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飛宇?李渝剛
摘 要:杜詩“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xiāng)”之“青春”,一般解作“大好春光”,蓋因“杜甫作此詩時,正值春天。春和景明,伴人歸鄉(xiāng),頗不寂寞”。不過,考杜甫《撥悶》、李白《哭宣城善釀紀(jì)叟》《襄陽歌》、韓愈《感春四首》、杜牧《清明》諸詩,“春”均可代“酒”。若將“青春”釋為“青綠美酒”,全句不僅語意貫通,且屬對巧妙,整首詩亦頓開生面。
關(guān)鍵詞:青春;杜甫;青綠美酒
《聞官軍收河南河北》堪稱杜甫“生平第一首快詩”(浦起龍語)。對詩中名句“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xiāng)”,蕭滌非主編的《杜甫全集校注》注云:“……黃生曰:‘劍外見地,青春見時,是杜家數(shù)。青春作伴四字尤妙。蓋言一路花明柳媚,還鄉(xiāng)之際更不寂寞?!湟浴啻簩Α兹?,出自《楚辭·大招》:‘青春受謝,白日昭只。甫似頗喜用此對,如《樂游園歌》……《次空靈岸》……‘白日既指陽光明媚,也兼有妖氛盡掃,麗日當(dāng)空之意?!盵1]
《杜甫全集校注》雖未具體解釋“青春”二字,但寫明“青春”對“白日”為杜甫所“喜用”;對于“熟讀《文選》理”的杜甫而言,應(yīng)該知道“青春”對“白日”出自《楚辭·大招》。但細讀“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xiāng)”,上句言行樂“縱酒”,下句以“青春”開頭,似乎前后意蘊不相連接,詩歌意義出現(xiàn)斷裂,故“青春”二字,或當(dāng)另有所解。
近讀莫礪鋒的《唐宋詩論稿》,其中《杜詩“偽蘇注”研究》一文寫道:“遍檢《分門集注杜工部詩》一書”,“發(fā)現(xiàn)真正出于蘇軾的注文”,至少有十四處,如卷十三《撥悶》引“蘇曰”:“退之詩歌:‘且可勤買拋青春?!秶费a》酒有郢之富水,烏程之若下,滎陽之土窟春,富平之石凍春,劍南之燒春。子美‘聞道云安曲米春,裴鉶作《傳奇》亦有酒名松醪春,乃知唐名酒多以春?!倍按苏Z今見《記退之拋青春句》,《蘇軾文集》卷六十七?!盾嫦獫O隱叢話》前集卷十三曾引”。[2]現(xiàn)查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十三,其相關(guān)文字為:“東坡云:‘退之詩:百年未滿不得死,且可勤買拋青春。《國史補》云:酒則郢之富水,烏程之若下,滎陽之土窟春,富平之石凍春,劍南之燒春。子美詩亦云‘聞道云安曲米春,裴鉶作《傳奇》記裴航事亦有酒名松醪春,乃知唐名酒多以春,則‘拋青春亦必酒名也。”[3]
杜甫《撥悶》詩“聞道云安曲米春,才傾一盞即醺人”之句,按《杜甫全集校注》,“曲米春”條的詮釋是:“曲米春,酒名。唐詩名酒多以‘春命名,《國史補》酒……蘇軾《天門冬酒熟》之一:‘天門冬熟新年喜,曲米春香并舍聞本于杜此詩?!盵4]“乃知唐名酒多以春”雖出現(xiàn)在“偽蘇注”中,但確是蘇東坡說過的話,莫礪鋒所作闡述,詳見《唐宋詩論稿》,茲不重復(fù)。李白《哭宣城善釀紀(jì)叟》云:“紀(jì)叟黃泉里,還應(yīng)釀老春。夜臺無曉日,沽酒與何人?!痹娭械摹袄洗骸保?dāng)指陳年老窖,此意不言自明。
“偽蘇注”中,“退之詩歌:‘且可勤買拋青春”后面,接有“《國史補》酒有郢之富水……乃知唐名酒多以春”,似乎“且可勤買拋青春”之“青春”二字,既可指代時光年華,也可指“酒”。查韓愈《感春四首》,其四之尾句“數(shù)杯澆腸雖暫醉,皎皎萬慮醒還新。百年未滿不得死,且可勤買拋青春”,正有“買酒行樂”之意。
韓愈“青春”二句,既實指時光,又用通感的修辭手法,以“春”代“酒”。誠如莫文所引“乃知唐名酒多以春”,在唐朝時人潛意識中,“春”有“酒”的涵義,這是一種集體無意識的心理暗示,其寓意自不待言。
韓愈以“拋青春”指代“酒”,似乎也可重新注解杜詩“青春”二字?!扒啻鹤靼楹眠€鄉(xiāng)”之“青春”,除了實指寫作詩歌的時節(jié),同時含有上句“須縱酒”的余意;“青春作伴”,也可理解為老杜“以美酒為伴”好還鄉(xiāng)的急切愿望。以此觀之,杜甫筆下的“青春”,或如“拋青春”之為美酒名,亦未不可。
謝思煒《杜甫集校注》引范溫《潛溪詩眼》“古人律詩,亦是一片文章,語或似無倫次,而意若貫珠”,指出“以青春和暖之時即路,故曰‘青春作伴好還鄉(xiāng)”。[5]以范溫之言作解,頗能切中肯綮,即“青春”意義上接上句之“縱酒”,“而意若貫珠”,兩句語意似斷實續(xù);但謝注只云“以青春和暖之時即路,故曰‘青春作伴好還鄉(xiāng)”,則失之單一,似乎忽略了“春”之為“酒”的唐人集體無意識。倘用韓詩“且可勤買拋青春”來理解杜詩的“青春作伴好還鄉(xiāng)”,問題當(dāng)可迎刃而解。且從律詩上下對看,“白日”可指“日色之白”,“青春”亦有“酒色之青”,屬對巧妙而工整。此等絕妙好句,于杜詩中不時可見,如《曲江》“酒債尋常行處有,人生七十古來稀”,“尋?!睂Α捌呤?,似拙實巧。
唐詩中“春”與“酒”同,可再舉一例以證。晚唐杜牧的《清明》末二句:“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詩人清明時節(jié)想找酒家借酒消愁,牛背上的牧童手指遠在杏花盛開的村落。有村莊就有酒家,可以如斯理解。但細論“杏花村”諧音“杏花春”,又似“村”諧音“春”,其實說的就是“酒”,可見牧童的聰慧。馬斗全《南窗雜考》有《為君一說“杏花村”》,談及“杏花村”究在何處,竟引發(fā)山西汾陽杏花村和安徽貴池杏花村兩地真?zhèn)握q。作者折中認(rèn)為,“我們?nèi)绻嘧x一些古典詩詞,就可以發(fā)現(xiàn),古代詩人作詩,對于村名山名之類地名,詩題和序中一般實用其名,詩句卻較少實用,往往是以景色或特點來代替其名。我們假設(shè)那個有酒肆的村莊叫‘北辛村,杜牧詩句如果作‘牧童遙指北辛村,便顯呆板無味,而作‘杏花村,則景象明媚,意境頓出”。[6]此一論說,立足于詞意意境,自可成立;但如把“村”理解為諧音“春”,即蘊指“酒”,詩句除了“景象明媚,意境頓出”之外,牧童的狡黠聰慧更是呼之欲出。杜牧的傳神之筆,一箭雙雕,“色蘊俱全”。
李太白的樂府詩《襄陽歌》,亦有這樣的詩句——“遙看漢水鴨頭綠,恰似蒲萄初酦醅”。詹锳主編的《李太白集校注匯釋集評》解釋為:“楊注:高麗有鴨綠水……其水如鴨頭綠也?!鳖亷煿拧都本驼伦ⅰ肪矶骸霸淮翰?、雞翹、鳧翁,皆謂染彩而色似之。若今染家鴨頭綠、翠云碧云?!盵7]
用顏師古《急就章注》卷二來注解“鴨頭綠”,略嫌死板;如果換一個思路來想象:浩浩湯湯的漢水,江水碧綠,恰是一江春水向東流。江水如“鴨頭綠”,青青一片,似乎又是滿江的“春酒”,所以下句自然寫出“恰似蒲萄初酦醅”。太白天之驕縱,詩句恰如張孝祥《念奴嬌·過洞庭》中的“盡挹西江,細斟北斗,萬象為賓客”,極富豪邁之概。以“鴨頭綠”代“滿江春酒”,正符合太白“為君談笑靜胡沙”的細大不捐的浪漫情懷。上海辭書出版社的《唐詩鑒賞詞典》,曾作這般鑒賞:“此時,他(李白)酒意正濃,醉眼朦朧地朝四方看,遠遠看見襄陽城外碧綠的漢水,幻覺中就好像釀好的葡萄酒一樣”,可謂準(zhǔn)確把握了太白飄逸的詩風(fēng)。但為何詩仙看到“襄陽城外碧綠的漢水”,就會聯(lián)想到“葡萄美酒夜光杯”,中間少了一層暗示和過渡;而“碧綠之漢水”其色,正是令太白垂涎欲滴的“瓊漿玉液”。有了這層過渡,從“遙看漢水鴨頭綠”一躍為“恰似蒲萄初酦醅”,思緒井然而不捍格??梢哉f,“鴨頭綠”形象寫出了漢江水色澄碧的特點。
又白居易《問六十九》,有詩句“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然“綠蟻”是何物?為何意?楊義主編的《唐宋名篇之唐詩卷》有董乃斌所作解釋:“綠蟻”,指新釀成的酒上漂浮的酒糟,像螞蟻,色綠,故云。[8]但為何說“漂浮的酒糟,像螞蟻,色綠”就是酒?今人似乎無法想象。如果了解“乃知唐名酒多以春”,問題就好解決:唐代名酒多以春命名,如“綠”“青”等字眼,又正是“春”形象的代言詞,故“綠蟻”指美酒,并不難解。
但把唐詩中的“春”都理解為“酒”,未免膠柱鼓瑟,食古不化。
記得前些年江西有座含“春”的城市,曾推出一句廣告詞“XX市——一座叫‘春的城市”,引得全國人民噴飯;如果改為“XX市——一座有‘春的城市”,其意則雅正了許多。“春”即“酒”文化,是中華大地歷史悠久的古韻文化?!对娊?jīng)·邠風(fēng)·七月》云:“為此春酒,以介眉壽”。宋嚴(yán)粲《詩緝》釋云:“《傳》曰:‘春酒,凍醪也。疏曰:‘凍時釀之,即《酒正》三酒中清酒也,冬釀接夏而成?!盵9]程俊英《詩經(jīng)注析》中則直接解為“春酒,冬天釀酒,經(jīng)春始成,故稱春酒”[10]。
如此看來,杜詩“青春”之所指,或當(dāng)正是“青綠美酒”。
注釋:
[1][4]蕭滌非主編《杜甫全集校注》,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4年版,第2749頁,第3409頁。
[2]莫礪鋒:《唐宋詩論稿》,遼海出版社2001年版,第57—58頁。
[3](宋)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世界書局2019年版,第84頁。
[5]謝思煒:《杜甫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1975頁。
[6]馬斗全:《南窗雜考》,山西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153頁。
[7]詹锳主編《李太白集校注匯釋集評》,百花文藝出版社1996年版,第977頁。
[8]楊義主編《唐宋名篇之唐詩卷》,山東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228頁。
[9](宋)嚴(yán)粲:《詩緝》,中華書局2020年版,第405頁。
[10]程俊英:《詩經(jīng)注析》(典藏本),中華書局2018年版,第443頁。
作者 熊飛宇:文學(xué)博士,重慶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副研究員,碩士研究生導(dǎo)師
李渝剛:文學(xué)碩士,重慶市公安局渝北區(qū)分局寶圣湖派出所民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