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賽珍珠
賽珍珠(Pearl S. Buck),美國作家,一八九二年出生于美國西弗吉尼亞州,從嬰兒時期開始在中國生活,先學(xué)會了漢語,才被母親教授英語,幼時一直以為自己是普通的中國人,八十年的人生中近一半在中國度過,她說自己是喝長江水長大的,稱鎮(zhèn)江為“中國故鄉(xiāng)”。其代表作《大地》于一九三二年獲普利策小說獎,亦被改編為同名電影,女主人公阿蘭的扮演者憑此片獲奧斯卡最佳女主角獎。一九三八年,賽珍珠榮獲諾貝爾文學(xué)獎,她是第一位獲此獎項的美國女作家。她曾在金陵大學(xué)、南京大學(xué)、國立中央大學(xué)等地任教,與徐志摩、老舍、胡適、林語堂、梅蘭芳等文藝界名人有過私交。她曾把《水滸傳》翻譯成英文,生前成立慈善收養(yǎng)機構(gòu)和同名基金會,旨在幫助有亞洲血統(tǒng)的兒童,二戰(zhàn)期間為中國人民募得百余萬美元善款。賽珍珠一九七三年三月六日于美國佛蒙特州丹比城逝世,其生前最大的遺憾是未能在晚年重返心系一生的中國,時任美國總統(tǒng)尼克松在悼詞中稱她為“連接?xùn)|西方文明的人類之橋”。
“親愛的,對付這些當(dāng)?shù)夭每p,就得夠狠!”
羅威太太——郵局局長的妻子——有些困難地讓自己坐進(jìn)自家寬敞陽臺上的藤編搖椅里。她是個又高又胖的女人,滿面紅光,一看就是住在中國港口城市的這十來年里吃得太多,運動太少。此刻她正對著身邊的客人說話,那張擠滿橫肉的方臉更紅了。她身邊站著一個中國男傭,他剛剛低聲通報說:
“太太,裁縫來了?!?/p>
年輕些的紐曼太太用羨慕的眼光望著女主人。
“阿德琳,我要是也能像你這樣,擅長跟他們打交道就好了?!?/p>
她一邊嘟囔,一邊緩緩扇動著手中的芭蕉扇,是從手邊的小藤條桌上拿起來的。她繼續(xù)用一種抱怨而不滿的語氣說:“有時候我還是覺得訂新衣服不太值得,雖然這里很便宜,特別是當(dāng)?shù)夭剂献龅?。但在這兒做衣服太麻煩了,這些裁縫們真難搞。比如說親愛的,有一次我的裁縫滿口答應(yīng)能三天給我做出來一條連衣裙,卻連著一兩個星期都沒出現(xiàn)!羅伯特說,我看上去不夠體面,我的衣服去參加拍賣會不合適。但我告訴他了,如果他知道找到一個合適的當(dāng)?shù)夭每p有多難,還有他們把袖子剪得有多奇怪……哦,天哪……”她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后隨著一聲嘆息結(jié)束了。她再次飛快地?fù)]了一下扇子,又用手帕抹去了嘴唇上方的汗珠兒。
“你看我的!”羅威太太命令一般地說。她的聲音低沉而不容置疑,灰色的圓眼睛很冷酷,在干枯的棕色小發(fā)卷下面顯得間距更近了一些。她把那對眼睛轉(zhuǎn)向中國男仆——那人正端正地站著,頭微微低垂,目視地面——對他說:“伙計,帶裁縫來這邊!”
“是,太太?!蹦衅偷吐曊f道,離開了。
幾乎是立刻,敞開的門外響起了輕柔平穩(wěn)的腳步聲。從房子的后門穿過走廊,跟在男仆身后走進(jìn)來的,正是裁縫。他是個高個兒中年男人,比男仆還高,臉上帶著一種控制出來的平靜。他穿著一件褪了色的藍(lán)色粗布長衫,手肘處有整潔的補丁,腋下夾著一個白布包袱。他向兩個白人太太彎腰行了禮,就蹲了下來,把包袱放在陽臺的地板上解開,里面是一本又破又舊的英文時裝書,應(yīng)該是來自美國,還有一件沒做完的藍(lán)白點絲綢連衣裙。他把這條裙子小心翼翼地打開舉起來,讓羅威太太檢視。一看這碩大的尺碼,肯定是給她做的無疑。她用挑剔的眼光冷冷地看了看,尋找著某個細(xì)節(jié)。
忽然,她大聲說道:“這領(lǐng)子不行,裁縫!我說了,要荷葉邊!你看看,現(xiàn)在流行的!”她快速翻動著那本書,找到了有大碼女模特的一頁,“你看看,跟這個一模一樣的!你做的那個平領(lǐng)子算什么?我不要,我不要!拿走!”
裁縫平靜順和的臉龐上滲出了一層汗珠:“是,太太?!彼穆曇羧鯓O了。隨后他輕輕抿了抿嘴唇,喘了口氣,又說:“太太,您先說要荷葉邊,又說不要荷葉邊。上次是您說要平領(lǐng)口的,荷葉邊顯胖?!彼麘┣笠话愕乜粗矍暗呐?,但羅威太太沖他使勁揮著戴滿戒指的肥手,她的藤條椅也隨之猛烈地晃動。她用更高的聲音說:
“不,你說謊,裁縫!”她嚴(yán)厲地大叫,“我說了什么我知道,我沒說過要平領(lǐng)口,從來沒有!現(xiàn)在淑女們都不穿平領(lǐng)口了,你懂什么流行?”
“是,太太。”裁縫說。他顯然是妥協(xié)了,建議道:“那再給我點兒布吧,太太。我可以做荷葉邊,沒關(guān)系。”
但羅威太太可沒那么好商量:“是,你是沒關(guān)系,但你浪費了我太多布料了。你以為我買這些布不用錢嗎?你讓我白花了多少錢!”她前前后后地?fù)u晃,還使勁扇著扇子,臉頰變成紫色的了。她轉(zhuǎn)頭對著自己的客人:“我可是一直在等著那條裙子呢,米妮,可你現(xiàn)在看看!我本來想后天穿它去參加領(lǐng)事館的茶話會呢!跟他說荷葉邊,可你看看現(xiàn)在那個愚蠢的領(lǐng)子!”
“嗯,我知道。所以我剛才也說了嘛?!奔~曼太太用她疲倦又急躁的聲音說,“我想知道的是,你打算怎么辦呢?”
“啊,你看我的。”羅威太太繃著臉說。
她有一會兒沒理裁縫,只注視著自己修剪得當(dāng)?shù)幕▓@。灼熱的陽光下,一個穿著藍(lán)衣服的苦力蹲在一排菊花花圃上方,花朵們在九月的午后閃著光。綠色的草坪上有一條窄窄的土壤,剛剛翻好。她什么也沒說,裁縫極不自然地站在那兒,手上依然謹(jǐn)慎地舉著那件連衣裙。他的臉頰有一小股汗水滑下,他舔了舔嘴唇,用一種顫抖的聲音說:
“太太您想試試嗎……”
“不,我不試!”羅威太太打斷他,“有什么好試?一團糟,領(lǐng)子都不對,還試什么試?”她繼續(xù)眺望著陽光閃爍的花園。
“我可以改荷葉邊?!辈每p懇切地央求道,“沒問題,沒問題,太太。您說的我都能做,請問您什么時候要?”
“我明天就要!”女人用響亮而強硬的聲音回答,“明天中午十二點送來。你送不來,我不給錢,懂不懂?每次你說什么時候送來,到時候都來不了?!?/p>
“沒問題,太太?!辈每p隱忍地說。此時他開始將連衣裙快速疊整齊,他細(xì)長的雙手動作輕巧?!拔抑懒耍?。我明天就帶來,做好荷葉邊,整件都做好,絕對好看的?!?/p>
他謹(jǐn)慎地蹲下身,把裙子再包進(jìn)去,把包袱認(rèn)真系緊,確認(rèn)沒有擠到里面的東西。接著他又站起身候在那兒,臉上現(xiàn)出一種哀痛的祈求。他的整個身心都沉浸在這種祈求中,在他隱忍而棱角分明的臉和緊閉的嘴唇上清晰可見。他臉上的汗珠再一次冒了出來,連羅威太太都隱約察覺到了什么。她停止了晃動搖椅,抬頭問道:
“怎么了?”她尖聲問,“還有什么事?”
裁縫又舔了舔嘴唇,用低得像耳語似的聲音說:“太太,您能給我點兒錢嗎?一塊、兩塊都行……”看到她要發(fā)火的樣子,他的聲音更低了,“我侄子今天要死了,他有三個孩子,還有媳婦,他們連買棺材的錢都沒有,沒有一點兒錢。他病得特別重……”
羅威太太看著自己的客人說:“哇,說得多嚴(yán)重啊?!彼丝跉?,做出一副被嚇到了的樣子。紐曼太太對她說:
“我剛才不是說了嗎,跟他們打交道就是麻煩,衣服裁得又……而且他們整天想的沒有別的,就是錢!”
羅威太太轉(zhuǎn)過灰色的眼珠看著裁縫。他沒有抬頭,卻用袖子偷偷擦著嘴唇。她又盯了他片刻,隨后火冒三丈地說:“不,不行!你把裙子全做完,荷葉邊做好,我給你錢!裙子做不完,沒錢!門都沒有!就這樣吧,裁縫?!?/p>
“是,太太?!辈每p嘆了口氣,臉上已經(jīng)沒有一絲期盼的痕跡,哀痛的神情也消失了。一種冰冷的絕望像窗簾一般覆蓋住了他的面孔,“明天中午十二點之前我會做完,太太?!彼f完就轉(zhuǎn)身離開了。
“你知道就好!”羅威太太勝利一般在他身后大叫,注視著他穿過走廊。隨后她轉(zhuǎn)身對客人說:“如果我說明天,”她解釋道,“他估計就得后天才能送來?!彼窒肫鹆耸裁?,在椅子中向前探身抓住一個鈴鐺用力搖,男仆出現(xiàn)了。“伙計,”她說道,“去看一下裁縫,看看他有沒有拿走什么東西!”
她的聲音大到整個房子都能聽到,裁縫的身影仍然在走廊盡頭依稀可見,只見他挺了挺腰,又拐了個彎兒就消失了。
“這些人可說不準(zhǔn)?!绷_威太太說,“你永遠(yuǎn)猜不出這些故事是不是編的。如果他們需要錢——他們總是需要,我從來沒見過這么財迷的人——就應(yīng)該多掙啊,港口有這么多想做衣服的外國人。但這個裁縫比一般的還差勁,總是想在活兒做完之前就要錢。有三次了,他都說家里有個孩子要死了,或者什么其他我連一個字也不會信的鬼話??隙ㄊ浅轼f片或者欠了賭債,他們都賭錢,這樣的人說話,你一個字兒也不能信!”
“哦,我知道。”紐曼太太嘆了口氣,站起身準(zhǔn)備告別。羅威太太也站了起來。
“不管怎樣,對付這種人就得狠!”她又一次說。
裁縫走出巨大的白色洋房,沉默而迅速地走在炎熱的街道上。反正他已經(jīng)開口試過了,她不肯。他如此懼怕她的拒絕,又花了那么久才鼓起勇氣,她還是什么也不愿意給。裙子已經(jīng)做完了一多半,只剩下荷葉邊。她是兩天以前給的他那塊綢布,當(dāng)時他很開心,因為能給侄子多掙幾塊錢了——現(xiàn)在他自己的三個孩子都被老天帶走了,侄子就像他的親兒子一樣。是的,他親眼看著自己的小孩一個個離去,現(xiàn)在他一個孩子也沒有了。
從那以后,他跟自己死去的弟弟留下的這唯一的兒子越來越親,年輕人做了鐵匠學(xué)徒,現(xiàn)在也有三個小孩兒了。那是個多強壯的小伙子?。≌l能想到,他會這樣被死神纏住?兩個月以前,他正把一塊火熱的長條形生鐵錘打成一件犁頭,那塊兒鐵不知怎的從他手中的鉗子上滑了下來,掉在了他的腿腳上,皮肉一下子就被燙掉了,幾乎能見到骨頭。滾燙的鐵直接掉在了他裸露的皮膚上,因為當(dāng)時是夏天,鐵匠鋪里特別熱,他只穿著布褲子,還挽到了大腿上。
當(dāng)然,他們試過了各種各樣的藥膏,但什么藥膏能讓燒掉的皮肉重新長出來呢?這樣的傷口哪兒有藥能治??!那可是夏天啊,到處都是蒼蠅,一個敞開的潰爛傷口,它們怎么可能不聚集過來呢?,F(xiàn)在是九月了,天氣依然炎熱,年輕的男人就要死了。他從大腿根到腳面全都是黑色的繃帶,但都無濟于事。
是的,裁縫當(dāng)天早上剛親眼看到了這一切,去侄兒家探望的時候。在那里,他明顯看到了死亡。那年輕的妻子坐在家里的門檻上哭泣著,兩個大些的孩子怯生生地看著她,都不敢玩兒了。最小的還是個嬰兒,被母親抱在胸前。但最近的一兩天,她的奶水越來越少,還充滿了苦澀,因此小嬰兒直接吐了出來,難受地哭泣著。
裁縫拐進(jìn)一條小巷,走進(jìn)里面的一扇門。他穿過一個庭院,里面滿是一絲不掛的孩子們,都在尖叫、打鬧、玩耍著。他頭頂上方伸著幾根竹竿,上面掛著幾件破破爛爛的衣服,一看洗的時候就沒用多少水,也沒有肥皂。這些院子里的每間房屋都住著一家人,人們都會把廢水潑進(jìn)院子里,所以即使最近一個多月都是晴天,院子里還是濕答答臟兮兮的。一股刺鼻的尿味充斥在空氣中。
但他沒有注意到這些,又穿過了三個這樣的院子,他向右轉(zhuǎn),走進(jìn)了一扇敞開的門,消失在了黑暗中。那是一間連窗戶也沒有的房子,里面的氣味不大一樣,是一種行將就木的腐爛味道。一個女人哭泣的聲音從垂著簾子的床邊傳來,裁縫往那個方向走去,他的臉色自打從白人家里出來,就沒有變過。年輕的妻子聽到他來,并沒有抬頭。她蹲坐在床邊的地板上,整個臉都被淚水浸濕了。她長長的黑發(fā)沒有梳理,蓋過肩膀,幾乎要碰到地面了。她一遍又一遍地抽泣著:
“哎,我的男人啊……孩子他爸……別把我留下一個人……孩子他爸……”
小嬰兒躺在她身邊的地面上,斷斷續(xù)續(xù)地哭著。兩個大些的孩子坐在母親身邊,每個都緊緊抓著她褂子的一角。他們也都哭過,但現(xiàn)在不出聲了,仰起滿是淚痕的小臉看著自己的伯父。
但他顧不上理孩子們。他撥開麻布簾子向里望去,輕聲問:
“你還活著嗎,孩子?”
彌留之際的年輕男人艱難地轉(zhuǎn)動著眼珠。他的全身凹陷得可怕——雙手、赤裸的上身、脖子、臉。但這些跟那條木頭一般焦黑浮腫的雙腿相比,都不算什么。那條腿看起來是那樣碩大無比,好像人是腿的附件,而不是腿是人的器官。男人呆滯的眼神落在了伯父的身上,他張開氣若游絲的嘴,好久以后,用了很大力氣才發(fā)出沙啞的低語:
“這幾個孩子……”
裁縫的面孔忽然痛苦地抽搐起來。他在床沿坐下,真切地開口說道:
“你不用擔(dān)心孩子們,我的侄兒。放心去吧,你的媳婦和孩子都到我家來,我會把他們當(dāng)自己的孩子養(yǎng)大,你媳婦以后就是我和我媳婦的閨女,你的孩子就是我們的孫子。你就是我親兄弟的兒子?。∷沧吡?,只剩下我了……”
他開始無聲地痛哭起來。能看得出,他臉上的紋路早已習(xí)慣了這樣壓抑而無聲的哭泣,因為他哭的時候面孔基本沒有變化,只有一行行眼淚滾落臉頰。
又過了好久,垂死的年輕男人再一次說話了,同樣無比艱難,仿佛必須用力撕扯自己,才能從沉重的昏迷中說出想說的話:
“您……也沒多少錢啊……”
當(dāng)伯父的快速彎下身來,回答將死的侄兒——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閉上了凹陷的雙眼,不知道還能不能聽到了:
“你不用擔(dān)心,都放心吧。我有活兒干,那些白人們總想做新衣服。我在給郵局局長的太太裁一條新裙子,就快做完了,只差一條荷葉邊,之后她就會給我錢了,或許還會給我更多活計。我們能掙著錢的……”
但年輕的男人已經(jīng)不再回應(yīng)了,他徹底陷入了昏迷,再也無法醒來了。
不過,他依然保持著微弱的呼吸,熬過了那炎熱漫長的一天。裁縫站起來過一次,把包袱放在房間的角落里,脫下長衫,又坐回了將死的侄兒床前,幾個時辰都沒離開。女人一直在哭,最后也精疲力竭了,坐著靠在床腳,眼睛閉著,偶爾輕聲抽泣幾下。但孩子們已經(jīng)漸漸習(xí)慣了這一切,甚至習(xí)慣了父親即將死去這件事,都跑到院子里玩了起來。一個熱心的女鄰居探頭進(jìn)來問候過一兩次,最后一次她抱起了小嬰兒帶了出去,把自己豐沛的乳汁分給他吃,讓孩子不那么哭鬧。能聽到外面她的聲音,帶著明顯的憐憫:
“也該是時候了,已經(jīng)拖了一個月,本來以為他那個時候就不行了……”
最后,炎熱的白晝終于接近尾聲,暮色降臨之時,年輕的男人停止了呼吸,死去了。
裁縫這時才站起身來。他起身套上長衫,拿起包袱,對蜷縮在地上的女人說:
“他走了。你身上有一點錢沒有?”
年輕女人也站起身來,憂心忡忡地看著他,把散落在臉上的頭發(fā)向后攏去?,F(xiàn)在能看清楚,她仍然很年輕,不過二十來歲,一個樣貌普通的年輕女人,跟任何地方任何時候在隨便哪條街上看到的女人沒什么區(qū)別,不算美也不算丑,平日里都有一點兒邋遢,現(xiàn)在更是好些天沒梳洗了。她哭喪著圓臉,翹著厚厚的嘴唇,眼神有些木訥。很明顯,之前她只是日復(fù)一日地過著日子,從未想過會有大禍臨頭的一天。她謙卑又焦慮地盯著裁縫:
“我們什么都沒了?!彼f,“我把他的衣服和我自己冬天的衣服都當(dāng)了,還有桌子凳子,就剩下他躺的那張床了?!?/p>
男人臉上的絕望更深了:“有什么你能去借錢的人嗎?”他問。
她搖搖頭:“除了這個院子里的人,我誰都不認(rèn)識。這院子里又有誰有錢呢?”
隨后,完全意識到了自己可怕的處境,她尖聲叫道:“伯伯,我們在這世上,只有你一個人了!”
“我知道。”他簡短地說,又看了看床上,“給他蓋上吧。”他低聲說,“別讓蒼蠅落在他身上?!?/p>
接著他快速穿過院子,鄰居懷里仍然抱著那個嬰兒,見他走出來大聲問道:“他死了嗎?”
“死了?!辈每p回答,穿過院門走上街道,向西邊自己的家走去。
對他來說,這是整個夏天最熱的一天。有時候九月的天就是這么炎熱,夏天就火燒一般地走進(jìn)了秋天。夜晚也沒有涼意,大團的陰云壓在城市上空,街道上滿是打著赤膊的男人和衣衫單薄的女人,坐在家里帶出來的小竹板凳上納涼。有些人還躺在鋪在街上的竹席或草席上。到處都有哭泣的孩子,母親們疲倦地給自己的嬰兒扇著扇子,懼怕著夜晚的到來。
裁縫飛速穿過人群,頭低垂著。他現(xiàn)在很累很累,卻還不餓,雖然一整天都沒吃東西。他吃不下——是的,就算回到租住的院子里自己的那間房,他那又老又笨孩子也養(yǎng)不活的媳婦拖沓著步子喘著氣從街上端來一碗冷米糊放在他面前的桌上時,他依然吃不下。他的衣服上仍然彌漫著那種氣味,充斥著鼻孔。他忽然想起了那條絲綢連衣裙,白女人要是聞到了這味道可怎么辦!他猛地站起身打開包袱,把裙子抖落出來,小心地把里襯翻到外面,掛在床邊立著的老舊裁縫架上。
但它不能被掛在那里太長時間,他必須做完這件衣服,才能拿到錢。他把褂子襯衣和鞋襪都脫掉,只穿著褲子坐了下來。這么熱的天氣他必須小心,不能讓自己的汗弄臟料子。他拿出一塊灰色的毛巾,纏在頭上,這樣汗就不會滴下來,又把一塊布片放在桌上,時不時擦擦手。
他迅速地縫著,用細(xì)長的手指輕輕捏著絲綢,并不是他熟悉的樣式,因此也不敢做得太快,做壞了主顧會不高興。他思索著該怎么做。去年他有過一個學(xué)徒,但世道太難了,他不得不打發(fā)那孩子走,所以現(xiàn)在只有自己的雙手能用了。但這也不算太糟,因為那個孩子總是犯錯,白女人一直強調(diào)說:“你得自己做,裁縫。別讓那個小家伙給毀了。”是的,但自己的十根指頭怎么可能在三天之內(nèi)做出一條裙子來呢?如果她還有另一條裙子要做就好了,那就能一共賺十塊錢,十塊錢夠付一口棺材的定金了,剩下的可以之后再交。
不過,如果她不再給他更多活計做了呢?那他該怎么辦?也只有借高利貸了,但他不敢。如果一個人借了高利貸,他就毀了,利息會像猛虎一樣追在身后,幾個月之后就得翻倍。棺木下葬以后,他必須開始帶著侄兒年輕的媳婦和三個孩子一起生活,而他們本身只有一間房。想到那些孩子,他不由得心頭一暖,隨后又因擔(dān)憂而冷了下來,因為自己得養(yǎng)活他們。
他必須多找些活計。是的,肯定有更多活兒能做,毫無疑問。郵局局長的太太會想要更多衣服,明天肯定會找他訂另一件絲綢連衣裙的。她那么有錢,住在那間碩大的洋房里,還有一個巨大的花園。
午夜臨近,他還沒有做完。最難的部分都還沒開始。他拿起時裝書,把它攤在小煤油燈忽明忽暗的亮光下,縫起了荷葉邊:先折起來,勾出長而勻稱的褶皺,再仔細(xì)縫好。他折疊著細(xì)小的褶皺,手因疲倦而顫抖。他的媳婦躺在床上鼾聲如雷,什么都吵不醒她,即使是搖搖晃晃飛速運轉(zhuǎn)的縫紉機制作荷葉邊時發(fā)出的噪音。凌晨時分,只剩下一道手工熨平的工序,烙鐵正在火盆上加熱。好了,他總算能睡上一會兒,歇一歇酸痛的眼睛,再起來做完它。他把裙子掛在架子上,就在媳婦身邊躺下,一瞬間就沉沉地睡過去了。
但他睡不了多長時間了,早上七點他就爬起身來繼續(xù)工作,直到接近中午,才停下來吃了一口昨晚吃不下的米糊。之后他總算是做完了,花費的時間比之前想的還要長。他瞇縫著眼睛看了看太陽。是的,他應(yīng)該能在正午之前趕到洋房,得快一點。他可不能惹那女人生氣,那樣她可能就不給他下一件衣服做了,因為她上次已經(jīng)發(fā)了脾氣。不行,他一定得再接到一條裙子,然后今天下午和晚上馬不停蹄地干,明天就能做完。他擔(dān)心地嗅著剛做好的裙子,好像是有一點點味道,白人太太會發(fā)現(xiàn)嗎?
不過很幸運,她沒有注意到。她坐在陽臺上那張會晃動的怪椅子里,挑剔地看著眼前的裙子。
“都做完了?”她一如既往突然提高聲調(diào),問道。
“是的,太太。”他謙卑地說。
“好吧,我試試。”
她走進(jìn)了自己的房間。他屏住呼吸,等待著?;蛟S,衣服上還有味道?但她穿好裙子走回來時,臉上泛著愜意,但也不多。
“多少錢?”她生硬地問。
他遲疑了片刻?!拔鍓K,太太。拜托您了?!笨吹剿壑猩鸬呐?,他又猶豫地補充道,“絲綢裙子,得要五塊啊,拜托您太太。隨便哪個裁縫都得要這個價?!?/p>
“太貴了,太貴了!”她宣布,“你還浪費了我的布料呢!”女人極不情愿,但還是把錢付給了裁縫,裁縫接了過去,小心地不直接觸碰到她的手。
“謝謝您,太太?!彼崧曊f。
他蹲下身,開始系包袱,手指都在發(fā)抖。他現(xiàn)在必須問她了,但怎么才能開口呢?如果她拒絕,他該怎么辦?他拼盡全力鼓足勇氣:
“太太,”他說著,恭敬地抬起頭,但避免直視她的眼睛,“您還有更多的衣服能交給我做嗎?”
他等待著她的回答,目光注視著閃著光的花園。但她已經(jīng)轉(zhuǎn)過身往里間走去換衣服了。她沒回頭,只是冷漠地說道:
“沒了,沒了!你惹的麻煩太多了,毀了那么多布料。又便宜事兒又少的裁縫多的是!”
第二天的茶話會上,胖女人遇到了瘦小的紐曼太太,她正百無聊賴地坐在一張?zhí)僖紊?,看草坪上一群白人玩槌球。紐曼太太暗淡的藍(lán)眼睛在看到羅威太太身上的新裙子時,稍稍亮了一瞬間。
“還真拿到了你的裙子??!”她帶著寡淡的興趣說,“我還以為根本沒戲。他還把荷葉邊做得挺好看呢,對吧?”
羅威太太低頭看看自己碩大的胸脯,那位置剛好有荷葉邊,針腳細(xì)致,熨得也很完美。她滿意地回答:“對啊,很好看,誰說不是呢!我很高興自己還是要了荷葉邊。而且,好便宜??!親愛的,這一整條帶荷葉邊的裙子,才花了五塊錢!算下來還不到兩美金!什么?哦,對,他是整整十二點的時候送來了,我跟他說了必須那個時候來。跟我要求的完全一樣——對付這些當(dāng)?shù)夭每p,就是得狠!”
那是十一月里一個灰暗的陰雨天,灰暗到午后的天光基本透不進(jìn)糊了紙的窗欞,窗里是中國一戶中產(chǎn)人家的小客廳。只有一束昏暗的光照進(jìn)敞開的門,穿過地板,落在桌子上方白墻上的一對卷軸上。卷軸上黑色的墨跡清晰漂亮,是兩句著名的古詩,與忠孝相關(guān)。
這片光四周坐著一圈人,主位在桌子的左邊,卷軸的正下方,椅子上坐著李泰盛蒼老的祖父。他是第一個說話的,按規(guī)矩就該如此。他說出的話都是提前仔細(xì)構(gòu)思過的,聲調(diào)也是控制好的抑揚頓挫,每一句的末尾都會加上一個合適的文言詞。他發(fā)話之前,先清了清喉嚨,往潮濕的磚地上啐了一口,接著用衰老虛弱的雙手捋了捋胡子,上面的指甲又長又黃,胡子稀稀疏疏地垂在長衫的前襟上。他的長衫是灰棉布做的,上面有幾處吃飯時掉落的飯渣留下的痕跡。他另一只手握著的一根長長的竹煙袋,已經(jīng)被歲月熏黑了,他抽煙的時候,煙袋發(fā)出越來越響的汩汩聲。
他繼續(xù)慢慢捋了一會兒有些發(fā)黃的白胡子,其他人都在等著他開口,只有泰盛的小弟弟敢表現(xiàn)出不耐煩,他不停地用腳踏著磚鋪的地面,但幾乎沒有發(fā)出聲音。不過,他是老人家最喜歡的孫子,別人不敢做的事他都可以為所欲為。泰盛自己則小心地斜身坐在圓圈下方的一把椅子上,離門不遠(yuǎn),保持著得體的姿勢。老祖父一個接一個看了一圈自己的家庭成員,他明顯很享受大家的等待,最后他終于開始說話了,雖然是在對泰盛說,眼睛卻并沒有直盯著他,而是凝視著從屋瓦上落進(jìn)院里破舊石板上的雨滴。
“你返鄉(xiāng)后,”老人注視著雨水,用高昂而顫抖的聲音說,“已賦閑在家四月有余。你尚未謀得能把你在西方所學(xué)致用,得以大展宏圖的職位。供你求學(xué)多年,現(xiàn)在學(xué)成歸國,這一大家子人,上有祖輩父母,下有弟妹,還須你贍養(yǎng)。”
“祖上是怎么說的?孝子當(dāng)割肉療親,你未做到。你或許忘記了,我們,你的親人,省吃儉用才有錢為你寄到海外接受教育。就連你熟識的遠(yuǎn)房表兄,他是僅有一家商鋪的小販,也把自己攢下的二十塊錢都給了你,讓你得以在西方求學(xué),日后謀得高位。他也是需要回報的啊。”
“老祖宗還怎么說了?不養(yǎng)家的兒子,特別是不贍養(yǎng)祖父和父母的兒子,尚不如狗?!?/p>
老人停下來清了清喉嚨。趁著這個空當(dāng),坐在小桌另一側(cè)身穿黑色短棉襖的男人搶著說:
“這還不是最糟的,父親。這臭小子竟然不愿意娶從小就定了親的閨女!您也知道,那閨女小時候就死了父母,從那時起就一直在這房子里跟我們住著,就像我們的女兒一樣!他口口聲聲說什么西方傳統(tǒng),我們讓他出國又不是去學(xué)傳統(tǒng),而是去讀書!這樣以后才能掙更多錢。現(xiàn)在他不打算給我們生孫子,我們歸西以后,誰給我們上香拜牌位?就因為他,這個臭小子,我們大家——他的祖父母和父母,上天以后就都沒人惦記了!”
泰盛無比惶恐地傾聽著這一切——他是個身形利落的年輕男子,面孔蒼白清秀,嘴巴像女孩的一樣又小又精致。他穿著西式衣服,是一件在芝加哥買的淺灰色西裝。走在街上時,他握著手杖目不斜視,看上去體面而優(yōu)雅。但身處這間昏暗的客廳時,與穿長衫的長輩們在一起,他萎縮成了一個微不足道、瘦小羞澀的少年。他側(cè)坐著,雙手夾在膝蓋中間,柔軟的手心緩緩相互摩擦著。
他望向自己的一個個親戚——祖父傾聽父親的話時不住點頭,渾濁的眼睛盯著下落的雨珠;父親身材粗壯,脾氣急躁,一看就吃得不少;他的叔叔長著一張刻薄的瘦臉,雙手有點臟,看上去憂心忡忡;弟弟是個被慣壞的男孩兒,恨不得快點走開去朝門外撒尿。稍遠(yuǎn)處的角落里,他母親坐在一張凳子上,身形有些佝僂,穿著一件藍(lán)布衣服。她在用圍裙擦眼睛。四個人的身影之后,他腦海中還能看到更多人——貪婪的表哥們、脾氣暴躁做生意的叔叔,都急不可耐地等著瓜分他受過高等教育之后帶回家的薪水。他們的手會像鷹爪一般緊緊抓住他掙來的每一分錢。
他們出錢給他讀書——他現(xiàn)在才明白——僅僅因為他是家族中最聰明的男孩,腦子最快。他們給他錢只是當(dāng)作投資,怕老了以后沒人養(yǎng)。一股怒火在他胸中升起,一大堆燃燒著的魯莽話語即將從他口中噴薄而出。但他忍住了,用牙齒緊緊地咬住它們。他當(dāng)然知道,此時開口是不明智的,他不能頂撞自己的長輩。這些天他們一直壓制著他,愿意的話,把他殺掉都行,雖然可能性不大,但這個念頭就足夠提醒他自己艱難的處境了。
不過,長期的自我控制讓他此時看上去依然鎮(zhèn)定。他站起身,向祖父深深鞠了一躬,又向父親和叔父鞠了躬,最后他給母親也鞠了一躬——他知道只有她心里是袒護(hù)自己的,但她不敢說話。
“請各位長輩諒解,”他低聲說,“今后我會盡責(zé)養(yǎng)家的。”
他又感受到了心中的怒氣,穩(wěn)住自己,生硬地從屋內(nèi)走出去,穿過院子。他走出門,雨水從天空直落下來,陰郁而沉悶,窄巷兩邊高高的磚墻上濕漉漉的,像死亡一樣冰冷。路邊淺淺的排水溝里漂浮著垃圾和臟污,鵝卵石上流淌著烏黑黏稠的難聞液體。他打得锃亮的皮鞋不小心踩了進(jìn)去,留下了一些污漬。
他發(fā)出了一聲厭惡的咒罵。還記得只是一周之前,他去拜訪鎮(zhèn)長,請求組織一個街道清潔委員會。鎮(zhèn)長顧左右而言他,贊賞了他摩登新市民的精神,卻什么都沒答應(yīng)。
泰盛陰郁地注視著眼前一滴滴垂直墜落的雨珠。這可是他的故鄉(xiāng)和祖國啊,這樣的官員,地方怎么能有發(fā)展?一個人對抗所有這一切舊勢力,他自己多么絕望??!每個人都多么絕望啊……
雨水敲打在他的禮帽上,從邊緣墜下。帽子本來很硬,但很快在這濕冷的天氣中被浸軟了,沿著著他的眼角外側(cè)垂下來。他感覺身上的衣服都慢慢濕了,貼在皮膚上。他繼續(xù)走著。
想想他意氣風(fēng)發(fā)地站在美國大學(xué)會場中的高臺上被頒發(fā)學(xué)位,不過是在六個月之前。他的論文還獲了獎,是比較東西方哲學(xué)的。他寫得那么好,連教授們都這么說,當(dāng)時他多自豪啊!這樣的稱贊來之不易,特別是所有的文獻(xiàn)都是用外語寫成的。但他畢業(yè)以后,只有一個念頭,就是回家,報效祖國。他回來的時候躊躇滿志,迫不及待地想見到自己的家人,確信自己一定是一個大家族所有人的驕傲。
之后他們就全部都撲了過來,像烏鴉撲向腐肉一樣!第一天晚上父親就想讓他去鎮(zhèn)上的學(xué)堂教書,還教他該要多少工錢。
“我想先試試能報效國家的工作?!碧┦⑦t疑地說,“如果學(xué)校給的薪水……”
父親不等他說完,黃黑色的胖臉就耷拉下來,“你就知道考慮自己!”他教訓(xùn)道,“我現(xiàn)在都打算歇歇,不打理生意了。世道越來越難,開商鋪也不掙錢。你還得養(yǎng)你弟弟,你叔叔身體也不好,做不了工。還有,出錢供你讀書的親戚們可不少,至少得給他們些糧食吧。而且,你以后的媳婦也住在家里了,你走了這么多年,她爹媽都死了,你娘打理家需要幫手,有兒媳婦就不用再專門請傭人了。這些你都得照顧,你是長子,跟我當(dāng)時一樣,我已經(jīng)累了一輩子了?!?/p>
泰盛有些詫異,這些事情原本他都淡忘了,他已經(jīng)走了那么久,整整八年!他試著回憶那個面目無趣、有些邋遢的女孩,第一次見到她時,他甚至以為是一個傭人。媳婦?一股厭惡的逆反情緒在他心中升騰,一想到她,他就情緒激動。不可能的!他甚至跟父親沖動地表達(dá)過反對,但都沒有用。他們一意孤行,要按自己的方式左右他,他的這些親戚們,一起謀劃著用墨守成規(guī)慢慢瓦解他的反抗。他快要窒息了。最可怕的是,他發(fā)現(xiàn)自己在看似波瀾不驚實則完全不可動搖的家族壓力之下,日漸妥協(xié)。他的理想,已經(jīng)跟踏出歸國遠(yuǎn)洋輪船的那一刻不太一樣了。那些理想已經(jīng)變得飄忽而遙不可及了,他不再有信心為之抗?fàn)帯o論如何,他是孤身一人。身處這么多全然不在乎新思想與新生活的人們中間,他又能做什么呢?
他感覺得到,此刻自己的鞋上已經(jīng)滿是泥濘,褲腿也濺臟了。他走出來得太急,連外套也忘了穿,無情的雨水已經(jīng)把他的全身都打濕了。他能感覺到冰冷的水珠正順著肩膀流下,天空是一片沉重的鉛色。雨繼續(xù)密密地下著。
他發(fā)著抖想,不知道整個鎮(zhèn)子上有沒有一個暖和的地方。這樣的天氣,家里他自己的房間跟整個房子一樣了無生氣。磚地上彌漫著水汽,墻上也滲著水珠,這間他多年未回來過的屋子看上去無比簡陋,還不得不跟弟弟同住。現(xiàn)在他還記得弟弟毫不在意地亂翻自己最珍愛的書本,還在雪白的書頁上留下了黑指印時,自己有多生氣。就是昨天,泰盛發(fā)現(xiàn)自己最珍貴的哲學(xué)課本中間被撕掉了一頁,是弟弟干的,要去包幾個銅板塞進(jìn)褲腰。這里完全沒有隱私可言。
盯著眼前的雨,泰盛思考著,怎樣才能暖和一些。如果他足夠暖和,或許就有勇氣做他想做的事了。他最害怕妥協(xié)的,就是真的去娶那個愚昧的女人,斷送自己的一生。接著,一個新的焦慮浮現(xiàn)在了他腦海中,他大聲問自己:
“那我自己的孩子得是什么樣?有這樣一個母親,住在這樣一所房子里?我又得讓他們重復(fù)我這樣的人生嗎?”
他之前從未這樣想過。他想象著他們合十自己小小的雙手,祈求不要被生出來:
“不,不,我不會這樣!”他在心中殷切地向他們保證。
一座房子的高大輪廓突然出現(xiàn)在他眼前,那是一座洋房。啊,海明威先生之前住在里面,那是他小時候的啟蒙老師!他是個和藹的美國年輕男人,待人真誠。他多想進(jìn)去看看他啊,也許這樣就能暖和起來。他甚至可以跟海明威先生聊聊自己的難處,得到一點意見,甚至是鼓勵。
他順著淺淺的石階拾級而上,走到圍繞房子的回廊,按響了門鈴。他等待著,把衣領(lǐng)立了起來,手也插進(jìn)口袋取暖。墻上爬著的藤蔓被雨打得扁平,地面也有些松軟,棕黃色的濕葉子簌簌飄落。門緩緩打開了,是海明威先生!他已經(jīng)這么大歲數(shù)了!他已經(jīng)成了一個表情悲哀的駝背老人,不大確定地瞅著泰盛。
泰盛伸出自己的手:“您不記得我了嗎,海明威先生?小時候我是您的學(xué)生,我出國待了很多年,現(xiàn)在我來看您了!”
“哦,對,對!”海明威先生還有些猶豫,他教過的學(xué)生太多了,一下子并沒能記起泰盛,“進(jìn)來吧?!?/p>
泰盛邁進(jìn)了門廳。啊,真暖和!他跟隨海明威先生走進(jìn)了書房,里面真的像春天一樣溫暖。一個小小的爐子在角落里噼啪作響地燃燒著,泰盛站在它跟前,衣服冒出了蒸汽。
“哦天哪,你全身都濕了??!”海明威先生一邊說一邊盯著他看。他眼睛近視得厲害。
“只有一點兒。”泰盛謙恭地說。
“沒錯,沒錯。”海明威先生心不在焉地說。桌上還有一堆考卷等著他批改,他原本打算專心工作一個下午的。這一天他也很疲倦,有些著涼,這該死的雨!要是他有個助手就好了,但現(xiàn)在哪里都缺錢,不可能請得起人,特別是在國外接受過西方教育的年輕人,他們總是要特別高的薪水。眼前的這個年輕人就是來找這類工作的吧,他應(yīng)該也能看出這里的狀況。
泰盛坐了下來,在保持禮貌的前提下,離那個火苗旺盛、愉快燃燒著的小爐子盡可能近。他饒有興致地盯著那張小小的簡陋寫字臺,有些羨慕。書籍、溫暖、私密——海明威先生多幸運??!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做一個堅定高尚的好人很容易。
他感覺到那種舒適的溫暖慢慢爬進(jìn)自己的皮膚,開始期待跟海明威先生傾吐心聲,或許很快就有機會了。想說的話已經(jīng)到了嘴邊,隨時會蹦出來。
海明威先生問了他幾個問題。泰盛禮貌地夸贊著海明威先生的祖國——美麗的國家,美麗的人民……
“我希望,”海明威先生有些嚴(yán)肅地說,“現(xiàn)在你能學(xué)以致用,報效自己的祖國。中國需要你,有太多不幸的人……”
泰盛聆聽著,現(xiàn)在他們快說到點兒上了。他很快就能傾訴自己的困境和憧憬,他確實很想報效祖國,只是……
“不過,我希望你能跟其他從英國、美國、法國歸來的年輕人不一樣?!焙C魍壬蒙晕⒏咝┑穆曊{(diào)繼續(xù)說道。他很害怕珍貴的一下午時間就這么白白流逝了,眼前堆積的試卷讓他有些著急。他的頭開始疼,要是能雇個助手該多好!一個人工作總是難得多,但經(jīng)費又不夠……
“你們這些人的問題,”他接著說,無法控制地更加焦躁,“就是太看重錢了,只想著掙錢。你們想做簡單又沒什么責(zé)任的工作,還想拿好多薪水,不然就不滿意??墒牵€有那么多被人民需要的艱苦職位都空著呢,你們不應(yīng)該勇敢些嗎?我必須說……哦對,李、李先生,我對從海外學(xué)成歸來的中國留學(xué)生很失望?!?/p>
書房沉寂了。海明威先生擺弄著桌上的裁紙刀,不經(jīng)意似的瞄了一眼墻上的掛鐘。他已經(jīng)八年沒休假了,現(xiàn)在也不能走,因為學(xué)校里沒有別人能給他代課。他累了,也越來越意興闌珊。而且,他是一位盡責(zé)的教師,多年來一直都憑借著少得可憐的那點兒資料備課,這一切都讓他苦不堪言。
雨點單調(diào)地拍打在窗子上,沉寂的書房此時氣氛凝重。海明威先生心中所有的失望,都體現(xiàn)在眼前這個衣冠楚楚身著西裝的中國年輕人身上了。年輕的泰盛忽然覺得,自己又回到了家里那個昏暗窒息的客廳,被一大群人壓迫著。誤解讓兩個人都心灰意冷,屋子里仿佛不再溫暖了。
泰盛站起來,鞠了一躬。無論如何,這是一位受人尊敬的老師。他不能忘記自己的教養(yǎng)和禮貌。
“很抱歉我們讓您失望了,先生。那么告辭了,先生。”他昂著頭說,又走回了街上。他忽然感覺無比虛弱,一聲哽咽卡在喉頭。他用力盯著前方,為了讓眼淚不流出來。他開始繼續(xù)向前走,全然不顧鞋子上有多少泥了。
好大的一場雨??!那幾分鐘帶來的溫暖頃刻被消耗殆盡,他筋疲力盡?,F(xiàn)在還能去哪兒呢?只能回家,沒有什么別的地方能讓他待了。那意味著放棄,但那樣的人生讓人難以承受,他得像這古老的國家歷史和未來中千千萬萬個人那樣,犧牲自己,把夢想付諸東流,粉碎所有心中的渴望。他得成親了,被禮教壓制——已存在了數(shù)十個世紀(jì)、古老而不容置疑、尚未被打破和淘汰的禮教。他想到了跟自己定親的那女孩兒郁郁寡歡的臉和沒梳理的頭發(fā),她跟一個低價買來的使喚丫頭有什么區(qū)別?殘酷的記憶把他帶回了美國的大學(xué)校園,那里面有上百個年輕女孩,都有著靈動美麗的臉。她們都可以自由戀愛,甚至選擇跟誰結(jié)婚。他也想到了跟自己同班的年輕男同學(xué),他們都可以追求跟自己最般配的漂亮女生。但他們都幫不了他,所以想他們無濟于事。
他不停地?fù)u著頭,從小巷的一側(cè)看到另一側(cè),雨依然下個不停,昏暗的磚房子在雨中沉默地擠在一起。他多希望自己能逃開??!但他手上沒幾個錢。就算能跑到天津,甚至上海,找一份工作過自由的生活,即使那樣,他苦澀地想,自己仍然得不到真正的自由。不管他在哪里,他們都能把他找到,逼他回來,就算能自己待著,他就真的自由了嗎?他能這樣拋棄整個大家族嗎?他可是長子啊,不可能這樣。不行,他至少得維持起碼的體面。
街上現(xiàn)在幾乎沒有什么人了,有幾個趴在路邊的乞丐,哭哭啼啼,渾身濕透。一個女人快速從他身邊走過去買熱水,手里抓著壺,她把打了補丁的圍裙披在頭上擋雨,兩端咬在牙齒間。一個小男孩兒撐著一把巨大的油紙傘,不慌不忙地從學(xué)校往家走去。十一月的天已經(jīng)很短,天色越來越暗了。雨還在下著,很快天就會黑了。他必須找個地方去,此刻他全身濕透,寒冷已經(jīng)浸到骨頭里。當(dāng)然,他只能回家,但回家意味著放棄自我。好吧,他已經(jīng)別無選擇。
他轉(zhuǎn)身慢慢往家走去,未來的歲月在他眼前浮現(xiàn)——單調(diào)乏味、疲于奔命,做著一份工,但內(nèi)心無比空虛。他仿佛又看到了那幅令人心悸的場景——自己的孩子,祈求不要被生下來。忽然他靈光一閃,想到了一個至少能解救他們的辦法。他停下腳步,盯著眼前的雨幕,一抹微笑浮現(xiàn)在臉上。他怎么這么笨!在這陰雨連綿漫長難捱的一天里,之前怎么沒想到呢。他在街角小小的藥鋪前停了下來,小聲要了些什么。有些詫異的小伙計湊近身來:
“三粒黑鴉片?”伙計低聲確認(rèn),“哦,好的?!?/p>
他把藥粒鬼鬼祟祟地包進(jìn)一小片棕色的牛皮紙里,交給了眼前年輕的顧客,又用發(fā)黃的手抓走了遞過來的錢。
之后,泰盛挺直身子走回了家,昂著頭,全然不顧臉上的雨水。很奇怪,怎么之前沒想到這個主意呢?他笑了笑。歸根結(jié)底,他其實并不需要花那么多錢出國學(xué)習(xí)。任何一個美國教授都沒教過他在這樣的關(guān)鍵時刻該怎么做,沒有人告訴過他該怎么生活。是的,在他們的指導(dǎo)下,他才寫出了那最出色的論文,此刻它已被絲綢仔細(xì)包好,跟很多平時用不到的東西一起被保存在他行李箱的最底部。不對,此刻的他是在用祖先傳下來的古老方式進(jìn)行報復(fù),對一個荒謬的世界用古老的方式抗?fàn)?,這就是他的出路,他的自我犧牲。
他又一次走進(jìn)了家中的庭院,左手邊是廚房,門大開著,磚砌的爐子里冒出鮮紅的火焰,照映出了一個女孩愚鈍木然的臉,她正在往爐子里塞柴草。他一陣發(fā)抖,抿了抿嘴唇。是的,他這樣選擇沒錯。
他走進(jìn)了客廳,現(xiàn)在里面是空蕩蕩的,桌子上有一壺茶和兩個碗。他摸了摸茶壺,是冷的。一切都是冰冷的,他有些惱怒地想——這冰冷的苦雨啊!他往其中一個碗里倒了一點冷茶,涮了涮,灑在地板上,又把那幾粒藥放了進(jìn)去。接著,他仔細(xì)地再倒了一些茶進(jìn)碗里,三粒藥,一碗底茶水。他一飲而盡后,又灌下了一口涼茶。
隨后他走進(jìn)了自己的房間,屋里很暗,但總算只有他一個人了。弟弟還沒回來。他坐在床上,脫掉一塌糊涂的鞋,扯下濕透的上衣,剩下的衣服也被毫不費力地脫掉了。他躺了下來,面朝墻壁,發(fā)著抖把被子拉到肩頭,就閉上眼睛睡去了。
他頭上鋪著瓦片的屋頂被雨滴持續(xù)敲打著,發(fā)出輕柔和緩的滴答聲。白天緩緩滑入了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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