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苔
我在媽媽逝去32 周年時,寫下這些文字。
在我的內(nèi)心深處,那些沖突和恐懼由來以久,已伴隨了我多年。我希望經(jīng)由這一次未必容易的心靈之旅,來探尋那些沖突與恐懼的來源,解決TA 們,活出勇氣與寧靜,活出想要的自己和想要的人生。
有些話,需要對事實上從來沒有離開的媽媽說……
我被焦慮困擾已久,看似開朗樂觀的背后是自信缺乏。我做一切事都很忐忑,拖延的真相是怕做決定,擔心負面評價,也是逃避責任;內(nèi)心有非常多的對錯判斷和價值標簽,套向所有言行,相左就是不好,被恥感攻擊??释c人鏈接卻又恐懼交往,熱情是表象,擔心說錯話、害怕無趣少見識被發(fā)現(xiàn)才是內(nèi)心獨白,總在手足無措間鄙視自己不懂得體與大方,在矛盾與糾結(jié)中掙扎。
為什么是這樣?
那些擔憂與恐懼是如何生成的?這么多的標準與標簽來自何處?
我發(fā)現(xiàn),自己一直在用媽媽給我的標準、那些她不滿意的地方,還有她的閃光點作為自己的標準。即使引以為傲的品格也成為自我評價、自我攻擊的由頭——我認為自己從來沒有做到過,甚至永遠做不到。
未曾得到的、來自媽媽的認可,化作“應(yīng)該的暴政”。
這一發(fā)現(xiàn)殘酷得令人絕望,讓我想到歐文·亞隆在《媽媽及生命的意義》中所寫:
在被黑暗吞噬以前再度大喊:“媽媽!我表現(xiàn)得怎么樣?媽媽?我表現(xiàn)得怎么樣?”
我從枕頭上爬起身來,想把夢境甩掉,即使在這時,這些字眼依舊卡在我的喉頭:“媽媽!我表現(xiàn)得怎么樣?媽媽?我表現(xiàn)得怎么樣?”
為什么在我生命的最后還要問:“我表現(xiàn)得怎么樣?媽媽?”難道——這樣的可能讓我感到驚恐,難道我的一生都以這名可悲的婦人為主要觀眾?終我一生,我都想要逃離、躲開我的過去……終我一生,我都追求解放和成長。難道我既沒有逃脫我的過去,亦未擺脫母親?
我恨在我生命之終,卻不得不問:“我表現(xiàn)得怎么樣?媽媽?”
這一段即便想起,淚水也會噴涌而出,喉頭哽咽。原來,在我心底,也是這般渴望母親的認可。
母親有兩個女兒,在做學生的時代,一個是標準好學生,成績永遠第一,班干部,與同學交好;一個叛逆、孤僻,不夠努力,永遠只在2~5 名間徘徊。
這是母親的心頭憾嗎?
我不知道。
只是,烙在心底的是母親的憤怒、不滿、批評、指責,“人家是人,你也是人,人家做得到,你為什么做不到?”“你比你姐還聰明,為什么就不如姐姐?為什么就是拿不到第一?”
無論父親家族還是母親家族傳遞給我的信息都是,我是兄弟姐妹中最聰明的那一個。所以,無緣第一就是我的不努力、懶惰與糟糕。
我是未曾令母親滿意的那一個——起碼,我是這樣認為的,記憶里缺乏母親的欣賞。
母親是一個極其優(yōu)秀的女人,把人生活成了傳奇,獲得極佳美譽,無論婆家還是娘家、同事還是朋友、學生還是子侄,對母親無不交口稱贊。
未曾得到一個如此優(yōu)秀的母親的認可,是我人生的最大遺憾、生命里不堪承受的重負、永遠無法彌補的黑洞,它一直在吞噬我——這是不安全感的源頭吧?
我的自我認同很大一部分來自母親。
記憶里缺乏母親的欣賞,我的自我認同、自我評價都極低。
盡管成年后獲得很多贊譽,卻無法填補這一空白。贊譽與自我評價嚴重背離,我一面欣喜滿足于贊美,同時被荒誕、滑稽、不真實、謊言和欺騙感籠罩,反讓我倍感撕裂。
我是如此渴盼母親的接納與認同,奮力討好母親定下的標準,期待更高評價,是想要藉此證明自己是一個有價值的、值得被愛的人。只是,指責和批評一直回蕩在靈魂深處,內(nèi)心堆積了那么多的失望、委屈、不甘和憤怒。
心底是有憤怒的。
可是,面對有口皆碑的媽媽,給我生命、品格、德性的媽媽,我怎么可以表達憤怒?
更何況,我清楚知曉媽媽的艱辛與不易,知道她已盡力。她有她的時代和時代命題,以及個體局限性。所以,我如何可以對這樣的媽媽說我對她有憤怒,我的委屈、傷心,我的坎坷有她的原因?
當委屈與憤怒真實存在又無處可逃,TA 們就以另外一種面目出現(xiàn),變成自我要求,用來自我攻擊。但那其實是媽媽的聲音。
在我心底,媽媽從來沒有離去,一直站在身后,仍在批評我。
我的心底依然住著一個滿腹委屈的小女孩,在等待媽媽的認可,一直呼喊:“媽媽,我表現(xiàn)得怎樣?”
和亞隆的媽媽一樣,我的媽媽也在某種程度上成為我的遮蔽。亞隆的媽媽粗鄙,我的媽媽太過優(yōu)秀,讓我有足夠理由自卑,讓我從來不敢懷疑她,更不用說埋怨。
許多年前,我的干媽、媽媽生前的好友去廣州看我。在她拜訪她的同學時,聊天中講到媽媽,我說:“從小,媽媽就告訴我們姐妹,人家是人,你也是人,人家做得到,你為什么做不到?”我以一種驕傲之心講述,阿姨愕然回頭:“這話沒對(不對的意思)??!怎么可以這樣同孩子說?”
聞言第一反應(yīng)是憤怒——怎么可以這樣說我媽媽?我的媽媽怎么可能有錯?
后來從事教育,越來越懂得這話的傷害,質(zhì)疑卻仍然不愿投向媽媽。媽媽太過閃亮,閃亮到讓作為女兒的我不敢有絲毫懷疑,那被我視作不敬,引發(fā)恐慌。
母親的一生從某種意義上講可稱完美,只是完美背后有巨大代價。她以社會規(guī)范為自我命題,她是否也曾感到不堪重負?甚至,7 年輾轉(zhuǎn)病榻和生命定格在49 歲,是否也是不堪重負的結(jié)果?
她背負的責任有多少屬于她自己?又有多少是在替代他人承擔?她的父親、母親、姐姐、娘家人、婆家人、朋友、同事……回顧媽媽的人生,有些未能在自身完成的命題,她在女兒身上做到了。比如,大姨一家似螞蟥般吸附在媽媽和外婆身上,這是她們無力擺脫的原生家庭。我和姐姐邊界清晰,沒有活成相互纏繞的共生關(guān)系,有媽媽的努力。
媽媽為什么無法在自己身上完成這一人生命題?
有多少與她的母親、我的外婆,這個家族的另一位強大女性相關(guān)?
外婆的人生同樣堪稱傳奇,也獲得了美譽,有口皆碑。
這兩代把自己活成楷模的女性,到底付出了些什么?背負了多少外部強加的責任,被內(nèi)化了的社會規(guī)訓(xùn),比如名譽的壓力?
在光環(huán)和贊譽之外,她們有沒有得到無條件的愛與接納?她們對自己滿意嗎?
她們有沒有把生命中的匱乏傳遞給我,被我轉(zhuǎn)化成自身的壓力?
我又有沒有傳遞給女兒?
我的養(yǎng)育模式有媽媽的影子,有些是真好,有些只能歸于標準,蘊含傷害,來自我尚未獲得足夠力量化解的殘缺人生。
只是,從事教育工作多年,道理懂得,比如要接納女兒,卻未能真正做到。人,給不了自己沒有的東西,我也不例外。這一部分又演化成“應(yīng)該的暴政”,用以自我攻擊。
還因為沒有真正做到,女兒感受得到我的搖擺、我的有條件的愛,她對自己的不滿意部分來自我對她的不滿意,這是創(chuàng)傷的代際傳遞。
可以把創(chuàng)傷傳遞鏈斬斷在我這一代嗎?父母的天職是幫助孩子羽翼豐滿并順利離家。
我能做到不讓女兒承受我曾經(jīng)歷的創(chuàng)痛嗎?只是,要給出我也未曾得到的,需要填補這段生命空白,那是功課。
在這個特殊的日子里,我希望向內(nèi)探索,聆聽內(nèi)心的聲音,尋找自我。想起過往,淚水仍然止不住流淌,我啜泣了很久,為心底那個沒有被媽媽看見,委屈了大半生的女孩。
眼淚是心靈的洗滌劑,這是許多年前,一位心理導(dǎo)師對我講的。
奔流的淚水帶走一些委屈與難過,我似乎獲得了力量來完成未完成的功課。我對母親說:
媽媽,我很愛你,也很感激你,但對過去,我是有憤怒的。盡管我懂你的不容易,但我被忽略了,真的很難過、很委屈。媽媽,我要把你的人生、你的標準還給你,我要過我的人生。媽媽,我想,這也是你真正希望的。我知道,你也愛我,只是,我們都沒有習慣表達。
自物理意義上講,母親離開已有32 年。我需要接受她真正離開,帶走她的人生;承擔起自己的人生,書寫自己的生命故事。
翻開那本《成為我自己》,讀到“自由”一段:
既然我們都生活在一個沒有內(nèi)在設(shè)計的宇宙中,我們必須是自己生活的作者,做出自己的選擇和行動。這種自由引發(fā)了巨大的焦慮,因此許多人都擁抱了神靈或獨裁者,以卸下這個重負。
如果我們是自己所經(jīng)歷的一切“無可爭議的作者”(薩特語),那么我們最珍視的思想、最崇高的真理、我們信念的基石,都會因為意識到宇宙中的一切皆為偶然而遭到破壞。
所以,沖突恐懼來自我想要的自由,媽媽只是載體。我才是自己人生的唯一主導(dǎo)者,我的人生是自己走出來的,所有決定都是我的,所有悲喜苦樂也全是我的,我必須為此承擔起全部的責任,而不是讓母親背鍋。
無論她的養(yǎng)育模式有多少負面影響,但我成年了,意識到了,就當擔起自身成長之責,去改變那些需要改變的。還須記得,我身上那些引以為傲的同樣來自母親。
母親當然優(yōu)秀,但仍是凡人,完美與神話是我給她的賦予,與母親無關(guān)。
關(guān)于種種內(nèi)心掙扎,旁觀的女兒說:我覺得外婆對你未必有那么多的要求,是你自己給自己的。
或者,這才是真相。
這段過程有如褪皮,極痛。想起友人兔子說的一段話:
上帝給了你一件很美的禮物,但包了一層很丑的外殼,剝這層外殼很吃力,也很痛。
要不要收下這份禮物,忍受過程的疼痛與艱難?
我理解,外殼是過往人生累積起來的重重疤痕,一層層疊加,和血肉連成一片,不剔除新生無以成長,要剝?nèi)ィ厝灰谘饽:腥淌芫尥础?/p>
禮物是活力煥發(fā)的新生嗎?
新生無異于要在灰燼里開出花來,佛家稱之為涅槃。
這段故事不過是開始,遠未完成。
我接受了情緒的流動,接納了曾經(jīng)認定是軟弱的哭泣,在淚水與哽咽中書寫,放下過去,不再戰(zhàn)斗。
然后,繼續(xù)蛻皮,蓄積力量,書寫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