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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闌尾街

    2023-08-24 12:48:42劉星元
    湖南文學 2023年8期
    關鍵詞:縣城闌尾妻子

    我的記憶出現(xiàn)了偏差,它無法命中我所講述的場所的具體方位。妻子想幫我把那些序列錯亂的名詞捋順,不成想她也無法從記憶里明晰地打撈出它們。知道再說下去便會讓錯亂的部分更為雜亂,我倆索性閉了嘴,就這樣長久地站在那條街道的一側,望著對面的一列鋪子沉默不語。過不了多久,這些店鋪就將會被各類工程機械以老城區(qū)改造的名義推倒,成為廢墟。

    其實我們的背后恰好就橫陳著一片這樣的廢墟,它差不多是一座城中村四分之一的面積,收納著諸多的斷壁殘垣和一些被棄置的物品。在還未徹底淪為廢墟之前,我與妻子曾數(shù)次去往那里,有兩次是單純路過,剩下幾次卻是刻意尋訪。從出生到出嫁,妻子在那里生活了近三十年,一磚一瓦、一草一木,都成了她的生活結構里微小但不可或缺的分子。這里拆遷對妻子而言算是歷史性事件,于是她便想親眼看看自己的家是怎么被一點點拆掉的?!耙稽c點”,意味著速度是緩慢的,幅度是輕微的,這樣的速度和幅度,擁有菩薩般的慈悲心腸,可以讓記憶的片羽和灰暗的情緒,于從容聚集之后又從容揮發(fā)。然而事實上,妻子失算了——一切都是迅疾而猛烈的,第一天,鏟車、吊車、挖掘機這些大型機械還在離岳母家一兩百米的地方活動,但當?shù)诙煳覀冊賮砜磿r,岳母家就已徹底消失了,徹底到我們甚至無法通過其他參照物來確認它曾經的具體位置,因為所有可以拿來當作參照物的東西,也全都不見了。若是以往發(fā)生了不如意的事,妻子可能會蹲下來抱頭大哭,但是現(xiàn)在她卻無法做到——高高隆起的腹部,限制了她的自由發(fā)揮,她只能老老實實地站在那里,默默流淚。

    我也有些難過。我的情緒,一半是因為受妻子感染,另一半?yún)s是受到了自身記憶的沖擊——我的母校就在附近,高中三年,我曾無數(shù)次從這條街上走過,也曾無數(shù)次走進這里的任意一家店鋪,在這條街上經歷著一些故事,有些故事至今仍歷歷在目。后來,我又陪妻子去了那里幾次,她的心情漸漸好了起來,我們的關注點也開始從背后的廢墟,毫無鋪墊地轉到了對面那些也即將遭受拆遷的店鋪上。

    飲品店、典當行、書店、網吧、小賣部……從右到左,我閉著眼睛回想著十年前這條街上商鋪的排列順序,似乎唯有讓視覺陷入盲暗之中,才能將更多的記憶清晰地打撈上來??僧敂?shù)到“包子鋪”時,竟突然不知它是不是該排在這個位置,而當我想再重新復述一遍的時候,又拿不準第一遍中的小賣部和澡堂子究竟誰先誰后了。岳母家門前狹窄的巷子向西是死胡同,只有沿著巷子向東前行四五十米,才能走出巷口,而巷口對面,就是這些商鋪。作為此處土生土長的居民,按理說妻子關于這些商鋪的記憶應該比我要精準,但結果卻恰恰相反。為什么是這樣的結果?我冥思苦想,試圖用某種相對實際的理由來搪塞自己。這個理由,我是在數(shù)天之后偶爾想出的——對我而言,三年的記憶不足以承受后來十年的沖擊,我高估了自己的記憶能力;而妻子太熟悉這里了,她用近三十年的時光,見證了諸多商鋪的開與關,如今它們一股腦地襲來,以至于她沒法精準掐住“十年前”這個時間節(jié)點,更早或更晚的事物襲擾著她,將她引誘到了歧途。

    但是當時,我壓根兒就沒想到這些。我們只是沉默不語地站在那里,有些黯然。哦,應該是我們仨——那時我兒子正躲在妻子的肚子里。我不知道這個小家伙是否聽到了自己父母的交談,因為他并未如以往般在我們交流時用踢腿的方式表達自己的觀點和情緒。那是二〇一九年的初夏,我清楚地記得,那時候我兒子已經七個多月了,但這對于他的整個人生而言,還只是一個負數(shù)。他離自己的起跑線還有兩個多月呢,還沒有資格站在初始的位置上,贊美著塵世的美好,數(shù)落著人間的不是。

    闌尾街,這是我私自給那條街扣下的惡名。之所以隱去它本來的名字,是怕招來非議。同一種事物在不同人的眼中往往是不同的,讓我懼怕的是,當我一旦將這條街的名字如實道出,任何人都有可能搖身化作公允的證人和正義的使者,隨時都有可能跳出來指責我和我筆下的文字有罪。我朋友是寫小說的,他在作品里虛構了一個反面人物,卻被有心人看到了,并執(zhí)意覺得那是在影射他,于是前來興師問罪。朋友的前車之鑒擺在那里,讓我無法給予自己的作品更高濃度的真實。就像在此處,我選擇用這樣一個粗鄙的名字來稱呼一條街,不符合常理的粗鄙本身就折射出了“虛構”的質地,這或許能給予我更高系數(shù)的安全感。

    事實上,即便是剔除安全因素之后,我仍認為“闌尾街”三個字比它真實的名字要形象生動——這條街道,就像是一截細長且彎曲的闌尾盲管,屬于縣城這個整體,又似乎游離于整體之外。與闌尾稍微不同的是,它的尾部并不是全封閉的,街道盡頭尚有一處更為狹窄的出口,穿過出口后,再往前走一段路,就是我的母校。

    我與闌尾街所有的故事,皆應從二〇〇四年開始講起。那年夏末,我與另一位同學從偏遠的鄉(xiāng)村中學考到了縣城的某所高中,我們倆先是坐著鄰居的拖拉機去了鎮(zhèn)上,然后又在鎮(zhèn)上坐上了去往縣城的客車。那時候縣城的老汽車站還沒拆除,我們在那里剛下車,幾輛拉客的電動三輪車就圍了上來,把我們嚇壞了,一時間不知所措,搞明白情況后,才稍稍放下心來。為了省錢,我們沒有選擇坐車,而是頂著烈日、背著行李,一路打聽,從城北走到城南,走到了闌尾街口。那日在闌尾街,我們遭遇了兩件事,它們給我留下了并不光彩的印象,說實話,這在短時間內拉低了我對闌尾街甚至整座縣城的好感。

    第一件事是遇見了一個瘋子。我曾在另一篇文章里寫到了他——他上身罩著長袖灰布衫,下身穿著藍色短褲,一只腳趿拉著一只綠色拖鞋,另一只腳卻趿拉著一只黃色膠鞋。東西走向的綠燈已經亮起,他卻攔在頭車前面,背東面西,一臂平撐指南,一臂由北向南搖擺,示意站在北側路口等綠燈的幾個行人過去。無人聽從他的指揮。他身后的一行機動車此起彼伏地按著喇叭,他卻充耳不聞,等到東西走向的綠燈轉為紅燈,站在北側的行人終于起步向南,他便拍了拍自己的胸脯,露出一副志得意滿的表情。他不知道的是,危險正在向他欺近——一個壯碩男人提著棒球棍,從停在他背后的某臺車上下來,揮棍向著他的后肩敲了下去,向著他的腿部敲了下去,繼而又向著他的后腰敲了下去。被打急了的他迅速從地上爬起來,先是向西而奔,在差點將一位騎自行車的中年婦女撞倒后,左轉向南奔跑而去……后來我同學靳喜光告訴我,他是這座縣城有名的“瘋子”,因為諸多不合常理的行徑,他常會受到人們的謾罵甚至毆打,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然而那時候,我只感覺這樣對待一位智力不全者,未免太過血腥了。

    第二件事是遇見了一個騙子。從汽車站到闌尾街,大約四五里的路程,我們又累又熱又渴,加之在剛剛發(fā)生的瘋子遭襲那事上受了驚嚇,便想著趕緊離開這是非之地。這時恰好又有一輛載客三輪車在我們身旁停下,問過我們要去哪里之后,便問我們要了三元錢,拉著我們向著學校的方向駛去。兩分鐘后,司機停下了車,告訴我們到了。等我們下了車才明白,學校距離我們上車的地方,其實不過短短的三四百米,而在汽車站時,那些載客三輪車司機曾告訴我們,從汽車站到我們學校,只需要四塊錢。于是我們知道,在決定從闌尾街坐車的那一刻起,我們這兩個對縣城一無所知的鄉(xiāng)下孩子,就已經被人家騙了。

    對第一件事心生懼怕也好,對第二件事徒增憤恨也罷,不管怎么說,我們終于還是跌跌撞撞地走進了校門。就讀的高中不是重點學校,管理并不嚴格,早中晚三個時間節(jié)點,是可以出校就餐的,與新同學,尤其是家住縣城的同學逐漸混熟之后,他們便常??犊貟伋觥暗刂髦x”,帶著我到處游玩覓食,距此不遠又相對繁華的闌尾街自然是首選之地。這樣一來,闌尾街便正式融入了我的日常生活。

    考進那所高中前,我從未涉足過縣城。雖然之前寫過一篇年少時跟隨父親來到縣城的文章,但是里面涉及到的縣城風景、人物和故事,其實都是我虛構的。對縣城朝思暮想的因由卻是真的——我最愛玩的玻璃球來自那里,我最愛吃的糖果來自那里,我同學徐浩腳上那雙好看的運動鞋也來自那里。年少時的我對縣城實在是太向往了,因此我才借那篇半是虛構半是真實的文章,幫曾經的自己提前數(shù)年實現(xiàn)了這個夢想?,F(xiàn)在這么說似乎很矯情,但我保證,那個名字叫作劉星元的少年,當年的確就是這么心心念念地想著、愛著那座未曾謀面的縣城的。

    盡管經歷了初見時的一些不愉快,但那些不愉快的經歷并未對我所珍視的縣城構成任何可稱之為傷害的沖擊。事實上,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我一直沉浸于從窮鄉(xiāng)僻壤到繁華城市的對比所生發(fā)出的幸福中。如果說上面的言辭是對大愿得償?shù)那殂旱氖惆l(fā),那么接下來的愛慕之辭,則是來自縣城本身所折射出的魅力——我從未見過陳列著萬千冊精美圖書的書店,那些按照不同的分類擺放著的書籍,如藝術品一般目光謙虛而溫柔,默默等待著興奮異常而手足無措的我的到來;而在此之前,在我就讀的初中所在的那座鎮(zhèn)子上,只有逢集時才能看到一處雜亂擺放著百十本盜版書籍的地攤。我從未見過水泥地面的開闊廣場,廣場上,不同顏色的好看的花束,經過有機組合,擺成了報紙和政治課本里常見的標語,標語下面,一群人在高分貝音律的驅動中扭動著身體;而在此之前,在我就讀的初中所在的那座鎮(zhèn)子上,人們只會三五成群地湊在家門前打牌,拉呱。至于那些整齊排列于道路一側的路燈,那些似乎收容著世間所有商品種類的大型超市,那些穿梭于縣城各個街面上的公交車……這一切的一切,都讓我新奇不已。曾經在書籍和電視上看到的事物,接二連三地出現(xiàn)在我當下的生活之中,但我又不能表現(xiàn)出過度的興奮來,因為我知道,一旦情緒過于飽滿,必會暴露我土包子的本質。

    幾乎每個學段都會遇見這么幾個同窗——他們和你比和其他同學的關系要密切,可互開玩笑,可互敞心扉,彼此極少紅臉惱怒,當你順利或不順利地結束這段學習之旅后,許多年后轉頭看,許多同學的名字都已忘掉了,但那幾個同窗,卻一直在你的身邊,即便是不通音訊很久之后,偶爾打個電話也能聊上很久很久。在高中階段,這樣的同學,靳喜光算是一個。靳喜光家住城郊村,沒事的時候,他常騎著他那輛大梁單車,載著我在縣城各處閑逛,之前提到的新華書店、中心廣場,便是與他一起去的,于他而言,這些地方再熟悉不過了,但對我而言,卻如劉姥姥初入榮國府。聚焦闌尾街,我發(fā)現(xiàn)許多記憶深刻的故事里,也總能見到這個人的身影。后來我們填報高考志愿的時候,湊到一起商量著一同報考了鄰市的一所高校,又延續(xù)了三年這樣的情誼。這是后話,這些后話或許會被我寫入另一個故事里,而現(xiàn)在,我需要從拐入不遠的歧路上轉回來,繼續(xù)言說高中時候的靳喜光和我,言說闌尾街。

    第一次逛夜市,就是靳喜光帶我去的??h城最大的夜市在老電影院門前的那條街上,一到下午五六點,人流就會向那里匯聚。靳喜光騎著單車載著我,路過各種攤位,攤位上飄出的好聞的香味,引誘我不停地吞咽著從喉嚨和口腔里涌出的唾液。靳喜光原本是打算請我在那里吃面條的,那里有一家面攤,面條雖是用簡易的壓面機壓出來的,但極其勁道,再加之鹵做得好,很多人都去吃。人太多了,我們輪不上,他只好又騎行了一里多地,回轉到闌尾街上來。闌尾街上也有一處夜市,但與老電影院夜市相比要小得多,即便如此,我也感到心滿意足了。那一晚,靳喜光請我在闌尾街上吃了一碗餛飩和一張卷餅,餛飩鮮,卷餅香,一頓飯滿足了我對于夜市所有美好的想象。

    第一次喝白酒,也是靳喜光慫恿我的。那天是二〇〇六年的農歷四月十二日,之所以記得這么清楚,一是因為那天是我的生日,二是因為在此之前我從未過過生日。那一次同案犯共有三人,除了靳喜光、我,還有劉弘波。他們二人瞞著我背后商量,利用中午時間拉著我去了闌尾街上的一家蒼蠅館子,點了四樣小菜,要了一瓶白酒,舉起杯來齊聲祝我生日快樂。我先是有些蒙,繼而有些感動,接著就有些不好意思了。在各種情緒的施壓下,我狠喝了一口杯中烈酒,直嗆得咳嗽不止。那日,我是被他們攙著回去的,下午我們集體逃了課,在靳喜光租住的距學校一墻之隔的小民房里睡了很久,醒來時已是傍晚。到了晚自習的時間,我們身上的酒味依然未能徹底消散,他們兩人的班主任兼著教我們兩個班的數(shù)學,先是把他倆從班里揪出來,然后又把我從我們班揪出來,在兩班之間的夾道里罰站。我靠著我們班的墻壁,他倆靠著他們班的墻壁,面無表情??傻鹊綌?shù)學老師一走進班級,我們六目相對,撲哧就笑出了聲,又趕緊捂住嘴,整理一下心情,重新恢復到木然的狀態(tài)。

    第一次上網,靳喜光依然是罪魁禍首。闌尾街上有兩家網吧,一家明目張膽地開在街上,另一家則曲徑通幽,需要走過一小段斜路,再拐一個彎道。因為隱秘,我們選擇了第二家。盡管“未成年人禁止入內”的牌子擺在顯眼處,但那也只是個擺設,我們與老板心照不宣,交了錢,他便熟練地給我們開了機器。在靳喜光的指導和我自己的摸索下,我很快就知道了應如何打開網頁,如何輸入文字,如何播放視頻。其間,靳喜光幫我注冊了QQ號,那個號我至今還掛在手機上,卻很少再去看上面的信息。同行的還有李祥云,是個上網的慣犯,一坐下就沉迷于游戲之中了,對著鍵盤又敲又捶,還不時罵上兩句臟話。沒想到,我第一次上網就出事了。事出在李祥云身上——晚上十一點左右,他父親突然推門而入,將還在敲擊鍵盤的他擰著耳朵揪了出去,在街上把他暴打了一頓,隔著老遠都能聽見他的求饒聲。這頓打倒是把我們“打”怕了,但卻未對主角李祥云產生脫胎換骨的影響,消停了兩個星期后,深夜他又一個人爬過了院墻,跑進了網吧。

    畢業(yè)之后,我們回學校填報高考志愿,晚上沒回家,又在闌尾街上了一次通宵網,這次我們光明正大地選了開在主街上的那家。到了午夜時分,大家的肚子陸續(xù)叫了起來,便與網管員說好給我們開著機器,我們則走出網吧,坐在了附近的一家燒烤攤前。不巧的是,遇到不知什么原因扭打在一起的兩伙人,都是如我們這般年紀的少年。靳喜光悄聲提醒我們別向那邊看,以免引火燒身。等打斗的兩伙人都走干凈了,靳喜光才告訴我們,其中一個帶頭的他認識,小學時和他同在一所學校讀書,畢業(yè)后就開始跟著人混社會,已經快成為街上的小霸王了。許多經歷過的事,我都已經記不得了,但靳喜光說的那個小霸王的名字,我竟記得清清楚楚——前兩年,我在官方公布的涉黑團伙名單里看到了他的名字和照片,腦海中立馬就浮現(xiàn)出了那晚的場景。

    那晚與我一起坐在燒烤攤前的一共有三個人,分別是靳喜光、劉弘波和李祥云。之后不久,我和靳喜光、劉弘波收到了同一所高校的錄取通知書,李祥云則去了另一所高?!,F(xiàn)如今,靳喜光在上海工作,收入不菲;劉弘波在市里謀食,成就可圈可點;與我同生活于縣城的李祥云,已經成為某家單位的業(yè)務骨干。幸運的是,我們的感情依然牢固,經常在四人小群里打鬧取笑,但遺憾的是,我們已經有很多年沒能在現(xiàn)實中重聚了。

    高中三年,交心的同學并非只有靳喜光、劉弘波和李祥云三人。我有個毛病,吃飯的時候,總是習慣把最喜歡的那道菜留到最后,而這種習慣經過不斷地延伸,已經影響到了生活的諸多方面。譬如,我寫東西的時候,總是將自己最喜歡的章節(jié)安排到靠后的位置。那日,當落筆寫下“闌尾街”三個字的時候,我腦中率先蹦出來一個名字——徐飛,繼而又蹦出來一個詞——書店。這兩個詞交會合謀,瞬間就給“闌尾街”三個字披上了一層柔軟的暖意。但是,牢牢擒住我七寸的臭毛病,還是迫使著我將徐飛和書店留在了這里,放到了此處。

    我常會將某位高中同學諸多不同的故事,碎片式地嵌入不同的文章中,讓他以配角甚至路人的身份,支撐著那片小小的文字天空。然而寫到徐飛的時候,我卻無法做到這一點——他的故事太過單一,單一得讓人覺得乏味,沒辦法讓他從事“縫縫補補”的活計,他的人物設定只能是“書蟲”。我自認為也是一個愛讀書的人,但與徐飛相比,我覺得自己對于書籍的喜愛就如逢場作戲一般,并無幾分真心可言。開學伊始,他的床鋪下便整整齊齊地碼放著一二十本文學書籍,等到了快畢業(yè)的時候,書籍的數(shù)量早已超過了三位數(shù)。關鍵是,這里面的每一本書,他都是認真讀過的,因為我發(fā)現(xiàn),幾乎每一本書里都夾著一篇用不同紙筆書寫的讀后感言。我們住在同一個宿舍里,卻分屬兩個班,他的班主任也姓徐,身兼我們這兩個班的數(shù)學老師,我的班主任則姓周,身兼我們這兩個班的語文老師。那時候,周老師對徐飛的作文極為賞識,常拿來當作范文,這個班讀完再到那個班讀。在我們班讀完范文后,他總是先對范文夸獎一番,繼而再把我們和我們的作文訓斥與批判一番。作為我們班的班主任,他是有私心的,他惱怒的是,盡管他將更多的精力放在了我們班,卻教不出一個善寫文章的弟子,而隔壁班的外門弟子徐飛卻一枝獨秀,鶴立雞群。

    王安憶女士在《長恨歌》里提到過王琦瑤和吳佩珍的“小姊妹情誼”——“她(吳佩珍)本應當為自己的丑自卑的,但因為……使這自卑變成了謙虛……由這謙虛出發(fā),她就總無意地放大別人的優(yōu)點,很忠實地崇拜,隨時準備奉獻她的熱忱。王琦瑤無須提防她有妒忌之心,也無須對她有妒忌之心,相反,她還對她懷有一些同情,因為她的丑……王琦瑤的寬待她是心領的,于是加倍地要待她好,報恩似的。一來二去,兩人便成了最貼心的朋友……她(王琦瑤)的好看突出了吳佩珍的丑,她的精細突出了吳佩珍的粗疏,她的慷慨突出的是吳佩珍的受恩……”當年讀這段文字,簡直佩服得五體投地,因為我從王琦瑤和吳佩珍身上,讀出了徐飛和我自己。王琦瑤自然是徐飛,是主角,是“美人兒”;而我則是吳佩珍,是配角,是丑八怪。與吳佩珍崇拜王琦瑤一樣,我徹底被徐飛的才華所折服了,就這樣,如那對小姐妹一般,我們這對小兄弟的交情也開始與日俱增。

    徐飛經常帶我去逛闌尾街上的那家書店。那是家夫妻店,妻子負責看店,丈夫則經常騎著三輪車去附近的幾個學校門口擺攤。丈夫姓倪,五六十歲的年紀,帶著一副圓形黑框眼鏡,顯得頗為儒雅。老倪的書攤類似于一個巨型抽屜,由許多塊雜木板拼接而成,固定于三輪車上,木板的平面面積要超出三輪車車斗許多,顯得極不牢固。他將書籍或平擺一堆,或豎立一排,顯得很是整潔。他也是個喜歡讀書的人,經常見他手捧著一本書靠著三輪車閱讀,我記得很清楚,他最常讀的是一本名叫《偏方秘方實用手冊》的厚書。盡管老倪常在我們學校門口擺攤,但我們還是更喜歡舍近求遠,去闌尾街上他家的書店里買書,畢竟店里的圖書要比攤位上豐富得多。

    我堆在老家書柜里的那些書,已經承受了十多年的潮浸蟲噬,其間數(shù)次想收拾一下,但終未得閑。那些書多是盜版的,其中的大部分來自闌尾街——幾乎每次去老倪那兒,徐飛和我都要買上幾本。徐飛喜歡余華,我則偏愛蘇童,當時我們幾乎集齊了這兩位作家的書。除此之外,我們還都喜歡張煒的作品,徐飛買過《九月寓言》和《外省書》,我則買過《古船》和《家族》,看完自己的便交換著看。高中最后一個學期,徐飛讀完剛出版的《刺猬歌》后,曾寫下了三千余言的讀后感,字里行間漫溢著對作家的崇拜。許多年后,我冒領了“弟子”的身份,跟隨張煒先生學習寫文章,已經與文學分道揚鑣的徐飛聽說后甚是羨慕,電話那頭,他又說起了年少時我們共同經歷的事。生活里一向沉穩(wěn)內斂的他,竟說出了一些對現(xiàn)在的他來說頗為超綱的話,這些話多與文學有關,與年少時候的夢想有關。掛斷電話,在張煒老師家鄉(xiāng)的那片海邊,我一個人站了許久,夜晚的海風卷著海浪,卷著無盡的黑暗,向我襲來,而我只覺得心里明亮。那是獨屬于我和徐飛兩個人的明亮——倘若二〇〇七年的那個夏天徐飛沒有放棄學業(yè),我相信,他一定會寫出很多給我當范文的作品。有時候,寫作會讓我充滿著乏力般的挫敗感,我知道這是因為我其實并不具備徐飛的那種天分,但我依然還在繼續(xù)寫著,因為我知道,我其實是在背負著兩個人共同的夢想前行。

    高中畢業(yè)之后的第二年寒假,我與徐飛相約在老倪的書店碰頭,他知道那段時期的我對中國上古神話故事頗感興趣,便到處搜羅相關的書籍,送了我一本《夏商周的傳說》。那是一本很薄的小冊子,出版于數(shù)十年之前,文段里充斥著特殊時代的氣息,我雖不喜歡那個時代,但對這本小書卻極為珍視,一直當成枕邊書。第三年的暑假,我們再次相約在老倪的書店碰面,誰知書店竟然關張了,書店原來的位置已經是一家五金店。走進店里看了看,店主正坐在椅子上看電視,而那看電視的店主,并不是老倪。

    距離闌尾街不遠的地方有一處斜街,里面住著許多能掐會算的半仙兒。半仙兒分兩種:一種是坐堂的,顯得高檔些,等著求神問卜者登門拜訪;另一種是擺攤的,顯得寒酸些,看見有陌生面孔走過來就吆喝幾聲。大概是二〇一四年秋天的某個下午,為了少走一段路,我選擇從那截斜街穿過,一路遇見了數(shù)位擺攤的半仙兒。這幾位半仙兒的攤位上,不但立著各色的招幌,還擺滿了卦簽、銅錢、算盤以及各種稀奇古怪的藥物。其中一處攤位上,擺放著一個相框,裝在相框里的相片是一張合影,上印著“某年某山全國周易研討交流會”幾個燙金字,金字下面烏泱泱地站了四五排人,足有二三百之多。人一多,面目就不清不楚了,最適合渾水摸魚——若你說你在其中,幾乎沒有人懷疑,因為質疑者根本就無從證明自己的觀點。即便是你在其中,其實也并不能代表什么,我記得多年前曾有媒體報道,某地民間舉辦了一場類似的活動,因為起的名頭唬人,吸引了全國各地眾多的半仙兒參加,這些人到了那里,聚完餐、拍完照后,竟在街頭擺起了卜卦攤,把那座小城搞得一股子霉味。我對占卜看相向來是嗤之以鼻的,無論它是否靈驗。如果不靈驗,我為何還要去相信一個錯誤的答案?如果靈驗,那么事先知曉自己命運走向的人,還能對生活熱愛或痛恨著么?

    還是轉回頭說說那次取道斜街的經歷。當快要走出街口時,最后一位擺攤的半仙兒喊住了我,我向攤位望去,只見招幌上寫著“趙先生神卦”幾個字,再看那位半仙兒,感覺有些熟悉,但一時又記不起在哪里見過。直到快到家的時候才猛然想起,那人似乎就是以前在闌尾街開書店的老倪。數(shù)日后特意再次取道那條斜街,那位自稱“趙先生”的半仙兒果然又招呼我坐下來算一卦,于是我脫口喊了聲“老倪”,便看見向我招手的“趙先生”身子一頓,繼而訕笑了兩聲,頗為不好意思地向我擺了擺手,意思是讓我走開。于是我便明白了自己的猜想沒錯,而他也應該是被他不認識的所謂的“熟人”揭穿而不好意思再騙下去,只好放過了我,但至于我是他怎樣的“熟人”,恐怕他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吧。

    之后的某一日,我偶然間路過闌尾街,發(fā)現(xiàn)記憶里的那十多家商鋪,只有一家還在干著舊日的營生,但招牌已經不是早年的那塊了。新招牌是專門請廣告公司制作的燈體廣告牌,顯得很高檔,但我的矯情癥卻犯了,總覺得那招牌少了一點兒煙火氣。

    寫這篇文章的時候,又有七八年過去了。碼字間隙,我自己一人騎車去了趟闌尾街。街道這邊,我岳母曾經居住的那處區(qū)域雖然拆得早,但遲遲沒有新建的跡象,只有那些高高的金屬圍墻立于路旁,攔截著外界窺探的目光。倒是晚拆除的另一邊,高層樓房正在建設中,各種工程車在工地上忙忙碌碌的,顯得頗為壯觀。那晚九點多,我給徐飛打了個電話,他說正在忙,到了夏天,來店里買空調的人多了起來,他不但要送貨上門,還要負責安裝。十幾分鐘的電話,被他手底下的伙計打斷了數(shù)次,最后因為一個伙計沒法克服的安裝難題,徐飛不得不將電話掛斷了。我也如此——有時候徐飛終于閑了下來,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我往往正忙得焦頭爛額。

    高中畢業(yè)之后,徐飛承接父業(yè)當起了老板,經營著那家開在某座鎮(zhèn)子上的家電店——這是我所知曉的他生活的粗線條,但那些相對細微的遭遇,是我所看不到的。雖不知道這些年他具體都經歷了什么,但我卻知道,他所經歷的,大抵就是我和大多數(shù)人所經歷的。為了生活各自用力,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這樣一想,那份因忙忙碌碌而煩躁不已的心緒,便會釋然一些。

    妻子曾給我講過幾個住在這條街上的人的不同的際遇,有兩個人的經歷,我隱約有些熟悉,其他人的則感到全然陌生。相比而言,我其實對自己熟悉的人的故事更感興趣,但經驗告訴我,想要將熟人的故事搬到紙上,其實更為困難——寫作的難度固然是原因之一,但似乎被書寫者給你施加的有形或無形的壓力,才是最重要的關鍵。你目前所看到的這些文字便是實例:在這篇文章即將完成之際,我狠心刪掉了大約三四千字,因為那些文字里涉及到了我妻子的一些隱私。正是在那些隱私的折磨或鼓勵下,她慢慢長大了。我是說,慢慢慢慢地,她就要與我相遇了。

    街道以實物之形,為我們不忠的記憶圈定了范圍。它長久地矗立在那里,即便是擅長歪曲事實的記憶,也不能任意篡改。盡管我和妻子的闌尾街記憶有許多地方混淆了,但大致的脈絡,是一致的、合理的。有時候覺得,在闌尾街這件事上,我們就像是活在錯時空間里的兩個人,從來就沒有真正遇到過——或許上一秒她走出某家店鋪,下一秒我便來了,我們離相逢總是差那么一秒或一步。只是沒有絕對的交集而已,但這并不意味著我們之間沒有任何交集,我們需要借助一些事物來證明我倆確實都曾是參與者。比方說聊起某一年在闌尾街發(fā)生的一場慘烈車禍,我們居然都曾親眼目睹了車子是如何沖向人群和商鋪的。

    絕對的交集始于二〇一六年,那年夏天我與妻子在這座縣城的另一處方位相遇,幾個月后,我第一次跟著她回家,才發(fā)現(xiàn)她居然就住在闌尾街。妻子后來打趣說,要是我們早些時候認識,早到高中時代,那我就可以去她家蹭飯。但人生從來都不是一種自后往前的修正藝術,而且我從不覺得早相逢就一定會比晚相識要幸運。要說幸運,那便是我在不早也不晚但卻是最恰當?shù)臅r間,重新回到闌尾街,迎娶我的結發(fā)妻子回家。

    岳母不愿意與我們一起住,自拆遷之后,她一直住在親戚家閑置下來的房子里,距已經不復存在的闌尾街不遠。每天下班后,我都要騎著電瓶車去岳母那里接兒子,若是天色尚明,我們父子倆便會去闌尾街工地附近轉轉——這個不足三歲的小家伙最喜歡的便是工程車,每晚臨睡前,他都要讓我或妻子讀各種工程車的故事。許多繪本他早已會背會誦了,而相比紙上的形象而言,生活里的實物工程車顯然更受他的喜愛。挖掘機、壓路機、翻斗車、灑水車、鏟車、高空作業(yè)車……忙忙碌碌的工地,進進出出的車輛,徹底吸引了他的目光,他在那里往往一站就是一個多小時,怎么拽都不走。兒子幾乎從未見過闌尾街未拆時的景象(拆除這條街的時候,他只有幾個月大),那些景象是屬于他的父親和母親的。但我知道,他一定會擁有自己的與闌尾街有關的記憶點。當下,他對于這條街的記憶或許只是那片工地以及工地上那些忙碌的工程車,而當新的建筑物完工之后,他的記憶點或許又將有所改變。許多年后,縱使這條街始終不會因拆除與重建而易名,但當我們談起這條街時,兒子與我們在心里劃定的時間點和關注點,早已截然不同。

    從整體上看,縣城總是那么舊;從不同的個體構件上瞧,縣城卻一直都在更新。那些如拆遷等相對零散的小規(guī)模的更新,尚不能明顯地改變縣城的整體面貌,于相對的不變中不斷變化,縣城啊,它就是這么一具常舊與常新持續(xù)并存的容器。幸運的是,無論這座縣城如何常舊與常新,生活于其中的我們——兒子、妻子、我,以及諸多如我們一般的“蚍蜉”,心底里都藏著一條獨一無二的“闌尾街”。

    責任編輯:劉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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