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建中
第一次對樹的關注,大約是在我五歲的時候。這已是四五十年前的事了。
那時候,我老愛跟著祖母去菜園。那時,家里人除了在生產隊勞動掙工分,其余時間大部分都在拾掇菜園。菜地必須種滿種盡,套種輪作,且多種雜糧,這是解決一家人溫飽的唯一辦法。
祖母是一家之主,也是菜園的主要經營者。祖母在菜園里干活兒,我則在菜園邊玩耍。有一次,我正趴在地上玩自制的土汽車,忽然聽到祖母叫我,趕緊跑到菜園門口。這次祖母沒有馬上帶我回家,而是叫我數一下菜園邊兒上有幾棵樹。我認真地數了后,說有十三棵,祖母就說我數對了,并告訴我,六棵最大的樹是麻柳樹,剩下的有苦楝樹、桉樹等。祖母還讓我抱一下菜園門口那棵最大的麻柳樹,可我使勁兒伸手也抱不住。祖母笑了,背著菜帶著我回家了。
后來,每次到菜園,我都會幫祖母數樹,并抱一下菜園門口那棵最大的麻柳樹。忽然有一天,我數樹發(fā)現只有十一棵。怎么少了兩棵呢?反復數了幾遍仍是如此。祖母說我沒有數錯。我盯著祖母問:“還有兩棵呢?”祖母嘆口氣說:“賣了?!边@次,祖母的臉上沒有笑容了。
我就這樣一直幫祖母數著樹,只是,那些樹卻在逐漸地減少。
兩年后,我要上小學了。一天下午,祖母叫祖父再去砍一棵樹,這次讓我也跟著去。祖父砍倒一棵后,我照例數了一下,只剩下六棵了,心里忽然有一種莫名的心痛和惋惜。還剩下的是那六棵最大的麻柳樹。
此后,這六棵大麻柳樹一直挺拔在菜園邊兒上,再也沒有減少。每次祖母撫摸著菜園門口那棵最大的麻柳樹時,都會對我說:“乖孫兒,趕快像這棵樹一樣長大吧?!蹦歉杏X,猶如撫摸著我的臉。
此時,我家已從老宅搬出來,新建了一座撮箕口形狀的磚木結構房屋。房前除了一個院壩,還有一個小菜園。祖父在房屋的后面種了些竹子,也撿了許多樹秧子種在房屋和小菜園邊兒上,大都是麻柳樹、苦楝樹,還有一棵李子樹。
大約過了五年,有一天晚上,我在油燈下做作業(yè),一大家子人圍坐在大方桌旁商量幺爸的婚事。這種事似乎與我無關,我也無心聽大家說些什么,專心地做著自己的功課。忽然,我聽到祖父說:“要不就把老菜園的樹賣兩棵吧。”“不行,那六棵樹絕對不能再賣了?!弊婺傅穆曇粢幌伦泳痛罅似饋?。一家人誰也不再開腔。最后,父親說:“再想辦法吧。”
幺爸的婚事如期舉辦了。只是,我后來發(fā)現,父親手腕上經常戴著的那塊上海牌手表沒有了。我問母親手表哪兒去了,母親說賣了。
時間飛逝,一晃又過了五年,我已上高三了。秋收的時候,祖母生病了,頭昏無力,無法進食,最初以為是天氣炎熱的緣故,就在村醫(yī)療點拿中藥吃。
要強的祖母一面吃藥,一面收稻子和種秋紅苕。后來,祖母飲食更加困難,病情越來越嚴重了。最后送醫(yī),被確診為食道癌晚期。
祖母靠輸液延續(xù)著生命,但疼痛讓祖母越來越難受了。有一天,祖母把父親和幺爸叫到床前,讓他們把那六棵麻柳樹砍回來,改成木板先晾干水分,并一再叮囑,這次要把祖父的壽木也一起做好。祖母自知病重,開始坦然地安排后事。
這一刻,我終于明白祖母為什么在生活最困難的時候都舍不得賣那六棵樹了。那些樹是祖母心里的歸宿?。?/p>
而今,祖母去世已經三十七年了,老屋四周的那些樹也已長得巨大,但我們的生活已不再依賴那些樹了。
周末回到鄉(xiāng)下,我專門到老屋看了看那些樹。母親說:“那些樹已陪伴了我們幾十年,看到感覺很親切?!?/p>
那些樹像我們家庭的成員一樣,已融入我們的家族中來了。
如果有來生,我愿做一棵樹,生長在歲月的長河里,生長在我的老屋旁,傲然挺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