮藕,一把粳米,將枯槁的節(jié)氣煨出軟糯。一根冬筍、幾丁雞塊,將僵硬的冬天煨出春味……
最難忘的是外婆的煨牛肉。在那樣一個物資貧乏的年代,牛肉是難得一遇的稀罕物。偶爾的一食,讓我留下難以磨滅的香馨記憶。外婆拿回家中的牛肉是連筋帶肥的那種,無法切絲炒菜,也極難燒爛。
見外婆將“筋筋拽拽”的牛肉在水里洗凈,切成一寸左右的丁塊,又在清水中反復(fù)浸洗,擠出血水,直到浸洗的水變得清澈。這時,外婆點燃灶膛里的柴草,將鍋燒熱,倒入一些菜籽油,等鍋中油剛起煙,即放入擠干水分的牛肉塊,輕輕翻撥一會兒,隨即壓滅灶膛之火。
外婆取出那只不知何時已在灶膛里煨了半罐水的瓦罐,放入蔥段、姜片、干紅椒、白糖等,倒入醬油,投入翻炒過的牛肉塊,蓋上蓋子,將瓦罐一如平常地安放在灶膛一角,然后洗鍋,淘米,重新點燃灶膛,開始煮飯。
等到灶臺上的飯香沿著鍋沿的熱氣彌散,灶膛里隨著火光的透出,一縷牛肉特有的醇香溫暖地沁入我的鼻息。
最急不可耐的,是微火慢煨的時辰。這也是讓食材在文火的加持下,完成轉(zhuǎn)化,自我升華,臻于完美的過程。老韌粗糙的牛肉在罐中被“馴服”,最后酥軟在香濃的湯汁中,在外婆和我的口中成為那個冬天的珍饈美饌。
多年后,每讀到蘇軾《豬肉頌》中的“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時他自美”一句,眼前便浮現(xiàn)出童年時急迫等待外婆煨好牛肉的情景。外婆那被灶膛火光映紅的刻上歲月滄桑的臉,那么清晰,那么溫馨。
煨,有時我不覺得它是一種烹飪,而是一個人偎在火邊,就像童年的我偎依在外婆溫暖的懷中。
親情、鄉(xiāng)情的溫火邊,怎樣堅硬的心、怎樣寒冷的歲月不會被煨暖、酥軟、融化?
香脆蘿卜
蘿卜干,在我們這里被稱作蘿卜響。將鮮蘿卜切條曬去水分后進(jìn)行腌制而成的蘿卜干,吃在嘴中脆嘣嘣,該是蘿卜響得名之由來吧。
蘿卜響是舊日鄉(xiāng)下人家度冬的必備,即便當(dāng)下食材極大豐富的年景,也常見人家制作一些蘿卜響作佐餐小菜,讓油膩的日子有一分清爽香脆的回味。
想那冬晨里一碗熱乎乎的白米粥,幾根嘎嘣脆的蘿卜響,至今還在我唇齒間回味難舍。
從前,一般在小雪節(jié)氣過后,家家戶戶開始腌制蘿卜響。這時節(jié),田壟間的蘿卜經(jīng)霜歷雪,辛辣之味和青澀之氣慢慢消失,蘿卜里的水分和糖分也大大提升,生吃、熟吃,味道都是極佳,這也是腌制蘿卜響的最佳時節(jié)。
晴好的天氣,切條晾曬蘿卜成了村婦們緊要的事情。雖忙碌,卻讓接下來寡淡悠閑的冬日有了滋味。這時走在村頭巷尾,鋪陳在竹匾、篾席,穿掛在廊前檐下的或青白或紅艷的蘿卜條隨處可見,成為鄉(xiāng)村一道別致的風(fēng)景。
母親先在塘邊將帶泥的蘿卜洗凈,凍得好似紅蘿卜的一雙手拎著盛滿長條白嫩的蘿卜回到家中,開始在堂屋的八仙桌上切條,那籃中一個個小小的蘿卜仿佛躁動不安,在母親翻飛的手中不斷“跳”入砧板,在刃口下發(fā)出脆快之聲,變身一條條月牙兒般的俏麗身形。不一會兒,母親的雙手會微微散發(fā)熱氣,額頭也漸漸浸出細(xì)汗。斜射進(jìn)屋的冬日陽光將母親的身影罩在明快的光影里,成為我回憶中溫暖的影像。
大小不一的蘿卜,在母親的巧手下變成幾乎大小均等的條塊。母親將切好的蘿卜條鋪陳在家中大大小小的簸箕、竹篩等上面,放在門前場地的陽光下。視陽光的強弱,蘿卜條要晾曬兩到三天。第一天,母親要對蘿卜條進(jìn)行揉搓,先輕后重,揉搓到蘿卜條子出水為止,鄉(xiāng)人稱之“出汗”。后兩日,母親每天中午和傍晚收曬時都要揉搓。據(jù)母親稱,揉搓要順著一個方向,不能左一把右一把,否則上不了“勁”,沒有嚼勁。
曬好的蘿卜條已從白嫩的少年狀卷縮成淡黃的滄桑模樣。這時,母親要將他們投入沸水鍋里焯一焯,去去塵,也回回勁。在用竹笊籬將沸水中的蘿卜干迅速撈起瀝干后,母親還要用溫?zé)岬母擅矸磸?fù)擦拭蘿卜條,給他們做著“按摩”。
盛放到大木盆中的蘿卜干,母親開始放入搗碎的碎鹽,經(jīng)過反復(fù)揉搓,直至鹽粒在蘿卜條中難覓蹤跡,便開始裝壇,用拳頭搗緊壓實后封罐。等十天半月后,嘎嘣脆的蘿卜響就成為我們口中的美味。
母親腌制最多的是只放鹽的純味蘿卜響,食時滴點麻油或是熟菜籽油,也是清香宜人。母親還會制作一些濃香型蘿卜響,腌制時除了食鹽,還加入些許的五香粉、姜末、蒜泥、白糖等,香氣濃烈,聞之垂涎。母親還會在一些濃香型蘿卜響中加入胡椒粉或辣椒粉,制成鮮美香辣、風(fēng)味十足的辣條,讓我們的舌尖留下那個冬天火熱的回味。
小時候,鄉(xiāng)下孩子難有什么零食,枯凜的冬天,更是難覓吃食。于是,家中的蘿卜響就成了解饞之物。偷偷揭開壇蓋,掏出幾條,背著大人咀嚼,或是小伙伴們互相交換家中的蘿卜響,在幾乎相同的味道中嚼出那不易察覺的別樣享受。
上中學(xué)時,有農(nóng)村來的同學(xué),每回家,他們總帶回一瓶蘿卜響,一下課,幾位同學(xué)就竄進(jìn)他的寢室,一個個腮幫鼓動、嘴中咔嚓地嚼著,享受那來自鄉(xiāng)土的味道。
俗話說:“蘿卜響,咯嘣脆,吃了能活百來歲?!币晃焕险吲笥褜ξ艺f,他極喜歡一壺濃茶、兩塊點心,就著一小碟淋上麻油的蘿卜響吃早茶,清爽養(yǎng)人,滋味悠長。我想象,一位須發(fā)皆白的耄耋老人依在陽光下,在裊裊的氤氳后細(xì)嚼慢品著口中香脆的鄉(xiāng)土味兒,真是一種美好的令人羨慕的時光悠悠從前慢。
我很想問這位老者朋友,在那悠悠的時光里,他會想到什么,是消失的兒時的快樂,遠(yuǎn)去的母親的身影,難舍的故土深情,還是風(fēng)干的卻依然香脆的濃濃的鄉(xiāng)愁?
情系千張
逢年過節(jié),家家戶戶都要備一些千張豆腐干,這是我的家鄉(xiāng)不知沿襲了多少年的傳統(tǒng)。一是過去豆制品不是很容易采購;二是豆制品容易配菜,特別是千張,幾乎是百搭的食材。
諸種豆制品中,尤喜千張。
千張在北方稱作豆腐干,有些地方叫豆腐皮,這些稱呼竊以為都不確切。豆腐干容易與干子混淆,豆腐皮在我生活的安徽一帶則是在燒滾的豆?jié){表面挑起的一層薄如蟬翼的凝固油脂制品。
千張,則是將煮沸點鹵的豆?jié){澆在布上,再一層布一層漿地澆,然后用重物壓制脫去水分,最后剝?nèi)ヒ粚右粚拥牟迹纬梢粡垙堻S白色紙頁般的豆制品。
近臘月底,舊日鄉(xiāng)下人家便開始陸陸續(xù)續(xù)地自制豆制品,以備過年之需,由此見過母親制作千張豆腐干的過程。
前一夜,母親便將秋日里收獲存儲的大豆放在缸中浸泡,支起一年內(nèi)幾乎靜置在屋角沒有用過的石磨,長長的推磨桿用麻繩懸吊在房梁上,由在城里工作趕回的父親,或是一位叔伯幫忙推磨,母親則在磨邊一勺一勺地舀起泡發(fā)的大豆倒入磨眼,汩汩的白漿隨著石磨的轉(zhuǎn)動從磨沿流出,匯入磨架下的一只大木盆里。
磨好的豆?jié){要用一塊紗布濾去豆渣,濾好的純凈乳白的生豆?jié){倒入灶臺上的大鐵鍋里煮沸,先一層層地用竹棍或柳枝挑起浮層的油膜,插在屋外的墻縫里晾曬,制成一張張油光的豆腐皮。然后,在豆?jié){中加入調(diào)好的石膏水點鹵。點過鹵的豆?jié){變成了豆腐腦,倒入桌上墊好紗布的木框內(nèi),再覆上紗布、木板,用磨盤等重物壓榨水分。水分壓出少許的即成豆腐;及至沒有水分流出時,即成板實富有彈性的干子;干子投入醬水內(nèi)即成茶干,投入莧菜、芫荽等制成的鹵水里即成臭干。
千張制作自是煩瑣一點,一層紗布一層薄漿地疊陳,最后壓榨干水分。水分控干后,就可以將千張從紗布上揭下來了,紗布在千張表面留下了細(xì)密的網(wǎng)眼,形成千張獨特的外觀。一張一張的千張被母親改刀成對開的書頁大小,疊放在一起,仿佛就是一本厚厚的散發(fā)著濃濃鄉(xiāng)土氣息的書本。真是佩服先人,千張之名形象而生動。
百搭的千張,可葷可素,可涼拌,可清炒,可紅燒,可蒸煮。
清人吳薌厈在其《客窗閑話》中有“香油煎鯗魚,豆油炒千張”之記,把簡單的炒千張視為佳肴。韭菜、蔥蒜、芹菜、辣椒等眾多蔬菜皆可與千張絲清炒,若配些肉絲拌炒,實是尋常人家的清爽美味。
千張可與雞、鴨、鵝等一起紅燒,千張強力的吸附性,在火焰的加持下將禽肉的醇美慢慢吸入,香濃誘人。
母親有時將千張作鋪墊,蒸鲊肉,蒸鲊排骨,那墊底的吸入肉香和五香米粉之味的千張總是被搶先吃光。偶爾,母親也將千張切絲,與兩三尾新鮮的鯽魚一起清蒸,隨著鍋蓋木縫中裊裊的熱氣散發(fā),那種鮮香之味用鼻子一聞就先陶醉了。
我家鄉(xiāng)的集鎮(zhèn)上有一道早茶名點叫涼拌千張,將千張切成線條狀,與生姜絲、紅椒絲等合拌,配上一把去衣的熟花生米,淋上醋、醬油、麻油等,清爽可口,是食客必點之肴。家中有客來,母親也必有一盤涼拌,涼拌盤中隨著季節(jié)的變換,會有芫荽、菠菜、大蒜、萵苣、蘿卜、苔菜等,但一直不會變的,必是那盤中與青綠相伴的乳白千張絲。
后來,在周邊的運漕古鎮(zhèn)吃到一種煮干絲,驚為天味。煮干絲制法十分精細(xì),首先要將千張切成細(xì)絲,刀功好的,千張絲細(xì)到可以穿針。接著配以雞絲、筍片等輔料,加雞湯燒煮而成,又稱雞汁煮干絲。據(jù)稱,煮干絲時,火候要文武兼用,方能入味。待裝盤時,還要覆以蝦仁、豆苗、火腿絲等。因為千張切得極細(xì),經(jīng)過雞湯燴煮,匯入了各種鮮味,食之軟糯可口,別有一番滋味。
再后來,在揚州,吃到同樣的美味。得知雞湯煮干絲本屬淮揚菜系,為講究刀工火候著稱的淮揚菜經(jīng)典名菜之一,曾是一大廚在乾隆下江南時為迎接皇上特意而作,流傳至今。
清人惺庵居士在《望江南》詞中寫道:“揚州好,茶社客堪邀。加料干絲堆細(xì)縷,熟銅煙袋臥長苗,燒酒水晶肴?!弊x此詞,就像賞一幅舊日揚州風(fēng)俗畫,食客們一邊喝酒抽煙,一邊吃煮干絲等佳肴的場景歷歷呈現(xiàn)。
其實,我家鄉(xiāng)的涼拌千張也是淮揚菜系。舊日水路交通便利,臨水之地商業(yè)繁華,來往的客商由此將此美味帶到了連河通江的柘皋、運漕等一些古鎮(zhèn)。朱自清曾說:“燙干絲就是清的好,不妨礙吃別的。澆頭也最好不要雞火的而改為清鮮的浸酒開洋?!蔽壹亦l(xiāng)的涼拌千張正是朱自清所謂的“清的好”。
在浙江湖州還品嘗過一道當(dāng)?shù)貍鹘y(tǒng)名點千張包,該菜品是在清光緒初年創(chuàng)制,主要用千張做皮,裹入鮮豬肉、開洋、干貝、筍衣、熟芝麻、精鹽、味精、黃酒等配制成的餡心,制成三角形包子,與綠豆粉絲同煮即成。食時佐以辣油、米醋、白胡椒粉、小蔥等調(diào)料。入口,外面包餡的千張皮松軟柔滑,內(nèi)餡嫩而不膩,香氣四溢,風(fēng)味獨特。若再佐以一盞老酒,真是悠哉美哉。
“心似雙絲網(wǎng),中有千千結(jié)”。極喜母親的千張結(jié)燒肉,思之垂涎。母親先將千張切成長條,然后將千張條擰成麻花狀再打個結(jié)備用。將五花肉切成方塊,與姜片、八角等一起放油鍋內(nèi)翻炒,再放些冰糖,直至每一塊肉都裹上糖色,隨后加點醬油、料酒和適量的水,待旺火燒開,即投入打好結(jié)的千張,加鹽、干辣椒、蒜米等,改文火慢燒至肉塊熟爛,即出鍋裝盤。五花肉泌出的油脂和肉香沁入千張結(jié),千張的綿柔豆香浸入五花肉,形成獨特的綿柔香味。這香味在于我,就是家的味道,母親的味道,故鄉(xiāng)的味道。
臘味飄香
在我的家鄉(xiāng),年近臘月,家家戶戶多多少少都要腌制一些臘貨。臘貨包括臘肉、腌雞鴨鵝、香腸、咸魚等。那些掛在廊前檐下、枝頭架上一串串一排排的臘貨,在臘月的陽光下,泛著淡黃色,泌溢出金色的油滴,讓寒冷的日子有了溫馨之味、富足之感。
家鄉(xiāng)位于長江下游北岸,人們把臘貨稱作咸貨,因為雞鴨魚肉等臘貨基本就是單用粗鹽腌制而成,很少添加其他佐料,或許是舊日物資匱乏,難得一覓其他拌料吧。
見過母親腌制咸貨的過程。將買回的連皮豬肉割成兩三寸寬的長條、將宰殺的雞鴨鵝去除內(nèi)臟、把青混等魚去鱗剖肚,清洗干凈,瀝干水,分別用鹽在其表面揉搓,然后將其分類裝入壇中,一層層再碼上稍許鹽粒,壓實。裝入壇中的腌肉等,母親每天要翻動一次,及至幾日后,腌制出水的咸貨就被母親穿繩晾曬到陽光下。風(fēng)吹日曬幾天后,腌制的咸貨就大功告成,可以一解饞欲了。
這種單一的僅用鹽腌制的咸貨,充分保持了食材的本味,在陽光和風(fēng)的幫助下,成為臘月里鄉(xiāng)下人家寡淡日子的肥美享受,也是走親訪友的上佳禮物。這樣單純的臘味,正是“鹽的味道,山的味道,風(fēng)的味道,陽光的味道,也是時間的味道,人情的味道”。
裝香腸稍許麻煩一些。母親要先將肉洗凈切丁,拌入細(xì)鹽、白酒、醬油、五香粉等,灌入清洗干凈的豬小腸。母親用納鞋底線將灌好的香腸兩頭扎好,直接掛到陽光下曬,不幾日即成一道特別的美味。
古時沒有冰箱之類的冷凍器材,寒冷的冬日是保存食物的佳季。這時節(jié)的天空云量少,少雨干燥,北風(fēng)凜冽,肉類不易變質(zhì)且蚊蟲稀少,更適合腌制咸貨。而農(nóng)歷年尾的十二月被稱為臘月,故腌制食物有“臘貨”“臘味”之稱。
宋朝陳元靚在其編著的《事林廣記》中,記錄了當(dāng)時做臘肉的方法:“每歲臘日,取豬肉隨意裁片。每一斤用鹽一兩,擦淹三五宿許。再酒浸入醋同淹,又約三兩宿許,懸干?!?/p>
過了臘月就是年。舊日,腌制臘味也是備年之需。闔家團圓的餐桌上,臘味已然成為尋常人家必不可少的一道美味。這些留在舌尖上、藏在時光里的臘味,是漂泊在外的游子們難以忘懷的故鄉(xiāng)的記憶,魂牽夢繞的家的味道。
臘肉,煮熟切成片,瘦處色澤鮮艷,肥處透明發(fā)亮,真是宛如美玉。夾一塊入口,味道醇香濃郁,瘦不塞牙,肥不膩口,其獨特風(fēng)味,不止解饞,且具有開胃、消食之效。想當(dāng)年,村中一家蒸臘貨,整個村莊都飄香。幾片臘味,也常常讓我厭食的童年胃口大開。
臘味中極喜咸鴨,咸鴨塊下鋪些千張絲,上飯鍋一蒸,其香醉人。即便是碗底蒸出的咸鮮湯汁,用它拌飯,也能讓我風(fēng)卷殘云一大碗。
制作臘味,因地方和口味的不同,制作方法特色千秋。
湖南人制臘味必用煙熏。大山深處的煙火里有橘皮的味道、油茶殼的味道、竹木的味道,熏得黑黢黢的臘肉深蘊山野自然的味道。
四川人嗜辣,因此臘味里多了一分紅椒的辣和花椒的麻。麻辣香是四川臘味的靈魂,一塊臘味入口,肉香和麻辣味就立即在舌尖纏繞,揮之不去,流連難舍。
而廣東人的臘味里則多了一絲甜的回味。好清口的廣東人制作的臘肉多糖、加酒、少鹽,臘味有著甜美和溫柔的味道,是一種纏綿在味蕾上的浪漫愛情。品嘗過臘腸煲仔飯,覺得是廣東臘味經(jīng)典搭配之一,裊裊酒香,淡淡甜味,未食先醉。
與我的家鄉(xiāng)稱作咸貨的臘味不同,熏制是許多地方臘肉制作必備的一道流程。有人說,有了煙熏,臘肉才更具人間煙火味。而熏制的臘肉可存放至來年的夏天,且蚊蠅不爬,甚至歷經(jīng)三伏也不變質(zhì)。
曾在皖南的一個小山村里目睹過熏制臘肉。逼仄的小屋,青石圍砌的火塘里,燃起的松木上面吊著一只冒著熱氣的水壺,水壺上方的房梁上掛著一排排已經(jīng)變得黑紅的臘肉,一位婦人坐在火塘邊的竹椅上,用一只火鉗不時將柴火壓低,使柴木燃起的青煙更濃,青煙繚繞著懸掛的臘肉……
在皖南還品嘗過一道臘味名肴刀板香。熏制的臘肉平鋪于樟木的刀板上一同入鍋蒸,樟香在高溫蒸氣的加持下,沁入臘肉。蒸好后,就在樟木刀板上切成片,連同刀板端上桌,奇香撲鼻,勾人食欲。
臘肉極宜與新蔬配炒。我的家鄉(xiāng)濱湖臨江,春來,水邊的蔞蒿豐茂,臘肉炒蔞蒿是家鄉(xiāng)人一份不舍的口舌享受。青嫩的蔞蒿與臘肉的綿香交織,正如汪曾祺形容的“食時如坐在河邊聞到新漲的春水的氣味”。這春水的味道里,不只是春的味道,更有那綿綿鄉(xiāng)愁的味道。
不管是清寒或是豐美的日子,不管是曾經(jīng)或是未來,當(dāng)我面對一份臘味,總有一份情懷盈胸,香溢久遠(yuǎn)。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