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利華,王靜文
(紹興文理學院 人文學院,浙江 紹興 312000)
陸游一生與舟結緣,與水共生。首先,他出生在淮河的船上,“艤船生我淮之湄”[1](P2198),“我生急雨暗淮天,出沒蛟鼉浪入船”[1](P2199),幼年時期遭遇中原喪亂,與家人沿運河逃難回到故鄉(xiāng)紹興,兒時的記憶中飽含著顛沛流離的舟行經歷。其次,陸游一生數(shù)度仕宦,入閩、入京、入贛、入蜀都是以水路舟行為主,特別是中年入蜀,從浙東運河轉入長江,逆流而上,單程舟行達160天,其間寫成的《入蜀記》六卷,入蜀舟行詩詞有五六十首。最重要的是他長期生活在一個水網密布的,出行、勞作、行商處處以舟代步的江南水鄉(xiāng)紹興,四時風景、日常生活都與舟行相伴。他的名是“游”,既是從“水”的譜系要求,也十分契合他舟船游行的一生。車馬和舟船是古人出行的重要交通方式,在詩歌創(chuàng)作領域中,詩人喜歡描寫鞍馬和驢背上的詩思。與車馬相比,舟船的意象雖然早已入詩,但與此相關的專題研究并不多。陸游舟行詩從一個特殊的角度展現(xiàn)了鄉(xiāng)居生活的圖景和生活場景,可作為了解江南地域文化特色的一大窗口。作為宋代文人士大夫的典型代表,陸游的舟行詩中包含的閑適氣度、審美意識和國士風骨,一定程度上反映著宋韻文化的精神風貌。陸游舟行詩數(shù)量多,空間廣,蘊含豐富,是解讀陸游精神原鄉(xiāng)與水共生的宋韻文化的獨特視角。
學界對“舟”“船”的關注,通常作為詩詞作品中的“意象”進行解讀(1)相關論文有任夢池等《宋代清明寒食詞中的“舟船”文化》,《攀枝花學院學報》2014年第5期;甘來東《論蘇軾詞中的舟船意象》,《成都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2期等。,較少從“出行”紀實的角度去分析。相對于其他類型題材,舟行詩似乎太過日常,連詩人自己有時都會忽略,正是這樣看似最習常的出行方式,卻能體現(xiàn)出詩人關懷周邊的獨特視角。陸游《書事》詩說 “生長江湖狎釣船,跨鞍塞上亦前緣”[1](P259),“狎釣船”衍生的是大量的舟行詩?!秳δ显姼濉分小爸邸薄按鳖愐庀蟪霈F(xiàn)頻率很高,但我們不能簡單地將含有“舟”“船”“艫”“航”等字眼的詩視為舟行詩。有的詩雖然沒有“舟”“船”字眼出現(xiàn),但是書寫的卻是舟行見聞感受,可視作舟行詩。筆者認為,舟行詩條件至少要包含以下內容之一:一是舟船在詩中是動態(tài)的存在,而非一般點綴;二是見聞是從舟行的視角著筆,以舟行視角觀景、記事、抒情,都可以歸為舟行詩。據(jù)筆者初步統(tǒng)計,《劍南詩稿》中可厘定為舟行詩的有332首。其中有近七成的舟行詩是在家鄉(xiāng)所寫,其余的多在任職和歸鄉(xiāng)的途中完成。直接以“舟中作”為題的就有25首,詩題中含有“舟”“船”意象的詩有144首。這些舟行詩按內容主要可分為日常舟行生活書寫、舟行賞游覽勝等方面。
(一)日常化書寫,展現(xiàn)真實的精神原鄉(xiāng)
陸游舟行詩有日?;瘯鴮懙奶攸c。宋人善于從日常中發(fā)現(xiàn)和創(chuàng)造生活樂趣,陸游用生動樸實的詩句記錄下宋代普通民眾的生活。陸游舟行詩有活潑諧趣、貼近生活的一面。
1.舟行生活的日常意趣
舟船雖小,卻是古人載書載酒出行最適宜的交通方式。舟船可以滿足出行、飲食、休息、飲酒、讀書等多種需求。舟上讀書是文人的愛好,唐白居易有詩“身兼妻子都三口,鶴與琴書共一船”[2](P5057)。船是文人移動的書齋,在宋代,勤奮好學蔚然成風,船上讀書飲酒更是文人特有的風雅,而紹興“自宋以來,益知向學尊師擇友,南渡以后,弦誦之聲,比屋相聞”[3](P164)。宋代“重文”政策頗多,是一個全民好學的時代,因此士大夫攜書出行最常見不過。陸游《思故山》“船頭一束書,船后一壺酒”[1](P858),書本被布包裹,掛在船頭,小舟有限的空間里又多了一個書齋,宋韻文化從根本里就裹挾著書香。
“何處得船滿載酒?醉時系著古梅林”[1](P15),“酒酣起舞風前袖,興盡回橈月下舟”[1](P1700)。詩、書、酒是宋代文人出行的典型配置,會稽酒文化歷史悠久,尤其以黃酒最為有名,載酒吟詩自古風雅。
船上食宿小憩是具有江南特色的一種休息方式?!拔岽m偏小,尚可著一榻?!盵1](P1526)“飯舟中”是行舟者的選擇之一。陸游筆下的船上飲食充滿家鄉(xiāng)特色:“紫魚莼菜亦嘗新”[1](P3512),“香甑炊菰白,醇醪點蟹黃”[1](P1248)?!拜弧薄拜浴钡仁悄戏教赜械乃卟?有菰米做主食,鮮魚、螃蟹下酒。晚年詩人更加依賴船行,且看《泝小江飯舟中》詩“老作孤舟客,秋濤漲小江”“篷低一尺窗”,說明他坐的船并不大,“漁饗雖草草”,他吃的也是簡單食物,但心情 “聊喜到吾邦”[1](P1535)是平淡幸福的。“莼羹菰飯香滿船,正是江頭落帆處”[1](P1150),“沽酒黃葉村,炊飯紅蓼岸”[1](P1279),“小甑炊雕胡,玉食無此美”[1](P2072)。一菜一飯一晚舟,這是退居文人士大夫的愜意悠閑,也是南宋水鄉(xiāng)百姓的日常。
陸游與舟人相處融洽,他的舟行詩多次出現(xiàn)與舟人“共傳杯”場景:“鄰船不識面,呼與共銜杯”[1](P3189),“千里安期那可得,笑呼鄰父共傳杯”[1](P830)。分享和被分享美酒,無論對哪一方都是溫暖的。他屏蔽掉冷薄的官場,去感受“湖桑小市人無數(shù),爭看山翁擊楫歌”[1](P3201);他與素不相識的市船商販暢快交談,“偶逢沽客問姓字,歡笑便足為交朋。須臾一飽各散去,帆席健快如超騰”[1](P1339);他常與鄉(xiāng)里舟人交往,“兒童擁岸迎舟入,婦女窺籬喜客來”[1](P3748),“兒童鼓笛迎歸艦,父老壺觴敘別情”[1](P3162)。詩人生動樸實的詩句,書寫了水鄉(xiāng)鄰里的親厚和睦、質樸民情的可貴,記錄了宋代江南農村水鄉(xiāng)生活的溫馨場景。
2.“家家以舟作生業(yè)”的舟人生計
江南水鄉(xiāng)的生產生活離不開舟船。小船的制作材料和工藝多樣,有簡單的也有高端的。陸游《舟中作》說“蘧蒢作帆三版船,漁燈夜泊閶門邊”[1](P3575),“三版”也作“舢板”,它是用“蘧蒢”制作的,蘧蒢即用葦或竹編的粗席,成本低又容易制造小船;《小舟白竹篷蓋保長所乘也偶借至近村戲作》詩,保長的小舟以白竹做篷,是比較精致高檔的船,難怪詩人要說“不愛相公金絡馬,羨他亭長白篷船”[1](P2758)。
舟船與水鄉(xiāng)的生活、生計息息相關。“我居大澤中,一舟不可無。短蓬挾兩槳,疾若波中鳧?!盵1](P2513)“樂如逐兔牽黃犬,快似麾兵卷白波。”[1](P3201)舟船靈便,實用性強,“舟行以當車,小傘遮新妝”[1](P3360),舟行不但代步,還可采蓮、捕魚、助農耕?!昂芯尤耸轮坶?家家以舟作生業(yè)”[1](P1971),舟楫是舟人賴以生存的工具,舟行詩反映了舟人的日常生計。
陸游的舟行詩反映了許多生動的行舟和勞作畫面?!敖蠞O家水蘸扉”,漁人生活地近水,遠看去窗戶幾乎貼著水面?!搬炇怔樝绿撝哿ⅰ盵1](P3444),行舟水鳥捕魚是獲取少量的魚的方式,要大量捕魚還要稍微復雜一點的工具,比如“罾”?!邦馈笔且环N在地面安裝轉軸再結合漁網的捕魚工具,需要依岸邊捕魚,“酒旆村場盡,罾船浦溆通”[1](P1224),“移棹避魚罾”[1](P1328),用罾捕魚江南江北都有。除了“罾”,還有漁舟聯(lián)合捕魚法,“聯(lián)舟作陣圍魚隊,屈竹成籬護芡盤”[1](1767),兩船并排,在船頭與船尾橫向架起竹竿,船間留空置網,網中放捕好的魚,這樣既能減輕船載物的重量,又能保證魚兒新鮮。
陸游舟行詩描寫舟人生活方式的也多?!盁熤匈u魚市,月下采蓮舟”[1](P2835),“紅樹青林帶暮煙,并橋常有賣魚船”[1](P2182)。采蓮多在晚上較涼爽時進行,月色溫柔,一片片小船駛入藕花深處,伴有漁舟唱晚,和諧美麗。“市船”是賣魚船,去集市的交通工具?!靶惴胧写盵1](P2251),“三三兩兩市船回”[1](P3755),正如包偉民指出“在陸游的鄉(xiāng)村世界里,市場聯(lián)系已經滲透到了鄉(xiāng)村的角角落落”[4](P133),宋代水鄉(xiāng)經濟與舟人生計都通過舟行得以呈現(xiàn)。
舟船在江南水鄉(xiāng)是勞作的重要交通工具?!敖N二月初,插秧四月中。小舟載秧把,往來疾于鴻?!盵1](P2012)豐收之秋雨水多,出行和運輸耕犁完全離不開船。“小舟沖雨載犁歸”[1](P3699)寫的是小舟在插秧時節(jié)往來運送秧苗和耕犁,速度快效率高;“多雨金秋水渺然,滿溪無處不通船”[1](P3409),“長綆云邊牽犢過,小舟月下載犁歸”[1](P3412),寫了水鄉(xiāng)合理的資源分配;“舍前舍后養(yǎng)魚塘,溪北溪南打稻場”[1](P3410),水旱相間的農業(yè)地理樣貌也被完美利用,處處彰顯宋代水鄉(xiāng)農耕社會的特點和鄉(xiāng)村智慧。
(二)舟行覽勝,以畫境觀之的地域文化空間書寫
陸游的舟行詩直以畫筆作詩,洋溢著詩情畫意。“扁舟聊作畫中人”[1](P1558),陸游觀鄉(xiāng)野以畫境觀之,充滿審美愉悅。他的鄉(xiāng)居舟行詩寫生如畫,“村村皆畫本,處處有詩材”[1](P2577),“林疏時見釣篷過,風急忽聞菱唱來”[1](P1550),“一徑入幽谷,四面聞樵歌”[1](P1252),“月出菱歌長”[1](P1652),漁歌常伴舟行,聲色俱佳;即便寫到夜晚鬼火場景也很逼真,“扁舟菱歌正嫋嫋,叢冢鬼火何熒熒”[1](P1048),“舟人已過微相語,兩兩三三鬼火青”[1](P1181)。
陸游的舟行詩為讀者提供了一個觀察南宋社會江南地區(qū)山川風貌的最佳視角,他在家鄉(xiāng)“新年倘有豐年喜,買酒漁村看太平”[1](P1113),“拄杖每闌歸鶴入,釣船時帶夕陽來”[1](P830),具象化敘述舟行其間的感受,畫中人的身份就特別具有代入感。
陸游的舟行詩也展示了豐富的地域歷史文化空間。紹興自古流傳大禹的傳說,據(jù)《史記》載,“會稽”之名就是因大禹在此會諸侯,按勞封賞而得名。大禹宛委山得治水寶典、大禹歸葬禹穴等傳說,越地祭禹的風俗,也在舟行詩中信手拈來:“渡江謁神禹,拜手薦俎壺”[1](P1647),“禹祠行樂盛年年,繡轂爭先罨畫船”[1](P1627),“素璧初生禹廟東,天風為我送孤篷”[1](P824)等。
膾炙人口的“雪夜訪戴”“乘興而來,興盡而返”故事,不僅記載在《世說新語》中,“春雨戴溪綠”[1](P897)這樣的名士風度與與舟行雅事也在陸詩中得以延續(xù)。有人認為“雪夜訪戴”并非事實,如果走陸路,王子猷可能到不了戴逵家門口,未出山陰就要“興盡而歸”了。但越地自古河網密布,以舟代步,從山陰到剡中有水路捷徑,類似的出行經宿可到,陸游舟行詩呼應了王子猷式的名士浪漫。
云門、樵風涇、石帆山、魯墟、虹橋等陸游詩中頻繁出現(xiàn)的地點,幾乎成了當?shù)氐拿伴燥L溪上弄扁舟,濯錦江邊憶舊游”[1](P1143),“浩歌暮過石帆下,爛醉夜歸樵風邊”[1](P1560),“若耶北與鏡湖通,縹緲飛橋跨半空”[1](P1656),“城頭蜃閣煙將合,波面虹橋柳未衰”[1](P2721),“鏡湖四月正清和,白塔紅橋小艇過”[1](P190)。陸游舟行詩再次將諸多具有歷史文化底色的地點交織在一起,使深厚的地域文化、詩人的精神原鄉(xiāng)時時呈現(xiàn):“一曲亭前水接天,放翁短棹弄風煙”[1](P2259),“釣魚樵風涇,買酒石帆山”[1](P2692)。陸游所鐘愛的樵風涇,在唐代詩人宋之問《游禹穴回出若邪》中就有“石帆搖海上,天鏡落湖中”“歸舟何慮晚,日暮使樵風”[2](P653)的描述?!皵炕栉⒂瓴床芏稹盵1](P3786),陸游所到的曹娥江,從東漢起就有被后人譽為“絕妙好辭”的《曹娥碑》誄文,唐人蕭穎士《越江秋曙》亦有“扁舟東路遠,曉月下江氵賁”[2](P1597),任翻《越江漁父》有“棹入花時浪,燈留雨夜船”[2](P8334)等諸多詩景寫照。
“詩人性格柔和溫情的一面,則常常表現(xiàn)在對自然山水,特別是對家鄉(xiāng)風土的親和與傾情歌詠上?!盵5](P215)陸游在家鄉(xiāng)步唐人之詩蹤,對浙東文化進行了一次又一次的豐富拓展。“朱扉水際亭,白塔道邊寺,扁舟幾往返,每過輒歔欷”[1](P1336),他泛舟至蕭山夢筆驛;“浪中鞺鞳雨聲寒”[1](P1337),“雨打孤篷酒漸消”[1](P1338),他在西興驛站???“岸幘倚船窗”,看錢塘江“潮來雪卷江”[1](P1338),傾吐他壯心未已的感慨。
文人的出行就是文化的旅行,陸游并沒有刻意去渲染,但是陸游的舟行詩卻是鄉(xiāng)居生活的一份詩意呈現(xiàn)。今天我們循著陸游舟行的詩蹤,不難繪制出一幅文化內涵豐富的文學地圖。
清人趙翼《甌北詩話》將陸游一生中創(chuàng)作的風格詩分為工巧、宏肆、平淡三種,詩風變化的根本,是詩人心態(tài)的變化。陸游的舟行詩里有他外表平和、內心堅強的心態(tài)形成過程。不論詩風如何變化,核心支柱都是陸游自始至終都秉持的家國情懷。
(一)早年初仕的奮發(fā)與入蜀之前的黯淡。紹興二十八年(1158),陸游初仕福建寧德縣(現(xiàn)寧德市)主簿,途中寫“俯仰兩青空,舟行明鏡中。蓬萊定不遠,正要一帆風”[1](P30)的瑞安江景色,充滿了對前路的信心;次年渡浮橋去南臺,記錄“九軌徐行怒濤上,千艘橫系大江心”[1](P31)驚心動魄的罕見奇觀。隆興元年(1163),陸游忤權貴龍大淵、曾覿,觸怒孝宗,被貶為鎮(zhèn)江通判。赴職之前,他在故鄉(xiāng)山陰閑居半年,“富貴功名不擬論,且浮舴艋寄煙村”[1](P64),他放寬心路對待這次失利。隆興二年(1164)北伐失敗,陸游心情郁悶,他用在鎮(zhèn)江所得的俸祿在山陰鏡湖三山置宅打算歸隱。乾道元年(1165),陸游被改調隆興通判,國家和個人的運勢都走入低迷,此時的舟行詩寫滿對家鄉(xiāng)的思念,夢中的家鄉(xiāng)扁舟如畫:“五更欹枕一凄然,夢里扁舟水接天。紅蕖綠芰梅山下,白塔朱樓禹廟邊?!盵1](P95)乾道二年(1166)陸游因“交結臺諫,鼓唱是非,力說張浚用兵”[5](P12058)的罪名被罷職,卜居鏡湖三山。他乘舟遣興“隨意上漁舟,幽尋不預謀”[1](P101),企圖通過閑游平衡自己的牢騷不滿,“已作沉舟君勿嘆,年來何止閱千帆”[1](P104),“舴艋為家東復西,今朝破曉下前溪”[1](P108),看似云淡風輕,實則蘊含不平。年輕的陸游在收復策略上的激進舉動受到打壓,他強行用乘舟遣興的云淡風輕,掩蓋政治上的不平之氣。從出為鎮(zhèn)江通判開始,陸游早年仕途雖有波折,但總體是充滿期待的,鄉(xiāng)情足以慰藉他落職后黯淡的心理。
(二)中年入蜀的豪邁與東歸之際的憂憤。乾道六年(1170)陸游赴任夔州。入蜀途中,他的心態(tài)由“半世無歸似轉蓬”[1](P138)的擔憂和抗拒,轉向接納和欣喜。從運河入長江,陸游所乘的船離開了平穩(wěn)的運河,進入了寬闊的長江水道,奇景不斷。行途所見,消解了他最初啟程時的悲傷,入蜀后在川陜前線的豪邁生活與他骨血中的家國情懷深深契合,進一步打開了詩歌的壯闊氣象。淳熙七年(1180),陸游東歸任江西常平提舉,被給事中趙汝愚彈劾,奉祠居山陰。因“不自檢飭,所為多越于規(guī)矩”罷職歸鄉(xiāng),閑置了五年之久。這次的打擊對陸游來說前所未有。陸游再也回不到南鄭前線金戈鐵馬的熱血時光,遇不到與他投契十足的將領王炎,陸游對現(xiàn)實的不平反映在他的舟行詩里。清人梁清遠《雕邱雜錄》說陸游詩:“山居景況,一一寫盡,可為山林史,但時有抑郁不平之氣,及浮夸自侈之談。”[7](P143)他的舟行詩通常在前半段寫家鄉(xiāng)風景,看似一片悠閑,后半段往往表達流落不甘與無奈的心情,“宦情不獨今年薄,游子從來念故鄉(xiāng)”[1](P1551),甚至直言他理想和希望破滅后的不平感慨,“落日愁思把釣鉤,南鄰借得采菱舟”,“壯歲功名慚汗馬,暮年心事許沙鷗”[1](P1047),“表現(xiàn)了陸游對現(xiàn)實的清醒認識,一位思想家對病態(tài)社會認識的清醒及由此帶來的思想痛苦”[8](P177)。陸游為實現(xiàn)報國理想汲汲于仕途,最后卻只能在漁舟菱歌中掩飾悲憤,強烈反差帶給他的痛苦不言而喻。
此時陸游的舟行生活在故作輕松和失意憤激之間切換,“筆床茶灶釣魚竿,瀲瀲平湖淡淡山”[1](P1554),煮茶釣魚的生活,淡遠清麗景色,想的是“浪說枕戈心萬里”[1](P1554),但是心在天山,身老滄洲,“此身常在水云間”[1](P1554);閑中憶往事,回憶當年在南鄭“蜀棧冷云侵瘦馬,楚江籠月系孤舟”[1](P1039)的壯舉;吟誦著“興來會作飄然去,更續(xù)騷人賦遠游”[1](P1040),說毫不在意,又大發(fā)牢騷“無端忤俗坐狂耳”[1](P1040),發(fā)完牢騷卻又回到現(xiàn)實“雨過亂蓑堆野艇,月明長笛和菱歌”[1](P1040)。如此反反復復,如同酒醉癲狂,一個失意之人竭力自我挽救的百轉回腸之態(tài)真實可見。
(三)晚年致仕后的舟行詩集中呈現(xiàn)了詩人鄉(xiāng)居生活的常態(tài)。淳熙十年(1183)前后,陸游心態(tài)逐漸平和,寫家鄉(xiāng)山水之樂,不再強作閑散,而是真的樂于其中。筆者認為原因有三個方面。一是從時局看宋金關系相對穩(wěn)定。淳熙十年(1183),陸游也到了花甲之年,自覺仕途無望“白發(fā)蕭蕭欲滿頭,歸來三見故山秋”[1](P1167),“莫道身閑總無事,孤燈夜夜寫清愁”[1](P1143),清愁取代了悲憤,加上連續(xù)幾年相對穩(wěn)定的宋金關系,“主戰(zhàn)”的政治主張基本不為朝廷所用。二是陸游開始留意道學。淳熙八年(1181)夏,“騎鶴”“煉丹”的詩最多,如“半醉騎一鶴”[1](P1043),“昆侖待得丹芝熟”[1](P1043),“金丹養(yǎng)成不自服,度盡世人朝玉京”[1](P1044)。他常常乘舟去拜訪道士,“銅笛一聲驚宿鷺,蒲帆數(shù)幅破晴煙。遙知乘醉江湖去,黃鶴樓頭又放顛”[1](P1152),看到仙風道骨的老人,也會產生修道遇仙的幻想。三是致仕后的陸游完全是退居閑散生活狀態(tài),并真切地體會到其中的樂趣?!八幤詴r須焙,舟閑任自橫”[1](P1181),“蟹舍業(yè)蘆外,菱舟薄靄間。詩情終草草,虛移鬢毛斑”[1](P1162),勸自己“浮生百憂中,此樂顧豈多”[1](P1252)。
陸游本性豪放豁達,從“腰間羽劍久凋零,太息燕然未勒銘”到“記取江湖泊船處,臥聞新雁落寒汀”[1](P1136)、“新買一蓑苔樣綠,此生端欲伴漁翁”[1](P1073),他用自嘲的方式排解;“江湖安得常相從,浩歌相踏臥短篷。功名渠自有人了,留我鏡中雙頰紅”[1](P1128),“明朝煙雨桐江岸,且占丹鳳系釣舟”[1](P1167),“扁舟又向鏡中行,小草清詩取次成。放逐尚非余子比,清風明月入臺評”[1](P1612),這些舟行詩昭示了他在向“平淡”轉變的過程。以作詩“嘲詠風月”罪斥歸鄉(xiāng)里,晚年的陸游并不像早年第一次被彈劾回鄉(xiāng)時那么憤激,他不僅坦然面對打擊,甚至將被斥的罪名拿來寫詩,自我調侃,和被貶斥的自己和解,詩歌表面的銳氣削弱了,內部的韌勁卻增加了。
陸游心態(tài)轉為平和,正是在嚴州任后歸山陰的二十年中實現(xiàn)的。紹熙二年,在官場上飽經波折的陸游終于決定“不復仕宦”[9](P221),“閑中事業(yè)君知否?不把魚竿即荷鋤”[1](P1651),詩人開始認真享受眼前平靜的時光?!袄戏蚓S小艇,半醉摘藤花”[1](P1657),他沉浸在農家的古樸中,享受著簡單的快樂。小艇不再是承受痛苦的小艇,而是承載快樂的方舟。他深入細致地記錄下農村的風土人情,他也逐漸享受這樣的生活?!坝木幼韵矞啛o事,又向湖陰坐釣磯”[1](P1659),“溪邊拂石同兒釣,竹下開軒喚客棋。幾許放翁新事樂,不教虛過太平時”[1](P1661),“我行無所指,悠揚信舴艋”[1](P1661),“射虎南山無復夢,雨蓑煙艇伴漁翁”[1](P1706),此時的舟行詩多是醉心山水田園的閑適之作。
嘉泰二年(1202),慶元黨禁解除,同年六月詔修孝宗、光宗實錄,此時八十歲的陸游對功名已沒有意愿,修史期間更多地表達家園之思,修史結束后所作的舟行詩都是對家鄉(xiāng)生活真切的熱愛。
在陸游欣然體會這份安逸時,也常不經意地發(fā)出“射虎南山無復夢,雨蓑煙艇伴漁翁”[1](P1706)的感慨,這說明,行舟自適的陸游意識中始終保持著熾熱的家國情懷,時間和挫折可以改變他作詩的方式,卻無法撼動這份情懷,他一直是那個希望為“九州同”貢獻熱血的陸游。
宋韻文化“特指兩宋文化中優(yōu)秀的文明元素、內在精神和傳延至今的文化價值”[10](P2)。這在陸游舟行詩中表現(xiàn)為兩個方面,一是宋代文人士大夫獨具審美的“閑情”,一是宋人空前強烈的愛國精神特質。
陸游的舟行詩繪制了江南水鄉(xiāng)宋韻文化場景,有著濃厚的宋韻文化生活和精神氣質??傮w來看,陸游鄉(xiāng)居舟行詩的意象建構、空間書寫和詩情寄寓,展現(xiàn)著宋韻文化的美學境界,其舟行詩的內容主題則與宋韻文化的精神內涵相一致。
文學題材日?;?、生活化,是宋代文化在唐文化之外又一成果的開拓,充滿生活美學與藝術風雅。陸游在家鄉(xiāng)所作的舟行詩風格多閑適,“閑人無處破除閑,待得漁舟一一還,峰頂夕陽煙際水,分明六幅巨然山”[1](P4486),“晚笛隨風來倦枕,春潮帶雨送孤舟”[1](P1264);讀書飲酒,攬勝賦詩,《蘭亭》詩云“蘭亭絕勝擅吾州,病起身閑得縱游”[1](P1700),又“風橫云低雨腳斜,一枝柔艫暮咿呀”[1](P1298)?!坝崎e”是主題,這是南宋士大夫都會主動尋覓、創(chuàng)造和享受的悠閑,“閑并非單指時間的閑散,更指心情的優(yōu)裕從容”[11](P26),閑的表象下,承載著宋人對生活充盈的熱愛,沉淀著宋韻文化的深邃平靜。
愛國主義是宋韻文化最為重要的精神特質之一,陸游的舟行詩蘊含著家國情懷,烈士暮年,壯心不已,體現(xiàn)著宋韻文化的精神高度。“孤舟鏡湖客,萬里玉關心”[1](P1875),老年的陸游泛舟鏡湖,心中依然掛念邊境國情;“匹馬秋風入條華,孤舟暮雪釣湘漓”[1](P3582),八十一歲的陸游,雖已回鄉(xiāng)閑居,但仍心念南鄭熱血報國的歲月;“東吳五月黃梅雨,南浦孤舟白發(fā)翁。貂插朝冠金絡馬,多年不入夢魂中”[1](P3939),年邁的陸游,即使力弱,但壯心不已,夢中掛念的仍是獻身沙場,“雨夜孤舟宿鏡湖,秋聲蕭瑟滿孤蒲。書生有淚無揮處,尋見祥符九域圖”[1](P4464)。愛國之情貫穿陸游的一生,這是刻在陸游骨子里的志向,陸游舟行詩從日常淺處入筆,最后無意流露壓制在心中的報國之志。陸游為國勢憂慮,與天下共情的精神已經成為宋代士大夫的本能。宋代在內憂外患的國勢下生長出一種憂患意識和敬畏精神,這種精神滋養(yǎng)了文人士大夫的精神氣度,“只要給士大夫寬容的氣氛以及足夠的尊重,正常情況下,他們都會走向以天下為己任的方向”[11](P41),士大夫在艱難環(huán)境中豎立起憂患意識,自覺承擔起天下責任。因此,陸游這份深入骨髓的精神依然觸機便發(fā),尤其在悠閑退居的時刻,他在獨處小舟時生發(fā)壯志難酬的悲慨: “四方本是丈夫事,白首自憐心未灰”[1](P807),志士報國無門,強烈的愛國精神催生了時代和個人的悲慨壯歌,響徹古今。
“宋代文人既體現(xiàn)出傳統(tǒng)儒學所倡導的文人士大夫的社會責任感和歷史使命感,有著參政的熱情,在積極參政的同時,又追求個體生命欲望的滿足,仍然能夠保持比較寧靜的心態(tài)?!盵10](P111)在閑居故鄉(xiāng)、抱負落空時,他激揚的愛國主義精神轉向沉靜理智,多了一份理性和內斂。舟行詩既保留積極和熱情的寬宏氣度,又充滿冷靜豁達的生活態(tài)度。在窮困時以孤舟來自比身世境況者眾多,其中佼佼者當屬杜甫,其《登岳陽樓》“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12](P1946),《秋興》“叢菊兩開他日淚,孤舟一系故園心”[12](P1484),寫盡飄零孤獨。李商隱《安定城樓》“永憶江湖歸白發(fā),欲回天地入扁舟”[13](P54),李白“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fā)弄扁舟”[14](P861),都是要回歸天地,超然出世。陸游舟行詩當然也有孤悲的內容,“風雨聲豪入夢中,不知身世寄孤篷”[1](P1299),“逢水逢山到處留,可憐身世寄孤舟”[1](P1321),“身是江湖不系船,雨余隨處一翛然”[1](P1373),孤舟意象出現(xiàn)頻率高,失意之態(tài)顯而易見。但陸游舟行詩在孤悲之外,始終保留著穩(wěn)定的理智,握不住遠大的理想,就握住手中的釣竿:“一蓑一笠生涯在,且醉蒼苔舊釣磯”[1](P1164),“射虎南山無復夢,雨蓑煙艇伴漁翁”[1](P1706),“扁舟不恨無人識,且復長歌入暮煙”[1](P1177),“此生終羨漁家樂,小艇常沖夕靄還”[1](P1284),“稽山千載翠依然,著我平生一釣船”[1](P1378)。宏大的志向不能把握,那就好好享受日常生活,讀陸游的詩,經常能獲得一個釋然和明快的印象。
釋然之后,他的多重情感也被表達得更加豐富。悲國悲家悲己,再痛苦也會主動克制,調和出曠達。他乘舟閑游時樂觀的詩作遠比悲愁的詩作多,哪怕是帶有凄愁色彩的“孤舟”,他也在其中加入了豁達和調侃,“還家自笑身猶健,又付生涯與短檠”[1](P4313),“撫幾時長喟,臨觴亦浩歌”[1](P1615),“放翁平生一釣船,秋水未落江渺然”[1](P1291)。作為一名愛國詩人,他憂國憂民,憂家憂己;作為一個真實存在的人,他又努力調整出曠達的姿態(tài)面對人生悲喜?!八未娜藢崿F(xiàn)了社會責任感和個性自由的完美結合,為后世知識分子提供了理想的生命范式。”[11](P100)
陸游的舟行詩內容廣博,富有人文特色。特別是陸游鄉(xiāng)居期間創(chuàng)作的大量舟行詩,信手拈來,既延續(xù)宋人寫詩貼近日常生活見微知著的特點,還原了宋韻生活的日常片段,擴大了舟行詩表現(xiàn)場域和時空范疇,又能恰到好處地與宋代士大夫理性厚重的愛國精神和家國情懷相融合,提升了舟行詩創(chuàng)作思想內涵和精神境界。陸游舟行詩體現(xiàn)著宋人平和內斂的心境、江南社會鄉(xiāng)紳日常生活風雅趣尚和對周邊的細致關注,還有作為士大夫文人始終懷抱的愛國愛鄉(xiāng)情結,堪稱宋韻文化鮮活雅致的詩意表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