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哉泰山，國泰民安

文/張海龍

供圖/紀(jì)錄片《大泰山》攝制組

五岳之首—泰山 供圖/視覺中國

紀(jì)錄片《大泰山》海報

2023年元旦，紀(jì)錄片《大泰山》在山東衛(wèi)視首播。我拿起手機，向親友發(fā)送新年寄語：“2023年，穩(wěn)如泰山，國泰民安?！?/p>

最初，接到總導(dǎo)演劉衛(wèi)斌兄邀我為紀(jì)錄片撰稿的電話時，我躍躍欲試卻又心懷忐忑。在我看來，這是一份沉甸甸的囑托與信任，也是一次尤為難得的挑戰(zhàn)。從“五岳至尊”到“東方圣山”，泰山自古與中華民族的發(fā)展緊緊相連，千百年來，已演化為中華民族共同的心靈坐標(biāo)。司馬遷寫道：“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蔽∥√┥剑侵腥A民族精神風(fēng)骨的象征。因此，對她的書寫，容不得半點兒輕慢和懈怠。

從前，有人曾問一位登山家究竟為什么要登山。他的回答斬釘截鐵：“因為山就在那里！”其實，這句話也同樣符合紀(jì)錄片《大泰山》的拍攝初衷。歷經(jīng)天地間風(fēng)云變幻與人世上王朝更迭，見證過帝王柴望封禪與眾生跋涉朝圣，泰山一直就在那里并且始終向上生長，如同一個“拔地通天”的不變諾言。這是一種不憂不懼的君子之風(fēng)，一份任世間紛擾，我自巋然不動的泰然氣質(zhì)。

泰山日出

時間 河山元脈與逝者如斯

時，是連續(xù)的光陰；間，是無盡的空間。

我們是誰？我們從哪里來？我們要到哪里去？

我們生于天地之間，首要之務(wù)就是辨識草木、踏訪山川、泛舟湖海，如此才能確認(rèn)自己身處的時空坐標(biāo)，明確未來的方向?！洞筇┥健返谝患闹黝}就是“河山元脈”。

從25億年前浮出海面的群島，到3000萬年前劇烈隆起的磅礴山體；從東夷人漁獵農(nóng)耕庇護地，到黃帝柴望祭天至高點—泰山一路向上。

崛起于華北平原之東，巍然屹立于齊魯大地之上，從天下一統(tǒng)到五岳獨尊，從自然造物到文化地理—泰山深入人心。

以泰山玉皇極頂為中心，岱陽有中、東、西三溪，岱陰有天津河、掃帚峪、桃花峪三溪。六條峽谷形成六條放射狀登山道路，一齊向山頂聚攏。六條溪水順山勢而下，向北匯入黃河?xùn)|去，向南注入汶水西流。

落日金黃時刻，舉目向西北遠(yuǎn)眺，在層巒疊嶂的盡頭，可以望見一條金色飄帶逶迤遠(yuǎn)去，這就是泰山四大奇觀之一的“黃河金帶”。奔涌的黃河與雄健的泰山遙遙相望，“河山”已然超越自然地理的意義，寄托著國泰民安的美好期望。

相傳，兩千多年前的孔夫子就是站在泰山南側(cè)的泗水河畔，發(fā)出了“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的千古之嘆。他望著日夜奔騰的滔滔河水，于一去不復(fù)返的時光當(dāng)中，同樣感受到了生生不息的力量。

泰山一天門石坊

由是，“泰山日出”就成了紀(jì)錄片第一集最重要的意象。古往今來，不論帝王還是布衣，都要從山腳開始，一步步踏過6000多級石階，攀上被稱為天門云梯的十八盤，風(fēng)餐露宿，就為看一眼這壯麗的新生。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這是中國人古老的生活方式。

每一天，汶河邊的王延華都要手工制作土陶，這是數(shù)千年前大汶口文化時期的制陶技藝；每一天，日觀峰氣象站站長趙勇都要觀測風(fēng)云變幻，他已經(jīng)在這里工作了將近30年；每一天，史兆奎都會在桃花溪里照看泰山赤鱗魚，每年都會有數(shù)十萬尾赤鱗魚被定期放養(yǎng)到溪流中……每一天，人與自然都在互動，形成了一個“泰山生命共同體”。

家國 若登天然與放眼天下

家，是最小國；國，是千萬家。

孔子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

兩千多年前的秋日，孔子登臨泰山玉皇頂，極目遠(yuǎn)望，將天下盡收眼底。

兩千多年后的今天，也有無數(shù)人站在此處，想沿著孔子的視線去觀天下。

孔子的時代是周朝，在他生活的黃河流域，人類文明至少已經(jīng)延續(xù)了三千年，黃土地上的先民們已將“宅茲中國”四個字刻在青銅禮器何尊上。

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大泰山》第二集的主題鎖定為“若登天然”。

沿著孔子“小天下”的視線，在距泰山1700千米開外的海峽對岸，有座被譽為“全臺首學(xué)”的臺南孔廟，那里曾發(fā)現(xiàn)過一尊線刻孔子石像。石像上夫子雙手相合，佩劍行教。而在10余年后，另一尊消失數(shù)十年的線刻孔子石像重現(xiàn)于泰山岱頂碧霞祠內(nèi)。

令人稱奇的是，這兩尊重見天日的孔子石像如出一轍，不輪人物造型、石像大小，還是制作工藝全都驚人地相似。題跋也都指向同一個人—清道光年間的泰安知縣徐宗干。徐宗干為官期間，在各地致力振興文教。任職泰安時，他請能工巧匠將所得一幅宋代米芾繪制的孔子圣像勾摹鐫石，供奉于孔子廟中。后來渡海赴任時，他隨身攜帶著這幅孔子圣像來到臺灣，門生石耀祖見后請求雕刻圣像，以供世人瞻仰。圣像鐫刻完成后供奉于臺灣府學(xué)，即今臺南孔廟中。這兩尊孔子石像因此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

在距泰山80千米的曲阜孔廟圣跡殿內(nèi)，孔子圣像的原本仍在。岱頂孔廟旁一處石刻上題：“孔子圣中之泰山，泰山岳中之孔子?！睆目鬃拥桥R泰山那一刻起，他就成了一個偉大的傳道者。

從“登泰山”這個舉動出發(fā)，就有了石匠姜桂松“堆土上梁”重修泰山十八盤的傳奇，也有了道士張志純“破天荒”筑造南天門的壯舉，還有著全真派道士丘處機遠(yuǎn)赴西域面見成吉思汗“一言止殺”的無畏。除此之外，僧人安道一在經(jīng)石峪鐫寫《金剛經(jīng)》摩崖石刻，靈巖寺千佛殿內(nèi)的40尊羅漢像，降魔藏禪師以“禪茶一味”之風(fēng)打開北方飲茶格局，全都充分證明了這樣的事實—世上的人，每個人都在攀登，每個人腳下都有一座泰山；修行的人，每個人都有祈盼，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座泰山。

泰山的儒、釋、道多種文化元素，充分體現(xiàn)了“和而不同”的特色。它們借助泰山增加了自身的影響力，又反過來豐富了泰山文化的內(nèi)涵，就如同泰山從海面之下緩緩崛起，那是一個“水落石出”的奇跡。

登臨泰山，讓我們擁有了一個“放眼天下”的視角。

泰安 與國咸寧與封禪泰山

泰山安則四海定。

位于泰山十八盤盡頭的南天門

泰山石

天門云梯—泰山十八盤

人民英雄紀(jì)念碑和人民大會堂，都以泰山石奠基；中國南海島礁，更有三塊泰山石鎮(zhèn)守著永暑、渚碧、美濟島，護佑著中國的主權(quán)；中國最北點大興安嶺圖強鎮(zhèn)，也有泰山石作為界碑高高矗立；寶島臺灣，澎湖列島上泰山石雕成的觀音像，與泰山上的澎湖巨石遙相呼應(yīng)，祈望兩岸和平統(tǒng)一。

每個中國人心里都有一座“泰山”。為什么海拔只有1500多米的泰山，會擁有“五岳獨尊”的地位，又能成為中國首例自然文化雙遺產(chǎn)；“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為何會成為中國人的終極價值追求，泰山更成為中華這艘航船的系纜石與壓艙石？

今天的秦始皇陵墓里，所有兵馬俑全都面向東方，這究竟是為什么呢？

公元前219年，秦始皇在一統(tǒng)天下之后，開始了向東方的巡游。10 年間他曾4次東巡，多次刻石記功，三篇傳諸后世，且均在齊魯大地，分別為《嶧山刻石》《泰山刻石》《瑯琊刻石》。秦始皇東巡，既是向天下宣示自己的千秋功業(yè)，也是讓六國百姓增進文化認(rèn)同，更是一次返鄉(xiāng)尋根的文化之旅。

泰山摩崖石刻

此后，兩千多年斗轉(zhuǎn)星移，帝王雄主絡(luò)繹而來。先是漢武帝劉徹牽著冠軍侯霍去病之子霍嬗上了泰山；再是東漢光武帝劉秀選擇泰山中路登山，對應(yīng)著東漢都城從長安遷至“天下之中”的洛陽；然后是北魏孝文帝拓跋宏遷都洛陽，派特使登泰山隆重封天祭祀；接下來，武則天精心策劃了一場空前絕后的以“帝后雙祭、日月同輝”為特色的泰山封禪；唐玄宗則把封禪泰山變成了一場萬國來朝的天下盛事；而從宋真宗之后，延續(xù)上千年的泰山封禪戛然而止，岱岳之巔開始彌漫出濃濃的人間煙火氣。

“與國咸寧”，就是追求政治清明、社會穩(wěn)定、經(jīng)濟繁榮、文化發(fā)展、人民安寧，這是歷代帝王的美好理想，泰山也憑借其象征成為中國人的信仰。

事情 登高必自與生死抉擇

事，是人間萬千事；情，是家園春秋情。

倉頡造字，有鬼夜哭—中國文化的全部秘密，其實都與文字有關(guān)。文字的分量，更是中國歷代史官秉筆直書寫春秋的底氣。

公元前110年，漢武帝親率18萬步騎兵，旗幟綿延千余里如云蔽日，浩浩蕩蕩抵達泰山，開啟籌備已久的封禪大典。泰山腳下，年輕的司馬遷此刻心如止水，他耳畔回蕩的不是群臣山呼萬歲，而是父親司馬談三個月前的臨終遺言：學(xué)孔子作《春秋》，寫傳世史書，做合格史官。

20年后，雖身受宮刑之辱而不改其志，司馬遷以“其文直，其事核，不虛美，不隱惡”的方式著手著述紀(jì)傳體通史《史記》，他以泰山比德，用皇皇130卷52萬字完成了中國人的一次“精神封禪”。從此，泰山就承載起中國人對生命最鄭重的誓言。

泰山云海

從《泰山刻石》上筆畫簡易的小篆，到《衡方碑》上體豐骨壯的漢隸；從由隸入楷的晉代《孫夫人碑》，到“榜書之宗”的《金剛經(jīng)》刻石；從唐隸代表作《紀(jì)泰山銘》，到楷書洋洋大觀的《岱岳觀造像記碑》；從行書自如的《乾隆御制詩碑》，到草書奔放的《望岳詩》，全都似行云流水，一氣呵成。

有兩位唐朝大詩人都為泰山寫下了不朽的詩篇，當(dāng)時卻都是滿懷失意來到泰山腳下。一個是24歲第一次應(yīng)舉卻鎩羽而歸的杜甫；一個是35歲剛剛結(jié)束十六載干謁行卻依然仕途無望的李白。是什么力量讓這兩個失意者筆底風(fēng)雷豪情萬丈？或許，用文字打敗時間，就是他們的突圍之道。

“放蕩齊趙間，裘馬頗清狂。春歌叢臺上，冬獵青丘旁?！薄谔┥侥_下縱馬馳騁、豪放不羈的杜甫，哪里還有一點兒科舉失利的頹唐？

“昨宵夢里還，云弄竹溪月。今晨魯東門，帳飲與君別。”—在徂徠山下嘯傲泉石、對酒當(dāng)歌的李白，哪里還有半分對坎坷仕途的憤懣？

在泰山腳下的靈巖寺里，有一對少年終日共同學(xué)習(xí)、嬉戲。一個是辛棄疾，一個是黨懷英。泰山無言，俯察人間眾生悲歡，也見證著兩人的人生抉擇。辛棄疾率精兵五十騎突襲五萬人金兵大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活捉叛將，南渡歸宋，去實現(xiàn)他“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后名”的理想。十年苦讀，黨懷英終得甲科進士，學(xué)問、文章、書法皆為金朝一代宗師，從此著書立說，承傳“泰山學(xué)派”遺風(fēng)。

這些珍貴的泰山石刻，在無數(shù)人心中激起回響

古往今來，那些刻寫在泰山上的文字，都在無數(shù)登臨者心中激起回響。登高必自，其實就是“我們從哪里來”的永恒追問；重于泰山，就相當(dāng)于“我們到哪里去”的價值判斷。

作家馮驥才的散文中挑山工的形象在無數(shù)人心中留下了深刻印象，此刻，泰山上的這些珍貴石刻，正是我們要全力挑起的“中文行李”。

世界 能成其大與四海一家

世，為傳承；界，是坐標(biāo)。

泰山是一部微縮的中國文化史，亦是一個超乎想象的文化宇宙。

2005年7月9日，中國旅美大熊貓“添添”和“美香”的孩子出生在華盛頓的美國國家動物園，有22萬民眾參與投票給它起名字，有44%的人贊成取名“泰山”，因為這個名字寓意著“和平、雄偉”。當(dāng)?shù)厝恕皭厶┘疤保@個名字也寄寓著他們對中國泰山的喜愛和神往。

利瑪竇在《坤輿萬國全圖》中標(biāo)注出了泰山的地理坐標(biāo)

而早在中國明朝時期，歐美人就從一幅世界地圖中看見了泰山。公元1602年，利瑪竇繪制的《坤輿萬國全圖》在北京付印。他結(jié)合西方先進的地理研究成果，將中國放在世界版圖中央，創(chuàng)作了這幅用中文標(biāo)注的世界地圖。這是中國最早的彩繪世界地圖，并且在上面第一次標(biāo)注出了泰山。

從此，承載著中國數(shù)千年歷史文化印記的泰山，成為世界性的地理坐標(biāo)。

劍橋大學(xué)國王學(xué)院教授、歷史學(xué)家狄更生，在自己的著作《面貌：東西方游記》中專門寫到了泰山，他感嘆道：“一個可以如此尊崇自然之美的民族，必定是一個對生活基本價值有著良好感覺的民族?！?/p>

生活 國泰民安與生生不息

生，是生命；活，指活力。

在中國古人的世界里，東方為尊，拔地通天的東岳泰山被我們的祖先視為萬物的起點和生命的歸宿。泰山其實就是中國人的家山。

位于泰山腳下的岱廟，俗稱“東岳廟”，始創(chuàng)于漢，是歷代帝王舉行封禪大典和祭祀泰山神的地方。隋唐時期，各地廣建東岳廟；在宋真宗規(guī)模盛大的封禪之后，泰山名滿天下，東岳廟真正發(fā)展成為全國性的廟宇。

福建是現(xiàn)存東岳泰山廟最多的省份。福建東岳廟的建立可以追溯到西晉末年。永嘉之亂后，伴隨士族的衣冠南渡，中原八姓入閩，人們建起泰山廟，回望故土，企盼平安。

漳州岳口街，因建于八百年前南宋紹興年間東岳廟而得名。今天的岳口古街，在高樓大廈間雖顯陳舊，卻有著最撫人心的人間煙火氣。

與漳州跨海相望的臺南東岳殿是臺灣最早的東岳廟。1661年，南明將領(lǐng)鄭成功接到軍令，要讓他率軍從荷蘭殖民者手里收復(fù)臺灣。出發(fā)渡海前，有將士來到金沙鎮(zhèn)田埔東岳廟，隨身帶上一捧香灰，除了祈求平安，也代表故土不離。

上圖：臺灣云林縣西螺鎮(zhèn)的“泰山石敢當(dāng)”

下圖：四川理縣桃坪羌寨的“泰山石敢當(dāng)”

上圖：云霧繚繞的泰山玉皇頂

下圖：福州光明港紅星村的龍舟準(zhǔn)備下水

無論我們身處何方，東岳廟都寄寓著血濃于水的鄉(xiāng)愁。儒釋道的教義與美好生活的愿望融合在一起，共同滿足人民的精神需要，也成為連接兩岸民心的文化紐帶。每一座東岳廟，都牽動著一顆顆中國心。

泰山皮影這門藝術(shù)，伴隨著東岳廟也傳唱了600多年。泰山皮影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傳承人范正安正在排練一場將在泰山山頂表演的皮影戲，他想用泰山石敢當(dāng)，為大家驅(qū)邪祈福。

在皮影戲中，泰山石敢當(dāng)是一位武藝高強、懲惡揚善的民間英雄；而在生活中，常會在路口或房角見到嵌有“泰山石敢當(dāng)”或“石敢當(dāng)”的石碑，這是古人靈石崇拜的遺俗。這也印證了那句古話：“一拳靈石，庇護萬民?！?/p>

帝王封禪告白天地，百姓祈求風(fēng)調(diào)雨順，無論廟堂還是江湖，心愿唯有民安國泰。

大河滔滔，逝者如斯，不舍晝夜，而泰山始終屹立東方。

穩(wěn)如泰山，不憂不懼，才是這座山帶給人們的永恒定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