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路平,1988年生,江西贛州人,現(xiàn)居南寧,在《青年文學》《散文》《天涯》《詩刊》《長城》《星星》《美文》《散文選刊》《散文海外版》《小說月報·大字版》等刊發(fā)表作品近百萬字,中國作協(xié)會員。
周介沒有胃口,便從房間出來,開始沿街散步。
一種無法抹除的異鄉(xiāng)感,當他走在這條熟悉的路上時,總會從心底彌漫上來。他不知道如何去除這種孤獨感,哪怕他的工作已經(jīng)穩(wěn)定了,家里條件也不錯,爸媽時不時暗示可以為他買房提供支持,但他并不覺得這一切都滿足后,他的心會踏實下來。
就像此刻。他走過一家家店鋪,看著里面的人,除了顧客,其他人他都很熟悉了。云吞店里的生意不好不淡,老板娘在廚房沒有露面;美甲店的幾個姑娘正專心地在幾個顧客手上描描畫畫;修理鋪的瘦高個收拾著鋪外的修理架,看他走過來,微微點了個頭。周介也和他打了個招呼,問他需不需要幫忙。
沒問題。他說。
盡管身材瘦長,但他一手的肌肉,舉起架子就擺了進去。周介看著他放好,跟他搖搖手,又往前走。
南城的夜晚來得晚一些,現(xiàn)在街道還是明亮的,下班的人剛剛走了一波,現(xiàn)在又來了一波。周介看著路上熱鬧的人群,不自覺又往邊上讓了讓。南城的電動車太多了,當他在路上感到某種震動的時候,便會覺得整個南城就是被無數(shù)的電動車在底下馱著,緩緩地向前運轉(zhuǎn)。
這么多人中,再不見他喜歡的那個。
沒有人告訴他張如結(jié)婚的消息。他發(fā)覺這個事實,還是在那天午間散步的時候。
周介喜歡散步,雙腿不停走動,可以讓坐了半天的身體得到放松,可以減肥,也能緩解焦慮和苦楚。
距離他和張如分手,已經(jīng)一年多了。微信拉黑,電話再無法打通,就連支付寶和淘寶賬戶的關(guān)聯(lián),在他們分開后,也被張如悄然斷開了。南城很小,他時常對張如說,因為他不知道帶她去哪里玩;可是南城也很大,當張如從他的生活中消失后,周介再也沒有在這里遇見過她。他有時間便出來散步,難道只是為了在路上和她偶遇?周介有時候會這樣想,然后慘然一笑。
那次午間的散步,周介還是走在這條熟悉的路上,他從不去想它到底有多長,只要走累了,就回頭,慢慢走回去。那天吃過午飯,走了還沒一半路,他的手機忽然響了起來,不是電話,而是設(shè)置的提醒鬧鈴。他伸手從牛仔褲兜里掏出手機,陽光耀眼,把屏幕拿到眼前,才看見提示:紀念日!
刺眼的光線似乎在屏幕上劃了一下,周介不自覺地閃躲。眼眶里有淚光,他低頭用手揉了揉。
因為設(shè)置了太多提醒,每次提示音想起時,他看都不看就劃掉。那都是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提示,和陳春雷吃飯,取快遞,工作日程,甚至午休時間,這些提醒都被他設(shè)置在一天中的同一時間段,也即是午間的這個時候。這個時候他最閑散。南城取消冬令時和夏令時后,十二點下班,下午三點才上班。三個小時,每次吃過飯后,他都要在路上耗費掉大部分時間,剩下一點時間用來小憩,洗漱。
一年多了,這條提示每個月都會準時響起,他卻從未看見。周介對自己的這種疏忽感到訝異,他想起了那次分手,想起之后漫長的悲傷心緒,他可以想見那些日子自己都做了些什么,但又仿佛什么都記不起來,不然為什么這個每月的提示,在腦海中竟是一片空白呢。他記得和張如在一起時,每個月的紀念日都是非常重要的時刻,他給予,她接受,兩個人都很滿足。他們在一起那么久,他本以為他們會一直這樣下去,直到永遠。
周介沒有抬手把提示信息劃走,看了看,好像這幾個字陌生得無法辨認。他想到了很多東西,一些實實在在的歡樂、期待,如風煙般在他腦海里極速幻化、消滅,最后成為一片荒原。而他始終沒有從荒原里走出來。
他看著這幾個字,走動著的雙腿停了下來。不遠處供人休憩的椅子上有人在交談,更遠處物事朦朧。他垂下手,忽然被抽空力氣一樣。走到一個空著的石凳上坐下,他雙手在頭上按著,疼痛讓他清醒并稍感放松。他感到手上還拿著手機,緊握了一會兒,又將它打開。
那三個字還在手機屏幕的最底下,就像其他無用的信息一樣堆積在那里。周介將它劃開,打開微信,漫無目的地上下滑動,和每個名字對應的人,他似乎都說過很多話,但此刻沒有一個,讓他有想要聯(lián)系的沖動。張如早就把他刪除了,但他并沒有將她從通訊錄中移除。有時候他不自覺就點到了,點進去,只剩一條細白線,中間一個小圓點。
這次他又點到了那個名字,一個他專為她取的昵稱,如今只有他一個人知曉。里面依舊一無所有,只是封面圖片換了,一張不像她風格的照片??墒撬质鞘裁达L格呢,周介想來也是沒有印象,難以概括。他不禁想,自己究竟割舍不下的那個人是誰,為何時間如此粗糲有勁,把兩個人都刮得面目全非。他忽然想起與張如有聯(lián)系的那些人,他一個個想找出來,卻一點蹤跡也沒有,他想到還有她一個姑姑的微信,當他們分手的消息被她知曉后,他同樣也被她刪除了。
周介試著找到那個名字,幸好經(jīng)過那么久后,他的記憶沒有將它掃除。那個人依舊在他的通訊錄里,只是兩人已再無瓜葛。
此刻那種想要了解張如現(xiàn)狀的沖動就像一股迅猛的潮水,沖得他無能為力,只能被這股力量裹挾著,一個個點擊,一次次退出。直到點進張如姑姑的朋友圈。非對方朋友,只顯示最近十張圖片。然而正是僅能看見的這些圖片,徹底擊碎了周介的幻想。在她前幾天的一次更新里,張如穿上了大紅的婚服,成為了別人的新娘。
僅僅半步,讓他們變得陌路殊途。
周介盡量不去想那個瞬間,然而獨處時它又強烈地在他的腦海里映現(xiàn)出來,沒有什么可以持久轉(zhuǎn)移注意力的事物,他只能面對它。
那天是張如的生日。他們在一起快兩年了,跨越了三個年頭,彼此相處挺不錯的,偶爾有矛盾,也很快就能消解。張如常說,我這么大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這是她每次發(fā)脾氣時,最常對他說的話。周介想,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人,都不會無理取鬧。也確實如此,張如從來沒有無理取鬧過。有脾氣很正常,沒有脾氣的人才可怕,因為你不知道哪個時候,他就會做出什么事來。
周介準備了禮物和求婚戒指,等著一起吃過晚餐,在咖啡廳,訂好的花束和蛋糕上來后再求婚。他們在市中心的一家湘菜館吃的飯,張如喜歡吃辣,周介也一樣,這也是他們合得來的一個很重要的方面。本來一切都好好的。兩個人吃完后手拉手走出來,想要到對面大廈的云頂觀光平臺去,咖啡廳就在那里。夜色中人潮涌動,馬路上也是鳴笛不斷,每輛車似乎都有重要的事情,見縫插針地開足馬力。周介拉著張如的手,兩人站在馬路邊,等一輛車過去后。正準備穿越,一輛車不知從哪里鉆過來,忽地就沖到了他們面前,眼看就要剎不住了。周介本能地往后退了半步,張如看著手機,沒有來得及退后,幸好車子在她面前停了下來。張如先是看了看他們拉著的手,然后順著手又看了看他。周介還沒緩過神,忘了把張如拉過來,就聽見司機探出頭來的一句叫罵,你們他媽找死嗎?
他只是受到了小小的驚嚇,本打算就這樣算了,司機的這一句話,瞬間就把他的怒火點燃了。你他媽罵誰呢?
司機的頭還沒縮回去,你們瞎了嗎?看不見車過來了?
這是斑馬線,你他媽的狗眼才瞎了吧,禮讓行人不知道嗎?周介不知道什么時候甩開了張如的手,他氣勢洶洶地站在車頭,一只手指著司機。
我車都過來了你們還往外走,不是找死嗎?司機說完把頭縮回去,作勢要解安全帶下車。這時候旁邊已經(jīng)圍了一圈人了,有的還在用手機拍照還是攝像。
周介見狀也要沖過去,張如的手把他拉住了。他回頭看著她,發(fā)現(xiàn)她的眼里滿是淚光,一腔的怒火瞬時沒了聲息,轉(zhuǎn)身想要安慰張如。她又把手從他的手里掙脫開來,側(cè)低著頭說,我們走吧。
司機下車了,看見他回身也停下了腳步,但嘴巴里還在罵著,他媽的,有種別走。
那晚他們終究沒有去成云頂咖啡廳,那個青年男女的幽會圣地,據(jù)說當晚那里還舉行了一個盛大晚會,好不歡樂。
張如轉(zhuǎn)身往回走,離云頂咖啡館越來越遠。他試圖叫住她,可張如并不回頭。她時不時用手拭淚,沉默不語。周介異常懊悔。和她相處的兩年,他從來沒有在她的面前發(fā)過脾氣。這次一時沖動,大約是興奮沖昏了頭腦,加上司機的無理謾罵,讓他心中的快意立馬轉(zhuǎn)變?yōu)榱伺瓪猓瑳]有了平時的斯文,變得粗俗不堪。
她走了一段路停下來,在路邊伸手打車。周介攔住她的手,說我們再去坐坐吧,阻攔的手輕輕握住張如的胳膊,我還有事和你說。張如的手依舊舉著。我累了,她說。他看著她,心中的懊悔仍未消退,堵在心口的話語,在這個場合與時刻又無法說出口。
我送你吧。周介的車停在商場的地下停車庫,他想也許在車里,也能完成那些儀式。
不用了。她甚至沒有轉(zhuǎn)過頭看著他說,仍是面對著馬路,神情中有種飄渺的東西,周介從未見過。一輛出租車在他們面前停下,張如打開后座的門,彎腰鉆了進去,又關(guān)上。車開走了。
看著離去的張如,周介忽然發(fā)覺一個美好的夜晚轉(zhuǎn)眼就變得支離破碎,她甚至沒有和他道別,就消失在南城混沌的夜色里,他都沒記住出租車的車牌號。他扭頭往回看,似乎想要找尋到那個司機,過去把他打一頓,不把心中的郁氣發(fā)泄出來,剩余的夜晚如何度過?街面依然喧囂,那個人早已消失在車水馬龍中。
電話響了起來,周介以為是張如,掏出一看,是南城的一個陌生號碼。掛掉了,那個號碼立馬又撥了回來。原來是他訂的花到了,外賣小哥站在喧鬧的云頂觀光平臺,聲音聽起來非常興奮,為了突破躁人的音樂,他不得不提高嗓門:你好,請問你在哪兒呢?周介說幫我扔掉吧。沒幾分鐘,他訂的蛋糕也送到了,電話那頭的人不肯放棄,說,我把蛋糕放在咖啡館的前臺了,您記得取。此刻的禮貌好像更顯無禮,周介掛斷了電話。
他給張如打電話,但對方總提示正在通話中。周介知道,她把他拉黑了。每當她賭氣的時候,拉黑是她的慣用伎倆。他站在夜色中的街頭,不知道該往何處去。求婚戒指硬硬的包裝盒,此刻按壓著他的左腹,他伸手進去,把它攥在手心,試圖將它揉成一張紙,但盒子的質(zhì)量出奇地好,任他怎么用力,都沒有絲毫塌陷。
如今回想起來,張如離他而去早已顯露征兆,只是當時自己并未發(fā)覺。那個時候的周介,并不明白她為什么要突然離去,明明自己在她的勸說下,消散內(nèi)心的怒氣,想回到兩人的世界,為什么她就不給機會,為什么要浪費那么美好而重要的夜晚呢?她不知道他為了那個夜晚,曾興奮失眠了多久。
已經(jīng)想不起來,那天他是怎么回到家的了。他并沒有喝酒,也許喝了?那段光陰就像被水洇開的字跡,想要辨認,但終究是徒勞。
陳春雷聽他說起這些的時候,并沒有像酒后的他一樣充滿怨氣和憤怒,反而是一副欲言又止的冷靜。周介批評他,兄弟都這樣了,你一句安慰的話都沒有嗎?
這個自己在南城唯一的朋友,認識還不到一年,因為工作調(diào)動的原因,離開這里去了東城。一旦無法經(jīng)常見面,感情便迅速冷淡下來,他很少打電話給陳春雷,陳春雷似乎也不習慣和他常聯(lián)系,他們終究是相似的人,處理事情的態(tài)度都差不多。周介很少想起他,好像和他已經(jīng)相忘于江湖,偶爾會因為某件事想到,但又會回到這件事上,仿佛陳春雷不是一個具體的人,是一個缺乏屬性的對象。
和張如分手后,他太需要一個人傾訴,不知道是不是陳春雷剛好出現(xiàn),就成了他“最好”的朋友。當一切都過去后,周介又回到往日的孤獨中,重又陷入對往事的追憶里。陳春雷在南城的一個連鎖商場工作,人力資源管理畢業(yè)。他們的相遇是個巧合,周介喜歡上下班的途中帶本書看,那次單位臨時搞活動,需要穿正裝,周介夾著本書來到商場找衣服,衣服沒找到,結(jié)識了陳春雷。陳春雷也喜歡看書,他帶的那本俄語作家的書,陳春雷剛讀過。
周介就像找到了知己。在南城那么久,除了愛情帶來的皈依感外,這份友誼也讓他有了這種感覺。由此可以想見,他是一個很情緒化的人,他沒有將一些物質(zhì)的具體的東西視為真實的存在,而將虛幻的變動不居的東西視若珍寶,并期望它們起到定海神針的功效。那晚分別后,周介后來主動找了個機會,約陳春雷出來吃夜宵,爾后他們的聯(lián)系就多了起來。
陳春雷不是一個話多的人,像他一樣,說起喜歡的作家和作品,兩個人都想說服對方。周介覺得,這是他們這么快變得要好的直接原因。陳春雷也是一個人,平時除了工作,就喜歡讀書,但他工作時間太長了,每次周介想找他的時候,都不能立即找到,兩個人只有約另一個時間見面。陳春雷有種他所沒有的穩(wěn)重感,不知道是不是與他從事的工作有關(guān)。周介是在一個冷僻的文化部門,每天面對的都是案頭材料,幾乎不用和人打交道。陳春雷自稱“閱人無數(shù)”,每次看著他的時候,他都覺得自己的隱秘在他面前暴露無遺。
關(guān)于張如的離去,周介在他們足夠熟悉之后,不止一次地和陳春雷說起。陳春雷最初還會安慰他,多說幾次,沉默就多過了勸說。
他們的年紀相仿,顯然陳春雷的閱歷要比他多很多,身處商場,宛如戰(zhàn)場,而周介,更多沉迷于紙上歲月。說完自己后,他總會問問陳春雷,也想聽聽他的故事??墒顷惔豪酌看味紩言掝}岔開,說到他們都感興趣的書上。還沒來得及探究陳春雷身上的故事,陳春雷就收到一紙調(diào)令,去了東城的商場。
周介回想起當初陳春雷的樣子,恍然發(fā)覺他早就參透了什么,但礙于自己,只能做一個沉默的聽眾。難道在他的心里,周介并非他能一吐為快的朋友?
散步已成常態(tài),他沒辦法在想起張如的時候,獨自在房間里平靜下來。那個冷寂的空間,只適合擺放一張床鋪,在他筋疲力盡的時候倒頭便睡,睡醒了就起身離開。似乎在那里多待一秒,都有讓自己失控的危險。
傍晚的南城有種別樣的忙碌,無數(shù)的電動車,在行人和汽車之間穿插,不時鳴笛,慌亂一片,熱鬧聲讓他的心里稍感安慰。好像只有把自己投入進這里面,那些紛紛擾擾的東西才會逐漸消散,他才能最終獲得平靜。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體會到充盈了。他想他的內(nèi)心確實還不夠強大,還是需要依附一些東西,才能安定下來。真正的強者應該是內(nèi)心擁有強大力量的人,不需要附著他物,內(nèi)在的自我就能讓自己定神。
外在的一切跟他并沒有關(guān)系。周介深知這點,但他正努力試圖讓自己融入其中,這是一個并不輕松的過程,好似他要像樹一樣生出根系,在堅硬的泥土中穿行,然后抓牢。當那些他曾以為牢不可破的附著物消失后,周介試著不輕易說對不起,不輕易退卻。
其實拋開這些不談,周介還是挺喜歡南城的,干凈,閑適,適合漫無目的,牽絆既是甜蜜,也是痛苦。人們往往很容易迷失其中。
張如是次日晚間聯(lián)系他的。在此之前,他已經(jīng)給她打了無數(shù)個電話,弄了一堆沒有發(fā)出去的文字和語音,看著每一條信息前紅色的嘆點,他感覺自己仿佛被無數(shù)扇紅色的門包圍,它們越縮越小,最后就要把他擠壓得喘不過氣來。張如給他留言:我們這些天不要聯(lián)系吧,我每每想起昨晚你的樣子,就感到無比害怕。
他愣在那里,明明是那輛車的問題,那個司機太過囂張跋扈,是可忍孰不可忍?難道我們只能聽他謾罵然后道歉嗎?作為一個男人,他怎么可以讓自己的女朋友受這種侮辱。
再說,他已經(jīng)很克制了,在她伸手拉住他的時候,他就已經(jīng)決定不再計較,這樣子還不夠容忍嗎?
說了這么多,其實他最介意的,是那個人破壞了一個重要的夜晚。他原本要做出人生中的一個重大決定,他的生活也將在那個時刻發(fā)生轉(zhuǎn)變,可是一個意外,讓他們興致全無,尤其是他,不知怎的就變成了一個如此暴躁的人,說出了那些從未在她面前說過的話。
他忽然覺得自己不應該說這些,他打了“對不起”三個字,點擊發(fā)送,那個紅色嘆號又出現(xiàn)了。
那天還沒等到正式下班,他就偷偷溜了出來,他等不了了,他要去找張如,去見她,然后道歉。張如是南城二小的語文老師,放學時間和他差不多,不過她通常都要留在學校批改作業(yè)、試卷,備課什么的。來到那里,門衛(wèi)不讓他進去,要他在外面等著。她的電話仍舊打不通。他感到后悔,為什么沒想過加她同事的微信呢,不然此刻就不會這樣茫然地等待了。
等了一個多小時,他終于看見張如從校門口走出來。他走上去,站在她的面前,遞給她一束花,這是他在來的路上買的。張如沒有接,轉(zhuǎn)身想繼續(xù)往前走。他拉著她的手,把她帶到了車里。
你不要生我氣了,好嗎?他小心地給張如賠不是。
她扭著頭,不看他。他握著她的手,搖了搖,都是我的不好,以后再不這樣了。
張如轉(zhuǎn)頭看著他,好一會兒才說,周介,我忽然覺得自己一點都不了解你。
他看著她,期待她說清楚一點。張如也沉默地看著他,似乎要他主動坦白。他說,你知道我不是那樣的人,如果他不那么蠻橫,我也不會發(fā)火了。
她還是直直地看著他,顯然他的解釋,并沒有得到她的認可。他很想把那天的小心思向她和盤托出,最后還是忍住了。對不起,他又說了一次。
你知道嗎?周介,你只會道歉,卻從來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么。說完這句話,兩顆碩大的淚珠忽然就從她的眼里滑落下來。他瞬間就懵了,趕緊從車頂?shù)募埓锍槌鰩讖埣?,為她擦拭眼淚。張如把紙巾從他的手里搶過去,自己擦了擦,然后說,我走了。
我送你吧……他握著的手還沒松開。
不用了。張如甩開他的手,打開車門,走了出去。
周介想,自己在那個時候仍然沒有意識到問題在哪里,真是夠遲鈍的。
第二天他又去學校等她,張如離校早,他等到八點多,開車去到她租住的地方,發(fā)現(xiàn)她早就在家了。他停好車上去敲門,張如把他讓進去,然后回到桌邊,繼續(xù)吃一份外賣。我們出去吃點東西吧,他說,我也餓了。
你去吃吧,我吃完了。她頭也沒抬,收拾起外賣盒子。他想幫她,被她擋開了。你還在生我的氣???他試著抱住她。她閃身到一側(cè)。
你怎么了?他忽然有些煩躁。
沒什么。
那你為什么一直躲著我呢?那是我的錯嗎,他差點撞到我們了……
你也知道他差點撞到我們!那個時候你干嗎去了?張如看著他。
他不懂她指的是什么。我做了什么?不是一直在你身邊嗎?他意識到哪里不對,但又說不出來。
你把我丟在馬路中間,自己往后退了。張如看著他,臉上是一種他沒有見過的表情。
他愣在那里。我……那也不是一個多危險的時刻啊……還沒說完,他就知道自己沒救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張如,也沒退多少,我只是往后退了半個身子,這不是人下意識的動作嗎,我也沒想太多……越解釋,他就越絕望。
張如說,你知道嗎?那一刻我忽然感覺,和你在一起沒有一點安全感。也許以后在哪個危急關(guān)頭,你同樣會這樣把我留在原地,自己跑得遠遠的。說到這里,她冷笑了一下。
怎么會呢?況且這也說明不了什么??!他無法跟上張如的想法。
任他怎么說,張如都不再說話,只是定定地看著他,眼神越來越冰冷。他越說,就覺得越無力。最后也只能就那樣看著她,好像兩個陌生人莫名其妙地身處一起,誰都還沒從這種恍然中反應過來。
沒想到下意識的一個舉動,竟然改變了他的一生。他所有的期待,在那一刻變得無比渺茫,輕飄若煙塵。
最后張如說,你走吧。
他應該怎么解釋呢?
當他把這個問題拋給陳春雷的時候,酒精已經(jīng)讓他雙眼通紅。陳春雷看著他,眼里有種難以言說的況味。是不是那一刻,陳春雷再次確認了,他情感的失敗,不是那一小步造成的,而是他內(nèi)心深處更幽微的東西使然?它們或許永不出現(xiàn),一旦出現(xiàn),便是不可挽回的敗局。
這種東西可以改變嗎?周介后來明白的時候,不止一次問自己。這時陳春雷已經(jīng)離開了南城,那個同樣沉默寡言的男人,除了向他敞開的一面,其他都是一團迷霧,那團迷霧至今也沒有消散。所有問題都留待他自己解決。
周介覺得自己是一個遲悟的人。大學畢業(yè)時還對異性的青睞心存恐懼,對外在的忽視使他總是最后一個得到消息,和他人聊天時很難及時意會,就像和張如在一起時的那種后知后覺。這些是怎么造成的呢?他現(xiàn)在仍對這個問題心存困惑。張如的離開,是否意味著其他人和他在一起后,很有可能還會以同樣的原因離去?他知道這一切的根源都在自身,是過往近萬個日夜摩挲的結(jié)果。
有時候他會覺得特別絕望,一些像DNA一樣刻在骨子里的東西,外在的力量無法將其改變。江山易改,稟性難移。當這半步在張如的心里被無限放大,大到她難以承受,最終決然提出分手時,他才真正地意識到它的威力。
兩年的感情在它的面前脆弱不堪,如枯葉易折。他的恐懼不是來源于他人,而是自身。周介不知道自己在哪個時刻,會有怎樣不經(jīng)意的動作,又會迎來怎樣不可挽回的結(jié)局。剛分手那些日子,他在夜里常常做噩夢,每一次都是危急關(guān)頭,自己不小心松開張如的手,看著她墜落、沉沒……驚醒時滿頭大汗,手腳冰涼,趕忙轉(zhuǎn)頭看身邊的張如,才發(fā)現(xiàn)她早已離去,身旁只剩一個空空的枕頭。
張如非常果決,提出分手后,就和他斷了聯(lián)系。她很快搬家了,周介發(fā)現(xiàn)她的房間空蕩后,又在她的學??嗫嗍亓藥字埽罱K才從保安的嘴里知道她已經(jīng)離職。
周介想不通,甚至覺得,她心里是不是早已經(jīng)有了別人,后來再這樣想,他就會敲自己的腦袋。他知道自己的內(nèi)心過于脆弱,簡單懵懂,而這并非好的品質(zhì),有時候是致命的缺陷。張如是一個好女孩,他也想過要全力把她守護好。想想多么輕松啊,真要做好,他顯然沒有足夠的能力。她想要的或許很簡單,難就難在突如其來的一切。
夜色在霓虹的映照下,顯現(xiàn)斑斕的色彩。路上匆忙的行人漸漸消散,像他一樣散步的人多了起來,周介時不時需要側(cè)身,給迎面走來的人讓道,他習慣了謙讓,因為他并不急于去到哪里。張如離開了,陳春雷也走了,沒有誰在前面等他。
周介仍然記得,他當時坐在石凳上,一張張看著張如的結(jié)婚照片時,自己是什么樣子。
張如坐在婚床上,張如走在路上,張如在迎賓,張如在拜天地,張如在敬酒……張如笑得多開心??!看著看著,他的眼淚就流了下來,坐在那里哭得稀里嘩啦,像一個和親人走散的孩子。
回到辦公室,他把門拴緊,蜷縮在沙發(fā)上,捂住嘴巴又哭了一場。后來他拿出手機,想把相冊里張如的幾千張照片刪除。相冊沒有一鍵刪除的功能,他只能一張張勾選,照片里的張如或笑或靜地看著他,仿佛也在向他索求過往的時光和記憶。每一張照片,都是一段無以忘懷的回憶,那么久了,再看它們時,往事噴涌而來,讓他難以招架。每點一張,他的手就抽搐一下,當他越刪越快,最終將整個相冊清空時,他才發(fā)覺整個身體都是輕飄飄的,他必須緊緊抓住身下的沙發(fā),才能阻止自己往上飄。
只剩下一片耀眼的空白。
他覺得自己又回到了原點,就像當初剛來到南城的樣子,無依無靠,只有孤獨深刻地陪伴著他。過去的幾年時光似乎也隨著相冊的清空,從他的人生中清除了,只有那綿延無盡的愛意,仍會讓他游離。就像此刻,他不知道自己身處何處,眼前的十字路口,將通向哪條路途……
夜?jié)u漸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