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宵秋夕,夏夜冬晚,在深邃的夜空中,星辰閃爍,一月懸天,引人無限遐想。無論月如何陰晴圓缺、變化不定,人們總會將月奉為知心人,對之訴說衷情。那掛在歷史時空中的月亮,也因此詩意無限。
江畔何人初見月
清夜寂寂,抬頭見月,這一輪月是如此簡單,夜復(fù)夜,一點一點,從弦月到滿月,從未改變。無論何時何地望見,似乎毫無差別。于是詩人說:“當涂當涂見,蕪湖蕪湖見。八月十五夜,一似沒柄扇?!保ㄖ熵懓住对佋隆罚┧质侨绱松衩?,月復(fù)月,一年一年,從朔到望,星移斗轉(zhuǎn),潮起潮落,陰晴圓缺,莫測其實。于是人們想象:月亮是由七寶合成,其上有廣寒宮,有嫦娥、玉兔、金蟾、銀桂,還有被遣伐桂的吳剛、八萬三千戶修月的月工……明代詩人解縉在《中秋不見月》中言:“吾聞廣寒八萬三千修月斧,暗處生明缺處補。不知七寶何以修,合成孤光洞徹乾坤萬萬古?!?/p>
人們常常好奇,月中的嫦娥、玉兔、金蟾、銀桂,還有那吳剛和八萬三千戶月工,他們?nèi)绾紊?,如何相處?寂寞清冷的秋夜,詩人李商隱揣測,嫦娥也應(yīng)該和他一樣,幽思斷腸:“草下陰蟲葉上霜,朱欄迢遞壓湖光。兔寒蟾冷桂花白,此夜姮娥應(yīng)斷腸?!保ā对孪Α罚钊f里則推測廣寒宮中應(yīng)該沒有美酒,因此他要挽住圓月,邀請嫦娥共飲美酒:“萬里無云天似水,一奩新鏡色如霜。廣寒宮里應(yīng)無酒,挽住姮娥勸一觴?!保ā妒钪写滦∽谩罚?/p>
當云翳夜空、不見月影時,人們又紛紛揣測月亮隱藏在何處。歐陽修回頭看見自家的“紫石”屏風(fēng)在燭光中瑩瑩有光,懷疑月亮藏在紫石屏風(fēng)里:“不知桂魄今何在,應(yīng)在吾家紫石屏?!保ā吨星锊灰娫聠柨汀罚┰娙私饪N認為應(yīng)該是月中的桂樹太高大,遮蔽了月華,于是想象自己有一柄開山的“新鉞斧”,可以去月中斫倒桂樹,讓月光流瀉無礙,人間四海再沐月華清暉:“高天桂樹五千尺,廣寒宮中遮月色……我有開山新鉞斧,手持直上清虛府。金橋銀橋忽在前,笑觀霓裳羽衣舞。一斫折枝柯,二斫折婆娑,三斫桂樹月中倒,四海不覺清光多?!保ā对轮械す鸶琛罚?/p>
面對簡單而神秘的月亮,詩人們常常思緒紛飛,天真追問心中的疑惑。詩仙李白把酒對月,提出了我們自小就想要弄清的疑問:“青天有月來幾時,我今停杯一問之。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卻與人相隨。皎如飛鏡臨丹闕,綠煙滅盡清輝發(fā)。但見宵從海上來,寧知曉向云間沒。白兔搗藥秋復(fù)春,姮娥孤棲與誰鄰?”(《把酒問月》)人們想要追攀明月卻無法實現(xiàn),月為何又總是跟隨我們?只看見月亮在夜晚從海上升起,卻為何在清晨隱沒云間?白兔為何搗藥從春到秋、年復(fù)一年,什么時候才能停下?嫦娥住在月宮又與誰為鄰?
也有人越過表象,發(fā)出更深廣的追問。張若虛在春江花月夜,臨江對月,問道:“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保ā洞航ㄔ乱埂罚┐藛栍稍露?,關(guān)涉宇宙與人類、自然與人生。是誰第一次江上望月?江月何時第一次照見人類?人生代代,江月年年,宇宙時空無限而人生有限,時光不老而人生百年,江月依舊而人事不同。面對亙古之月與短暫人生,怎樣的人生才有意義?張若虛最終將之歸于愛情與鄉(xiāng)情,把對愛情與鄉(xiāng)土的眷戀作為短暫人生的歸屬,從而讓人生超越無窮的時空,有了特別的意義。李白則更愿寄情于酒,“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jīng)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唯愿當歌對酒時,月光長照金罇里”(《把酒問月》),在當歌對酒之時,有月相伴就知足了。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比追問更重要的是在追問中領(lǐng)悟,“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蘇軾《水調(diào)歌頭·明月幾時有》)。詩人從月的陰晴圓缺中參悟人生,從而在面對人生的悲歡離合之時,可以從容樂觀。
暗香浮動月黃昏
月是夜的精靈,沒有月的夜是沒有靈魂的。有月,夜便有了生命,也有了詩意。所以,詩人筆下的夜,無月不成景。比如王維的雨后秋夜:“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保ā渡骄忧镪浴罚┖茈y想象,如果沒有那一輪明月透過松枝灑下月光,這雨后的山間還有沒有詩意。
王勃的夜晚,月是最生動的存在?!氨匍_野室,攜酒對情人。林塘花月下,別似一家春”(《山扉夜坐》),室中撫琴,情人相伴,只有當一抹月色浸潤了林塘,一切才那么美好;“野煙含夕渚,山月照秋林。還將中散興,來偶步兵琴”(《夜興》),江中沙洲,暮煙漸起,只有山月斜照秋林,彈琴吟嘯的雅興才隨之而起。
孟浩然的行旅之夜,月是最忠實的陪伴。在建德江“移舟泊煙渚,日暮客愁新。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宿建徳江》),在萬山潭“垂釣坐磐石,水清心益閑……求之不可得,沿月棹歌還”(《萬山潭作》),在桐廬“山暝聽猿愁,滄江急夜流。風(fēng)鳴兩岸葉,月照一孤舟”(《宿桐廬江寄廣陵舊游》)。
白居易的夜晚,月是不可或缺的風(fēng)景。獨坐家中,月是院中最多的風(fēng)景:“露簟色似玉,風(fēng)幌影如波。坐愁樹葉落,中庭明月多。”(《前庭涼夜》)一覺醒來,睜開雙眼,第一眼所見,還是半床月色:“井梧涼葉動,鄰杵秋聲發(fā)。獨向檐下眠,覺來半床月?!保ā对缜铼氁埂罚┆毸尴捎嗡?,相伴的除了沙鶴,就是月色了:“沙鶴上階立,潭月當戶開?!保ā断捎嗡陋毸蕖罚┞迷谒{溪,也唯有一月相伴:“昨夜鳳池頭,今夜藍溪口。明月本無心,行人自回首。新秋松影下,半夜鐘聲后。清影不宜昏,聊將茶代酒?!保ā端匏{溪對月》)
李商隱的夜晚,在那些幽隱難說的愛情記憶里,月是最浪漫的裝點。最刻骨銘心的時刻,月在樓上:“來是空言去絕蹤,月斜樓上五更鐘。夢為遠別啼難喚,書被催成墨未濃?!保邸稛o題四首(其一)》];最相思的時刻,月光清寒:“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fēng)無力百花殘。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曉鏡但愁云鬢改,夜吟應(yīng)覺月光寒。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保ā稛o題》)最愛的遠方,雪月交光:“紫府仙人號寶燈,云漿未飲結(jié)成冰。如何雪月交光夜,更在瑤臺十二層?!保ā稛o題》)最寂寞的秋夜,唯雨與月:“遠書歸夢兩悠悠,只有空床敵素秋。階下青苔與紅樹,雨中寥落月中愁?!保ā抖司印罚?/p>
因而,或三五二八、月缺月圓之夜,或晴或陰,望月獨賞,或邀朋同觀,也是一件極雅的事。千古同月,卻千人千面,有萬千不同的月亮。鮑照的月如玉鉤,似峨眉,掛在門楣窗欞,千里同照,是朋友之間的信使:“始見西南樓,纖纖如玉鉤。未映東北墀,娟娟似娥眉。娥眉蔽珠櫳,玉鉤隔瑣窗。三五二八時,千里與君同?!保ā锻嬖鲁俏鏖T廨中》)王維的月從山坳升起,掛在柴門上,月光虛白,仿佛有風(fēng)露之寒,清澄入夢,讓曉思纏綿:“月從斷山口,遙吐柴門端。萬木分空霽,流陰中夜攢。光連虛象白,氣與風(fēng)露寒。谷靜秋泉響,巖深青靄殘。清燈入幽夢,破影抱空巒?;秀鼻俅袄铮上獣运茧y?!保ā稏|溪玩月》)李白的月如白玉盤,似瑤臺鏡,月中美好的傳說讓人淪惑:“小時不識月,呼作白玉盤。又疑瑤臺鏡,飛在青云端。仙人垂兩足,桂樹作團團。白兔搗藥成,問言與誰餐。蟾蜍蝕圓影,天明夜已殘。羿昔落九烏,天人清且安。陰精此淪惑,去去不足觀。憂來其如何,惻愴摧心肝?!保ā豆爬试滦小罚├钌屉[的月總在池上與橋邊,挽起卷簾之時,中夜簟涼之時,“她”都陪在身邊,不施粉黛,素面朝天:“池上與橋邊,難忘復(fù)可憐。簾開最明夜,簟卷已涼天。流處水花急,吐時云葉鮮。姮娥無粉黛,只是逞嬋娟?!保ā对隆罚?/p>
“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林逋《山園小梅二首(其一)》],月照梅影,暗香浮動,月色溫柔了夜色,馨香了歷史。因這月色,無數(shù)個漆黑單調(diào)的夜晚,才有了動人心魄的優(yōu)美。
我寄愁心與明月
月是我們每個人的親人、朋友、情人、知己……它陪伴騷人詞客、游子思婦,陪伴離人歸人、逐臣幸臣,陪伴獨酌高會、孤旅朋游……月最多情,無論誰需要,它都在那里:“南國風(fēng)波遠,東門冠蓋回。多情是明月,相逐過江來。”(范仲淹《江城對月》)
月是遠行人的朋友和信使,可以寄托愁思和關(guān)懷。朋友被貶遠行,不能相送相隨,明月就是最好的信使:“揚花落盡子規(guī)啼,聞道龍標過五溪。我寄愁心與明月,隨風(fēng)直到夜郎西?!保ɡ畎住堵勍醪g左遷龍標遙有此寄》)分別后,天各一方,明月高懸,照見彼此,人雖不能相見,但見月如面:“別后同明月,君應(yīng)聽子規(guī)?!保ㄍ蹙S《送楊長史赴果州》)
月是閨中人的親人和寄托,可以訴說,可以騁懷。它最解人,最知人,癡癡地陪人一夜不眠:“洞房今夜月,如練復(fù)如霜。為照離人恨,亭亭到曉光?!保弁跹摹堕|人贈遠五首(其五)》]它總是玲瓏可人,寬慰人心:“玉階生白露,夜久侵羅襪。卻下水精簾,玲瓏望秋月。”(李白《玉階怨》)它總是與人同歡喜、共憔悴:“自君之出矣,不復(fù)理殘機。思君如滿月,夜夜減清輝?!保◤埦琵g《賦得自君之出矣》)傳書雁難到,唯有它可以會意傳情:“當年只自守空帷,夢里關(guān)山覺別離。不見鄉(xiāng)書傳雁足,唯看新月吐蛾眉?!保弁跹摹肚锼假涍h二首(其一)》]
月是孤獨者的安慰,陪人開懷,陪人落淚。當有美酒,卻無人陪伴,可以邀月共飲:“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李白《月下獨酌四首(其一)》];“宛宛秋山月,今宵尚未圓。光生萬里外,影對一樽前”[何景明《月二首(其一)》]。月也是修行者的道侶,安靜地陪你參悟修行:“獨坐幽篁里,彈琴復(fù)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保ㄍ蹙S《竹里館》)
月是最長情的陪伴,不怨不艾:陪你勞作,“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陶淵明《歸園田居》);陪你思鄉(xiāng),“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李白《靜夜思》);陪你不眠,“秋宵初感慨,展轉(zhuǎn)不成眠。老況青燈外,羈愁白發(fā)邊。蹉跎嗟往事,安穩(wěn)憶歸年。卻起開門望,霜清月滿天”(許衡《不寐》);陪你歸來,“來時秋雨滿江樓,歸日春風(fēng)度客舟?;厥浊G南天一角,月明吹笛下?lián)P州”(鄭震《荊南別賈制書東歸》)。
月是身邊人,還是身邊人是月,以至我們越來越分不清。唐代詩人韋莊就有些恍惚,感嘆“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菩薩蠻》);張九齡也幾乎分不清所思之人與所望之月:“清迥江城月,流光萬里同。所思如夢里,相望在庭中。皎潔青苔露,蕭條黃葉風(fēng)。含情不得語,頻使桂華空。”(《秋夕望月》)
如今,城市的夜空霓虹閃爍,夜闌人靜,不知你推窗一望,還能不能看見月亮?蘇軾說:“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耳?!保ā队洺刑焖乱褂巍罚┤绻阌行模伦栽?。
熊明,中國海洋大學(xué)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