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舒穎
我的外公李德厚從麻紡廠水塔的梯子上下來之后,終于決定告訴自己的姐姐,我的外婆紀文秀已經(jīng)去世了。他花了很長時間做出這一決定,天還沒亮的時候,他順著梯子爬上去,坐在差不多水塔中間的高度,直到黃昏浸染一切。等我們找到他的時候,他瑟縮在棉大衣里,在地面上和水塔一起投下影子,萬物靜止,好像他的時間也結(jié)束了。
是小姨最先在水塔上發(fā)現(xiàn)李德厚的身影,她流著一頭汗,急匆匆地走在最前面,我和媽媽跟在她身后。水塔外是一整片倒閉的工廠,腳下還有一條堆放著垃圾、散發(fā)著臭氣的蜿蜒小河。小河本來是大河,在工廠倒閉后的幾年里,大河帶走了一些人,流動的去處被封上,留下一個細小的口子,河水一下子少了一半,變成了小河。
李德厚父母在他幼年時死于饑荒,李德厚的姐姐,我的姑婆,是撫養(yǎng)他長大的人。之前給外婆上墳時,我看到李德厚在墓碑上刻下的紅名字,因為不知道自己生日,旁邊寫的鬼節(jié)三月三。李德厚從水塔上下來后,宣布自己要回老家,媽媽和小姨都沉默了,但由于害怕李德厚再次爬上水塔,不知道是她們中的誰先點了頭。小姨說要陪他一起回去,李德厚擺著手拒絕,毫無商量的余地,從衣柜抽了一個包,低頭收拾行李。媽媽在門口堵著,不讓他走,他甚至出不了臥室。妥協(xié)之后,她們選定我陪他,實際上是看守,李德厚勉強同意了。路上我?guī)屠畹潞裉嶂?,問了他幾句話,他只是應答,坐到車上時,我們就像兩個陌生人。
終于,車到中途時,李德厚打破了一直以來的沉默,和我說起話,我甚至有些緊張,怕他要隨時自己下車。然而他告訴我的是,他年輕時去過很多地方。比如像我這么大的時候,他跟著學校隊伍,到北京一兩個月,住在東四十條,還參觀過我們大學,搞大串聯(lián)。他記得那時廣場上的人們排著又長又寬的隊,能看到城樓上的毛主席向他們揮手,他在其中欣喜地昂著頭,大踏著步子,感到周圍是一陣人群形成的暖流。之后他又去過廣東,站在深圳畫的圈旁,清澈又潮濕的空氣中,看著那里許多剛剛興建的低層樓宇,比起鎮(zhèn)上的也高不了多少,感到自己的命運即將發(fā)生改變,心情也是相同。
李德厚家鄉(xiāng)位于豐樂河、杭埠河、小南河交匯處,連接三個縣城,其中一個就是他后來棲居多年的縣城,那里更為發(fā)達,新修建了很多工廠,從北京回來后,他沒有回家,選擇成為當?shù)芈榧徔棌S光榮的一員。進了寫著鎮(zhèn)名的大門樓,就能看到一條寬闊泛綠的河,如主干道貫穿著所見之處,各種各樣的船只像車輛一樣在上面行駛。陸上建筑,白墻青瓦,檐角飛起。我們踏著的狹窄道路,鋪長條青磚,縫隙里長滿了苔蘚,道路交會的巷口,最細處只能走過一人。
這條街上每戶人家門口掛白色紙糊燈籠,一面寫姓氏,一面寫家族門屬。有的寫郡,有的寫堂,李德厚停下步子仰著頭,一家家看去,我以為他在街上尋找姐姐,但發(fā)現(xiàn)他的眼神幾乎在每一家門頭漫游。李德厚說,這里堂小郡大,他所在的隴西郡是大家族,還有仁愛堂,是小家族。他們家以前在街上賣爆竹,店面在“土改”時被收,走到原址時,看到里面短頭發(fā)女人戴眼鏡,四十多歲樣子,穿著印紅粉牡丹的圍裙,向人吆喝叫賣茶干。李德厚沒有像我想的那樣去和女人搭話,甚至還加快了些腳步,目不斜視,在路上筆直地經(jīng)過,我只看到一個寫著“隴西郡”的白燈籠,灰撲撲地蕩在門頭。
李德厚的姐姐家原來在一條巷后,沒有河流的大片寬闊地帶,已經(jīng)是現(xiàn)代小區(qū)的模樣,鐵欄桿圍著幾排高樓。保安在小屋子里低頭打瞌睡,我和李德厚等在小鐵門的入口,直到里面有人出來。在敲姐姐的家門前,李德厚就對我說,不要多話,她有神經(jīng)病。等門打開時我屏住呼吸,看到一個矮小的老人,整張臉縮成一顆棗,短發(fā)全部豎起來,如同一團灰白色的火焰。她的嘴抿著癟下去,蠕動著,見到李德厚和我,開口卻沒有打招呼,只是熱情地問著吃沒吃、多久來的,護工從廚房匆匆趕來了,扶著她顫顫巍巍躺回床上。
李德厚解釋了很久,他是她的弟弟,而她一直說她知道,她早就知道了。她又問李德厚,那你哪里來的?李德厚說,麻紡廠要拆遷了,他從口袋里取出錢包,關(guān)節(jié)粗硬的手指捏出一張粉紅色的票,顏色恰似我小時候喜歡的糕餅的油紙。他姐姐就說,新房子不要給小孩,自己換大房子住,以后她會搬過去和他一起住,就像小時候那樣。她一躺下,不再與李德厚對話,又開始絮絮叨叨說她的孩子,那些故事我已經(jīng)聽過。女兒去了北京,出人頭地了,現(xiàn)在她住的樓房是女兒買的,但兒子很早就去世了,剩一個孫子,她想把街上的祖宅給他,女兒不肯,說護工的錢也是她出的。其實她的孫子很早就去外地了,她還以為他在街上住著,隨時會回來。
李德厚靜靜地看著她,點頭,幫她整理下靠在背后的枕頭,我不確定他是在聽她說話,還是只是盯著她的臉,我想起他本來就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外面的院子落下來什么,樓上晾的米黃色的棉毛衫,沉甸甸地發(fā)出響聲,像一只落地的動物。李德厚的姐姐要出去看,端來茶的護工攔住她,茶水灑了一地,濺到我的腳上,又慢慢流淌進床底。護工捏著她的胳膊,想要罵她,但最終只是皺著眉頭去撿杯子。姑婆不說話了,安靜地躺在床上,閉上眼睛,還能看見眼球在眼皮下滾動,嘴里念念有詞,像是一段經(jīng)文。
護工告訴李德厚,他姐姐以前瘋狂地拜神,給當?shù)厮聫R捐了許多香火錢,可是兒子死后,她就再也不信這些,最近又開始信,是因為她的腿壞了。她去年被診斷為抑郁癥,從二樓走廊往院子里跳,裝了一個人造關(guān)節(jié)。她不愿意坐輪椅,在家里擺了神仙,聽廣播里念經(jīng)。那神仙像是一位穿著紅粉褙子墨綠褶裙,飄著緞帶的女性,慈眉善目,白色陶瓷皮膚,笑盈盈的,不同于其他許多神仙,她的手垂下,手里空無一物。
李德厚的姐姐閉上眼睛,呼吸越來越平緩。他在床邊站了一會兒,眼神渙散,不知道在想什么。最終李德厚準備帶我走,就像年輕時一樣,再一次逃開他自己的決定。而當我們就要走出房門,李德厚的姐姐突然醒來,從床上坐起,聲音洪亮地喊我們留下吃飯,李德厚擺手,推著我出去。他姐姐又問,明天還來嗎?李德厚說,下午就走。她突然叫了一聲,德厚,問他,你和文秀怎么樣了?李德厚不打算坐回去,垂著手站在門口,低聲告訴她,文秀已經(jīng)去世了。
我看見李德厚姐姐的嘴唇在微微發(fā)抖。她說,我真作孽。她瞬間換了個人,清晰地吐出每句話。她彎腰,幾乎是折疊著身子,把自己往靠墊上移了移,想要下床,說,我得拜拜。護工按住她,不讓她亂動,說你再折騰就要死了。她們糾纏了一會兒,護工死死捆住她的手,等她不再掙扎,又輕輕撫摸她的手背,蓋好她的被子。李德厚始終沒有走過去,我用余光瞥去,他的雙眼發(fā)紅。等他姐姐終于安靜下來,所有人都沉默了,直到她說,英子搬回古南街了。李德厚怔了一下,她又重復了一遍,臉上所有的線條都呈現(xiàn)著向下的趨勢,她說,英子搬到古南街了。李德厚點點頭,說,好。他姐姐又說,要拜拜。李德厚最后點了一下頭,終于帶著我離開,他的步子很慢,出門時擤著鼻子,本來被他聚攏在頭頂?shù)念^發(fā)被風吹散,我看見他幾乎沒有頭發(fā)的一塊頭皮。
當我跟著李德厚進了仙姑廟,看到這里的黃泥子墻時,仿佛回到了那面相同高矮、幾乎熏成全黑的墻壁前?;鹧嫒紵?,黃裱紙的碎屑飄走,黑色的焰芯指向另一個世界。紀文秀下葬的那一天,李德厚整理著剩下的紙,讓我對她再說說話,我什么也說不出來,只希望她不再有任何感覺,也就不會再有任何疼痛。我討厭燃燒的氣味,也從來不相信彼岸真的存在。而當我現(xiàn)在走進廟里時,看到墻壁前的紅花酢漿草和小青菜種在一起,貍花貓在墻頭蜷臥,墨色的香爐前,人們擁擠在院子里,吵鬧著祈福新年。香火味中的空氣也是如此渾濁,我恍惚感到這或許就是黑墻對面的另一個世界。這里的石牌寫,光緒二十五年,江西一位女道長到老字號中和祥糕餅店顯靈,后院金光閃爍,設仙姑牌位。牌位前小銅爐里插滿了香,燒完的灰掉在桌上,摔成幾截。我四處尋找著仙姑的塑像或畫像,只看到一個木架子床前的踏板上,一雙玫紅三寸繡鞋。
英子的全名叫洪蘭英,是一個全家人遮遮掩掩的名字,李德厚告訴女兒們的說法是,她是他的中學同學,她家于他有恩。而媽媽和小姨都知道,在英子父親古南街的宅子里,李德厚在和她訂婚的儀式上,沒有進門,半路神秘地逃走了。有人說看到他跳進了豐樂河里,能憋很長時間的氣,一直看到水面有氣泡冒出。有人說他躲在粉蒸肉菜館的廚房里,那里肥胖的廚師圍著油膩的皮圍裙,將他輕易地隱沒其中。更多的人默認,李德厚在洪蘭英父親的幫助下外出求學,其實就再也沒有回來過,說他逃走只是為了敗壞他的名聲,逼他回頭。而唯一知道真相的洪蘭英父親,在流言蜚語和女兒一直未嫁的遺憾中,患病過世了。
李德厚的姐姐在這里獨自承受了一切,而她受到的所有指責,未來都以尖酸刻薄的攻擊,還在我的外婆紀文秀身上。紀文秀是家里派出參加上山下鄉(xiāng)的青年,和李德厚在隔壁縣的麻紡織廠自由戀愛,她剪著短短的頭發(fā),強健的身體可以搬重物、挑糞桶。李德厚的姐姐說她是男人婆,不流月經(jīng)的人,“比英子差到哪里去”,紀文秀看都沒看李德厚一眼,只是沖過去,和她扭打起來,拽她的頭發(fā)。最終是李德厚的姐姐逃了出去,紀文秀警告她,“一輩子別想再見二次”。
也許就是從那之后,李德厚徹底變成了一個沉默寡言的人,過去的生活在這個新世界里也追上了他,讓他再也無法和兩個最親密的人達成真正意義上的和解。在我的記憶里,他從來沒有回過老家,在自己的家里也是近乎隱形的人。那時工廠還沒有倒閉,李德厚還沒有退休,即使他下班回來,和家人也很少說話,否則就是與紀文秀爭吵,然后讓曠日持久的冷戰(zhàn)占據(jù)生活里的大部分日子。白天太陽好的時候,老房子暖黃色的空氣里,對我來說,只有外婆和小姨的聲音。
我的媽媽很早就去外省的大城市當小學老師,只會在每個假期,給我?guī)Щ厮龥]收的一大桶班上學生的玩具。外婆因為年輕時在路上狠狠摔過一跤,腿腳不好,總是讓小姨帶著我出去玩,小姨就騎著一輛外婆以前的女式自行車,馱著我到處跑。我有時候坐在車籃里,有時候在后座抱著她的腰,人們都以為我是她的女兒。
在小姨出嫁前,我不記得她談過多少次戀愛。每幾個月,就會有不同的男人跟在她身后,他們有的頭發(fā)長長的,穿喇叭褲,個子比小姨還矮,有的戴墨鏡,梳著刺猬頭,叼著煙見了外婆,被趕了出去。他們都喜歡在縣城最高的百貨大樓給小姨買衣服,多半是紅色和淡粉色,有時是鮮艷的明黃,袋子里還有一些皮筋、花鉛筆、有香味的橡皮,都是給我的。早些年外婆勸她趕緊安定下來時,她嗤之以鼻,幾年后她居然單身了大半年。最后她和一個高中同學結(jié)婚,上學時他就對她表白過。
大概只過了兩三年的樣子,他們的婚姻就失敗了。不過不同于媽媽,小姨之后一直都不是一個人,經(jīng)常會從住處回來看我和外婆。外婆經(jīng)常問她住在哪里,小姨支支吾吾,為了轉(zhuǎn)移話題,她就問我,過得還開心嗎。我就說在樓下玩的時候,工廠里的男孩總是欺負我,說我是沒有爸爸的孩子,把沙子往我身上抹,這時外婆拍拍我,讓我別再說了。后來,外婆不再讓我去樓下工地,自己一瘸一拐地拉我去別的地方玩。我們冬天去工廠活動室外、石頭做的乒乓球臺上堆雪人,夏天去還清澈的河邊摘荷葉,我把荷葉舉過頭頂,假裝自己是躲在下面的一只青蛙。
在人矮小的時候,能清楚地看見地面上、水里的許多種生物。在浮萍邊緣,有許多種浮在水面、四肢纖長的蟲子,而岸邊的蟲子則形態(tài)各異,總是帶著盔甲,我經(jīng)常因為好奇去踩,或是踏入河邊的淤泥里,用腳撥開水面。外婆蹲下來阻止我,為了提示我河邊的危險,她指著這條河,告訴我她年輕的時候,曾去河里撈設備,腿上沾了許多螞蟥。她一開始不懂,用手去拔,剩余半截螞蟥,在腿里出不來。她給我比畫過螞蟥的形狀,形容它黏答答的質(zhì)感,教我如果進了皮膚,一定去拍,不要拔,我聽了也覺得害怕,用力拍打大腿,問她做得對不對。只是后來我再也沒見過螞蟥,直到現(xiàn)在也沒用上。
我曾問過外婆,為什么外公總是不回家。她說他就是這樣的人,不能在一個地方久待,總有別的心思,年輕時差點就離開了她們。在小姨還沒出生,媽媽上托兒所的時候,改革開放政策變動,李德厚深知工廠即將倒閉,準備去廣東撈金,被騙進了傳銷,一年都沒有音訊。開始零星有幾個電話,說用別人電話卡,不敢多說,一個月之后,徹底沒了蹤影。外婆一下班,或者不上班的周日,就從工廠的托兒所接回媽媽,在縣城最大的廣場上,拉著媽媽,繞著中間的圓形大花圃,一圈圈地轉(zhuǎn)。一路上,她們和熟人打招呼,問外地的消息,看到形貌粗陋、滿臉胡子的乞丐,都要跑過去看兩眼。
李德厚走時,紀文秀有身孕的肚子已經(jīng)顯形,后來肚子越來越大,依然挺著腰,拉著媽媽東奔西走。借尋找李德厚的理由,她們?nèi)チ撕枚嗪枚嗟胤剑€去廣東旅游了一圈。那時的媽媽甚至覺得有些開心,曾在紀文秀的病床邊反復提起,她感到紀文秀肚子里的弟弟或妹妹,都因為那些微小的旅程而愉悅、靜謐,不再踢媽媽的肚子。
但媽媽還記得,那時她的手里老抓著一枚夾子,是李德厚走的那天,從家里窗簾桿子上取下給她玩的,她沒有還回去。李德厚走后的半年之內(nèi),她很開心,每天可以圍著紀文秀肆無忌憚地大聲說話,聽她肚子里的聲音。但時間久了,她就經(jīng)常將這枚夾子攥在手里,生怕丟了。
幾個月后的一天,紀文秀取下了媽媽夾在手上的夾子,看到她食指上的紅印,將她送到了隔壁鄰居家里。之后紀文秀上橋越過工廠邊的那條河流,從車棚里取出單車,沿著下完雨后泥濘的小路,只身往李德厚老家的方向騎去。或許是仙姑在阻止她,在她剛剛經(jīng)過鎮(zhèn)子的界碑時,天上降下瓢潑大雨,頓時濕了她一身。然而紀文秀毅然蹬著自行車的踏板,腳下幾次打滑,就下來推車步行。當她側(cè)身下車那一刻,車輪卡在石磚縫里,紀文秀的身子側(cè)傾,護住自己的腹部,用側(cè)背著地跌落。猛烈擊打青石磚的雨,又毫不留情地砸在她的身上,她捂著肚子蜷縮著,雨水一遍遍地沖淡著流在地面的血跡。
李德厚帶著我離開仙姑廟時,天上也下起了雨。本來是一絲絲的細線,后來驟然變成碩大的雨點。我們趕緊上了附近的一座橋,橋的正中并排有四個亭子,積蓄的雨水流向它們的四邊亭角上,在空中灑下窄小的簾幕,落入河流時消失不見。在橋上他告訴我,女道長其實是黃鼠狼精,中和祥為了防止別家偷米偷面,把黃鼠狼編成了仙姑。亭子里還坐著幾個游人,吃東西留下的垃圾扔得橋面上到處都是,他們聽見了他說的話,半信半疑地看著他。還有一個扮成孫悟空的人四處攬客,眼皮描金,披著紅斗篷,裝成電視劇里的聲音,要拉著孩子們照相,孩子們往他的身上彈水,都躲開他。
李德厚停在水邊,看著水里經(jīng)過的游船。船夫已經(jīng)不用劃槳,用一只手操縱著電動引擎,大聲吆喝,支起船篷,讓船上的人穿好橙色的充氣救生衣。我也往李德厚看的地方望去,藏在旅游紀念品店和特產(chǎn)店之間,漸漸顯露出一些院落,白墻青瓦,棕褐色木門上都懸掛著銅獅拉手,木門被雨點一層層染成深色。在雨落不進去的陰影里,一切都靜悄悄的,好像青灰色石磚的盡頭是一片潮濕的、徹底的虛無。
也是從這里開始,進入巷子的幾個老邁婦人加快了腳步,她們或扎著發(fā)髻,或一頭灰色短發(fā),提著籃子,用手蓋住了籃子上的染布,身側(cè)擁著她們的青灰色磚墻,在雨水的陰影中發(fā)著逼近嶄新的幽光。花布匹、曬干的水產(chǎn)、塑料盆、裝著茶葉的鋁桶,安靜地藏在店面里,在雨水中鍍上了一層霧蒙蒙的顏色,似乎并不存在于現(xiàn)在的時間。來自遠方的吆喝叫賣聲里,小毛竹巷上,我好像依稀見到年輕時的外婆,扎著兩條粗短的黑麻花辮子,垂在耳朵兩側(cè),穿著灰藍色布棉襖,一個人從仙姑廟的煙霧中走來。
紀文秀失了胎兒的半年之后,李德厚還沒有回來,那時的紀文秀日益衰老,長出了臉上的皺紋和頭頂?shù)陌装l(fā)。紀文秀從此再也不騎自行車,就如同媽媽害怕夾子,如同死去的孩子害怕雨水。當她乘車再次來到三河鎮(zhèn)時,李德厚已經(jīng)從南方的警察局出來,踏上了回家的路,汽車在他們面前都揚起了巨大的灰塵。他們的影子越靠越近,就要填滿他們所失掉的孩子留下的巨大縫隙。當李德厚站上了擁擠的火車,紀文秀背著一個布袋,在仙姑廟的牌位前跪拜。紀文秀從廟里走后,順著如今李德厚和我相反的行跡,來到了李德厚姐姐街上的舊宅。
那是李德厚的姐姐將要喪子的前兩年,她的兒子因為病重時時住院。紀文秀和后來的李德厚一樣,站在他姐姐的門前猶疑不定。重病的兒子與失蹤的弟弟,這個女人所面臨的接連不幸讓紀文秀心生苦澀,輕輕敲響了門,而李德厚的姐姐看到她時則不知所措。開門時紀文秀看到的除了面前發(fā)誓不再見的人,還有一個她原本以為自己會記恨一生的人,坐在沙發(fā)上,抱著孩子喂奶的洪蘭英。
洪蘭英的頭發(fā)蓬亂,看到紀文秀進門,將衣服扯上,蓋著胸脯。李德厚的姐姐領(lǐng)著紀文秀坐下,面前幾個鐵皮桶和茶葉罐,里面放著餅干和米棒。屋子里的所有人都看起來心事重重,誰也沒有先說話,直到有微小的哭泣聲傳播開來。一開始是一只蚊子叫了,嗡嗡地飛著,縈繞在她們耳邊,然后是呼嘯吹過的熱風,從半掩蓋的窗戶里鉆進來,驚擾了籠子里撲騰著翅膀的鳥。最后哭出聲的是誰,她們誰也不知道。
父親死后,洪蘭英在三河鎮(zhèn)再嫁不出去,只好一個人嫁到很遠的村莊,她的丈夫是一個此前完全不認識的男人,有一屋水泥砌的豬圈,住的房子上蓋著茅草。那時的洪蘭英已經(jīng)生了兩個孩子,都是女兒,大的五歲,小的三歲,她如今懷里的孩子,出生已經(jīng)半個月。洪蘭英獨自生下了這第三個女兒后,幾乎一直躲在屋里,不敢叫村里太多的人知道。她的丈夫在外打工,已經(jīng)快一年沒有回來。她知道他不會再養(yǎng)第三個女孩,路過打水的井、浮萍太滿的池塘,從不敢往里望。洪蘭英走投無路,想盡了一切辦法,最終只能千里迢迢回鄉(xiāng),找到李德厚的姐姐,想讓她收養(yǎng)自己的小女兒。
離開李德厚姐姐家后,紀文秀在豐樂河邊站了很久。然后她蹲在地上,看河里自己的影子,水面又出現(xiàn)了被血一絲絲染紅的幻影。她把那個想象中的孩子放入了豐樂河,曾經(jīng)李德厚在訂婚時藏身的地方,讓她感覺到他仍然活著。孩子哭完就笑,似乎是聞到了父親的氣息和母親的血,安然入眠,他終于從她內(nèi)心深處逃脫,隨著水流和微風而逝,自由地去往仙姑那里,或是其他去處。水面波光粼粼,刺痛眼睛。紀文秀回頭找到了洪蘭英,抱養(yǎng)了她手里的孩子。
那就是我的小姨。
因為久吹不散的風,更多的樹葉,還是綠色的時候,就從樹上掉下來,有一片砸中了我,那脆弱的綠色讓人不忍心再向前。在我小時候的這個季節(jié),工廠墻面上的爬山虎也匍匐著這樣一層淡淡的灰綠色。那時,外婆那寒冷的職工宿舍對我來說還很大。白天,飛絮在透過玻璃的陽光里輕盈地飛舞,晚上,木框窗戶外,深空里有無數(shù)邈遠的星星。外婆經(jīng)常抱著我,坐在窗邊給我講故事。
故事里美麗的仙女,下凡洗澡的時候被偷了衣服,后來與牛郎成婚,重被抓回天上、被懲罰,最后變成了天上的星星。記憶里織女的臉,在我的心里,一直是小姨的形象,后面再聽到嫦娥、七仙女、田螺姑娘,那些長得漂亮但身世悲慘的女人,都是如此。小姨總是在夏天穿著長長的裙子,給我梳好繁復的麻花辮,不同于一直短發(fā)的媽媽和外婆,她總是有辦法把自己變得更像電視里的人,電視臺里兒童節(jié)目的主持人,或是電視劇里剛談戀愛的少女。我知道自己長得不算好看,但是每當和小姨站在一起,我就感覺我也變成了一種鮮活靚麗的顏色,那些投向她的目光,也同樣會善意地投向我,我享受這種感覺,好像我永遠不會長大,她就永遠都不會老去。
小姨之后也一直沒有結(jié)婚生孩子。早在我出生后,她就從外婆手里接過我,給我換尿布,大一點她接送我去幼兒園,我更大的時候,她輔導我趴在外婆家小小的木桌上寫數(shù)學作業(yè)。而遠方的媽媽,對我來說則是一個遙遠的名詞。媽媽總是穿深色的職業(yè)裝,用低沉嚴肅的聲音和我說話,在她回家的短暫時間里,告訴我不可以做這個,也不可以做那個。每當媽媽回來的時候,外婆就會對我格外好,幾乎像求著我,讓我多和媽媽說話??晌铱偸窍攵阒鴭寢?,甚至在入學的表格上寫不出她那復雜的名字。
在那個夏天,媽媽在假期前提前回家,她決定把我接到她的身邊。那是一個盛大的下午。外婆和小姨一大早就起來,鋪展新洗的床單,蓬松枕頭,去買新的牙刷、毛巾,還有一只淡粉色的浴帽。然后她們再把我最大、最結(jié)實的書包找了出來,給我提上了一只小小的箱子,為我要帶哪一些衣服而爭論不休。外婆說帶點暖和的衣服,天冷了來不及買,而小姨說要帶好看的,她不相信我媽媽的眼光,她買的才好看。我坐在小板凳上看著她們將衣服疊進箱子,還沒意識到明天我就要出發(fā),去往另一個我不熟悉的世界,不知道它會更好還是更壞。
到了晚上,她們帶我一同進行了最后一項,幾乎類似一種儀式,收起家里所有的夾子。先是給我扎辮子的發(fā)夾,五顏六色的,全都從洗漱臺上攏到盒子里,放進箱子。然后是外婆晾曬衣服的鐵夾子與木夾子,還有小姨封存干果袋子的長嘴夾,它們都被放在一個小口袋里,碰撞在一起,發(fā)出清脆的聲響,藏到柜子的頂端,沒有人會注意的地方。當她們把口袋封起,我偷偷留下了一只用來曬被子的長尾夾。它通體淡藍,長得像一條魚,嘴巴尖尖的。我舉著它,在燈光下面晃動,墻上就會投射出魚的影子,游在被我畫下涂鴉的白墻上。直到小姨發(fā)現(xiàn)了我手里的夾子,伸手要拿,我匆忙地把它藏在身后,那時,夾子中間控制開合的鐵絲彈了出來,像是這條魚長了尖銳的牙齒,咬到人就不放,鐵絲在我的背后戳進了手里。
當我還沒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的時候,小姨背起了我跑出家門,外婆抓起錢包,緊緊跟在后面。我舉著那只手,不知道該怎么辦,只能任憑血淌到小姨的領(lǐng)子里,染紅她淺色的衣服。小姨邊跑邊哭,她的淚水又順著臉頰滴在了我受傷的手上,和血融在一起。外婆急著步子,先走到馬路邊,伸手要攔過路的三輪車。小姨的哭聲太大了,路過的三輪車停下了,車夫看著這樣的情狀,不敢載我們,彎腰道了歉就走。于是小姨只能繼續(xù)往診所的方向奔跑,外婆急切地跟著她,用她的手帕按住我的傷口,我們?nèi)齻€結(jié)成了一個完整的影子,在跑動中等待著另一輛三輪車到來。
雨水終于靜止在高高的空中,透明地凝視我,那就是我離開外婆和小姨前的最后一晚。我手上留下的傷疤,表面還蘊藏著一些感覺,是一種由內(nèi)在傳出的溫熱。李德厚帶我走向那扇門,在整條古南街的盡頭,和前面的所有門相比,似乎沒有什么特別大的不同,可是當我們真正站到它面前的時候,一切又發(fā)生了隱秘的變化。雖然我們看到的,只有門口幾竿稀疏的竹子,因為站在屋檐下,淋不到水,葉片半白半綠,輕輕搖曳,幾乎遮蔽了窄門。大門的木漆剝落,露出里面淺色發(fā)黃的芯。只有門上掛的燈籠是較新的陳設,黑字邊緣清楚,顏色明亮,上面一面寫著“洪”,另一面寫著“仁愛堂”。
李德厚靜靜地站在對面香樟樹的影子下面,直到太陽重新從云層里掙脫,普照大地,直到院子里伸出的樹枝被檐角滴落的雨水砸響,像人的手臂一樣晃動。
從三河鎮(zhèn)回來后,我把李德厚送回了家。他脫了鞋襪和外套,穿著棉毛衫安穩(wěn)地躺在了床上,讓我看會兒電視。我還沒走的時候,就聽見他輕微的呼嚕聲。去找媽媽和小姨之前,我停留在了工廠的水塔旁。在麻紡廠還沒倒閉的時候,每當紀文秀和李德厚生氣時,她就會奪門而出,女兒們會在水塔上找到她,聽她哭訴,直到她們抱在一起。
當我踏上第一步臺階的時候,生銹的鐵樓梯還很滑,踩到的雨水濕了鞋子。樓梯旁的螺絲釘已經(jīng)松動,暗紅色生銹的樓梯之間透出的空隙,切出了一個個細長的深淵。在過去,這座水塔和河流扮演著相似的角色,有人順流而下,還有人在高處降落。在他們?nèi)ナ篮蟮牡诙?,他們的一生,就會在工廠里認識他們的人口中一一浮現(xiàn),就好像重新又活了一遍。在外婆去世后,我沒有告訴任何人的是,我也曾學著她,一次次地登上這座水塔,直到最后一次,小姨和媽媽在這里找到了我,告訴了我有關(guān)家族的一切。
我會永遠記得那一天。窗外飄著灰色的雨,李德厚把我從睡夢中喊醒,我的被窩像沼澤。來不及穿完全部的衣服,我的一只手沒有穿過毛衣的袖子,那只空蕩的袖子就在風中飛起來。他拉住我的另一只手,他的手心既硬又冷,顛簸之中,我摸到那只手外側(cè)的皸裂,感覺就像一層殼。周圍的所有事物迅速掠過,我們上了一輛黑色的車。在車內(nèi)轟鳴的暖氣里我穿好衣服。司機神色嚴峻,全身漆黑,只有車窗前方的掛飾,一路清脆地響著,一尊金色的菩薩。
醫(yī)院環(huán)繞的消毒水氣味中,突如其來的冷白色的燈光里,干凈的淺色走廊像鏡子一樣反射著我。護士們一手握著圓珠筆一手拿著記錄板,最外面披著線衣,在暖氣片旁走來走去,帽子像高高低低飛舞的鴿子。在走廊盡頭青色的門前,李德厚把我拉住,我看見媽媽跪在地上泣不成聲。青色的門打開,小姨跑出來,蓬亂著頭發(fā),蹲下抱住媽媽,她們的鞋子碰撞在一起,鞋跟都沒有提上去。小姨比媽媽先站起來,抹著眼淚向我和外公走來。
外婆在去世前,除了喊我媽媽、小姨的名字,最后喊的,是自己的母親。那一刻我忘記了難過或害怕,只想起小時候,外婆就告訴過我,母親曾因為她是最小的女兒,在她五歲的時候,將她埋進糞桶,可最終又痛哭著把她救了出來。
我終于坐上我們?nèi)胰硕荚偈煜げ贿^的那級臺階,舒緩的風吹拂在臉上,就像來自遠方的一個輕柔的吻。那些長相相似、排列整齊的樓房都連在一起,全是一片水泥的灰色,快被重新出現(xiàn)的陽光曬到干裂。被雨打濕的衣服和床單,又被晾在窗外,在燦爛的陽光下,五顏六色的,隨著風自由地飄動,像許多只翅膀長度各異的蝴蝶。在一大片低矮的樓房之中,落寞地矗立著許多不再出氣的煙囪,就要觸碰到天空中垂下的巨大的云。
那云里好像存在著另一個世界。
如果時間來到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我父親十六歲,他會出現(xiàn)在新疆烏什塔拉,一個核試驗基地旁。父親正在戈壁灘上和大部隊一起拉練,每天跑步五公里。他穿著白色的老布背心,因為多天沒有換洗而發(fā)黃變硬。行程過半,大部隊已經(jīng)消失,戰(zhàn)士們零零散散,氣喘吁吁,有的則在班排長看不見的地方勾肩搭背,互相攙扶。我父親身姿矯健,背闊肌寬厚,上半部分前傾,健步如飛。他的面前和身后已經(jīng)都不見一個人,于是停在了戈壁灘的一處斷崖前,看見了令他銘記一生的畫面:遠處低垂的落日,厚重的橙紅色,有著不刺眼的、邊緣清晰的輪廓,在那片矮到近人的天空上燃燒。
遠處吹來了一陣風,那太陽的邊焰被吹動,朝我父親撲面而來,他寸頭里緊抓著頭皮的沙礫被吹得松動,突然感覺胸前有一種裸露的寒冷,下一秒又因為太陽的直射而熾熱起來。他的背心明明浸透了汗水,卻因為瞬間被太陽曬熱、被風吹干而像紙片一樣破碎,碎片有的被吹到他的身后,有的落下崖去。我父親摸了摸他的深綠色滌綸短褲,同樣因為潮濕而過于厚重,于是他把短褲脫了下來,攥在手里,把里面的水擰干,繼續(xù)向基地跑去。
一天的訓練結(jié)束,父親回到宿舍樓時已是黑夜。父親的同鄉(xiāng)戰(zhàn)友、至親好友陳貞德睡在他的上鋪。那個鋪位本來屬于我父親。為了方便夜里叫人換崗,又或許是為防止有人偷偷摸摸逃跑,每個鋪位都貼上了無法被撕下的名牌,晚上睡覺不許拉窗簾,巡邏的手電筒在半夜來回往里照。而不遠處核試驗基地的燈光,也在同樣的時刻悄悄潛進房間。后來我父親描述,那是一種沒有溫度的光,和會發(fā)熱的白熾燈光完全不同,白得有些發(fā)藍。在上鋪時,當他側(cè)身朝里,那片光就投在白墻上,再反射向他的臉,他覺得胡須都因此放緩了生長。胡須或許還是小事,他在被子里摸了摸他身下的那個物件,又搓了搓,反復數(shù)次,都沒有硬挺起來,頓時冷汗出了一身。
為了換鋪,我父親、陳貞德曾和班長大打出手。班長敲著父親鋪位上的名牌發(fā)了火,把他的被子扔出窗外,喊著不睡就滾。是我父親先動的手,班長穿著迷彩短袖,被打后捂著眼睛,指著我父親的鼻子撂下狠話,他媽的這個狗蛋處分老子讓你背定了,看看他媽的你狗命長還是老子命長。話音一落,血成一條細流,順著他手指的縫隙流下,再鋪展染紅整條胳膊,讓我父親頓時不知所措,招架不住,也只能他媽的他媽的回罵,手里卻還不敢停下,只是不知道拳頭該往哪個部位揮。
宿舍四人剩下一個,因為老被班長敲頭但面無表情,外號方鐵頭,此時也站在一邊,身子盡量往墻角的陰影里縮。陳貞德一把將他領(lǐng)子提住,人拉到跟前,對準腦門一頓亂拳,方鐵頭還是沒反應過來,好像他感覺不到一絲疼痛,竟在那不動,任由陳貞德?lián)]拳。陳貞德見狀,對他道一聲對不住兄弟,也朝方鐵頭的眼睛揮了過去。方鐵頭的眼珠好歹柔軟,痛了就立馬號叫出聲。此時,巡邏兵手里的大手電筒一下子射進窗戶,炮一樣粗細,光也強烈,把幾張臉都照得慘白。陳貞德集中精神,忍痛咬破食指,把血抹臉上再回頭,盯著那道強光后面看不清的黑影,臉上表情夸張地驚懼,心里卻明白,這事成了。
被放出狹小漆黑的禁閉室時,父親和陳貞德的身上都有一股尿騷味。一見面,陳貞德就問我父親,檢討怎么寫的,父親笑著,神神秘秘地說,我舉報陳貞德同志為了不讓戰(zhàn)友背處分,故意打人。陳貞德也笑,說,寫得好,這叫法不責眾。一同出來的方鐵頭在后面聽到,踢了他們一人一屁股,兩人都沒還手,捂著屁股跑。一直到了人多的地方,幾個人自動列成一小隊,整齊劃一,隱入大部隊的人群中。自此之后,陳貞德變成了我父親的上鋪,那冷硬的白光終于反射在他的臉上。我父親和陳貞德在食堂吃飯,還偷偷問過他那個東西的情況。陳貞德不顧周圍人的存在,故意放大聲音說,硬得很,梆梆硬!舉起自己的手臂,好像他的那個東西比肱二頭肌還硬。
但后來,不論是白天那片熾熱的日光,還是晚上核試驗基地發(fā)出的白光,在我父親的臉上都只滯留了一年。在一個無法察覺其重要性的普通訓練日后,一輛黃色迷彩越野車,掛著紅字頭的車牌,拖著又濃又黑的尾氣停在了他們面前。從后排走下的人穿靴子、戴墨鏡,肩章兩杠兩星,連長列隊,帶著戰(zhàn)士們喊完“首長好”之后一片寂然無聲,太陽照射地表干裂。首長站定,眼睛掃視一圈,抖動著手里干干薄薄的一張文件,向這群年輕的戰(zhàn)士用帶有鄉(xiāng)音的嗓門大聲宣讀,斷句凌亂而不知所云。最后他合上那張紙,應該沒有讀完,清了清嗓子,說出了一個宏偉的藍圖,如同領(lǐng)取巨額彩票的簽字書,緩緩在他們面前展開:發(fā)射基地需要基地輸送人才,報名留下、身體素質(zhì)達標的戰(zhàn)士們將改變自己的未來,成為航天員、工程技術(shù)員,歷史偉大的一部分。以后發(fā)光的,將不只是那座核試驗基地,而是連同著數(shù)千里整片被照亮的戈壁灘。
父親自小恐懼火焰,在中年之后他甚至難以直視傍晚已不刺眼的太陽。他解釋他堅決離開的最大理由不只是他偶然得來的小道消息,還有那即將可能燃燒的火箭尾焰,一定會比核試驗基地的白光更加刺痛他的眼睛,和之后的整個一生。他也決不會沒有告誡勸阻那唯一的同鄉(xiāng)、至親好友陳貞德也徹底遠離那片土地。第二天是最后一輪體檢,醫(yī)生手上的小手電照過我父親的鼻孔、喉嚨、他后槽牙上圓形的齲壞,和身上其他有孔洞的所有部位。當燈光照射我父親的眼睛,他突然不住流淚,那次照射后,我父親的眼睛再也不能直視過于強烈的光源。在朦朧的淚光中他看向三米外的c 型視力表,醫(yī)生指向1.5 的那一排,然后是1.0,我父親不住搖頭,一直指到0.4,他突然把食指往天上指去,c的開口朝上。
當天是一個有月亮的夜晚,陳貞德與我父親一班巡邏,陳貞德手里拿著粗大的手電筒,突然照在我父親臉上,我父親又一次因為突如其來的刺眼白光被晃得摔倒在地。陳貞德嘲笑他,怎么連他媽手電光都怕。父親坐在地上,用手擋著眼睛,問陳貞德,體檢過了沒?陳貞德說,過了。我父親說,我沒過。陳貞德把他從地上拉起,甚至幫他拍了拍迷彩服屁股上的沙子。在那條返回基地的石子路上,白頭鹀在干枯稀疏的樹枝上發(fā)出鳴叫,遮蓋了我父親與陳貞德的低語。
我十四歲時第一次見到陳貞德,是在他父親陳小泉的追悼會上。那一天,黑色的白日里下著暴雨,來往的親友匆匆,卸下雨衣和傘,靈堂的地面潮濕一片。陳貞德黝黑粗糙的臉上滿是溝壑,停滯著一種候鳥的神色,像是羽毛潮濕。他在追悼會凝結(jié)的空氣里一言不發(fā),所有的帛金記賬都由我父親代勞。在陳小泉的棺木快要合上的時候,陳貞德突然對著封棺人大喊,不許動。封棺人穿著黑衣,雨水從衣角滴落,聞聲靜止。陳貞德沒有上前,只是一雙眼睛死死盯著封棺人,眼里滿是怒火,嘴里發(fā)出犬一般發(fā)怒時低沉的“嗚”聲。我父親上去要拉陳貞德,卻被他一拳打蒙,陳貞德自己也因為地面過于潮濕而重重地滑坐在地,從那以后他將不能正常行走。他本就因為訓練而落下病根的盆骨又一次嚴重地骨折,那具沉重的棺木在這時才被合上。
打幡抱罐的陳貞德終于在那場大雨里流下淚水。他憑借著過人的毅力,忍著劇痛一瘸一拐地走在隊伍的最前面,雨水混著眼淚掛在臉上,他以為我們沒人發(fā)現(xiàn),但是他臉上深刻的皺紋讓他的表情尤為明顯,比一般人放大百倍。也是在那個時候我認識了陳真真,她穿著對她來說過于寬大的孝衣走在陳貞德的背后,像是陳貞德反射在雨水間的一個矮小又傷心的影子。在墓碑前磕完頭后,她被擠在了前來吊唁的人群之外,朝我擠眉弄眼。我偷偷離開父親,朝她靠過去。她低下頭悄悄問我,你今年多大,我說我屬兔,今年十四歲。她說,那你還是個初中生。我問她叫什么,她遠遠地指著陳小泉的墓碑,上面刻著她紅色的名字,告訴我她叫陳真真,不是陳貞德的貞,是真實的真。
在陳小泉去世三天前,陳貞德本應出現(xiàn)在新疆趕往省城的火車上。但是阿克蘇發(fā)生地震,火車停運,陳貞德沒有狠下心坐飛機,沒趕上見陳小泉最后一面。葬禮結(jié)束后,陳貞德一家去我家拿陳小泉落在醫(yī)院的遺物。陳小泉曾是縣城一個郵政支局的局長,一生勤儉,臨死前仍然掛念著帶去醫(yī)院的家當,電吹風、榨汁機、煮面鍋、勺子,叮囑著不能因為染了晦氣就扔。那時陳貞德的腿已經(jīng)無法上樓,他手扶欄桿,高大的身軀幾乎像一個猴子那樣在爬,是我父親勉強把他背上了二樓。當他見到了陳小泉留下的箱子,先是緊皺著眉頭,把東西一樣樣列出來,比畫了一會兒它們各自的形狀,再一樣樣重新擺放進箱子,竟像俄羅斯方塊那樣緊湊整齊。正要蓋上蓋子,他似乎又覺得不妥,問我父親借了抹布,把東西一一取出擦拭。
在陳貞德擦東西的空當,我看見陳真真進了我的房間,我有些緊張,不敢再進門。母親將我推搡進去,說大人說話,你們玩,把房門在我身后掩上。陳真真手里正拿著一只藍色的陶瓷小鳥,我書架上本來有一對,藍的是其中一只。陶瓷鳥里薄薄灌上一層水,能吹出嘹亮的口哨。她摸著陶瓷鳥潤滑光潔的身體,看著書架上的書與畫。見我進來她問我,這些書都是你的嗎?我點點頭,她又問,這都是你畫的嗎?我說是。她用手去摸,上面凸起的顏料被蹭下來,她還來不及用手指碾碎,書架前后鏤空,剩下的那只陶瓷小鳥被碰倒,跌落在地,身體四分五裂,只有黑色頭冠還保持完好。陳貞德應聲趕來,一下把門拉開,拖著他那條已經(jīng)沒救的腿,一步步將陳真真逼往書架的角落。當陳真真退無可退時,陳貞德的影子將她完全覆蓋,而后幾根清晰的紅色手印清脆地印上了她深棕色的臉頰,她毫無反抗,飽滿的嘴唇被咬得紅腫,低下頭,眼淚啪嗒啪嗒掉落。我父親和母親一人一邊,拉住即將倒下的陳貞德。父親叫我趕緊出去,我回頭看到蜷縮在角落的陳真真,還攥著藍色的陶瓷鳥。
葬禮過了沒幾天,父親執(zhí)意請陳貞德和縣城的朋友們吃頓飯。陳貞德坐在主位,父親請客,坐陳貞德旁邊,第一句問,什么時候走,陳貞德回,過了頭七。其實父親早就知道,是問給在座的人聽。有人繞過來給陳貞德敬酒,喊他,陳大隊長,陳貞德擺手,說,只是副大,沒實權(quán)。那個人把酒喝完,亮出空杯,說,這么多兄弟,屬你牛。陳貞德不太能喝,幾杯下去臉就通紅,只是皮膚顏色深,看不明顯。酒局過半,陳貞德接到一個電話,他的身體因為酒精而過于沉重,沒有離席,里面男人的聲音快要震壞手機,他先是一言不發(fā),而后低沉又短促地說,是,是。掛斷后,立即有一層更深重的黑色將他整個人籠罩。桌上頓時寂靜無聲,停下筷子,十余雙眼睛盯著陳貞德。他只管倒酒,先和我父親碰杯,再敬周圍一圈,對大家說,回了。最后一杯酒下肚,他站立不穩(wěn),坐下休息,而后趴在桌面昏睡,手和臉壓住剛換的骨碟。后來我父親知道,陳貞德所在的大隊跑了一個戰(zhàn)士,那時已失蹤三天。
于是陳小泉頭七那天,陳貞德已經(jīng)離開。我父親又一次代表他,陳小泉唯一的兒子,站在陳小泉的墓前。當陳小泉的親友們圍著墓碑哭泣時,父親下坡,去墓園的水塘里洗抹布,再換一條路上坡,給陳小泉擦墓碑。他擦得過于仔細,陳小泉照片與墓碑之間的每一條縫隙都不放過,還沒擦完,人們已經(jīng)離開,在指定位置給陳小泉放炮燒紙。當晚,父親一身燒紙灰味,回到家后一言不發(fā),躺在搖椅上,給煙灰缸倒上水。母親沒再訓斥他在家里抽煙,安靜地坐在小板凳上擇芹菜。等母親擇完那盆芹菜,父親在飄著的青氣與煙霧里終于睜眼,說要帶我上山。母親面露不滿,但最后仍然只是在圍裙上擦了擦手,說等吃完晚飯。
父親帶我攀登春秋山時已經(jīng)是傍晚,我原以為是他也想念起曾住這里的爺爺。春秋山并不高,在夏天,山里的空氣十分香甜。亂石臺階上的長條馬陸盤繞在一起,嚇得我連連后退,躲在父親身后,父親也不護住我,只是徑直朝山上走去。等我們上山,天已大黑,山上的小屋坐落在高大的電視塔邊,像一具黑色的動物尸體。破損的門簾掀開后,飛走了許多和木門同一顏色的枯葉蝶。我父親撈出一個滿是灰塵的木板凳,打開面前的一個大屁股電視。里面的畫面帶著印痕,不斷閃動,根本看不清播送的是什么,于是他用力拍打電視的屁股,用遙控器搗鼓不停。我來到屋外,發(fā)現(xiàn)了一個狗舍,褪色鐵鏈盡頭是一只沉重的鋼項圈,狗已經(jīng)不知所蹤,除此之外還有一個鴿房,里面仍然充滿了鴿子屎的味道,但除了鴿子屎黃白色的痕跡和生銹的鐵架外空空如也。
山上沒有空調(diào),我父親調(diào)試電視失敗后,在悶熱的屋里坐不住。他把門簾拆下來,在院子里的電視塔下用架子搭了一個小蚊帳,地上鋪涼席,喊我坐在里面。天上滿是星星,比我以前見過所有夜晚的星星都要多。但我父親說,他在新疆每一個晚上的星星都比這里還要多。我不太相信,可我坐在地上,仰視他寬闊的背,又覺得他不會說假話,他可是我父親。他起身走到電視塔旁,又踱回來,要把席子拖過去。我先他一步,起身進入塔下,鋼制結(jié)構(gòu)在我頭頂形成了一種四邊完美的對稱,在里面輕聲說話,就有一種不屬于我也不屬于任何人的聲音從頭頂反射回耳朵,像從天邊傳來。我小聲喊,星星,星星,就有無數(shù)星星砸落在我耳邊,好像我已升空,在星星之間。席子拖過來坐下,我父親做好了準備,告訴我他與陳貞德的相識,好像那時他就預感到陳貞德即將回來。
在發(fā)現(xiàn)這座電視塔前,陳貞德是一個中規(guī)中矩的報童,依照他父親陳小泉的指示,把報紙從城關(guān)的這頭,送到那頭,走完當年他認識的所有地方,送完三百份就回家。當時他有一輛令人羨慕的墨綠色自行車,后座側(cè)邊綁著兩個巨大的口袋。他搖起鈴鐺時非常神氣,哼著小曲,在街上刻意挑著人多的地方穿行而過,在校門口放學的人流里,還蹭過我父親的肩膀。而我父親沒有自行車,他得走五公里路后爬山回家。父親當時就住在春秋山上,和我爺爺一起看守電視塔。
陳貞德發(fā)現(xiàn)電視塔的那一天,他的報紙還沒有送完。他只是突發(fā)奇想,想看看我們的縣城的邊界究竟有多遠。他沿著縣城的主干道騎行,盡頭是一條前往省城的岔路,就在春秋山腳下。這時他抬頭,發(fā)現(xiàn)了一個結(jié)構(gòu)漂亮的金屬塔,甚至有些像畫報上法國的埃菲爾鐵塔,在他眼里幾乎高聳入云。他當即丟下了自行車與報紙,直著脖頸爬山,那座塔似乎向他發(fā)射著一種低沉到靜默的巨大回音,隱秘地指引他往山頂去。
我父親當時正在控制室里看電視,他脫了拖鞋,盤著雙腳坐在凳子上,拿著一大袋米泡筒,不斷往嘴里塞,吃得津津有味。當陳貞德爬到山頂,還來不及仔細觀看巨塔,就被米泡筒的香味吸引,潛入電視塔所在的院子,趴到窗前偷窺。于是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我父親看的電視不止一個,而是許多小屏幕,分別播放著不同的電視臺,許多黑白的,甚至有幾個彩色的世界,方正排列,平鋪在我父親的面前,而我父親的眼睛從沒集中在任何一個畫面上,這讓他在陳貞德眼里如同一個國王。后來在新疆,晚上七點,陳貞德和我父親一起在活動室看《新聞聯(lián)播》,輪到陳貞德打開電視,他按下遙控器后告訴我父親,很多年了,自己一直有個幻覺,當看到電視畫面由黑暗變成彩色,他就聞到了米泡筒的香味。
狗舍里的大狼狗睡醒了,它是我父親的朋友大牛,它威風凜凜地抖動著身體上的毛發(fā),聞到了陳貞德的氣味,朝他吼叫著奔過去。陳貞德情急之下躲進了附近的鴿房,鐵架子倒在了他的身上,在他的深綠色制服上留下了黃白色的糞便劃痕。在鐵架的轟然倒塌聲中我父親丟下了米泡筒,在那一天他認識了陳貞德。往后為了看電視,陳貞德總是跑來山上給我父親家送報紙,有時還騎車送我父親回家,一直到他十八歲離開縣城前都是如此。無數(shù)個夜晚,當父親和大他三歲的陳貞德坐在電視塔下,看著那遼遠的星空,以及地上的縣城黑暗一片,陳貞德像對待一個親兄弟那樣,勸誡我父親,要離開這里,去外面,而且去了就不要再回來。
我第二次見到陳貞德是兩年后,當時他四五十歲,攜一家三口從新疆回到家鄉(xiāng)。陳貞德回來第一天,我父親就帶上我,開車載他們一家去看陳小泉。陳貞德走在最前面,在墓前磕頭時幾乎面無表情,三聲悶響,下坡后也不放炮燒紙。但一出陵園的門,他的腿立馬完全卸力,一半肩膀塌下去,變成了一個幾近殘疾的人,而且再也沒有恢復健全的狀態(tài)。大人們走在前面,我一步步挨到陳真真身邊,她仍然像之前一樣走在隊伍的最后。與上次不同的是,她戴上了厚厚的眼鏡,身上還穿著新疆兵團二中的校服,紅灰相間,袖子很長,她的手縮在里面,眼睛不看我,好像一株被突然移植的樹苗那樣不知所措。我先問她,陳真真,你還記得我嗎?她小聲地說,記得,又加快腳步,走到一瘸一拐的陳貞德身邊攙扶他。她的身高沒有變化,但已經(jīng)比陳貞德高了一些。
在給陳貞德一家接風洗塵的宴席上,我父親與陳貞德再次推杯換盞,這次父親沒再叫縣城的朋友,陳貞德的話也多了起來。陳貞德說起那個逃跑的戰(zhàn)士,三天后自己回到了基地。當他翻墻離開,渺無人煙的戈壁灘幾乎讓他發(fā)了瘋,他找不到路也找不到車,走到了脫水。當陳貞德再次見到他時,他的嘴唇已經(jīng)全部干裂,黑得發(fā)紫,整個人哆嗦不止,需要馬上就醫(yī)。陳貞德的怒火在那個時候平息下去,給我父親打了電話?,F(xiàn)在那個戰(zhàn)士還留在新疆,自己卻背了處分回來。父親拍著他的肩膀說,我們這歲數(shù)了,在哪不是一樣。陳貞德說,可不是么,在新疆的時候想回來,腿也動不了,回來又失落落的。父親接著說,失落落的不是從新疆走,是在部隊幾十年,回來就跟下凡一樣了。這次陳貞德是真喝多了,他被太陽曬成深色的臉與我父親淺色的臉,都變成一樣的紅彤彤??旌扰肯轮?,他還和我父親一起打著拍子唱歌,一棵呀小白楊,長在哨所旁,根兒深,干兒壯,守望著北疆。陳真真在聽到這首歌時抬起頭來,眼里滿是不安,可能是因為在基地,這首歌經(jīng)常在早起、吃飯和睡覺前放。她的母親短頭發(fā),鼻子很高,眼窩深深的,卻自稱并非維族人,神情也有些局促。我母親坐她旁邊,時不時找她攀談著陳真真的上學情況,她說,都給老陳安排。
陳真真最終來了我的高中,插班上高三。她的班級在我樓上,當她的座位輪換到靠窗戶的一側(cè),下課時,我想去和她打聲招呼。因為別的學校有高中生跳樓的新聞,學校把高三一層走廊外側(cè)用防盜網(wǎng)封住,窗戶下半部分貼滿玻璃紙,在特定的角度反射著彩虹的顏色,我在其中看到的自己的臉,變成了一個絢麗的球形旋渦。我從窗戶的中線開始用步子計數(shù),邁出去四五大步,應該就是最后一排。我迅速敲了窗戶三下,又跑到教室后面踮起腳,在門上的小窗口里把臉露出來,讓陳真真看到我。我看見她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左手縮在新校服的袖子里,在很認真地做題。班上沒有老師,但仍然一片寂靜,只能聽見窸窸窣窣移動椅子的聲音。我壓低聲音喊她,陳真真,后排的所有同學都轉(zhuǎn)身看向我。陳真真站起來,把手伸出袖子,想和我招手,她的新校褲蓋過腳面拖在地上。這時,戴著倒三角眼鏡的班主任正好進了前門,看到我和站著的陳真真,踩著高跟鞋氣勢洶洶地朝后門走,想要抓我,于是我像一只屁股被點燃的兔子那樣跑下樓去。
有天放學后我剛出校門,看到陳真真背著沉重的書包,逆著人流費力地擠過來,她告訴我她已經(jīng)很久不上晚自習了,要去醫(yī)院看陳貞德,問我要不要一起去。我想這可能是陳貞德的意思。陳貞德剛住院時,我父親曾帶著鮮花果籃去看望他,但被他拒之門外。在病房門被護士強行打開后,陳貞德親自拄著拐杖走到病房門口,大聲對我父親說,只要不死就不要過來。我父親離開沒走幾步,就聽到身后摔門的一聲巨響。
陳貞德的醫(yī)院和陳小泉當年是同一所,住院部是縣城數(shù)一數(shù)二高的建筑,從上到下的窗戶都亮著慘白的燈,樓側(cè)的屏幕在黑暗中閃爍著飄動的紅字。陳真真進病房的時候我偷偷站在門口,看到并背下了門上貼著的陳貞德的病房和床位,但一想到陳貞德隨時發(fā)怒的臉,不敢和陳真真一起進去。過了一會兒,我看見有護士進病房,手里拿的針管有我小臂粗細,針頭往外冒水,不久后,我在門口聽見了陳貞德痛苦的哼聲。
護士出來的時候沒有關(guān)門,陳貞德看見了我,那時他已經(jīng)把頭發(fā)全部剃短,也不再染發(fā)。他那頭銀色的頭發(fā),還有滿臉深深的皺紋,將他徹底變成了印象里我爺爺一樣的老人。陳貞德立即收起了滯留在臉上的痛苦,但表情仍然嚴肅。我站在門口不知所措,把手絞在一起,怕他問我,你來做什么?他的妻子從門口把我拉過去,把本來削給陳貞德的蘋果遞給我。陳貞德招招手,讓我坐在了床邊靠椅上,椅子很小,我只好把屁股緊緊貼著另一個椅子上的陳真真,他的妻子則一直在床前站著。陳貞德問我,是你爸叫你來的吧?我不敢看他,同時不敢點頭也不敢搖頭。于是他說,我好得很,孩子,你多和我們真真玩,我就放心了。那時他已經(jīng)很虛弱,說幾個完整的句子就要閉眼休息一會兒。
屋里開了很大的暖氣,把空氣壓得很低沉,這時我看見窗外正在下雪。在此之前我們這里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下過一場雪,于是我不禁把這場雪和陳貞德聯(lián)系了起來。他睡著后我看著他在睡夢里仍然向下撇著的嘴角,能感到他皮膚表面的一層寒冷,把他整個人完全包裹,讓他變得十分堅硬。
那年冬天結(jié)束后,新一年的夏天,陳真真要回新疆參加高考。她的戶籍仍然在新疆,而那里的分數(shù)線比我們低將近一半。高考前三天,她要坐上將近兩天的火車,才能從省城到達烏魯木齊。陳貞德那時已難以走動,拜托我父親去火車站送她。我陪她在安檢口排隊的時候,問她為什么不坐飛機。她告訴我,陳貞德因為沒坐飛機,沒見上陳小泉最后一面,知道她坐飛機他會傷心。
在陳真真進站前十五分鐘,陳貞德還是出現(xiàn)在候車室,被妻子攙扶著,強打著精神把背挺得很直,但還是比陳真真矮了不少。他被攙扶著坐在候車區(qū)的椅子上,仰頭看著陳真真,說,真真,你跟我握握手。陳真真放下了手里的行李箱和袋子,把手放在他手里,他們重重一握,我看見他手臂上還掛著滯留針的管子。這是我最后一次見到陳貞德。
大學畢業(yè)后我留在了省城工作。在一個普通的秋夜,我剛剛換上長袖的睡衣,接到了父親的電話,問我工作忙不忙。我看了一眼時間,已經(jīng)過了十一點,平時父親早已睡覺。于是我直接問,是什么事。父親說,陳伯伯去世了。然后是一陣短暫的沉默,一時間我竟然無法確信陳伯伯就是陳貞德,即使我心底深處已經(jīng)明白。父親頓了一會兒,又開口說,不用你做什么,主要是擔心真真,你忙就算了。
回家的當晚我無法入睡。上半夜門沒關(guān)好,我在隔壁一直聽到父親的咳嗽聲,每當他咳一聲,我就感覺到睡意被突兀地刺破,好像黑夜被分割成了塊狀,在我面前隨著聲音液體般晃動。下半夜,父親終于睡著,發(fā)出了巨大的呼嚕聲,我下床把門關(guān)好,拉開窗簾,看到天空中是一輪皎潔的明月。當我再回到床上,鋪滿月光的床單無比冰涼,我背過身子面向墻壁,閉上眼睛的那片黑暗里仍然有一面被光照射的白墻,好像曾在陳貞德的病房出現(xiàn),又好像我擁有了父親年輕時的視野,也在墻頭看到了核試驗基地那泛著慘白的光。于是我細密地感受著體內(nèi)的每一處器官、皮膚、關(guān)節(jié),是否在那片照射的反光中完好無損。從頭到腳緩慢地過了一遍,我感到它們健康、活潑,緊密地湊在一起組成了一個健康的我。后來,我漸漸感到被光芒輕柔地撫摸、包裹,輕盈地睡著了。
本來,我以為陳貞德的葬禮會和陳小泉的差不多,只不過日子是在一個不下雨的秋天。我將看到陳貞德縣城的朋友,家里的姐妹,還有陳真真,悲傷地聚集在同樣陰冷的殯儀館中。而當秋風吹落了樹上的梧桐葉,我在那些如日光般暖橙色的葉子下看到了一輛銀灰色的面包車。在我到達殯儀館時,面包車里的人也陸續(xù)下車。他們個子高矮不同,但是都年齡相似,皮膚黝黑,身姿挺拔,額間眉頭緊鎖,一看就是風塵仆仆地遠道而來。他們開口,是和陳貞德相似的西北口音,問陳真真,丫頭子那么大了。陳真真紅著眼睛一一辨認,但仍有很多已經(jīng)叫不出姓名。
在去世之前,陳貞德的重病沒有告訴任何他新疆的戰(zhàn)友。在追悼會上陳真真上臺,抹掉了頭上的一層汗,不好意思地笑,說陳貞德去世之前,給戰(zhàn)友們寫了一封信,一定要親自寄,后來他下不了床,沒法去郵局,問他怎么辦,他就讓她把信燒掉。后來她收拾他的遺物時,聽母親說,得知父親死訊的戰(zhàn)友們正連夜趕來,就把手里的信攥緊留下,是她作為女兒最后一次任性。
我想陳貞德可能像我父親一樣,一輩子都沒有幾次機會,完完全全說出掏心掏肺的話。如果他還在世,聽到這么多人要聽自己的信,一定又會破口大罵。信的開頭如常,無非是交代病情并不許探視,還讓兄弟們多注意身體,多為子女著想,而到了第二段,能明顯感到他的氣息減弱,分句不再連貫,或許是已經(jīng)預計信無法寄出,后面的部分更像是他的日記。
陳貞德覺得,他的一生不失為圓滿,而唯一無法實現(xiàn)的愿望,就是很想再坐一次去新疆的火車?;貋砗箨愗懙乱恢庇浀眯陆男切?。他永遠忘不了第一次去新疆的火車上,星空一直從中國的東部延續(xù)到了西北,越來越密,越來越亮,他觀察著星星的不同顏色,不同亮度,辨認著星空下銀灰色的鐵路,沿線不同的地形與地貌,河灘與山巒,并拿著地圖冊一一比照,拿筆畫線,并在心里記取、識別。在陳真真的聲音里,在陳貞德所描述的那個晚上,我似乎清晰地看到了十八歲的陳貞德臉上掛著的笑容,直到他抱著行李在火車上幸福地睡著。而我的眼睛也逐漸潮濕,感到自己的視野甚至大過了他所看見的整個車窗,大過他的整個身體,來到火車之外,看到了那個目力所不能及的、一片混沌的遠方,看到了那個所有離開故鄉(xiāng)的人都想擁有的一個夜晚,車窗的玻璃上反射著我自己的臉。
信的結(jié)尾,陳貞德希望自己的骨灰一半留在故鄉(xiāng),埋進陳小泉所在的陵園,另一半由戰(zhàn)友帶回新疆,撒在戈壁灘里,最好能看見發(fā)射基地的火箭。會場里響起了抽泣的聲音,來自他的妻子和姐妹,我身邊的父親則低下了頭,用雙手捂住了自己的臉,手指深深地嵌進額頭的皺紋里。那些坐在下面,和陳貞德一般年紀、有著黝黑面龐的伯伯們,也都紛紛掩面。我看到其中一個男人坐在后排的中間,他的頭簡直要方成一個正方體,他使了很大的勁,用右手掐住了左手,表情扭曲,后來我知道他就是方鐵頭。
人群逐漸散去。留下的中年人們圍繞在流淚不語的陳貞德妻子身邊,說要帶她回新疆散心。陳真真仍然一個人在人群之外,把垃圾裝進塑料袋,一次性紙杯摞起來,將帶來的茶葉與蘋果放進背包。我走過去幫她把摞起的紙杯扔進垃圾桶,想起了小時候我們一起跟在大人身后的樣子。她看到我的時候眼睛還腫著,眼神渙散,勉強撐起一個笑臉說,你也回家了。她背起包的時候,我問她要不要出去走走。
本來,我們走向她回家的方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她推陳貞德的輪椅走過這條街。風里有一種溫柔的聲音,陽光在被它吹動的樹葉間若隱若現(xiàn),讓陳真真粗硬的頭發(fā)反射出金色的光澤。陳真真用紙擦著鼻子,告訴我說,第一次看陳貞德坐輪椅就是她高考回來。她拉著箱子,剛要上樓,遠遠看見一個人趴在傾倒的輪椅旁,用兩只手撐著地面,正艱難地起身。她走過去準備幫他一把,突然聽到那人遠遠朝她大喊,真真,真真。她的第一反應竟然是想逃。
她當年高考沒考好,也因為陳貞德腿腳不便,她在畢業(yè)后就回到了縣城。那時陳貞德輪椅已經(jīng)用得挺熟練,就不讓任何人推他。但石頭路還是過不去,輪椅的鋁合金架子總是濺上泥點,把手上掛了一塊抹布。后來他越來越?jīng)]力氣,終于答應妻子和陳真真推他出門,而仍有許多次,他在家里待不住,背著家人偷偷自己出來逛。有一次,他竟打算自己搖輪椅上春秋山,一直找到山下的機動車道,實在搖不上去,只好悻悻地打電話讓陳真真去接。
于是我們決定去爬一次春秋山。來到山下,上山的石板臺階都已經(jīng)被灌木掩蓋,枝條劃過腳踝,留下幾道淺淺的紅痕。山腳住著的人家早已搬走,在山腰看,留下一片連在一起的灰紅色房頂。山上生長的所有樹木都更加高大茂密,搖搖晃晃地被驟起的風穿過,發(fā)出了沒有音節(jié)的低語。直到在山頂俯瞰,才發(fā)現(xiàn)山的另一側(cè),野栗子樹已經(jīng)全被砍掉,山半腰被挖成一個小型的采石場,許多黃色的工程機械車匍匐在山體裸露出來的灰石地上,好像隨時會擁有生命。
長大后的我終于能看到電視塔的尖端,它小小的頭顱。而它滿身的銹跡和剝落好像是傷痕,昭示著它的疲憊不堪,仍然站在這里只是人類強硬的安排。我穿過電視塔,走到我父親的舊居前,木門已經(jīng)破裂,門板露出細縫,風從其中穿過。一把大鎖渾身銹跡,掛在門頭。
陳真真把包背在身前,仰著頭說,爸爸提到過這個電視塔。我告訴她,這里就是我父親以前的家。門上的大鎖打開無望,我從包里抽出兩個塑料袋,鋪在院子的平地上,陳真真也拿出兩個蘋果,遞一個給我。我和她一起坐在電視塔下,靠著舊屋的墻,面向西邊,在電視塔的縫隙間,正好能看到完整的橙紅色落日。一切靜謐,能聽見昆蟲的鳴叫,處處流溢著低垂的太陽鋪下的光,我啃了一口蘋果,終于向陳真真問出了那個困擾我多年的問題:陳貞德為什么沒和父親一起回來?陳真真沒有回答,沉默了一會兒,放下蘋果,握了握我的手。落日的余暉灑在了她濃密的眉毛上,深色皮膚的皺紋里。那時我好像在她臉上又一次看到了陳貞德。
三十多年前,一個寒冷冬天的早晨,縣城郵政支局局長陳小泉剛剛上班,抖落暗綠色大衣上的雪粒,看到桌面玻璃板上橫著一封給自己的加急信,信封上的寄信人正是兒子陳貞德,信封上還印著部隊的編碼,但沒有留下任何詳細地址、電話。信紙表面存著兩粒微小的沙礫,陳小泉用拇指抹去,將信折疊放進口袋,穿好剛脫下的大衣,出門騎車趕往二十公里外的火車站,去烏魯木齊當天的票已售罄,于是他決定先去往吐魯番。
六天六夜的顛簸后,陳小泉下火車,被凍得快要暈厥,先在火車站門口高價買了一件棉衣,又馬不停蹄,乘大巴將近十五個小時后,在深夜到達烏什塔拉。他專找小攤與菜農(nóng)打聽,一路按圖索驥,雙手凍得青紅,在路上買了一副手套。賣手套的小販是他找到的第十多個人,其后又找了十多個,一直跋涉到陳貞德所在的基地,門口哨兵穿著軍大衣,戴雷鋒帽,一手持槍。陳小泉說明來意,哨兵面無表情,甚至目不斜視,說,規(guī)定不給進。陳小泉一邊發(fā)抖,一邊央求哨兵通融,要請示領(lǐng)導,甚至快要下跪。最終,陳小泉被凍得扶著榆樹嘔吐,哨兵在換崗時找到了我父親。
陳貞德當時執(zhí)行地下核試驗任務,要在紅山場區(qū)待三個月,哨兵知道我父親和陳貞德是同鄉(xiāng),將他領(lǐng)到陳小泉面前。陳小泉先是有些啞口無言,從口袋里掏出信給我父親看,父親說自己也報了名,過幾天就要體檢。陳小泉拿出鋼筆,把信的背面貼著墻面,天寒地凍,碳素墨水出不了筆,他脫掉手套,撿起地上的小木枝,撕成小細條,再掰出鋼筆的墨囊,用木條蘸。
這封用木條寫下的信,改變了我父親的命運。陳小泉在信里給陳貞德寫了什么,又對我父親說了什么,沒有人知道。而在過去的幾十年里,我父親勸陳貞德回來不止一次。最后一次就是逃跑的戰(zhàn)士回到基地,陳貞德在醫(yī)院,看到他被凍掉腳趾蓋的黑紫的腿,給我父親打了電話,當時陳小泉已經(jīng)不在。我父親又一次勸他回來,那一次,陳貞德答應了。
后來發(fā)生的事情,我和陳真真心照不宣,山頂靜默無言。我突然受不了蘋果的甜膩,舌尖甚至因為它的甜味而有惡心的感覺,我寧愿我嘗到的是苦。幾十年里,沒有人最終去了航空發(fā)射基地,沒有一個,一個也不會有。那只不過是一片暫時承諾隔離烈日的巨大陰影,甚至比不上一片切實的云。接踵而來的是愈發(fā)繁重的訓練,測試他們能承受多大程度的耐力,如果面對失重,他們會不會暈厥、嘔吐,他們的心理素質(zhì)又能在何種程度上保持穩(wěn)定。記下了他們留下的數(shù)據(jù)后,一切就像一只展開翅膀的大鳥一樣飛了過去,那輪太陽,仍然又在那片巨大陰影之后出現(xiàn)。
大多數(shù)時候它很熾熱,但有時它很迷人,它灑下的金色讓世界流著蜜。傍晚它在遠處低垂,春秋山上的我父親和留下的陳貞德,此時的我和陳真真,都同時看到它。我父親的眼睛躲避著它,就像他在山上躲避著城里的陳小泉,但是他仍然感到了陽光留在身上的溫度,和在新疆時不同,是那樣的溫暖而輕盈。而陳貞德仍然在那輪落日下進行每天的長跑,即使那時他盆骨的狀況已經(jīng)不容樂觀。那是戈壁灘一天中最適宜的天氣,溫度不冷不熱,光線不強不弱,他深吸一口氣,甚至感到了空氣里一絲久違的潮濕。
下山之前,電視塔旁飛來一只灰喜鵲。它或許是將電視塔當成了一棵鋼鐵搭建的樹,在其間自由地穿行,它或許也沉醉于在塔的內(nèi)部聽到自己鳴叫的回聲,停在了橫著的鋼架上。陳真真問我,記不記得之前在我家打碎的一只陶瓷鳥,我點點頭。她說,當時很羨慕我,偷偷把剩下那只藍色的拿走了。而現(xiàn)在,那只也不知道哪兒去了。
我說,我記得。那只陶瓷小鳥,有著藍色的尾翼,合攏著翅膀,在手里涼涼的,能吹出口哨?;蚁铲o仍然在鋼架上動作微小地跳動,它的翅膀和尾巴反射著靜謐的天藍色,當夕陽的最后一縷光芒在它身上收束完畢,它突然張開了巨大的灰藍色翅膀,在極高的空中撲棱了兩下,又重新展開,在天黑前自由地乘風飛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