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蕊
比起事物的荒蕪,我更擔心時間的荒蕪,而現(xiàn)在,我只能平靜地敘述著。
1
我已經(jīng)完全看不見你,看不見你亮著燈的窗戶,屋頂上升起的炊煙,長滿瓦縫的苔蘚,唯有陌生的風和低垂的云……
我們一家人離開那間老屋已經(jīng)快五年了,它時常入夢,卻是回不去的地方。
老屋,原本也不是我家的房子,是外婆生前一直顧及母親供養(yǎng)我們姊妹三人艱難,而特意留給我們住的。一住就是十多年,從情感上講,老屋也理所當然地被我們當做自家的房子,從我記事開始,老屋就一直陪伴著我。其實,那會老屋還不老。它是兩廂一正的木房結(jié)構(gòu),土坯墻,青瓦,矮圍墻,大院子,雕花窗戶,當時在村里也算是上檔次的房子。有不少椽子上還保留著藤蔓曾纏繞的痕跡,這些木料大部分來自遙遠的森林里,都是外婆、外公他們年輕時候趕著黃牛和騾子一步一步馱運回來的,最后到蓋房,那也是一段無比艱辛的過程。
我的母親和她的兄弟姊妹五人都出生在這間老屋里,聽外婆說,這間房子和他們一起經(jīng)歷過地震最為頻繁的年代,那會我的母親才有三歲多,我的大舅舅快要出生。外公在外地忙于工作,家里的勞動力大部分時候只有外婆一人。很多年后,舅舅、姨嬢他們都去工作了,回老屋的時間越來越少,只有母親還流轉(zhuǎn)在這片土地上,和外婆一起不停地耕種著。那會,我的母親還年輕,但已經(jīng)有了三個孩子。她曾去過縣城做生意,如賣蔬菜、水果,也有一些賺頭。我還記得她當時經(jīng)常用點胭脂水粉,穿薄紗料的襯衣,小西裝,細跟高跟鞋。我們姊妹三人是村里面最早穿花裙子的姑娘,也是村里面從未穿過補丁衣服的孩子,那是我們的黃金時代。好景不長,因為我和妹妹都在外婆家上學了,家里實在差勞動力,母親只好暫停做生意回家和外婆一起耕種那些好像永遠也種不完的田地,飼養(yǎng)那些好像永遠也喂不飽的雞鴨鵝豬牛羊。當時,我們姊妹三人心里是高興的,因為這樣就能和母親天天生活在一塊了。
此后,也就沒見過母親做生意時候的那番穿著打扮,直到現(xiàn)在,她剛過了56歲的生日。此時,我在書房里敲敲打打,她在客廳安靜地織毛衣,還自創(chuàng)了幾種織法和勾花,但是奇怪,好幾個月下來我也沒看到一件完整的衣服,原來她是同時開工好幾種款式,一天織藍色那件長袖毛衣,一天織那件紅色褂子,另外幾天又織混合顏色的帽子、襪子……我猜想,母親在毛衣針來回穿梭的瞬間,應該偶爾還是會想起那間老屋的。
我小的時候,外婆經(jīng)常說:“快,多背點泥沙來,把院子的坑洼填好;趕緊把矮的圍墻再加高一些;趕緊把瓦縫間剛長出來的飛機草拔掉……等我和你外公搬了新家,這房子就留給你們娘幾個住了?!蔽铱偸歉馄刨u力地干活,因為在奶奶家那邊,屬于我們家的那間房子已經(jīng)蕩然無存了,我也很少回那個地方去,由于父親常年不歸他的故鄉(xiāng),似乎那里的人總是對我們母女懷有偏見。成年后我才明白一層山水養(yǎng)育一層人。它最初的不接納我,是因為我中途闖入,是因為我們還太弱小,更多的是因為父親帶著幾分倔強逃離了他的故土。說來也很奇怪,多年后,越是互相排斥的事物就越有吸引力,我習慣性地把奶奶老家那里定為父親的故鄉(xiāng),外婆家這里定位為我和母親的故鄉(xiāng),并多次嘗試著在兩地之間自由轉(zhuǎn)換角色,主動承擔起父輩們遺留下來的責任。
外婆家給我們家留下的老屋,讓我的童年、青年生活得到了很好的庇護,它是我們真正意義上的家。我們把老屋在原來的基礎上進行大面積地翻修,以用來舉辦我的婚禮。那年,奶奶家那邊來了很多親人,他們拉著母親的手不停地祝福著,那是母親這些年來遇到的最高興的一件事。但讓我最遺憾的是我的外婆沒能等到我成家,早幾年就西去了。因為,我的終生大事也是她在病危時最放不下心的。那年臘月三十,所有親人和外婆的告別儀式在她和外公的新家舉行。但是我每次夢到外婆的生活場景,都是在她的生前老屋里,我知道,她從未真正離開過老屋。就像這些年,我雖然客居他鄉(xiāng),但夢境也從未離開過老屋,它已經(jīng)是我根深蒂固的懷鄉(xiāng)之情。
我們從未想過要真正離開那間溫暖的瓦房,那棵院中的老樹。
但最終,我們一家人還是突然被迫離開了老屋。它不能再寬容地接納我們,庇護我們,因為我們不和它同姓。潦草地收拾了要緊的東西后,我們便離開了它。那天,母親變得又瘦又小,全身沾滿灰塵,整個人像受了刺激,開始自言自語,任憑我們開導也不起作用,接下來是我們心照不宣的疼痛和沉默。我很擔心母親會突然倒下,那豈不是雪上加霜的事情?為了給母親有個緩釋的過程,我們特地在縣城邊上租了一間瓦房,那有寬敞的院子,可以隨意晾曬衣物,可以燒火做飯,還可以全家人圍著火爐聊聊家常。但現(xiàn)實是這樣的,曾有一段時間,我們一家人是很少在一起聊天的,包括妹夫他們工作之余來看望母親時也會小心翼翼地說話,回避關于老屋所在的那個小鎮(zhèn)上的人和事。
這期間,我和妹妹忍痛快速處理了老屋內(nèi)帶不走的那些東西。把母親之前飼養(yǎng)的肥豬和家禽在短時間內(nèi)低價賣了一部分,一時半會賣不出去的只能送給親戚家,還有院落堆放著的柴火、剛進倉不久的糧食也都送給了其他人家;剛買的家具拆了一部分帶回租房那里,我的小書架不好拆,未帶走,只打算帶書。但在來來回回的搬運過程中,我的那幾袋書還是弄丟了,收藏著我從小學到大學的所有課本,估計它們早已進了廢紙廠。我偶爾還是會想起我的小學課本上的那篇課文《翠鳥》,文字已經(jīng)記得不夠準確了,但是畫著翠鳥的那幅黑白插圖是不會忘記的,因那只翠鳥被我用彩筆涂得很漂亮,雖然我上小學那會并沒有真正見過翠鳥,只聽說它的羽毛顏色鮮艷,翠綠欲滴。
我們告訴母親,生活只是被不小心按了一下暫停鍵,現(xiàn)在重啟,我們還要繼續(xù)向前。一年后,我在小鎮(zhèn)上給母親買了一套三居室的房子,按照她的喜好加班加點裝修,空半年,搬進新家。再加上一些親朋好友及時來安慰母親,才使她對被迫離開老屋這件事的極度焦慮和恐慌逐漸舒緩了一些,當時我找不到更恰當?shù)脑~語來形容母親的這些遭遇,將它全部歸為苦難?,F(xiàn)在想來,除了苦難能詮釋她歷經(jīng)的大半生,其實還有荒蕪?;氖?,帶走了母親年富力強的年歲,也帶走了母親作為一位普通但不甘于平庸的女性的韌勁,時間毫無感情地荒蕪了母親的大半生,包括父親多年未歸家,甚至杳無音信的日子,是父親荒蕪了母親所有等待的時日,也荒蕪了他的故土上的每一寸草木。
人這一輩子要遇到多少的荒蕪才算夠?
看似抽象的荒蕪,往往使母親感到物質(zhì)貧乏,精神衰退。在她看來,老屋所發(fā)生的變故讓她落得兩手空空,就像她多年熟悉的田地,莊稼還來不及收完就已經(jīng)無權(quán)再耕種,金黃的糧食遺棄在田野里,無人照管,最后被鳥兒蠶食,被牛羊踩踏。莊稼,又成了母親的心病。
又到種麥子時節(jié),母親悄悄地沿途走了十多公里路,返回到平時居住的小鎮(zhèn),租了一畝不到的麥田,買了種子、肥料,揮動著鋤頭認真的種麥子。我們姊妹幾個輪番喊她把麥田還給東家,跟我們回屋,再安排她修養(yǎng)一段時間,被她拒絕了。一定是她飽受了被命運荒蕪的痛苦,她才舍不得讓田地荒蕪,她只認一個道理,農(nóng)家生活該耕種就耕種,該收割就收割,所以麥苗在她的執(zhí)拗下長得蔥蔥郁郁。又到了麥粒灌漿的時候,母親依然徒步到麥田里聽麥穗拔節(jié)的聲音,她的莊稼地不再荒蕪,似乎她從內(nèi)心也得到滿足。陽光下的麥芒尖銳,是對抗荒蕪的有力匕首,它們好像能刺穿時間的流逝。夜晚的大地真實且雜亂,荒涼被覆蓋。母親蹲在麥田里,被所有的麥芒簇擁和保護,她在某一瞬間成了自己的王。
收割麥子的那一天,母親勞動到很晚都沒有回屋,索性在田里扎個稻草棚,暫住一晚,還沒等天亮又開始收割麥子。田野里的風一點也不溫柔,我擔心它們會偷換母親的夢,或是把干癟的糧食留給母親。不料,那一晚,她睡得很沉,她夢見所有的麥粒長著腳,都往老屋的方向集結(jié)、出發(fā)。
時隔五年之久,我再次返回老屋,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時間不但荒蕪著母親,它也毫不留情地荒蕪著老屋。
回老屋的路,空蕩蕩的,很少能發(fā)現(xiàn)足跡。路的兩側(cè)已被雜草遮掩一半。
老屋再次出現(xiàn)在我眼前時,它顯得那么破敗,那么低矮,那么蕭條,那么褪色,那么荒蕪。不知名的野草長在墻根,長在屋頂、圍墻的縫隙里,螞蟻就是這樣挨近一簇野草而生活。再細看,之前住在老屋周圍的那幾戶人家早就搬離了房子,有的房屋只剩下殘垣斷壁,有的僅空留一副房子骨架立在宅基地上,偶爾還能遇到一位年邁的老人從狹小的門縫擠進去給雞鴨喂食。房屋周圍的樹木因年久未修剪,房屋很快就被它們圍住,有些枝葉已經(jīng)搭在了屋頂,腐爛的樹葉容易窩藏水分,加上常年累月屋子沒有生火,這就加劇了屋頂?shù)母癄€速度。
我又一次遇到了巨大的荒蕪,到底是誰制造了荒蕪?誰又來填補荒蕪?
很多的野草涌進院子,荒野和家園連成一片,有月光到不了的陰暗面。
我站在老屋外面仔細地端詳它。屋后的竹子向它擠壓了空間,被風未完全折斷的竹稍垂落在屋檐口,它每一次隨風移動時,都能發(fā)出唰唰的聲音,屋檐口的瓦片早已被它掃落在地,摔得碎裂,突兀的椽子裸露在外,受風雨的侵蝕后已經(jīng)長滿苔蘚。這老屋看上去真的是老了,一把嚴重生銹的鐵鎖終結(jié)了老屋的命運,它像暮年的人,身體不再筆直,四肢有些僵硬,反應也不夠靈敏;我知道,老屋也許早已認不出我來。它又像被遺棄在廢墟里的玩偶,歪歪斜斜地停留在那,任憑更大的荒蕪吞沒它現(xiàn)已有的荒蕪。
我是通過翻院墻才進去老屋的,從院墻往下一跳就置身于一片茂盛的牛汁草里。這些草是外公把院子的水泥地板砸了之后種上的,草籽易生長,宿根,來年可長新草,不用每季耕種,而且草葉多汁營養(yǎng),喂牛羊容易長膘。這些草在院心搖搖晃晃,像高粱地,鉆進去,有點難出來,外公逐漸佝僂的身軀經(jīng)常迷失在里面。
老屋的煙火氣息早已被蔥郁的牛汁草掩蓋,它腹地里草木繁茂生長的背后是困住我們一家人生計的荒蕪。長滿青苔的瓦片凌亂地散落在房頂,它們已經(jīng)被時光遺忘,雜草想怎么長就怎么長,一年高過一年,我再也沒有去屋頂拔過雜草,瓦片的余熱會在夜里涼下來,屋頂有破洞的地方,雨水直接漏下去,潮濕的樓板散發(fā)出樹木原始的味道。樓梯口的電閘已被拉下,蜘蛛在上面結(jié)了網(wǎng),蚊子的殘骸掛在那,軀體輕飄飄的能被風穿透。破舊的電線頂端掛著一只白熾燈,鎢絲在玻璃殼里透著銀光,等待著電流穿越黑暗時間,這根電線好像孤獨的葫蘆藤,又像年邁的人,始終誰也沒有辦法讓它再亮起來,夜晚比白晝更漫長。
老屋一次次地饒恕雜草的肆意茂盛,平靜地接受整個村莊對它的遺忘。它對荒蕪的理解比我的判斷更具有哲學意義。
一株草的枯萎也許會引起遍地草木的哀傷,不用過多久,整片野草都相繼枯萎了。那是我所能看到的荒蕪,并且是不會驚動其他人的荒蕪。
我也經(jīng)?;氖徫业臅?,特別是跟隨我已久的一本筆記本。書本的扉頁被我用潦草的筆跡寫了姓名和時間,接著就是東一頁西一頁寫著三兩個字就被丟棄在了一邊,在很長時間里我都不會去照管它。但是在我的印象里,這些空白的書頁曾被我臆想著畫上過許多符號。未知的,已解的,荒誕的夢境,雨水不停的早晨,遙遠的雪山,風中的狗尾巴草,黑夜里難以落筆的書信……它們密密麻麻地擠滿泛黃的紙張。這些被荒蕪的書頁,多像我的人生,東一鋤頭,西一榔頭,潦潦草草已走過生命的三分之一歷程。但在這之前,我卻沒有發(fā)現(xiàn)它被我荒蕪著。
漸漸的,我居然習慣在筆記本里留下空白之頁,它們儼然又成為恰到好處的荒蕪之詞,荒蕪代替了月光下的很多悲傷。我能和久別的人再次重逢。我想寫信給那個與我同樣生活在荒蕪的人,卻忘了他的姓名,暫且喊他甲,我把自己的悲苦告訴他,但他從未回有字跡的書信,空蕩蕩的信紙上落滿了荒蕪,這才是真實的他,他的荒蕪把我?guī)нM了去年的春天。
2
所夢之處,皆為故鄉(xiāng)。夢醒之時,皆增荒蕪。我經(jīng)常做夢,黑白的夢,彩色的夢。很多時候,潛意識里刻意地想要去記住這個夢,但大多數(shù)時候待夢醒來后便模糊不清了,任憑如何回憶,它都只能成為一個遺憾的空白。
現(xiàn)實中,人剛離開那方水土,夢卻急著回去。近兩年來,我時不時地會做一個情形相差不大的夢。關于山水,關于鄉(xiāng)音,關于色彩。
到目前為止,我還不能有選擇性地將“故鄉(xiāng)”這個概念準確地植入我生活過的那兩個地方,因為我實在不好給它區(qū)分和定義,其實它們都不是我的出生地。聽母親說,我出生在一個叫龍?zhí)恋牡胤?,那里氣候濕熱,適合種植甘蔗、咖啡、四季瓜果等熱帶經(jīng)濟作物,有大型的榨糖廠開辦在那。我的父母都在廠里做過工,父親具體做什么已經(jīng)記不清楚了,只知道母親是制糖車間的工人。我偶然聽母親說起過他們出去做工的原因。父親的家境并不算富裕,有兄弟四人,都不同程度地念過書,數(shù)父親與四叔的文化水平最高,是當時的高中畢業(yè)生。爺爺在縣里的藥材公司上班,很少回家??焱诵莸臅r候,四叔進城接替了他的班。那會,四叔算是有穩(wěn)定的工作,也結(jié)了一樁美滿的姻緣。我的父親經(jīng)常出入縣城辦事,具體做什么,母親也說不清楚,偶爾回家,眼看掙錢不多,索性約著母親去糖廠當榨糖工人?,F(xiàn)在回想起來,應該說父親并不喜歡他出生的地方,他曾經(jīng)形容他的老家簡直就是窮山惡水。他們一定是對老家的貧窮程度害怕至極,才這樣說起自己的故鄉(xiāng)。所以,父親逐漸萌發(fā)了要遠離那片山水及土地上的人的念頭,直至他與土地徹底的決裂,揚長而去,再也沒有一點音訊。但我始終堅信,總有一天父親還會回到生養(yǎng)過他的土地上來。
故土,永遠是父親的故土,早年的母親只是那片土地上的留守者。對于我的出生地,也就權(quán)當是一個地名罷了。我剛滿月就和父母回到老家,便開始了短暫的第一個故鄉(xiāng)生活。一年后,二妹出生。這時的父親已經(jīng)決定去遠方闖蕩了。我在父親的老家和母親生活的時間不算長,但這段光陰一直在用其他方式代替,使我記憶中的水土變得越來越清晰、飽滿、厚重。
有一次,我夢見母親孤苦地住在茅草屋里,茅草屋的位置與當年我家的土坯房出奇的一致,連門的朝向都沒變。
住奶奶家老房子那會,太陽是先照到離我家不遠處地勢較高的村莊,之后,光線再斜斜地射進屋里來。朝門望去,準能看見對面村落紅色的泥墻與成梯形分布的山地,要么是麥浪滾滾,要么是大片金黃的向日葵揚著笑臉。山地下面是迂回的土路,有趕馬人的吆喝聲,老黃牛的哞哞聲,清脆的駝鈴聲。風,總是喜歡倒著刮。風把各種聲音連同塵土往上卷,終于在一棵老核桃樹后面癱軟下來。這時,已經(jīng)接近黃昏,人們趕著牲畜陸續(xù)歸家。風刮得越來越猛烈,而屋里只有妹妹、我和母親。隔著單薄的泥墻似乎總能聽見村口的那株大榕樹在夜夜悲鳴,但是它上面常年有喜鵲筑巢,聽說一度有蛇吞食它的蛋。
牲畜,對于山里人來說是必須飼養(yǎng)的,以黃牛、騾子居多。飼養(yǎng)起來不但不費勁,還能幫上家里的大忙,常用它們來犁田耙地,馱運莊稼、柴火等。受經(jīng)濟條件的限制,我家沒有飼養(yǎng)牲畜。以至于所有的活計幾乎都纏上了母親的雙手和肩膀,一旦纏上,想要卸下都難。母親除了種包谷,還要栽種水稻,而水田在離家很遠的山谷之中。收種季節(jié),如果沒有騾子的馱運,光靠人工搬運,再強的勞動力一天也只能往返兩三次,更何況山路崎嶇陡峭。至今為止,我從來不知道我家的水田究竟長啥模樣。經(jīng)過多年后,我始終覺得母親的一輩子差不多都被捆綁在土地上,如果讓她離開泥土,仿佛像小偷在半夜里拿了她心愛的糧食一般難受、可惜。
在夢里,我沒有看清母親的臉,也沒能進到屋里,泥墻外沮喪的我正要從她的身邊離去。六歲那年,因為各種原因我確實離開了母親及她的包谷地,翻山越嶺的路程隔絕了拔地而起的風聲,以及老房子上會追逐的炊煙,多像我和妹妹在一起追逐打鬧。最后,連同母親在柿子樹下喚我乳名的回聲也被堅硬的山路所阻隔,留下的是我多次翹首遙望剛剛變得溫暖的村莊記憶。翻過山口,就可以看見一個亮堂堂的小鎮(zhèn),是我外婆家生活的小鎮(zhèn),是母親給我們帶回一點希望的地方,是她心里唯一熱鬧的地方,也是多年后我在心里親切地稱它為“故土”的地理空間。一轉(zhuǎn)眼,我在它溫柔的腹地已生活將近三十年。期間,我目睹了母親來回奔波于山口和小鎮(zhèn)之間的辛苦及無奈。路,總比她的腳長。母親走出了她苦難的大半生,走出了逐漸增多的白發(fā)與皺紋,走出了大地賦予她的胸懷。在這個小鎮(zhèn)上,我含著淚送走了至親至愛的人,我的外婆,幾乎是一手將我?guī)Т蟮娜恕T趬灥厣?,給外婆磕完最后一個頭,我想起了另外一個人,我健在的奶奶。
自從母親帶著妹妹從奶奶的村莊搬來小鎮(zhèn)上與我生活,我見奶奶的機會更少了。在我的印象中,誰也說不清奶奶到底在忙些什么,也很少帶我,但我對她總是有牽掛。在我看來,她才是我連接那片土地最深刻的親情紐帶。仿佛奶奶就是那方水土的地理坐標,在她的泥土上會有夢不斷地滋生,并郁郁蔥蔥。
某日,在外婆留下的老房子里我披上了紅妝,那一天,奶奶沒有來。她老了,真的老了,我忽然才發(fā)現(xiàn)。
水土能養(yǎng)育萬物,也包括我的夢。只要離開親人,我就反復夢見同一片山水。每次做這個夢,幾乎是相同的場景。長滿松樹的山坡,盤山而上的天地,V形的河谷,鮮艷的莊稼的花朵。當我快要觸摸到的時候,夢境開始褪色和后退,奶奶生活的那片山野田地總是離我時遠時近。夢里,我沒看見村莊的人,只有熟悉的泥頭,陌生的泥土。
有時候,我格外期待這個夢的再次來臨,比如回到小鎮(zhèn)的那些日子。新修公路后,離奶奶只有八九公里了,只要我回家,我都會去看望她,有幾次她老人家都快認不出我來了,說是記性不好了,人也更老了。和奶奶聊很久之后,我還會去自家的地里轉(zhuǎn)悠。凡是屬于我家的土地都租給村里人耕種,前些年的租金是糧食,現(xiàn)在有所改變。我家原來土坯房的位置已種上核桃樹,一部分土地被征用了修路,鄉(xiāng)親們每年都要往外運送烤煙、甘蔗、新鮮的蔬菜、水果,生活逐漸豐裕起來。
在昆明生活也接近十年了,夢里的地點從未停留在這,夢到的場景也和現(xiàn)在的生活無關。經(jīng)?;毓枢l(xiāng),都是在夢里。但是夢到的事物都不能被我把握住,我夢見當我拿出相機準備拍照時,相機打不開;我越發(fā)走近那片山水時,它就越發(fā)變得模糊,我越向前,它們越后退;它們一邊吸引我,一邊排斥我。好幾個夢會重疊在一起,夢中的我依然在做夢,夢見屋頂、麥田、孤獨的鐮刀,學會開關院門的風。
3
二十多年,父親,音訊,母親,官岑(奶奶家那里的地名)一個個讓我想回避卻回避不了的詞語。隨著人情世故的變化,我還得認真地梳理它們。
這么多年,我?guī)缀醪辉谌魏螆龊霞拔淖掷锾崞疬^我的父親,因為我確實不知道要以何種方式開始。小時候,最怕別人問我:“你爸爸呢?有沒有捎信回來?他有沒有給你們姊妹買東西?”在當時,這些話就像十萬個太陽炙烤著我的臉,往往是沒有地方可回避的。有時候還會遇見故意取笑和刁難我們的人,我們只好徑直走開了。每年的春節(jié),我和妹妹都會回去看望爺爺奶奶,早已習慣做好準備等著村里人問起關于我父親的消息,果然,他們每年都會問起,可結(jié)果都一樣。就像我已習慣遇到有人向我問路,或者是打聽村里的某戶人家,我會說,我也不太清楚。
反而是年邁的奶奶的問題不好回答,每年她見我都說,我看見我家老二(我父親)買了些東西從院墻外面走過了,怎么不見進家門?雷玉(奶奶一直這樣稱呼我的母親)還在外婆家住的嘛?還和我家老二一起生活著呢嘛?到底是她上了年歲,加之精神有點不好,很多事情她都不清楚了,但是牽掛他孩子的心是不變的,因為在奶奶眼里,我父親是他們家四個孩子中最能干的一個。
關于父親的一些記憶,大部分都是長大后從別人口中知道的,年輕時候的母親卻很少說起。我的父親在四十多年前就是他們老家那里極其少見的高中畢業(yè)生,(我父親的老家,相對于在壩區(qū)的外婆家來說,他老家算是在大山里面,也是當時我們縣最貧窮的幾個鄉(xiāng)鎮(zhèn)之一,常年缺水,幾乎無法種水稻,只能種包谷、小麥,能吃得上白米飯的人家極少。父親相貌堂堂,多才多藝,入伍參軍,本可有個不錯的前程,卻因我的第二個妹妹的出生,(當?shù)剡€是有重男輕女的現(xiàn)象)讓他仕途中斷,他就把所有的怨氣都撒在了母親和家里。后來更過分,在我們不知情的情況下,他變賣了在老家屬于我們家的房子,就毅然遠走他鄉(xiāng),讓我的母親開始了苦難的一生。
我還隱約記得有人來拆房子時的情景。
當時,我也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正帶著妹妹在房屋周圍玩。忽然看見一群陌生人,帶著工具徑直爬上我家的屋頂,開始揭瓦,拆房頂。我當時覺得,他們就是土匪,但母親去地里干活還未回來。還好有村里的幾位德高望重的老人趕來制止了眼前的這一出鬧劇。原來,父親早已收了他們買房的定金,眼見我家還沒有搬離屋子,就先來嚇唬嚇唬我們,可是那會的父親早就拿著定金進了城,我們恨透了他,恨他的良心歹毒,薄情寡義。直到現(xiàn)在,我還清楚地記得我用一個土罐種在門后面的那棵雞冠花剛長出的幼苗,就是被拆房子時落下的碎瓦片攔腰砸斷的,土罐也跟著一起破裂。事情雖然過去很多年了,但是這道門、這個土罐、這過早夭折的花都會把事情的很多關鍵符號連在一起,永遠無法抹去。
后來,家里的情況不容樂觀,我被送去外婆家了。母親帶著妹妹她們繼續(xù)在那艱難的生活了兩年多,最后房子還是被買主強拆走了,實在無法維持生計,還好當時外婆家條件不錯,就果斷地把她們接回去共同生活。我們都感恩外婆她們一家人對我們的照顧和對我的教育,我們真的挺埋怨父親的,特別是目睹了母親這大半輩子生活的不易。
時間讓該枯萎的枯萎,讓該生長的郁郁蔥蔥。
父親在外漂泊近十年后,突然有一天回奶奶家了,也就是我剛讀高一的時候,這好像是一個爆炸性新聞,迅速地在他的村莊乃至整個小鎮(zhèn)蔓延開來。村里的男女老少聽見父親回家的消息后,都不約而同地往奶奶家里趕,還口口相傳,楊二(父親的小名)回來了,小院和客廳擠滿了人,你一言我一句地問他話,對于他的歸來是那么充滿好奇和神秘色彩。當然他還是頗像歸來的王者一樣,把這些年的經(jīng)歷和見聞娓娓道來,讓身邊的人聽得如癡如醉。奶奶和幾位老人邊聽邊抹眼淚,心疼地說:“楊二,以后就別往外跑了,不要去太遠的地方,我們害怕見不到你?!备赣H笑笑,還是天高地闊談論著他自己的事。有幾個堂兄弟羨慕地說:“增哥,以后你帶我們出去見見世面,我們老早就想離開這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日子了?!备赣H爽快地答應了。不得不承認,父親的確口才好,還能寫一手好字,精通好幾樣樂器。(遺憾的是我沒遺傳他的這些優(yōu)點,包括身高。)他和大伙講了一個下午,晚上也還有前來探聽的人,仿佛整個村莊的時間早已停止,村莊里的所有事物都跟隨他的講述去了遠方。
父親和外婆、母親也見了面,說了些懺悔的話。外婆叮囑他以后和母親踏踏實實地過日子,就在外婆家的老屋一起生活,他當時也爽快地答應了。可回家四五天過后,他以外出做生意的名義再次離開了家,出門前,還許諾到時候要準時回來為我慶祝18歲的生日,我滿懷期待??墒嗄暧诌^去了,我也沒見過他的蹤影和半點消息。
當然,那次他歸家時,我們姊妹三人是他最早見到的人,可是當見到他的時候,我們卻喊不出“爸爸”這兩個字,因為在我們生活的這本辭海里就找不到這兩個字。他當時還清楚地喊出我和妹妹的名字,還說你們都長大了。是的,我們都長大了,可是他就不曾知道我們是如何長大的?在長大的這個過程里,我們吃了多少苦,遭受了別人的多少嘲諷?他的離開,荒蕪了很多人的夢。比如我奶奶等他回家的夢,母親將近一生的夢,我兒時的夢,現(xiàn)在我兒子對爺爺認知的夢。前幾年,我找遍了父親老家屋子所有的角落,也沒有發(fā)現(xiàn)我們的照片或者之前的一些生活痕跡,聽說照片都被他毀了。他荒蕪了我們一家人最早記憶的瞬間定格,這是些無法走回去的路,就好像所有的線索中斷,成了一個死局。
時至今日,我再也不能清晰地回想起父親的模樣,因為他隨著時間的流逝離開得太久。比起事物的荒蕪,我更擔心時間的荒蕪,而現(xiàn)在,我只能平靜地敘述著。
多年未歸故鄉(xiāng)的父親應該知道,他的親人和曾聽他高談闊論的人已逐漸離世,他的故鄉(xiāng)不再是他所認為的故鄉(xiāng),不過,現(xiàn)在對他來說,他的故鄉(xiāng)也只能是他所認為的故鄉(xiāng)。那也是我不能真正抵達的地方,雖然多次出現(xiàn)在夢里,只能帶著遺憾離開。我發(fā)現(xiàn),待我成家立業(yè)之后,我和父親的老家聯(lián)系得越發(fā)緊密。村里的人來省城看病,都會給我打電話喊幫忙,有孩子獨自來城里讀書,她們也會主動找我,并且說只要聯(lián)系上我,她們在老家就安心了。我知道,做這些事其實是在替父親守護他的故鄉(xiāng),我毫不猶豫。我也想過,不管以后他以何種方式歸來,只要他的故鄉(xiāng)還能為他亮著一盞燈,他就不會迷路。
母親,我的母親,一個苦難的代名詞。在我的印象中,母親總是奔波在一些路上。雨季的路上,酷暑的路上,農(nóng)村的路上,城市邊緣的路上,東邊的路上,南邊的路上,生活的路上,精神的路上,被嘲諷的路上,忍受的路上,等待我們回家的路上,送別我們離開的路上……在路上走著走著,母親仿佛越來越矮小,而眼前不斷延伸的路越來越長,長過了煎熬的歲月,長過了等待的祈盼。
不知從何時起,時間把母親對父親的怨恨磨平了,卻消除不了她荒蕪的人生。我目睹過母親經(jīng)歷家園的荒蕪、田地的荒蕪、情感的荒蕪,我卻沒意識到,真正的荒蕪是這張落滿疼痛的病床上。母親每次生病住院就是她一個人的荒蕪,她得獨自承受著病魔帶來的生命的荒蕪。母親胃病又犯了,疼痛一陣高過一陣,止疼針也不起作用,我央求著醫(yī)生想想辦法,醫(yī)生說,杜冷丁已經(jīng)是極限了。母親在疼痛中差點休克,把我嚇得手腳發(fā)麻,想著要是能分一些疼痛在我身上或者要是有父親陪在她身邊那該多好?而現(xiàn)實只能是母親獨自一人一點點面對病痛的折磨,自己扛過所有的痛,我卻無能無力,只有深深的自責。父親估計沒想到,母親承受多年的命運荒蕪,在病床上是那么真實、恐怖,人無法忍受人的荒蕪,我也無法填補母親所遭受的荒蕪。
我和父親相隔的歲月久了,他偶爾也會入我的夢。有幾次,我看見他都是站在遠處,朝我淺淺地笑,卻不說話。他居住的地方?jīng)]有村莊,沒有原野,只有矮矮的土丘,周圍還長滿了雜草。他安靜地立于一旁,打扮成西裝革履的樣子。這些荒蕪的夢景顯得多么真實,又多么虛無縹緲。
從夢中醒來,我開始查閱周公解夢。
這么多年,唯一能感覺到和父親近距離相見的是大伯在箱底翻出來的一張他們倆簽訂的“租賃協(xié)議”。
泛黃的信紙上落著父親好看的筆記,我看了好多遍,止不住淚流滿面。
父親,見字如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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