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河市第五中學(xué) 王躍波
母親年輕時是有名的老楊家三姑娘,好看,能干,心思靈巧,不嫌貧愛富。來說媒的人踢破了門檻,母親一個都沒瞧上。她不想在家門口找,不想一輩子待在山溝里,她想走出去,于是,嫁給了200 里以外的我父親,一個濃眉大眼識文斷字的小伙子。
父親家很窮,兄弟四個,父親是老大,母親一進(jìn)門就成了長嫂,下地干活兒,操持家務(wù),里里外外一把手。底下三個小叔子全是長身體的時候,吃起飯來,就像餓狼,誰也不顧。母親做在前面,吃在后面,等她上桌,就剩個碗底了,就連新婚頭一年過年,母親都沒吃上頓整飯。
后來母親生了我們兩姐妹,按農(nóng)村規(guī)矩,分家單過,日子才好一點。
母親真是過日子的好手。什么都會干,什么都肯干。奶奶那時候身體不好,有心臟病,帶不了孩子。母親常常要帶著我們姐妹下地干活兒。背個筐,把孩子放在筐里,放在地頭,干會兒活兒,看看孩子?;丶易鲲?,就把孩子放在炕上,在孩子腰上系根繩子,繩子拴在窗欞上,免得孩子掉地上。割麥子、拾棉花、種西瓜、打藥澆水挑糞種菜……農(nóng)村地里的活兒,哪一樣兒也沒落下?!澳銒尵拖裨奂夷瞧ダ像R,干活兒不知道累,不惜力,我都比不上?!备赣H曾說。
母親做飯很好吃,什么東西經(jīng)她的手,準(zhǔn)能做出不同的味道。父親吃了一輩子母親做的飯,吃別人的飯都不順口。就說烙餅吧,母親烙的餅層層疊疊,又薄又軟,餅心透亮,不就菜都能吃飽。烙菜盒子,薄皮大餡,兩面金黃,吃去吧,賽過飯店的手藝。至于燉魚燉肉炒菜,甚至腌個蘿卜咸菜,凡是在我家吃過飯的人,沒有不夸的。只能說這是一種天賦,而今我已40 歲,母親做飯的手藝,我一樣兒都沒學(xué)會。
母親會做衣服做鞋。小時候,我們的衣服、鞋子都是母親做的。做布鞋,要剪鞋樣子,納鞋底。母親有本舊書,里面夾的都是一家老小的鞋樣子,常有嬸子、大媽來我家借鞋樣子,說母親的鞋樣子好,做出來合腳,秀氣。母親做的虎頭鞋特別精巧。五顏六色的毛線,扎出可愛的小老虎的形象,尤其那對大眼睛,神氣活現(xiàn),睫毛好像會動呢。還有兔毛斗篷。大紅緞子面,碎花棉布里,絮上新棉花,帽子上一圈白兔毛,帽子后面還有兩條紅紅的長飄帶。過年出門給孩子穿上,捂得嚴(yán)嚴(yán)實實,白毛帽子下露出粉嫩的小臉蛋,贏得滿堂彩。
做得最多的還是家常布鞋、棉鞋。秋后不忙的時候,挑一個晴天,母親就要打袼褙了。先在大鍋里熬糨糊,我負(fù)責(zé)燒火,母親看著,母親說行就行了。熬出來不能太稀也不能太稠,稀了粘不住,稠了打出來的袼褙太厚太硬,納鞋底的時候扎不動,鞋底太硬了還硌腳。
卸下西屋門板,抬到院子里,平放,兩邊用凳子墊好。把洗干凈的不穿的舊衣服,剪開,鋪平,備好,先在門板上刷糨糊,放一張大的布粘在板上做底,再刷糨糊,一層壓一層往上粘小塊的布,壓茬鋪,接口要齊,布面要平,不能出褶,不能里出外進(jìn),糨糊要刷得勻,薄的薄厚的厚可不行。鋪個五六層就差不多了。打完袼褙,把它放到陰涼處,等著曬干。
白天要忙地里的活兒,母親總是在晚上納鞋底,就著燈光或是燭光。母親納的鞋底針腳又勻又密,線繩在母親手里特別聽話,一來一回,流暢自然,不一會就納了一大片。我曾趁母親不注意偷偷試過,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一是錐子扎不透,再扎就歪了,二是線繩穿過去拽不出來,好不容易拽出來,下一針又不知道往哪兒扎。其實,別說我這個小丫頭,就是村里老于(擅于)針線的女人們都加在一起,也沒母親的手巧。這是村里三奶奶說的,她輕易不夸人,她要是夸人,一定是真心實意。
家里活兒多,孩子多,快入冬了,等著穿鞋,母親總要熬上幾個晚上,一家老小的棉鞋就都做好了。母親“上鞋”很快,心里有算計,手下有準(zhǔn)頭,一遍走線過去,鞋面鞋底完美“會師”,分毫不差。上腳試試,又舒服又暖和。有一年過年,二姨帶著表弟來我家,看母親做的鞋好,愣是叫表弟換走了妹妹的新棉鞋,留下表弟穿來的買的新鞋。我有三個姨,她們針線活兒都不行。
母親很會織毛活兒,圍巾、帽子、手套、耳套、毛衣、毛褲、毛坎肩等都織得好,就連父親自行車上的護(hù)把都是母親用鉤針鉤的。她不用看書(那時候三嬸手里有好幾本毛衣編織書,好像很流行,三嬸看了也不會織,拿來問過母親,母親能看懂,但是嫌它復(fù)雜不實用,不愛看),就是看別人穿的花色,琢磨,看見了就會織,自己配色。她量身也不用尺,就是用手比,比比肩寬,比比腰圍,再算計起多少針,到哪兒該收針。圓領(lǐng)、雞心領(lǐng)、花邊領(lǐng),母親都會織。母親挑顏色的眼光很獨到,那時候給父親織了一件淺咖啡色的毛坎肩,雞心領(lǐng)的,父親穿上特別洋氣,誰看見都會問哪兒買的。哪兒買的,媳婦織的。
孩子們的毛衣永遠(yuǎn)是大個兒穿完小個兒穿,實在穿不了了,拆了加毛線重織,純色毛衣就成了花毛衣。記憶里,很多次,都是我和母親一起捯毛線的情景,直的、彎的、新的、舊的,各種顏色的毛線團(tuán),暖暖的。在那段貧寒的歲月里,母親用她的勤勞智慧護(hù)佑了我們。
我十幾歲的時候,父親學(xué)會了殺豬,賣豬肉。母親就和父親一起,追大集,做買賣。父親一開始臉皮薄,張不開嘴吆喝。母親不怕,上趕著招呼顧客。母親會說,愛笑,人又隨和,買賣公道,不缺斤短兩,漸漸來母親這兒買肉的人就多了。一塊兒做買賣的人都說王老大(父親)娶了個好媳婦。母親拉肉的本事不比父親差,父親號稱“一刀準(zhǔn)”“王一刀”,母親才是真正有準(zhǔn)頭,說多少就多少,一刀下去,干脆利落,一直到底,切口處整整齊齊,看著就漂亮。客人滿意,剩下的肉也好賣。論做買賣,除了不會開車,母親的能干真是沒話說。
要說遺憾,母親最大的遺憾是念書不多。那時候姥姥家也很困難,老姨比母親小了四五歲,母親上學(xué)還要背著老姨去,又是山村,路難走;上著課,孩子就哭鬧,母親還得哄孩子,回家又得做飯,母親賭氣不念了,那是小學(xué)四年級??墒悄赣H平常的字都認(rèn)識,也能寫,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
母親很重視我們姐弟的學(xué)習(xí)。家里再困難,也供我們讀書。我大姨就不一樣,她老早就讓孩子們輟學(xué)上班了,三個女兒一個兒子一個念完初中的都沒有,還總勸母親:一個丫頭片子供那么大書(讀很多書的意思)有啥用,早晚是人家的人,掙錢也是拿別人家去。母親不聽她的,說:我就吃了念書少的苦了,不能讓我的孩子也這樣,他們念書長本事,將來能過上好日子。
母親奮斗半生,供出了三個大學(xué)生,大本事沒有,只是都有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安居樂業(yè)。多年以后,姐妹再見,大姨說:立榮,還是你有先見之明啊。是啊,母親的先見之明成就了我們的現(xiàn)在,平凡的幸福。
早在幾年之前,父親不再做買賣,母親也隨之退休,轉(zhuǎn)而去城里幫弟弟帶孩子?,F(xiàn)在小侄女上了小學(xué),母親也能回家和父親團(tuán)聚了。辛苦半生,母親終于能做回自己。買衣服,化妝,做頭發(fā),鼓搗美食,母親在她60 歲的時候活成了少女的模樣。
多少年過去,母親,就是家里那根定海神針,穩(wěn)穩(wěn)地立在歲月里,默默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