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丹蕓
海洋詩詞是指以海洋景觀、海洋物產為描寫或敘述對象,或直接想象海洋世界,或描述航海行為以及通過描寫濱海生活、海洋政事等來反映海洋、人類自身及人類與海洋之間關系的詩詞作品。在長期以來的內陸文化環(huán)境中,宋前的許多中國古代文人因種種原因而無法進入海洋空間,海洋及與海洋相關的事物不能成為其常態(tài)可見的審美對象,“他們和海不發(fā)生積極的關系。”①[德]黑格爾:《歷史哲學》,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56年,第146頁。然而,宋人與海洋的接觸卻相當頻繁,這使他們改變了前人與海洋較為疏離的空間狀態(tài),為文學與海洋的聯(lián)結創(chuàng)造了條件,而這與宋代特定的內外環(huán)境有相當大的關聯(lián)。
宋代自開國之初,統(tǒng)治者就定下“偃武修文”②(宋)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221,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5370頁。的政策,形成了以文取士、文人主政的局面,③賈海濤:《北宋“儒術治國”政治研究》,濟南:齊魯出版社,2006年,第9頁。僅仁宗在位期間就錄取進士近萬人,約為終唐一朝總數(shù)的2倍多,④劉海峰、李兵:《中國科舉史》,北京:中國出版集團東方出版中心,2004年,第162頁。如此數(shù)量巨大的文人陸續(xù)進入官場,員多闕少,造成了宋代“天下有定官無限員”(宋祁《上三冗三費疏》)等嚴重超編的現(xiàn)象;又宋代統(tǒng)治者為“鑒五代藩鎮(zhèn)之弊,遂盡奪藩鎮(zhèn)之權”,⑤黎靖德編,王星賢點校:《朱子語類》,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3070頁。通過推行一系列加強中央集權的措施,使“上下相維,輕重相制,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①(宋)范祖禹:《范太史集》,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00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269頁。。在以上因素的推動下,趙宋一代在官員任職上施行地區(qū)回避制度和定期輪職制度。地區(qū)回避制度“主要限制官員在本州、本縣或鄰縣任官”②苗書梅:《宋代官員選任和管理制度》,鄭州:河南大學出版社,1996年,第320頁。,“應見任文武官,悉具鄉(xiāng)貫、歷職、年紀,著籍以聞。或貢舉之日,解薦于別州,即須兼敘本坐鄉(xiāng)貫,或不實者,許令糾告,當置其罪。自今入官者皆如是,委有司閱視。內在西蜀、嶺表、荊湖、江浙之人,不得為本道知州、通判、轉運使及諸事任?!雹郏ㄋ危├顮c:《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23,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531頁。曾鞏在《送江任序》中所說“或中州之人,用于荒邊側境、山區(qū)海聚之間、蠻夷異域之處,或燕荊越蜀、海外萬里之人,用于中州,以至四遐之鄉(xiāng),相易而往”即為這種避籍狀況。而定期輪職制度則使文士的流動更為頻繁,“中外任官,移替頻速”的現(xiàn)象非常普遍,以致當時官員任職的時間普遍不足三年。④梅新林:《中國古代文學地理形態(tài)與演變》,上海師范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4年。歐陽修就在《自勉》詩中說,“引水澆花不厭勤,便須已有鎮(zhèn)陽春。官居處處如郵傳,誰得三年作主人。”而且,從北宋到南宋,地方官員的任期越來越短,南宋時期任期平均上已基本不足二年。⑤苗書梅:《宋代官員選任和管理制度》,鄭州:河南大學出版社,1996年,第259-262頁。
如此深度的避籍與頻繁地換任制度使宋代地方官員的流動較其他時代更廣、更快,宋代文人自進入官場之日起就要輾轉于各地,這為他們與海洋接觸創(chuàng)造了一定程度的條件,有宋一代有相當數(shù)量的文士有機會輪職至濱海地區(qū)擔職。如梅堯臣,宣州宣城人,曾知建德、監(jiān)湖州鹽稅;歐陽修,江西廬陵人,曾知青州;王安石,江西臨川人,曾任鄞縣知縣;蘇軾,四川眉州人,歷仕于杭州、湖州、密州、登州;陶弼,湖南永州人,歷任邕州、欽州知州;楊萬里,江西吉州人,曾知漳州、除廣東刑獄,等等。每個地區(qū)都有其獨特的自然景觀與人文風貌,而濱海的仕宦經歷讓宋人有了更多的機會去接觸那些前人很少能觸及的海洋風物,他們又有著強烈的史錄自覺意識,這使他們對這些濱海風物給予格外的關注。如《予求守江陰未得酬昌叔憶陰見及之作》中“黃田港北水如天,萬里風檣看賈船。海外珠犀常入市,人間魚蟹不論錢”是王安石對江陰黃田港最深刻的印象;蘇軾連作多首觀潮詩詞展示壯闊的錢塘海潮,并表達對當?shù)剞r民及弄潮兒的關懷;劉弇知莆田,有“傍海千塍稻,由來?稏蟠。異時更虐颶,中夕舞驚瀾”句,書寫了當?shù)睾Q筠r業(yè)與颶風災害(《莆田雜詩》);楊萬里過廣州,有《疍戶》“天公分付水生涯,從小教他蹈浪花。煮蟹當糧那識米,緝蕉為布不須紗”詩展示海上疍民的日常生活;虞儔《食墨魚有感》記載在濱海食用海洋水產的感受,等等。這些在傳統(tǒng)文化以及文人們在內陸時少見的風物令他們充滿好奇,于是紛紛進入文人載錄。
此外,《慶元條法事類》記載的宋代地方官員考課內容有,“1.生齒之最:民籍增益,進丁入老,批注收落,不失其實;……3.勸課之最:農桑墾殖,水利興修。4.養(yǎng)葬之最:屏除奸盜,人獲安居,振恤困窮,不致流移,雖有流移而能招誘復業(yè),城野遺骸無不掩葬?!雹蓿ㄋ危┲x深甫:《慶元條法事類》,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69頁。宋代文士游宦濱海,必然會接觸和辦理當?shù)厮锌康暮Q笫聞?,這是其政績要求之所在,除為考課而記錄自己對濱海事務的關注和努力外,他們也會“對新的所見、所聞、所感,做出自己的理解、判斷或者反應,并把這一切表現(xiàn)在自己的作品當中?!雹僭笈d:《文學地理學的幾個理論問題》,《中國古代文學與地域文化研討會論文集》,2011年,第48頁。如柳永在任昌國州曉峰鹽場的鹽監(jiān)時,作《鬻海歌》記錄當?shù)佧}民的深重苦難;蔡襄在出知泉州時不僅在減輕民眾負擔、加強海洋軍事防務以抗擊??艿确矫骖H有成就,而且他還在洛陽江下游出??谔幣d建了被譽為“福建橋梁的狀元”的中國歷史上第一座海港大石橋萬安橋,解決了當?shù)匾挥泻Q髿庀鬄暮汀俺林郾荒?,死者無算”的民生問題,并在此期創(chuàng)作諸如“怪得寺南多語笑,疍船爭送早魚回”(《宿海邊寺》)、“納納春潮草際生,商船鳴櫓趁潮行”(《春潮》)等詩歌作品,陳偁后來知泉州時修護萬安橋時亦作《題泉州萬安橋》,以“縑圖已幸天顏照,應得元豐史筆褒”句贊譽海橋建成之功;又如,由于受臺風等天氣影響,濱海地區(qū)經常發(fā)生海溢、海潮沖決海堤等海洋自然災害,如淳熙四年(1177)九月“大風雨駕海濤……余姚縣溺死四十余人,敗隄二千五百六十余丈……定??h敗隄二千五百余丈;鄞縣敗隄五千一百余丈”②(元)脫脫:《宋史》卷61,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1332頁。等,不僅造成民房的大量損壞,還造成人員的慘重傷亡,為緩解海患,被譽為“吳越四賢”之一的謝景初在浙江余姚任知縣時就發(fā)動民眾修筑海堤,作《余姚董役海堤有作》詩,表達自己對濱海民生的關切;趙師俠在莆田任職時作《訴衷情·莆中酌獻白湖靈惠妃三首》記錄當?shù)孛窨邓赘贰⒂隄欙L滋的繁榮景象。
觀察以上所舉宋代海洋詩詞,可以發(fā)現(xiàn)其中除了與宋前類似的海洋景觀書寫外,更以記錄當?shù)仫L俗物產為盛,這表明宋人對海洋的接觸與開拓已達到前代所不及的深度,他們眼中的海洋不再僅僅局限于景觀物色,而更與社會文化緊密相關。
促使宋代文士任期縮短、流動加快的另一重要原因是黨爭。有宋一代,從慶歷改革、熙豐變法、元祐更化到崇寧黨禁、和戰(zhàn)之爭、理學之爭等,黨爭長期延續(xù),士大夫們各自形成陣營,被卷入者不知凡幾,黨派之間水火難容、黨同伐異,一方得勝,另一方的文士即遭貶謫,“黨與既植,同門者互相借譽,異己者力肆排擯?!雹郏ㄋ危├钚膫鳎骸督ㄑ滓詠硐的暌洝?,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1003頁。且受謫次數(shù)頻繁、謫居時間久長④尚永亮、錢建狀:《貶謫文化在北宋的演進及其文學影響》,《中華文史論叢》2010年第3期。,如寇準、丁謂、范仲淹、歐陽修、蘇軾、蘇轍、秦觀、黃庭堅、鄒浩、張耒、李綱、李光、胡銓、朱熹、劉克莊、范晞文、謝枋得,等等,其中不乏一貶再貶者。至于貶謫地,相比唐代貶地大多為西南諸道及嶺南西部等內陸地區(qū),宋代文士貶謫地更多在今兩廣與海南一帶。⑤梅新林:《中國古代文學地理形態(tài)與演變》,上海師范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4年。
據(jù)宋徽宗在崇寧四年(1105)九月己亥的詔書中所言“應嶺南移荊湖,荊湖移江淮,江淮移近地,唯不得至四輔幾甸”⑥(清)畢沅:《續(xù)資治通鑒》卷89,北京:中華書局,1957年,第2287頁。,貶地分為四等,其中嶺南為距京師最遠、地理條件最惡劣者。南宋王朝與金人劃淮而治之后喪失了大片領土,但嶺南依然保留于版圖之內,并依舊作為國土南端之極限被充作貶所。據(jù)金強統(tǒng)計,兩宋被貶嶺海的士大夫有超500人之多,且不同于唐代僅有少數(shù)如沈佺期、宋之問、韓愈等人貶謫濱海的情況,宋代文士大量貶往濱海,如盧多遜流崖州,寇準貶雷州司戶參軍,丁謂貶崖州司戶參軍,蘇軾“責授寧遠軍節(jié)度副使惠州安置,且詔軾合敘復日未得與敘復”①(清)徐松:《宋會要輯稿》,北京:中華書局,1957年,第3891頁。,又貶瓊州別駕、昌化軍安置,蘇轍貶雷州,秦觀流雷州,胡季昭流欽州,趙鼎貶興化軍、又徙吉陽軍,胡銓編管吉陽軍,李綱貶萬安軍安置,李光、范晞文貶瓊州,僅被貶往海南者就有近百人之多。②金強:《宋代嶺南謫宦》,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49-428頁。
而在這一過程中,謫宦們往往會經歷一個從痛苦到平和、由無奈接受或排斥到融入與主動發(fā)掘、由憂懼到曠達的轉變過程,這與他們對當?shù)睾Q笞匀画h(huán)境、人文風物等的觀照有很大的關系。首先,當謫宦初到僻陋濱海之地時,心態(tài)上都會有不同程度的憤懣不平,海南帶來的生命威脅更使謫宦們充滿了對當?shù)氐膽n懼與排斥,而地理上的偏遠和生存環(huán)境的惡劣與文人心理文化層面上的“天涯”概念相印證,再加上遠離中心、被主流文化所拋棄的情感,使謫宦們不得不產生雖生離而實死別的凄涼、絕望心理,如蘇軾在被貶海南前在《與王敏仲書》中就痛苦地坦言:“某垂老投荒,無復生還之望,貽與長子邁訣,已處置后事矣。今到海南,首當作棺,次當作墓。乃留手疏與諸子,死則葬海外?!逼浯?,遠貶海外勢必要跨海而去,而海洋的兇險渺茫往往使謫宦們在短時間內經歷巨大的生命兩極變化和生存落差,“瓊崖塊隔巨浸,洶涌濤吼”,③(明)歐陽保等:《雷州府志》卷20,明萬歷四十二年刻本。蘇軾在《伏波將軍廟碑》中說:“適珠崖南望,連山若有若無,杳如一發(fā)耳。艤舟將渡,股慄魄喪”,李光感嘆“遷流萬里,落天一涯,孤帆漲海,寄此一身”(《祭馬伏波文》),謫瓊文士們對跨海之行充滿極度的不安與恐慌;復次是在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影響下,海南島文化廢弛,其風土人情與中原文明格格不入,當?shù)乩杳裢簿右胺肮:凡获Z”④(宋)宋祁,歐陽修:《新唐書》卷112,北京:中華書局,1999年,第3311頁?!袄枇奴E悍”⑤(清)蕭應植修,陳景塤纂:《乾隆瓊州府志》卷8,??冢汉D铣霭嫔纾?006年,第844頁。,又文化水平低下,這種愚昧落后的行為與情感意識與中原截然不同,帶給謫宦們強烈的陌生感與飄零感。
同時,盡管“減秩居官,前代通則,貶職在遷,往朝繼軌”(沈約《立左降詔》),“三古以來,放逐之臣,黃馘牖下之士,不知其凡幾。”(紀昀《月山詩集序》)這對于奸邪小人的流貶自是罪有應得,然而,從歷代的貶謫情況中可以清晰地看出,在當權者“憑尊恃勢……宰割天下,以奉其私”(嵇康《太師箴》)的背景下,有大量正直剛貞、疾惡如仇的有志之士遭到貶謫的不公待遇,于是其表現(xiàn)出極大的憤慨與不甘,如秦觀因為蘇軾辯誣而成為新黨黨同伐異的犧牲品,這使他在被貶時產生強烈的冤屈感,在《冬蚊》中發(fā)出“蚤蠆蜂虻罪一倫,未如蚊子重堪嗔”的憤慨;又如李綱忠心為國,卻因主戰(zhàn)而被主和派打擊報復,一貶再貶,至于萬安軍安置,憤慨長嘆“慨王室之艱危,憫生靈之涂炭,悼前策之不從,恨奸回之誤國”(《伏讀三月六日內禪詔》)。
上述這些因素無限壓縮了謫宦們的生存空間,扼殺了其生命自由,“因正道直行橫遭貶黜獨處遐荒無可表白的屈辱感和憤怒感,一種因社會地位驟降為人歧視前途迷茫進退維谷的自卑感和孤獨感,一種被整個社會和所屬文化拋棄的恐懼感和失落感”,⑥尚永亮:《貶謫文化與貶謫文學——以中唐元和五大詩人之貶及其創(chuàng)作為中心》,蘭州:蘭州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7頁。給貶謫嶺海尤其遠貶海南的文士們帶來了身體和精神上的雙重折磨與巨大威脅,極其劇烈的身心打擊使他們往往像劉禹錫所言“悲斯嘆,嘆斯憤,憤必有泄,故見乎詞”,以創(chuàng)作抒發(fā)其恨。自屈原以來,貶謫文學常表現(xiàn)出強烈的消沉與悲哀,或表現(xiàn)出“倦鳥得茂樹,涸魚反清源。舍此欲焉往,人間多險艱”(白居易《香爐峰下新置草堂即事詠懷題于石上》)這樣一種基于恐懼心理的對人生憂患的逃避。①尚永亮:《貶謫文化與貶謫文學——以中唐元和五大詩人之貶及其創(chuàng)作為中心》,蘭州:蘭州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8頁。謫宦們在面對貶地風景時是無法激發(fā)出內心的審美沖動的,而往往將其作為宣泄內心情緒的對象。而宋代謫瓊文士則更多出一份理性,可以對種種惡劣環(huán)境進行樂觀的思辨,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們逐漸適應自身身份的變化,心態(tài)也隨之改變,其中,對于海洋的觀照使他們逐漸消解貶謫的苦悶,反而多了分厚重的曠達自適與隨遇而安。
以蘇軾為例,在紹圣四年(1097)貶往海南途中他內心充滿“首當作棺,次當作墓”的絕望,這從他在由惠州前往儋州的兩個多月內數(shù)量既少、情感又低落的詩文中可以探知,即使樂觀如他,在《吾謫海南,子由雷州,被命即行,了不相知。至梧乃聞其尚在藤也,旦夕當追及,作此詩示之》一詩中也有“天其以我為箕子,要使此意留要荒。他年誰作輿地志,海南萬里真吾鄉(xiāng)”之語,這種豁達更多是王水照先生所說的故作曠達。而在抵達海南后,蘇軾在對海洋的審美觀照與哲理思辨中領悟了先賢的“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并逐漸消解了遠離“中心”的執(zhí)念,在精神上達到了“天人合一”的境界,又在海南優(yōu)美的自然環(huán)境與和諧平靜的人文環(huán)境中慢慢適應與融入其中,謫瓊三年后所云“我本海南人”(《別海南黎民表》)、“余生欲老海南村”(《澄邁驛通潮閣二首·其二》)、“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六月二十日夜渡?!罚┑燃词沁@一由惶惑驚懼到平靜曠達轉變過程的見證。應該說,蘇軾的這種曠達離不開他對海洋的接觸與觀照,離不開當?shù)刈匀慌c人文社會環(huán)境的浸染,海洋帶給蘇軾以“最高層次的生命體驗”,使其由飽含執(zhí)著的悲劇精神走向自適的超越意識,最終“身處逆境,卻能不為所累,超然物外,與世無爭,在精神上達到一種無所掛礙的境界?!雹谏杏懒粒骸顿H謫文化與貶謫文學——以中唐元和五大詩人之貶及其創(chuàng)作為中心》,蘭州:蘭州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8頁。
而南宋謫瓊文士們更是通過對蘇軾曠達精神的學習以及對海洋的審美觀照,達到了對個人窮通暢達地放下與對生命自由自適的感悟。比如李綱,在得到貶謫詔命后,也不免心生悲涼,認為海南“皆騷人放逐之鄉(xiāng),與魑魅荒絕,非人所居之地?!雹郏ㄋ危├罹V:《李綱全集》,長沙:岳麓書社,2004年,第213頁。貶謫海南、勢必有性命之虞,于是“震懼之余,斐然有作”(《見報以言者論六事》)詩,表達強烈的悲憤之情與深刻的憂生之嗟。這種憂慮不安的情緒,在李綱進入海南前的最后一站雷州時達到了頂點,在岸邊望見茫茫不見涯涘的大海時,對自己即將渡海時可能發(fā)生的災難充滿了哀情、無奈,但是他通過對蘇軾等先賢的學習,并且在海洋的審美觀照下領悟了人生意義,作《乘桴浮于海賦》,曰“雖七旱而何傷”,“雖萬死而何悔”。海洋的寬大廣闊、深沉淵博也讓詩人的心靈更加開闊?!白赃泳苷嬉娦?,望洋向若一盧胡”一語雙關,不僅是說海洋氣象讓原本宛如井蛙的自己見識到了真正的廣博,另一方面也暗含李綱對黑暗現(xiàn)實的嘲諷:之前受到的苦難何其渺小、政敵的迫害何其有限,如果自己的心胸如同海洋般廣闊,這些苦難又有何懼!李光更是直接以“可是胸中未豪壯,更來滄??傣L波”(《渡?!て淙罚┙沂酒渫ㄟ^觀照海洋感悟生命從而超脫曠達之“理”,由此亦可見海洋對于貶謫文士心態(tài)轉變的影響與作用。
總的說來,黨爭與貶謫推動了宋代海洋詩詞創(chuàng)作的發(fā)展。在“本朝文治之盛,前朝所不能及也”①(宋)曹彥約:《經幄管見》卷3,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94年,第460頁。的盛景背后,是“重文”國策下數(shù)量眾多的文臣的宦海浮沉,由于兩宋在政治上反復拉鋸,各成陣營,黨同伐異,常常一派主政,一派失勢,占下風者被貶至嶺海之地者不知凡幾,其中不少官員被貶至廣南西路的海南島,元祐年間便有詔令曰:“沙門島已溢額,移配瓊州、萬安軍、昌化軍、朱崖軍?!雹冢ㄔ┟撁摰龋骸端问贰?,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5019頁。這里四面環(huán)海,交通閉塞,遠離中心。對這些人生被禁錮于海濱貶所的文人來說,他們在這一過程中有了相當豐富的海洋生活經歷,這些不僅是詩作中寶貴的素材,更是人生中難以忘懷的深刻體驗。他們以詩詞來記錄航海經歷、海洋生活,這些又反過來激蕩起他們生命的情懷——海洋是謫居嶺海文士們觀照世界、調節(jié)心理的重要媒介,他們常常通過海洋來安頓心靈,而海洋也深刻影響著他們的詩詞創(chuàng)作。
宋代文士出使海外及與其他政權之間的戰(zhàn)爭也是使人才向濱海流動的重要原因,同時也為宋代海洋詩詞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特定的歷史環(huán)境。首先是宋與高麗、日本以及其他南海諸國之間的交往。建隆三年(962)宋太祖即遣人出使高麗,與之建立了正式的通使關系,并在宋太宗即位之初達到兩國奉使往來的第一個高潮,左司御副率于延超、司農寺垂徐昭文等人陸續(xù)出使高麗。由于遼阻隔陸路,兩國使者皆以登州、密州海路為通道來往,為此,宋人在送行兩國使臣時創(chuàng)作了若干海洋詩詞作品,如王禹偁《送迤郎中使高麗》、李沆《貢院鎖宿聞呂員外使高麗贈徐騎省》等,透露出“海水無波分島嶼,扶桑見日認藩垣。東夷休請蕭夫子,好把詩書問狀元”、“圣化今無外,片途莫憚賒。揚帆萁子國,駐節(jié)管寧家”的上邦優(yōu)越感。太平興國四年(979)命太子中允直舍人張泊、著作佐郎直吏館勾中正“使高麗告以北伐”,雍熙三年(986)宋太宗再度發(fā)兵分三路北征契丹,以高麗國“接契丹境,常為所侵”,遣監(jiān)察御史韓國華資詔諭高麗王出兵擊契丹,發(fā)兵西會。然而宋軍北征全線敗退,高麗國雖然勉強承諾發(fā)兵,但并無實際行動。宋淳化四年,高麗文彭王王詔十二年(993),契丹大舉入侵高麗。次年,高麗國遣使元郁向宋乞師救援,“朝廷以北鄙甫寧,不可輕動干戈,為國生事,但賜詔慰撫,厚禮其使遣還?!雹郏ㄔ┟撁摰龋骸端问贰?,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8621頁。
自此,高麗受制于契丹,始行契丹年號,與宋朝貢關系一度中絕40余年,與之相關的海洋詩詞創(chuàng)作也隨之停止。直至宋神宗即位,以王安石為參知政事實行變法,宋王朝國內局面出現(xiàn)轉機,出現(xiàn)了兩國奉使往來的第二個高潮,與此同時,有關宋麗使臣往來的海洋詩歌又重新繁榮起來,如趙抃的《次前人贈奉使高麗安燾密學》、曾鞏的《厚卿子中使高麗》、劉攽的《送高麗使》、蘇轍的《送林子中安厚卿二學士奉使高麗二首》、劉摯的《送安厚卿二人使高麗》等等,這一期間的海洋通使詩仍然保有宋人大國上邦的自豪感,如“大明照海陽烏近,黑霧迎潮水怪腥。北貊左肩輸策略,西垣右掖付儀刑”(劉攽《錢穆甫楊康功使高麗還為中書舍人書此為寄》)、“并使時推出眾材,異方迎拜六城開”(曾鞏《厚卿子中使高麗》)中以“怪”“貊”“異”“迎拜”等字眼記錄對域外“他者”的超越,然而,宋麗之間并不像漢唐時期那樣以華夏絕對的優(yōu)勢來往,“澶淵之盟”等屈辱令宋人在與高麗的來往中不得不放低姿態(tài),詩歌中多了分“魚龍定亦知忠信,象譯何勞較齒牙”(蘇轍《送林子中安厚卿二學士奉使高麗二首·其一》)的冷靜。
不過,一方面,為了表示重視,宋廷對于高麗使臣提高接待規(guī)格,在物質待遇上“費悉官給”,使“待之寢厚,其使來者亦多”。高麗每次來華的使節(jié)團人數(shù)都相當多,而且逗留時間也較長,如在天禧五年(1021),高麗禮部侍郎韓祚率領179人來宋,居宋朝近一年,①(宋)徐兢:《宣和奉使高麗圖經》,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86年,第40頁。而在此期間宋廷卻要花費巨大的財力、人力來接待使團,“所得貢獻皆是玩好無用之物,而所費皆是帑廩之實”“所至差借人馬、什物,修飾亭館,暗喪民力”,給國家?guī)砹撕艽蟮慕洕鷵p失,這些負擔又被轉嫁給百姓,“高麗靡敝國家五十年,政和以來人使歲至,淮、浙之間苦之”。②周彥文:《宋代以來中國書籍的外傳與禁令》,《韓國學論文集》,北京:北京大學韓國研究中心,1994年。故以蘇軾為代表的宋朝官員提出“止絕高麗朝貢,只許就兩浙互市”的建議,“熙寧以來,高麗人屢入朝貢,至元豐之末,十六七年間,館待賜予之費,不可勝數(shù)。兩浙、淮南、京東三路筑城造船,建立亭館,調發(fā)農工,侵漁商賈,所在騷然,公私告病。朝廷無絲毫之益,而夷虜獲不貲之利?!远ニ梦?,高麗數(shù)年不至,淮、浙、京東吏民有息肩之喜?!保ā墩摳啕愡M奉狀》)另一方面,一些文士擔心高麗使團中可能隱藏遼國間諜打探宋廷機密,給宋帶來安全隱患,“高麗名為慕義來朝,其實為利,圖其本心為契丹用?!雹郏ㄋ危├顮c:《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449,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10798頁?!案啕愔?,所至游觀,伺察虛實,圖寫形勝,陰為契丹耳目?;蜓云醯こG灿H信隱于高麗三節(jié)之中,高麗密分賜予,歸為契丹幾半之奉。朝廷勞費不訾,而所獲如此,深可惜也?!保ㄌK轍《乞裁損待高麗事件札子》)鑒于以上因素,蘇軾創(chuàng)作《元豐七年,有詔京東、淮南筑高麗亭館,密、海二州,騷然有逃亡者》《頃年楊康功使高麗,還,奏乞立海神廟于板橋。仆嫌其地湫隘,移書》等詩詞,表達不滿,如“檐楹飛舞垣墻外,桑柘蕭條斤斧余。盡賜昆邪作奴婢,不知償?shù)么巳藷o”。在蘇軾等人的強烈反對下,宋麗海上往來再次陷入僵局。
宋徽宗時期,北宋朝廷面對金政權的嚴重威脅,風雨飄搖?;兆诩次怀踉噲D調和熙豐與元祐黨爭,旋以“紹述”神宗為國策,雖造成宋與高麗間奉使的第三個高潮,然而做的是“壯朝廷之威靈、聳外夷之觀聽”的花架子文章,于國家之強盛無補。這一期間的海洋往來詩詞有程俱《送傅舍人國華使高麗二首》、劉一止《望明河·贈路侍郎使高麗》等,其除以“鯨波霽云千疊,望仙馭縹緲,神山明滅”“長嘯溟波又一游,眼中壺嶠接滄洲。紫薇垣近三臺象,銀漢槎浮八月秋”這樣華彩摛文的辭藻描寫海洋景象外,更多的是“膏澤東南四十州”“看飛棹,歸侍宸游,宴賞太平風月”之類自我麻醉、粉飾太平的成分。
到了南宋,宋麗官方關系完全終止,主要以民間貿易為溝通,與之相關的宋麗官方海洋往來詩歌創(chuàng)作也不再出現(xiàn)。不過,從大中祥符五年(1012)到祥興元年(1278)的這兩百余年間,宋麗之間進行了相當繁盛的民間貿易往來,甚至海商一度充當“官方”使者維系著雙方關系,貿易的艦隊就多達一百三十余批,人數(shù)近五千人。①楊渭生:《宋麗關系史研究》,杭州:杭州大學出版社,1997年,第269-279頁。宋日之間的海上往來也有類似之處,北宋時期由于日本“鎖國”,宋日無政府層面的往來,直到大中祥符六年(1013)兩國才正式開始官方交往。宋日交往主要由僧侶與商人推動,官方之間基本沒有往來,于是兩國間的海洋通交文學多以中日僧人的贈別送行詩的形式出現(xiàn),如釋文珦《送僧歸日本》曰,“遠人仍遠別,把手話江皋。積水一韓路,古風八月濤。海門山似粒,洋嶼樹如毛。他日難通信,想思夢寐勞。”又《送禪上人歸日本》曰,“今日送君歸日東,便成永別恨難窮。海邦萬里波濤隔,不似青山有路通。”不飾文典而充分運用白描的平鋪直敘,海景刻畫細膩、寄寓之情深刻,表現(xiàn)出清寂與平和沖淡的風格,富有“詩不離禪,禪不離詩”之韻。②(元)釋英:《白云集》(原序),《四庫全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665頁。而大多數(shù)宋日僧人的海洋贈別詩則多“波斯”“法空”“禍胎”“佛眼”“口鼻”等之類的佛教用語,與贊、偈類似,文學性不強。
此外,宋廷與東南亞諸海國之間的關系也非常密切。根據(jù)《宋史》《宋會要輯稿》《諸藩志》《嶺外代答》等文獻資料記載,與宋存在往來關系的海外政權或地區(qū)有占城、真臘、邈黎、三佛齊、阇婆、丹眉流、蘇吉丹、單馬令、凌牙斯加、佛羅安、婆羅門、羅越,甚至于勿斯里國(今埃及)、默伽獵國(今摩洛哥)、三蘭國(今坦桑尼亞或索馬里一帶)等,宋政府大力促進這些海外地區(qū)使者往來中國,如太宗嘗“遣內侍八人赍敕書金帛分四綱,各往南海諸番國,勾招進奉,博買香藥、犀牙、珍珠、龍腦。每綱赍空名詔書三道,于所至各處賜之?!2熬貌恢?,使招來之。明年,至者倍其初,珍貨大集?!雹郏ㄔ┟撁摰龋骸端问贰?,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8916頁。不過,與以上地區(qū)之間的往來更多是宋廷為獲市舶之利而大力支持的,在豐厚的利潤下,宋朝與海外頻繁交往,形成了一條繁忙的海上絲綢之路,同時也為宋人帶去了無數(shù)海洋物產、海外珍奇,這些都成為宋人筆下書寫海洋的素材。
北宋在燕云十六州喪于遼后一直心有不甘,但一直沒有能力收復,直到北宋末年,宋徽宗認為與金聯(lián)合滅遼將可趁機收復燕云,于是在宋金“海上之盟”后,兩國聯(lián)軍于宣和七年(1125)滅遼,然不久后便招致金人的大舉南侵,高宗趙構南逃臨安,與金朝劃淮水—大散關為界,建立南宋。此后的九十余年間,南宋與金一直處于或戰(zhàn)或和的狀態(tài)。這一期間,宋廷多次派人使金,或以營救二帝為幌子議和,或在和議稱臣后每年各種節(jié)日派使臣出使金國。在此情況下,南宋派往金國的使臣在出使途中創(chuàng)作了不少使金文學作品,其中,由海道出使或經過沿海地區(qū)時使臣們多有臨海懷古之思的書寫,如曹勛于紹興十一年(1141)宋金和議后充報謝副使出使金國,勸金人歸還徽宗靈柩,十四年、二十九年又兩次使金,在使金途中在海路經碣石創(chuàng)作《臨碣石三首》,其一曰:“肅我嚴駕,登彼絕阪。目極天淵,曾不知遠。曜靈舒光,樂彼鰷鰋?!痹谒脊饰何渖窆?、表達“前跡可究,興亡可悟”之幽思的同時,也抒發(fā)了詩人對隱逸海上、自由生活的向往之情;又李璧于開禧初年奉旨出使金國的海行途中亦作《使金詩》,“天連海岱壓中州,暖翠浮嵐夜不收。如此山河落人手,西風殘照懶回頭”,借壯闊美麗的山海景觀表達對故國家園的熱愛與山海沉淪的憤慨;再如周麟之在出使金朝看到金人強迫留北的宋遺民給軍隊造海艦、以備南下攻宋之用而“驅民忍作魚龍食”,作《造海船》詩,對金人妄圖以海道攻宋的行為表達強烈不滿與諷刺,同時也對淪陷區(qū)水深火熱的宋民報以深切的同情。
不過,正如曹勛《黃灣書事》中所說的“海邊鼓角動星辰”,黃海、淮海區(qū)域從原來的腹地變成了宋金戰(zhàn)爭最前線,南宋的立國形勢也變得相當嚴峻,時人章如愚即云:“江淮,手足也;??冢屎硪?;京畿,心腹也。錢塘面瞰浙江,去淮有千里之遙,涉海無半日之頃。江淮故要津,守御既備,倉促有警,未足為腹心之憂。巨海梯航,快風順水,自海而入京畿,不信宿而直搗吾腹心。江淮之師雖列百萬,各堅守御,豈能應緩急之援?”①(宋)章如愚:《群書考索》別集卷24,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1992年,第1429頁。果然,建炎三年(1129)底,金人輕而易舉突破南宋江淮防線,將高宗逼至海上,并開始“搜山檢海”以捕高宗的行動,而次年春,“金人陷明州,夜,大雨震電,乘勝破定海,以舟師來襲御舟,張公裕以大舶擊退之?!雹冢ㄔ┟撁摰龋骸端问贰肪?6,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475頁。隨后又遭到浙西制置使韓世忠部“以海艦進泊金山下”“以海舟扼于江中”的截擊,最終金軍被逼進黃天蕩,被困二十余日后方狼狽逃出。③(宋)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第623-624頁。此番海河大戰(zhàn),不僅重挫金軍銳氣,還鼓舞了宋軍士氣,呂本中的《海上篇》即對南宋海軍軍威進行了深入描寫,“天風萬里起,海水高十尋。中有都人士,拔劍拯陸沉。素甲三十里,朱縢萬千壘。誓身殉家國,援抱常切齒。東連海上兵,天挺三世英。艨艟山岳高,軍儲滄海傾。縱橫長江動,軍威千里空?!笨上В稗允止闪ⅰ钡拇蠛每菇饛蛧蝿萁K因主和派“島上復賣國”的退讓而白白浪費,呂本中只能憤慨地望洋空嘆“海外多君子,至今長恨水?!辈贿^,宋廷在這次海戰(zhàn)之后也認識到了海防的重要性,積極加強海洋軍事力量,劉子翚的《巡寨偶書》一詩便對此“倚茲形勢險,寇至常遷延”而“吾邦備宜先”的狀況有所說明。
除了與金朝之間的海上交鋒,宋元戰(zhàn)爭也多向海上轉移。宋蒙承宋金舊事,于紹定五年(1232)兩國結盟,端平元年(1234)聯(lián)合滅金。然而,不久南宋便又招致蒙古的大舉南下入侵,景定二年(1261)劉整投降蒙古,隨后為蒙古建設了一支強悍的水軍,宋蒙之間在此后進行了數(shù)次海上戰(zhàn)爭,其中亡宋的崖山之戰(zhàn)就在廣東新會的海域發(fā)生。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催生出許多書寫海洋戰(zhàn)爭的詩歌,比如輾轉海上抗元而親身參與和見聞了一系列海戰(zhàn)的文天祥就創(chuàng)作了大量類似“詩史”的海戰(zhàn)詩,如《二月六日,海上大戰(zhàn),國事不濟,孤臣天祥,坐北舟中,向南慟哭,為之詩曰》《祥興第三十三》《祥興第三十五》,等等,對參與海戰(zhàn)的人物和海戰(zhàn)過程進行了深入細致的書寫,而且“每篇之首,悉有標目次第,而題下敘次時事,于國家淪喪之由,生平閱歷之境,及忠臣義士之周旋患難者,一一評志其實,顛末粲然,不愧詩史之目?!雹埽ㄇ澹┯垃專骸端膸烊珪偰刻嵋肪?64,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1408頁。使崖山海戰(zhàn)等戰(zhàn)役的始末有了更完整清晰的呈現(xiàn)。
此外,南宋各沿海地區(qū)還屢屢遭受??芮謹_。早在動蕩不安的兩宋之際,就有大量起義造反的農民和盜賊流竄南下,加入東南沿海地區(qū)的海盜集團,給社會治安帶來非常嚴重的威脅,而到了南宋,隨著“今日財賦,鬻海之利居其半”⑤(元)脫脫等:《宋史》,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4454頁。的海外貿易的興盛,在客觀上誘發(fā)了更多海盜活動的發(fā)生,東南沿海一帶海盜日益猖獗,朝廷同地方政府與??苤g的沖突貫穿整個南宋。在這樣的現(xiàn)實背景下,南宋頻頻發(fā)生海上抗擊??艿氖录?,有不少文人或領兵出征,或入幕參謀,在海上與濱海地區(qū)往來御寇,創(chuàng)作出不少與之相關的海洋詩詞,如曾覿的《喜遷鶯·福唐平蕩??苎珀麑⑹肯献鳌肪褪菍λ诬娫诟=ǜV菀粠А伴迦撼?,看一鼓雷奔,滄溟波靜”后獲得鎮(zhèn)壓??軇倮闹幐?,類似的還有王亦世的《??苴w某伏誅》、樂雷發(fā)的《桂林送人之瓊州招捕海寇》等詩作。
海洋戰(zhàn)爭也引發(fā)了陸域民眾向更遠、更偏僻的海濱地區(qū)的逃亡,許多文人亦在其中,他們輾轉濱海、飄零島隅,在飽受兵燹之禍、流離失所的逃難過程中,創(chuàng)作了不少記錄這一悲慘境況的詩歌作品,如林景熙的《避寇海濱》、《歸自越避寇海濱寒食不得祭掃》等詩,深刻講述了自己在宋元戰(zhàn)爭中冒著“腥浪”“水弱”之苦而不知“何處避”的慘烈狀況,而仇遠的《元夜嘆》則描寫了在流亡途中所見沿海民眾所受的深重負擔與災難,表達“天險之防,以人心為本,而先使百姓憔悴,根本搖動”①(宋)梅應發(fā):《開慶四明續(xù)志》,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7年,第5991頁。的憤慨。
除了以上原因的經行海域,宋代海洋詩詞創(chuàng)作者中還有大量士大夫階層之外的平民,如李清照、武衍、姚寬、趙蕃、姜夔、戴復古等人,亦有士大夫在入仕之前或致仕之后生活于濱海者,在這些人中,有許多本非設籍濱海,卻由于戰(zhàn)爭、政治、經濟等原因自本人起或因祖輩遷徙定居濱海。冰心在談論文學創(chuàng)作時曾指出,“文學家的作品,和他生長的地方,有密切的關系?!雹谥x婉瑩:《文學家的造就》,《冰心研究資料》,北京:知識產權出版社,2009年,第156頁。創(chuàng)作者會根據(jù)其對所生長、生活地域生活的體驗與理解,從大量身邊可接觸到的事物中遴選、提煉的創(chuàng)作素材。宋代文人向沿海地區(qū)的輻輳駢集使其與海洋接觸的機會大大提高。
首先,宋代自立國起就一直處于與北方少數(shù)民族政權復雜的民族關系及長期不斷的戰(zhàn)爭中,致使原本生活在臨近西北、北部戰(zhàn)場的居民紛紛向遠離戰(zhàn)火的南方遷徙,“民去本業(yè),十室而九空,其不種之田千里而望,流移之人心已棄決,非朝夕可還也?!雹郏ㄋ危┬靿糨罚骸度泵藭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074頁。其中靖康之亂引發(fā)的遷徙是文人南遷中規(guī)模最大、人數(shù)最多者,所謂“高宗南渡,民之從者如歸市”④(元)脫脫:《宋史·食貨志》,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4340頁。,數(shù)百萬北方民眾移聚南方,相應地,向以北方內陸為主要“根據(jù)地”的文人群體也大率遷徙南地。葛劍雄先生在其《中國移民史》一書中對1391 位靖康南渡的北方文人進行遷入地考察后得到這樣的結果:這些北人中只有27%遷入江南西路、荊湖路、川西四路等南方內陸地區(qū),而其余73%的大部則遷入兩浙路、福建路、兩廣路及淮南東路等南方沿海州路。⑤葛劍雄:《中國移民史》第4卷,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293頁。繼續(xù)考察其遷入的府州后發(fā)現(xiàn),遷徙至臨安府、臺州、明州、越州府、湖州、溫州等兩浙地區(qū)的沿海府州的北方文人數(shù)量高于非沿海府州,尤其臨安,“自累兵火之后,戶口所在,裁十二三,而西北人以駐蹕之地,輻輳駢集,數(shù)倍土著。”⑥(宋)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173,欽定四庫全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本。而福州、興化軍、泉州等東南沿海地區(qū)也聚集了大量來自內陸地區(qū)的文學移民,這與中國古代歷史上“永嘉之亂”與“安史之亂”的兩次南遷中文人主要遷入地集中于今江蘇、安徽、湖北、四川等地,且以建康為中心向周邊的壽陽、鎮(zhèn)江、江陵、襄陽、荊州、豫章、東陽等長江中游段地區(qū)輻射,但始終未向海洋轉徙的情況有了巨大的差異。①李克建:《再論魏晉南北朝的民族遷徙》,《西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科版)》2006年第6期。宋代南遷文人的分布整體上呈現(xiàn)出“環(huán)東南沿海向南推進”②梅新林:《中國古代文學地理形態(tài)與演變》,上海師范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4年。的形勢,濱海地區(qū)成為宋代文人遷徙的重要選擇目標,以越州為例,陸游就曾說,“予少時猶及見趙、魏、秦、晉、齊、魯士大夫之渡江者,家法多可觀?!保ā稐罘蛉四怪俱憽罚?/p>
導致宋代中原文人大規(guī)模向南且主要向東南沿海方向遷徙的主要原因之一在于在戰(zhàn)亂中文學家以保障生存與安全為遷徙目的,多選擇遠離戰(zhàn)場前沿且環(huán)山通水利于逃亡之地遷居,兩浙沿海地區(qū)則憑借其西南有崇山峻嶺之阻、北有長江天險之拒、東南有輕舟重艦浮海之便的地理優(yōu)勢,成為宋代文士遷徙和定居之首選,如陳思恭因宋夏戰(zhàn)爭攜族由熙州狄道(今甘肅臨洮)遷入臨安(今浙江杭州),韓肖胄因宋金戰(zhàn)爭攜族由相州(今河南安陽)遷入越州(今浙江越州),以及趙鼎(河東解州)、李清照(濟州歷城)、陳與義(河南洛陽)等大量文人及其家族從中原地區(qū)遷入并定居,使沿海地區(qū)迅速代替中原關洛地區(qū)而成為新的文學中心。
其次,宋代文士起家主要依靠的是科舉,但他們如果沒有一定產業(yè)的話,僅依靠俸祿很難維持整個大家族的生計,而且為保障致仕之后免于饑寒,擁有可以不仰于祿而富足的田產就成為宋代文士必須考量的問題,由此使宋人多懷“里有地,鄉(xiāng)有田,而子有祿,可以休矣”(蘇頌《少府監(jiān)致仕王公墓志銘》)的“求田問舍”心態(tài),在宋代“不立田制”的政治制度下,他們以極大的熱情參與土地買賣,③[日]周藤吉之:《宋代的官僚制和大土地占有》,《日本學者研究中國史論著選譯》,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第179頁。以致士大夫們“宦游而歸,鮮不買田”(袁燮《叔父承議郎通判常德府行狀》)而物產富饒、魚米飄香的東南沿海地區(qū)很符合他們對沃土平原的需求,因而成為其買田置舍的首要選擇,不少內陸文士陸續(xù)向沿海地區(qū)遷居,如曹勛由原籍開封遷入浙江天臺,曾幾由河南府(今洛陽)遷入越州山陰(今浙江越州),諸如此類,不一而足,文士們?yōu)榱诉w居沿海富饒之地甚至不惜以“貧而不能歸葬”為借口來逃避當時社會對于士大夫遷居的批評。④魏峰:《宋代遷徙官僚家族研究》,浙江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7年。同時,宋代海洋商貿非常發(fā)達,且以杭州、明州(今浙江寧波)、泉州最為發(fā)達,并且以這些城市為中心,很快輻射到秀州、越州、臺州、溫州、福州等整個東南沿海地區(qū),為這些地區(qū)經濟與社會的發(fā)展和進步提供了重要的物質基礎與條件,使除了杭州這一大都會以外其他原本偏于一隅、落后荒僻的沿海地區(qū)迅速紛紛躋身到“一線城市”行列,如明州“實越之東部,觀輿地圖,則僻在一隅,雖非都會,乃海道輻輳之地。故南則閩廣,東則倭人,北則高麗,商舶往來,物貨豐衍……亦東南之要會也?!雹荩ㄋ危埥虻龋骸肚浪拿鲌D經》,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4877頁。舒亶也說這里“梯航紛絕徼,冠蓋錯中州”⑥(宋)張津等:《乾道四明圖經》,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4918頁。。又如奉化鮚埼鎮(zhèn),之前是一個離縣城五六十里的偏僻漁村,卻因當?shù)厝嗣瘛伴_團出海”“強招客販”“商舶往來”,十余年這里就迅速繁盛起來,“聚而成市”“邑人比之臨安,謂之小江下”。⑦(宋)羅濬:《寶慶四明志》,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5180頁。沿海城市經濟發(fā)達、商業(yè)繁榮、生活便捷,因此吸引著大量內陸文人遷來此處居住,比如本籍廣德(在今安徽)的何大圭為久居福州不惜“避籍換官”,原籍浦城(今福建南平)的詹體仁,在提舉浙西常平后,也寓居湖州不再離開,再如臨川(今江西)的王安石,羨慕于江陰沿海黃田港外貿發(fā)達、經濟繁榮、物產豐足、人民富庶的海港社會生活,為此乞奏出知江陰,為以后定居當?shù)卦缭缱龃蛩?,未得償所愿后甚至發(fā)出“強乞一官終未得,只君同病肯相憐”(《予求守江陰未得酬昌叔憶陰見及之作》)的無奈感慨。
此外,宋代文人也因濱海地區(qū)具有文化發(fā)展與政治網絡關系的優(yōu)勢而遷居于此,進而與海洋發(fā)生關聯(lián)。宋代義理學發(fā)達的地區(qū)除了分別作為兩宋政治文化中心的汴梁與臨安外,經濟發(fā)達的東南沿海一帶也往往是教育業(yè)興盛、義理學大家云集的地區(qū),如海陵人胡瑗在蘇湖一帶設教二十余年,期間“天下之士不遠萬里來師就之”,又如“永嘉學派”創(chuàng)始人王開祖身邊有從各地求學而來的從學者數(shù)百人,福州“濱海四先生”陳襄、鄭穆、陳烈、周希孟開創(chuàng)“古靈學派”后,山區(qū)人林仰苦于當?shù)亟逃幕浜?,遷居至福州跟隨四先生學習。自始遷者起,為了使家族子弟能獲得更好的文化環(huán)境和教育,這些求學者的家族也隨之遷居東南沿海一帶,尤其浙閩沿海一帶。而且,東南沿海一帶也是眾多士大夫群體的聚集薈萃之地,許多內陸文士正看中了這里政治上方便與這些耆舊名臣結交的環(huán)境優(yōu)勢而遷居于此,如徽州人俞灝之父在湖州娶妻并定居于此;金華人潘畤在中舉后游宦各地,因娶上虞大族李光之女,遂遷居,在此地依靠姻親力量以圖發(fā)展。
由此可見,宋代文人向東南沿海地區(qū)遷居的這一現(xiàn)象相當普遍,而濱海的地理條件為宋代文人創(chuàng)作海洋詩詞提供了必要條件,是其創(chuàng)作海洋詩詞的基礎所在。在這樣的背景下,有不少南遷文士接觸到了從未見過的海洋,海洋于是成為新的“詩料”而出現(xiàn)在其詩詞創(chuàng)作中,如李清照在南渡過程中乘舟渡海,創(chuàng)作了重要的海洋詞《漁家傲·天接云濤連曉霧》,而海洋壯闊的特性還使這首詞充滿了豪放風格;①康丹蕓:《海洋地理與宋詞淺談》,《地域文化研究》2021年第6期。陳與義在遷往濱海后臨海觀望,創(chuàng)作《登海山樓》一詩,“我來自中州,登臨眩沖融。白波動南極,蒼鬢承東風”,借海洋抒發(fā)歸隱之情;李正民在隨高宗輾轉海上時創(chuàng)作《扈從航?!吩?,表達希望國家“蛟蜃伏藏舟楫穩(wěn)”的情感,等等。而隨著宋人南渡,南宋生長和生活于東南沿海地區(qū)的文人數(shù)量較北宋更多,海洋詩詞也在南宋發(fā)展到頂峰,數(shù)量和質量上都較北宋有了長足的突破與發(fā)展。
總的來說,避籍與輪職、黨爭與貶謫、通使與戰(zhàn)爭等因素很大程度上推動了宋代海洋詩詞創(chuàng)作的發(fā)展。在文人們向海洋區(qū)域經行的過程中,自然而然地使海洋事物成為他們的審美對象而予以觀照,并常常以之安頓心靈、抒發(fā)情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