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思議的便利店

◇梁芳

大樹下有一座小小的便利店。

這家店是什么時(shí)候開張的呢？誰也說不清楚。店主是一位頭發(fā)花白、滿臉皺紋的老奶奶，戴著一副金邊眼鏡。如果天氣好，她就讓那扇彩色玻璃門敞開著，自己坐在一只蒲葦編的墊子上，一邊曬太陽一邊招攬顧客。

“你好！請進(jìn)來看一看吧。”老奶奶帶著和善的笑容說。

再匆忙的過路人都不禁停下腳步，睜大眼睛看店門外掛著的那塊木制招牌，上面是這么寫的：

老奶奶便利店，供應(yīng)大力士堅(jiān)果、溫柔面包、怪話薯片（有真話味、假話味）、聽話巧克力、甜心餅干……

多么古怪的名字呀！大人們多半“哧”地一笑，接著搖搖頭走開了。倒是小孩子們會被吸引進(jìn)去，他們在便利店里擠來擠去，挑選自己中意的商品。

便利店只有一個(gè)貨架，上面擺滿了別處從未見過的食物。比如溫柔面包，夾著最甜軟的奶油，吃下去整個(gè)心都會融化掉，最愛發(fā)火的媽媽也會變得溫柔無比。如果因?yàn)閭€(gè)子矮小被學(xué)校一幫愛欺負(fù)人的家伙盯上，有挨揍的危險(xiǎn)，那就吃大力士堅(jiān)果，只需一顆就能給那幫家伙一頓教訓(xùn)！如果認(rèn)為世界上沒有比自己更愁苦的人啦，每天止不住地嘆氣，可以試試甜心餅干。如果碰上挫折，失掉了生活的勇氣，可以試試勇氣海苔……

一天黃昏，天下起雨來。是細(xì)小的、幾乎感覺不到的雨霧。便利店空無一人，老奶奶剛要合上彩色玻璃門，一個(gè)穿著風(fēng)衣的少女走進(jìn)來，一邊理著潮濕的頭發(fā)一邊說：“打擾了，進(jìn)來躲會兒雨行嗎？”

“行！行！”老奶奶連連點(diǎn)頭。

既然進(jìn)來了，不買點(diǎn)東西也不好意思。少女在貨架前看了一圈，拿了兩顆標(biāo)價(jià)最低的“希望糖果”，付了錢。

“吃了希望糖果，生活再苦的人也會從心底升起希望?！崩夏棠锑嵵仄涫碌卣f。

只是老奶奶開的一個(gè)玩笑吧，少女想?？墒?，要是吃一顆糖果就能感覺到希望該有多好呀！沒有自己的房子，跟著父母從這個(gè)出租屋搬到那個(gè)出租屋，辛苦地漂泊，嘗盡流浪一樣的苦澀滋味。生活艱辛，父母動不動就大聲爭吵，互相說些刺耳的話，就算在她面前也毫不顧及。這些她都忍受了，最令她傷心的是，卷毛不見了！卷毛是一只流浪狗，有一天放學(xué)跟她到屋門口。她把書包里的食物都拿出來喂它，并撫摸它凌亂的黃色卷毛。她想收養(yǎng)它，膽怯地和父母說了，卻遭到了嚴(yán)拒?？赡翘旌?，卷毛開始在出租屋附近等待她，一看見她就開心地奔跑過去。她把最好吃的東西都留給卷毛，和它一起到屋后的山坡上玩，日子仿佛有了光亮?？删驮谇皫滋?，卷毛不見了，到處找也找不著。卷毛絕不會丟下她，它一定是——她不敢往下想。生活充滿痛苦，沒有希望，真是讓人難以忍受呀！

少女的臉上流露出悲痛的神情，坐在一只小沙發(fā)上，呆呆地低頭望著手中的兩顆糖果。

過了一會兒，只聽老奶奶說：“買了就吃一塊吧。”

少女點(diǎn)點(diǎn)頭，一塊裝進(jìn)口袋，另一塊剝了糖紙。糖紙很漂亮，黃底上印著雪花一樣的圖案。少女把糖果放到嘴里，一絲從未有過的味道從心底升起——是的，不是從舌尖，而是從心底升起的。味道越來越濃，上升、上升……仿佛要從胸膛飛出去。啊，這是希望的味道呀！

突然傳來嘟嘟的喇叭響。便利店外不知什么時(shí)候停了一輛黃色公交車。

“去吧，車子在等你呢。”老奶奶微笑著說。

少女詫異極了。她穿過薄薄的雨霧，走進(jìn)車子里。里邊座位空空，只有一位司機(jī)，竟然是一頭熊！

“請投車票吧。”熊甕聲甕氣地說，連頭也沒回一下。

“車票？”少女懵懵地說。

“對。坐車當(dāng)然要車票。糖紙就是車票，快投吧。”

少女連忙把剝下來的黃色糖紙塞進(jìn)投票口。

車門平穩(wěn)地合上了。車子輕輕啟動，如果不是兩邊的景物在朝后移，簡直感覺不出來。從這輛奇特的公交車望出去，往常覺得俗氣的柏油街道、挨挨擠擠的小店鋪看上去也有幾分童話的意味了。

四下景物很快陌生起來。一眨眼工夫，車子行駛在一片原野上，不再是平整的柏油路，而是變成坑坑洼洼的土路，車子開始搖晃起來。

要開到哪里呢？少女正想著，忽然看到一只狗狗正追著車子飛跑，卷卷的黃毛，兩只小三角耳朵豎得直直的。

“啊，是卷毛！卷毛！”她激動地叫起來。

她重新看到了它！她是多么愛它呀！有次她騎著自行車在路上飛馳，卷毛就是像現(xiàn)在這樣奔跑著跟在她身后的。

雨霧忽然變成了雪花，天上飄起雪來。廣闊的原野陡然被茫茫白雪覆蓋，卷毛身上也落滿了雪，像一只白狐一般在白色原野上奔跑。

“快停下來！快停下來！”少女大喊。

“唉，隨隨便便就叫停車，真拿你們這些乘客沒辦法。”

熊似乎很不高興，車子卻咣當(dāng)停下了，車門打開了?？删驮谶@一剎那，卷毛不見了，出現(xiàn)一個(gè)大男孩，背著一把小提琴在追著黃色公交拼命跑。

“幸虧趕上了?！贝竽泻⑺闪丝跉?，坐在少女對面。

“你看見卷毛了嗎？”少女著急地問。

“你在說什么呀？”男孩一邊說，一邊抖落天藍(lán)色運(yùn)動服上的雪。

“你在雪地里沒有見到一只狗狗嗎？”少女追問。

男孩搖搖頭：“整個(gè)原野只有我一個(gè)人。這種天氣，如果不是萬不得已，我也不想出門。可是有約定在先，要去參加一場音樂會，演奏小提琴?！?/p>

少女沒有答話。卷毛消失了，那種悲傷的感覺又升起來，幾乎要落下淚來。她想都沒想，把另一顆希望糖果放到嘴里——

真是不可思議呀，卷毛離她遠(yuǎn)去了，心底陡然又升起了希望。她偷偷地看那個(gè)大男孩，他正捧著一本樂譜在看，黑色音符在紙上神奇地跳動著，她不由尖叫一聲。

男孩連忙合上樂譜，不滿地說：“你這么大驚小怪，音符會被嚇跑的。我總不能拿著空白的樂譜去演出吧，太不像樣子了?！?/p>

少女連忙噤聲，但是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男孩肩上的黑包，里邊一定是小提琴了。她喜歡小提琴悠揚(yáng)的聲調(diào)，一直夢想學(xué)小提琴，可一想到學(xué)費(fèi)，連向媽媽張口的勇氣都沒有了。

窗外的雪花飄呀飄。她羨慕地望著男孩，不禁問道：

“是在哪里舉行的音樂會呢？”

“希望劇場?！?/p>

“門票很貴吧？”

“不貴不貴，只要一張老奶奶便利店的黃色糖紙就行，”男孩說完又補(bǔ)充了一句，“一定是帶雪花的黃色糖紙?！?/p>

少女連忙摸了摸口袋，那張?zhí)羌堖€在。沒有希望拉小提琴，現(xiàn)場聽一聽也很好呀。音樂會的門票都貴得嚇人，可這所“希望劇場”的門票只需要一張?zhí)羌垺Ｈ?，一定要去！她在心里說，手里緊緊攥著黃色糖紙。

剛打定主意，就聽到熊甕聲甕氣的聲音：“希望劇場到了！”

少女和男孩走下來。路邊果然有一個(gè)綠色公交站牌，寫著“希望劇場站”。

黃色公交車搖搖晃晃地開走了，在雪地里留下兩道黑色的車轍。

“就這樣走了，過會兒怎么返回去呢？”

可少女來不及多想。男孩一下車，就急急忙忙朝一座小屋跑去，她也連忙跟著跑過去。

白雪覆蓋著屋頂，屋頂上“希望劇場”四個(gè)金色大字格外顯眼。男孩一下子鉆進(jìn)了小屋，少女卻不禁愣住了。

什么，眼前這座不起眼的小屋就是“希望劇場”？也實(shí)在有點(diǎn)太小了吧？劇場不是應(yīng)該能容納上百人、甚至上千人嗎，可這座小不點(diǎn)劇場大概十幾人就擠滿了吧。

“您好。請出示您的門票。”一只戴著工作帽的松鼠不知從哪里跑出來，向少女鞠了一躬道。

既然已經(jīng)來了，當(dāng)然要進(jìn)去看一看。少女連忙掏出黃色糖紙遞過去。

“請進(jìn)吧，演出馬上就要開始了。”松鼠客氣地說。

少女走進(jìn)去。“劇場”里的一切都很小巧，沒有華麗的燈光，白色大理石陽臺上的一盆黃色波斯菊卻散發(fā)出光芒。陽臺下邊是一個(gè)小小的臺子，大概就是演出臺了。

幾十只小動物圍著演出臺擠了一圈，有鹿、羚羊、老鼠、兔子、貍子和野豬等等，還有十幾只鳥兒挨挨擠擠地蹲在窗框上。它們聽到動靜，都扭過頭來看少女，并且低聲交談著。男孩坐在角落里，正專心調(diào)音，琴弦發(fā)出吱吱呀呀的不成調(diào)的聲音。

少女正不知所措，一只系著圍裙的狐貍迎上來：“歡迎歡迎！請先喝杯茶，音樂會馬上就開始?！?/p>

狐貍請少女坐到一只精巧的椅子上，很快端上冒著熱氣的奶茶，說：“請慢用?！?/p>

還有茶托，真是周到呀。少女道了謝，喝起醇香的奶茶來。

忽然，少女看到了卷毛。他正在和一只兔子交談。

“卷毛！”她騰地一下站起來，差點(diǎn)把奶茶打翻。

“噓——”卷毛把爪子放到嘴邊，示意她不要吵，接著跑過來。

“卷毛，你跑到這里來了……我好想念你呀?！睖I水在少女眼眶里打轉(zhuǎn)。

“我也想念你。能再見面真高興呀！”卷毛用毛茸茸的頭蹭著少女的手說。

少女眼里帶著淚花笑了。卷毛說起話來，她仿佛一點(diǎn)都不感到驚奇，就好像它原本如此。

這時(shí)，松鼠跑到臺上，工作帽不知什么時(shí)候換成了一頂黑色禮帽。

“那，音樂會要開始了，我們一起聽吧。”卷毛低聲說。

少女使勁點(diǎn)點(diǎn)頭，坐下來。卷毛像從前一樣跳到少女膝蓋上，神情中露著得意，仿佛這些動物中只有它和少女這樣親近，很是引以為榮。

松鼠取下禮帽端在胸前，大聲說：“音樂會現(xiàn)在開始，有請小提琴男孩！”

男孩走上臺——不知什么時(shí)候換了一件白襯衫，恭恭敬敬地朝臺下鞠了一躬。少女心想：“還挺正式的嘛，就是不知道演奏水平怎么樣?！?/p>

男孩把小提琴靠在肩頭，輕輕拉動起來。小房子立刻被一陣?yán)p綿憂郁的樂聲縈繞。這是哪一首曲子呢，雖然很熟悉，卻叫不上名字來。

“是《流浪者之歌》?！本砻吐曊f。

少女吃驚地看著卷毛，它那副專業(yè)鑒賞家的態(tài)度令她感到欽佩。接著她發(fā)現(xiàn)樂譜上的音符又開始跳動，小提琴演奏到哪里，哪個(gè)音符就朝上歡快地一跳，像一只調(diào)皮的小蝌蚪，然后很快落回曲譜，寂靜不動了。

“上回有一個(gè)音符跳得太高了，掉到地面，后來被我撿到了?！本砻滩蛔⌒÷曊f。

竟然還有這樣的事！少女瞪著卷毛，說不出話來。

曲子結(jié)束了，男孩又鞠了一躬，開心地從臺上走下來，坐回角落那把椅子，看來對自己的演奏很滿意。

鳥兒們扇動著翅膀，引頸交談。動物們也都贊嘆不已。

老鼠用紅格子圍巾一角擦著眼淚說：“我曾經(jīng)是一只流浪鼠，這讓我想起了以前的流浪生活?！?/p>

“親愛的，我們現(xiàn)在生活得很幸福。有句話說得好，苦盡甘來嘛?！迸赃叴髦涟l(fā)卡的鼠太太輕聲安慰。

野豬用長嘴拱了拱臥在地上、正在出神的鹿，說：“老弟，你覺得怎么樣？”

“怎么樣？這還用說？當(dāng)然和前兩次一樣好！我聽說小提琴男孩要來演出，特意跑過五座山頭來欣賞。怕誤了時(shí)間，所以拼命跑呀跑，腿被荊棘劃破了好幾道口子，可是我不在乎，能聽到這么優(yōu)美的音樂，哪怕是一座荊棘山我也能沖過去！”

“嗨，誰說不是呢！我興奮得一夜沒睡著，連平時(shí)最喜歡吃的木薯都沒胃口，說起木薯呀……”

野豬喋喋不休地說下去。少女注視著男孩——他正愛惜地擦著自己的小提琴，似乎對眼前的一切都習(xí)以為常。少女嘀咕：“怎么？他來表演過兩次了？”

“是呀?！本砻f，“他可是希望劇場的簽約小提琴手，小小年紀(jì)，非常了不起?！?/p>

是呀，非常了不起，真是羨慕呀，少女心想。正在這時(shí)忽然聽到一個(gè)聲音，“下一位表演者，葉子。”

“什么？”少女聽到自己的名字嚇一跳，抬頭一看，松鼠正站在臺上盯著自己。動物們的眼光也都直刷刷地射過來，少女的臉騰地一下紅了。

卷毛從少女膝蓋跳下來，催道：“快快！該你了，該你了！”

“可是我什么都不會呀！”

“什么話！你會唱歌呀！我聽過，就像鳥兒一樣清脆?？焐吓_吧，大家都在等你呢！”

“可是，唱什么好呢？太突然了，一點(diǎn)準(zhǔn)備都沒有……”

“就那首‘長翅膀的鳥兒’，你經(jīng)常唱的！”卷毛想都沒想就說。

卷毛好像什么都知道，好吧，就聽它的。少女走上臺，朝下望了一眼，心都快跳了出來。

角落里忽然響起小提琴的伴奏聲，少女感激地望了男孩一眼，鼓起勇氣唱起來：“希望是長著翅膀的鳥兒，棲居在人們的心中，唱著沒有歌詞的曲調(diào)，從不停止……”

卷毛開心地?fù)u著尾巴，老鼠夫妻依偎在一起，野豬的長嘴巴無意識地搭在狐貍的肩頭……

鳥兒們驚喜地望著少女，輕聲和唱著，“希望，希望，希望是鳥兒……”

琴聲越來越悠揚(yáng)，歌聲越來越動聽。少女一邊唱一邊驚訝，這么美妙的歌聲真的是從她嘴里發(fā)出來的嗎？哦，的確是從她的嘴巴里發(fā)出來的，可是，那是她的心靈在歌唱！只有心靈、飽含希望的心靈才能吟唱出這么動人的歌！

唱著唱著，少女忽然覺得自己變得輕飄飄。小屋子突然不見了，輕盈的身體越飄越高，她和雪花飄在一起了！她不停止地歌唱，歌唱……身體越來越輕飄，越來越透明，最后和藍(lán)色的天空融合在一起。少女不見了，只剩下雪花和歌聲在空中飄蕩……

“孩子，醒一醒！”一個(gè)聲音道。

少女睜開眼，老奶奶正沖她微笑。

竟然睡著了，在人家的便利店里，真是太不像話了！

少女連忙從沙發(fā)上跳起來，匆匆告辭朝門口走去。

“孩子，等一等，你掉了一個(gè)東西！”

老奶奶喊著遞過一張卡片。少女詫異地接過來，是一張請柬，上面寫著“希望劇場下月22日有演出，敬請光臨！劇場經(jīng)理松鼠敬上”。

少女猛然想起剛才的一切：糖紙、男孩、希望劇場、卷毛、松鼠……原來那只松鼠既是劇場經(jīng)理，又是收票員和主持人。

“記得希望糖果喲！”老奶奶和顏悅色地說，并作了一個(gè)把手貼緊耳朵的動作。

少女不由地把請柬放在耳邊。請柬里傳來各種奇異的聲響，雖然很微弱，但如果仔細(xì)辨認(rèn)，就可以聽出有鳥的啾啾聲，鹿的呦呦聲，老鼠的吱吱聲，羚羊的咩咩聲，野豬的嚕嚕聲……還有狗的汪汪聲！

少女的眼淚差點(diǎn)又涌了出來。但這次是幸福的眼淚、希望的眼淚。

她朝老奶奶鞠了一躬，像只小鹿一樣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