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賈 想
驚蟄后,空氣中有萬千呼吸在顫動。霧氣朝山谷趕來的上午,我們?nèi)チ烁鸪恰?/p>
大姑家在葛城。大姑是父親的大姐,但二人并非親姐弟。父親是爺爺過繼給大爺爺和大奶奶的,意為替哥嫂養(yǎng)老。于是,父親就有了兩撥兒姐妹,我也有了兩撥兒姑姑。
有關(guān)大姑的事情,我所知甚少。父親剛加入他們家時尚小,于是大姑便處處護著這個新來的弟弟,如寒夜行路護著手中唯一的燭火般小心;自己千辛萬苦省下的吃食,都進了弟弟的肚子。我記事后,大姑已年逾花甲。只有過年走親訪友時,我才有機會翻過山嶺,走進她明媚的泥墻草屋。
她的草屋在村莊南端,翻過一道山嶺,抬眼便能見到了。屋前是自家的梯田與菜園,廣闊、齊整,被大片陽光鋪滿。左右無鄰舍,冬夏少訪客,唯有雞鳴與犬吠不時傳來。
有一年,膠東大雪,在豐年預兆里,我和父親敲開了她家的木門。小屋被雪掩藏,聲息更小,小得似乎不見了。若有人初次尋訪,恐怕要找上一些時辰。
我們進了門,發(fā)現(xiàn)大姑正盤腿坐在炕頭。她的身材還是那么嬌小,五官收斂著,說起話來細聲細氣,好像生怕多占了別人的空間。在她的身旁,同樣有一個老人盤腿靜坐,矮小,五官也收斂著,話音更小,更弱。那便是姑父。他們兩個像極了,不開口的時候,是春天樹蔭下的兩朵杏花,秋天方桌上的兩個蘋果。他們育有一兒兩女,兒子是老大,常年在外地卸貨,兩個女兒則在村里,為玉米、葡萄和速生楊奔波。這種生活他們了解—小屋外的人生都很繁忙,他們選擇不打擾。
我們每次去葛城拜年,都是暫歇就走,因為還有其他兩個姑姑要見;再者他們年歲大了,不忍他們?yōu)轱埐苏垓v。他們知道留不住,就起身,細聲細氣地送別。我們在小院極為燦爛的陽光里揮手,約好明年今日再見。后來有一年回家,父親突然說:“我們?nèi)タ纯茨愦蠊煤凸酶赴伞!彼麄兊膬鹤釉谀悄昵锖笕ナ懒?。聽說,許是過于勞累,引發(fā)了心臟驟停。
我們推開蓬門,來到那個寡言的小屋。那天天氣如何,我已記不清。只記得兩個老人還是安安靜靜地,一左一右,坐在溫涼的炕上。笑當然是沒有了,但臉上也沒有痛苦的痕跡,照常與我們寒暄著。然而話更少了。他們的五官也進一步凹陷進去,像沉入骨的洞穴、神情的暗門。
其后,又不知過了多少年。到如今,父親已邁入花甲。好在,他騎車的技術(shù)還未退化。于是,在霧氣朝山谷趕來的上午,我們?nèi)チ烁鸪恰?/p>
我們?nèi)ジ鸪牵匀皇侨ゴ蠊眉摇?/p>
但確切地說,是去姑父家。因為這時候,大姑也不在了。去年夏天,我和朋友在一個又一個歡樂場之間輾轉(zhuǎn)。中途,父親撥來電話,說:“你大姑不在了?!蔽曳磻^來,耳邊突然爆發(fā)一陣尖銳的寂靜—是那個小屋的寂靜。
“花徑不曾緣客掃,蓬門今始為君開”—那樣的日子過去了。小屋閉戶,姑父被二女兒接走了。這次,他的二女兒要把我和父親留下,好好招待我們一番。
在現(xiàn)代風格的農(nóng)村小屋里,我和姑父再次見了面。我知道他是欣悅的,因為他一坐下,就說起話來。眼睛朝我們敞開了,嘴巴也朝我們敞開了。
他竟已88歲了。人一旦老起來,日子就輕了,風吹不動年輕人的一天,但可以輕易吹走老人們的一年。他說話雖然密了,但依舊細聲細氣,我們得側(cè)耳聽。
于是我聽到,他正在講他孫女的事情。兒子過世后,兒媳改嫁了。他說大姑離開以后,他一直在琢磨死的事兒,不琢磨不行。人,是見一次少一次。所以,他很想讓孫女過來一趟,到自己身邊。但早些年,他在寒冬臘月修渠道,雙手落了病,抖個不停,自己打電話的時候,總是會撥錯號碼。他更深一層的顧慮是,兒媳改嫁,人家不主動提出來,這個電話他撥不出去。
然后,他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本陳舊的老人證。打開后,我看到了他年輕一些的照片。他指著老人證空白處寫著的3個號碼說,前兩個是女兒的,后面一個原本寫的是孫女的姓名“李某某”。但不知為何,這個名字被劃去了,代之以兒媳的姓名和電話。他說,他天天把3個號碼裝在上衣口袋。若是哪天不小心跌倒,路過的人可以幫他聯(lián)系到最重要的人。他還對我說:“你把這個號碼記下來。我孫女現(xiàn)在在北京,你們年輕人別斷了聯(lián)系?!?/p>
我從沒聽他說過這么多話,我這才知道,他不是天生寡言的人。沒有人天生寡言。寡言的人,只是把話堆成草垛放在肚子里—他在等待一個愿意幫他載走草垛的人。我也轉(zhuǎn)而明白,沒有人可以一輩子不打擾別人。不打擾別人的人,其實暗中撥打了無數(shù)次對方的電話,只不過,每次他都會把號碼按錯罷了。
姑父說了很久,吃飯前說,吃飯時說,吃飯后仍在說。他的話只露一半,主語“我”總會被藏起來。比方說,“(我)倒能不想?”“要是(兒子)還在,(我)現(xiàn)在就好了?!边€好,我懂這種修辭,這是老人的修辭,是枯萎的人才會說出的枯萎的話。曾經(jīng)三叔這樣和我說過,姥姥也這樣和我說過。這些話里沒有花瓣與蜜,但人生的種子應有盡有。比如,三叔的“你們有?!保牙训摹皠e走”。
我想起最后一次看望姥姥,姥姥一邊說著“別走”,一邊緊緊握住我手的樣子。幾天后,她便去世了。于是,我放下碗筷,握住姑父的左手。我沒有看他的表情,不知道他有沒有感到尷尬。我只曉得,在我們漫長的文明史里,晚輩與長輩之間的肢體接觸少得可憐。維持愛的時候,無論言辭還是動作,我們都少得可憐。我曉得,這是不夠的。
于是,身旁的老人繼續(xù)說,我的手繼續(xù)握,一切如常。就像春天握住一朵杏花,秋天握住一個蘋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