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海燕
那張百元假鈔,放在我的口袋里已經(jīng)五六天了。它就像我身上某個部位長出的一個毒瘡,一經(jīng)觸碰,我就會疼,是那種鬧心的疼。
那天,下著雨。
我下班就到了老婆的水果攤。
老婆的水果攤在興聯(lián)市場西門入口的南面,一個塑料棚子,北面敞著,南面靠在一棟房子的北墻上。由于地理位置的緣故,下班的時間段最忙,我?guī)缀趺刻煜掳喽歼^去幫忙。
那天是北風(fēng)雨。雨線從敞開的北面掃進(jìn)來,南面的縫隙里也滴滴答答地漏雨。我和老婆手忙腳亂地挪動那些淋雨的水果。那張假鈔就是在那個忙亂的時候收取的。
晚上回到家里,老婆把那張假鈔挑出來,臉色就不好看了,抱怨道:“我得賣多少水果才能掙這一百塊錢吶?咋不仔細(xì)看看呢!”
老婆一定是看我的臉色變得很尷尬,沒再往下說。但很明顯這張假鈔讓老婆堵心了,晚飯沒吃幾口,她就悶悶不樂地下了飯桌。
我也沒了胃口,坐在衛(wèi)生間的坐便上,一連抽了好幾支煙。
我努力回想當(dāng)時的情形,最后把目標(biāo)鎖定在兩個男顧客身上。這兩個男人都三十多歲,穿戴不俗,其中一個腋下夾著一個黑色皮包。倆人進(jìn)來就站在幾種昂貴的水果前挑選。
我手里忙著,嘴里應(yīng)付著:“您自己看,相好了我給您過秤?!?/p>
倆人左看右看,最后只買了一個不到三十塊錢的哈密瓜,這叫我多少有點(diǎn)兒失望。結(jié)賬的時候,那個夾包的人從皮包里掏出一張百元大鈔遞給我。
我找給他七十元,準(zhǔn)備找那兩塊錢零頭給他時,他很大度地說:“不用找了?!?/p>
我忙說了聲:“謝謝!”沒忘附上一句,“歡迎下次光臨!”
無論在單位還是在家里,我都算得上是個精明人,這虧吃得真窩囊!老婆雖然沒再提起這件事,但我下班再去幫忙的時候,她總要說一句:“現(xiàn)金你別收啊?!?/p>
我心里就有了一道坎,甚至落下了病根兒,每次遇到與那兩個年齡相仿的顧客,我都會瞪圓眼珠子辨認(rèn)一番。即使走在街上,也會有意識地在人群里反復(fù)巡視,有一天還差點(diǎn)兒讓車給撞了。
這張假鈔嚴(yán)重影響了我的正常生活,我開始琢磨把這張假鈔消化掉。其實(shí)我也不差這一百塊錢,主要是我的心理需要平衡一下。
挑選了一個陰雨綿綿的天氣,我去了菜市場。我打著傘轉(zhuǎn)悠了好幾圈,最后停在一個年歲稍大的大爺面前。大爺沒戴任何雨具,與那幾種蔬菜一樣被淋得濕漉漉的。我斷定大爺不是菜販子。
大爺見我停在菜攤前,趕忙說:“我這菜是自家菜園里長的,沒打過農(nóng)藥。”
我蹲下來,挑挑揀揀選了三樣蔬菜,花了十八塊錢,然后把那張假鈔掏出來遞了過去。
大爺接過錢,正如我所想的那樣,他沒仔細(xì)看,就把口袋里的錢都掏了出來,準(zhǔn)備給我找零。我一看,都是些零票子,估計(jì)給我找完零,也剩不下多少了。
我有些于心不忍,正不知如何反悔呢,正巧口袋里的電話響了。我借故說有急事,在滿臉失望的大爺手里拿回了那張假鈔,頭也沒回地走了。
回家我跟老婆說起這件事,老婆把我好一頓損,讓我趕緊把那張假鈔扔了。
我還是沒扔。
今天,我一進(jìn)單位大門,就看見工會主席老范正在門口右邊的宣傳欄里張貼一張募捐倡議書。車間有個女工的兒子得了白血病,女工家庭困難,工會決定給這位女工組織一次募捐活動。
看完那個募捐倡議書,我條件反射般地想到了口袋里那張假鈔,這些天的困惑,就像陰郁多日的天空,突然露出了陽光。我拍了一下老范的肩膀,說:“必須支持?!?/p>
老范很真誠地說了聲:“謝謝?!?/p>
募捐活動安排在下班時。
募捐箱放在大門口。老范和工會的幾個人都在,那個女工也在。天空中下著小雨,工會的幾個人打著傘。那個清瘦的女工站在雨里,頭發(fā)都淋濕了,對著每個募捐的人鞠躬行禮。
看著女工感動的樣子,我有些猶豫了。我假裝蹲下系鞋帶,在那二三十秒的時間里,我的思維由澄澈到混沌,再由混沌回到澄澈。最后我在另一個衣袋里,掏出一張真的一百元鈔票,連同那張同樣紅彤彤的假鈔一起,投進(jìn)募捐箱里。
工友們幾乎是每人捐一百元,我捐了兩百元。老范激動地握住了我的手。女工也彎腰致謝,我分明看見了有兩行淚在她那張落滿雨水的臉上流淌著。
我心里像打翻了一個五味瓶,逃也似的離開了募捐現(xiàn)場。
我推著電瓶車往前走。那張假鈔被我用這種自認(rèn)為完美的方式花掉了,但我并沒有想像的那樣輕松,反而心里堵得難受。如果可能,我真想回去把那張假鈔要回來??蛇@是一件讓我羞于啟齒的事,連老婆都說不得??吹揭患倚〔宛^,我走了進(jìn)去。
我要了一盤尖椒干豆腐,一盤爆炒豬肝,一口杯散白酒。一杯酒落肚,我已經(jīng)有了醉意,可我還想喝。我喊來服務(wù)員,又續(xù)了一口杯。等把這口杯酒喝進(jìn)肚子里,我徹底地醉了。
我晃晃悠悠地走出餐館的門。雨還下著,已經(jīng)亮起來的路燈被密集的雨絲包裹著。天地間朦朦朧朧的。
老婆打電話問我:“怎么沒去水果攤?”
我答非所問:“我把那張假鈔募捐了?!?/p>
老婆在里面罵了一句:“你神經(jīng)病??!”把電話掛斷了。
下雨路滑,一路上我摔了好幾個跟頭。走到一個大門前,這個地方我看著眼熟,卻想不起來是哪兒。
一個人推開門衛(wèi)室的門,走到我跟前。這個人我認(rèn)識,是我們單位的門衛(wè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