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滟
那年,我?guī)е鄼C回到故鄉(xiāng)。這是我不愿回的地方,藏匿著父輩的凌亂恩怨,如同舊日傷疤,痛感一直蟄伏著。出差的攝影迷男友打來電話,說市里舉辦的新秀攝影大賽即將結束,讓我拍些鄉(xiāng)土風情的照片備用。
初冬季節(jié),田野像可憐的乞丐——金黃的稻子、火紅的高粱、鼓脹的大豆都被收走了,失去搖曳綠衫的樹木傻站著,暴露著瘦骨嶙峋的身體。十幾年不見的村莊如棄婦一般越加蒼老。路過一個兩間紅磚房的門口時,我惆悵地徘徊在木門旁,想進去看看三姑,又怕勾起傷心事。
一個臉色蒼白的小男孩正在柵欄邊彈玻璃球。這是一個很老的游戲,地上挖好多小坑,男孩瞄準前面的球彈射過去。兩個藍芯玻璃球在清脆的碰撞后一起打轉滾進坑里,男孩手舞足蹈。問他叫什么名字,他沒有理我,繼續(xù)獨自玩耍。我摸摸他的頭,將幾塊奶糖遞給他。男孩背起雙手躲避著,目光卻貪婪地舔舐糖紙。
男孩攥著被硬塞進手中的奶糖,向旁邊的稻田地跑去。田里有稻子脫粒后丟棄的草屑堆,像一座座小山,一個佝僂背的老婦人沒戴口罩,端著一個大篩子,用力晃掉里面的沙土,再挑出毛草和土塊,把留在篩中的稻粒倒進蛇皮袋里。
見我舉起相機,老婦人抬起頭,咧開缺門牙的嘴,笑道:“你是誰家的姑娘啊,給俺一個老婆子捏相片,可沒錢給你呀?!?/p>
我怔住了,激動地叫道:“三姑,是三姑嗎?我是小青啊!”眼前的老人頭發(fā)灰白,核桃一樣皺紋嶙峋的瘦臉上被塵土覆蓋,只能依稀辨認出三姑的模樣,還有她脖子上那塊暗紅色的胎記也在提醒我。
老人抹去漏風眼的淚花,湊近我的臉問:“哎呦呦,這還真是老龐家小青啊,認不出了,長這么高嘍?!?/p>
“三姑,咋干這么臟的活啊,五個兒子呢,都不養(yǎng)活您嗎?”眼前的三姑讓我很難過。想起小時候經??吹饺眉肄r田里有五個年輕力壯的半大小子起勁地干活,三姑家年年大豐收的情景讓很多人羨慕。
三姑望著烏云濃重的遠處天空,長嘆一口氣:“唉,他們都有自家的難處。俺還能動,不能干等著吃他們那口飯,多篩出幾袋子稻粒,夠俺和小孫子吃一年的了。你看,現(xiàn)在的人都不知道過日子,這么多糧食都扔了不要,白瞎了?!比么分?,又嘆息一聲問,“你爸都好嗎?這么多年了,也不回來看看他這老姐姐,怕是忘了我吧。他啊,還是抹不開臉面,過去的事過去就結了,老想著干嗎呢?!?/p>
“我爸老是念叨您,說心里有愧,不敢回來見您。他有一張十幾歲時候和您一起拍的照片,常拿出來看呢。您那時候可真漂亮呢?!闭f這話時,我心里有些疼得慌,當年村民集體去鎮(zhèn)里舉報村長三姑父倒賣機動地、濫用職權,身為會計的父親大義滅親,為村民們提供了很多內部材料。后來,三姑父在服刑期間病死了。
“愧啥啊,過去的事都是老頭子自己作孽,也不能怪你爸?!比脟@息聲沉重,停頓了一會兒又說,“那張照片俺也有的,屋子漏雨給泡壞了,那模樣都裝在我心里呢。我那時還真是前村后屯里數(shù)得著的好看姑娘呢。”三姑羞澀地笑了一下,又說,“帶話兒給你爸,老年景的事像煙囪跑出去的煙,讓他該放下就放下,別老合計,累得慌。”看著被歲月摧殘得如寒霜下花朵一樣的三姑,我難以找到照片里那個大眼睛、長辮子姑娘的影子。
“這孩子誰家的???白白凈凈的挺好看的。我那五位哥哥都好吧?”我換了個輕松的話題。
“這孩子是老五家的。不瞞你說,我這命也不好啊,五個兒子一個不如一個啊。老大總埋怨我沒給他生在富人家里。他干啥也不掙錢,給兒子娶媳婦欠了一屁股債;老二一身病,和你三姑父一樣的小腸疝氣,啥重活也干不了,媳婦老鬧騰不想過了;老三去了城里,干扛大包的活,掙點血汗錢還要供孩子讀書,給我買點啥都背著媳婦;老四養(yǎng)豬這幾年發(fā)了,媳婦卻摳得很,一分錢都舍不出來;老五好吃懶做,因為偷東西進去好幾回了,媳婦生完孩子就跑了,是俺幫養(yǎng)大的……唉,他們都怪你三姑父,當初就知道讓他們干活,不讓好好念書,成了沒出息的土包子?!比玫哪抗獬林氐芈湓跐M是稻茬的土地上。
男孩把剩下的一塊奶糖剝開,舔了舔,塞進奶奶嘴里。奶奶沒有吃,又眉開眼笑地把糖放進孫子嘴里,心疼地說:“這孩子也命苦啊,聽不見也不會說話。兩歲那年高燒沒錢住院,愣把耳朵燒聾了。那時正趕上你三姑父進了監(jiān)牢,家里值錢的東西都賣光頂賬了,造孽?。 比媚ㄖ鴾I水,臉上的塵土模糊成一片。
我的眼前也模糊起來,難過自語:“唉,真是可憐啊!”我掏出所有的錢,塞到三姑手中,解釋說:“來時路上急也沒買上啥,一點兒心意,給孩子買點兒啥好吃的?!?三姑又塞回給我,嘆息一聲說:“要你啥錢啊,不能要的,誰都不容易。現(xiàn)在每個月還有低保錢,俺也算脫貧了?!?/p>
男孩盯著我的相機左瞧右看。三姑撫摸著男孩的頭,疼愛地說:“你給這孩子捏幾張相片吧,長這么大,一天學沒上過,連張相片都沒有呢?!?/p>
我的情緒太激動,握相機的手有些發(fā)抖,剛給孩子拍幾張照片,相機就沒電了,包里竟然沒找到備用電池——外層小包的拉鎖半開著,電池不知何時丟了。
回到城里。給男朋友看照片時,我的眼睛濕了——男孩的照片都拍糊了,最清晰的一張是他蹲在地上,臉向上睜大渴望的眼睛,身后是佝僂身體篩麥粒的奶奶。
男朋友把照片用濾鏡處理后拿去參賽了,取名《冬季的稻田》。沒想到,竟獲了新人最佳作品獎。接受電視臺記者采訪時,男朋友動情地講述了聾人男孩的故事。
采訪節(jié)目播出后,男朋友的手機快被打爆了,一些愛心人士愿意資助照片里的男孩去城里的聾啞學校上學。我和男朋友也捐了一筆錢。三姑為此特意帶著大包小包的雞蛋和蔬菜來感謝我和那些捐贈的好心人。三姑一再說,她這個孫子將來一定會有出息的,因為有這么多好心人幫助他。
幾年后,我再回村里時才知道,我們當初捐贈的錢都被男孩的父親和幾個伯父借去還債了。一天學也沒上成的他,15歲時被父親送到城里親戚家的按摩院當了學徒。三姑說,她為這事和五個兒子斷交了,老死不相往來。
三姑的聲聲嘆息像一陣陣回旋的風徘徊在我的耳邊。走出暗無天日的小屋,我的步履越發(fā)沉重,看到房子東山墻外的亂石堆里,有一棵半人高的榆樹,正在努力向天空奔跑??粗渖戏降{的天空、明晃晃的太陽,我的淚水涌了出來。
編輯/宋凌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